一个月后的午后,叶濯缨出现在了裴行之的私人茶室。
“裴哥,”他声音有些低,“下棋。”
裴行之抬眸,敏锐地察觉到他比往常更沉默些,那双总是清澈专注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罕见的、难以聚焦的薄雾。他没多问,只是摆开了棋盘。
黑白子交错,棋局渐开。然而,叶濯缨今天的棋路,与他平日精准计算、布局深远的风格大相径庭。落子犹豫,攻势凌乱,甚至在一处明显的劫争中,犯了一个初学者都不会有的失误,白白葬送了一大片布局精妙的黑子。
裴行之执白子的手顿在半空,抬眼看向对面心神不属的少年。叶濯缨正微微蹙眉盯着棋盘,仿佛自己也看不懂自己刚才那一步的意义。
“心不静。”裴行之落下白子,声音平和,不带责备,只是陈述事实。
叶濯缨捏着黑子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否认。他沉默地盯着棋盘上那片因自己失误而溃败的区域,良久,才轻声开口,像是对着棋盘自语,又像是在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兄长寻求一个无法用公式求解的答案:
“裴哥,如果……一个你视为非常重要的人,突然开始回避你。邮件变少,回复简短,不再主动联系……这意味着什么?”
裴行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洞察一切的眼神。他大约能猜到是谁。
“通常,”裴行之缓缓道,“意味着那个人在害怕。”
“害怕?”叶濯缨抬起头,眼中是真切的困惑,“害怕什么?我从未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他的逻辑无法理解这种非理性的行为。
裴行之看着少年清澈见底、只盛得下公式与真理的眼睛,心中轻叹。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引导:“或许,他害怕的不是你本身,而是面对你时,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某种……情感。”
叶濯缨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的手指,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
“可是……他回避之后,我这里,”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感觉很奇怪。看到他的邮件会期待,收不到会……计算他回复的间隔时间。和他在一起时,这里跳动的频率和幅度,会偏离基准线。裴哥,这种生理性的扰动,无法用逻辑平息,它……它影响我的思维效率和睡眠质量。”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能洞悉宇宙奥秘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自己这种“异常状态”的苦恼,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无法掌控而产生的脆弱。
“我尝试建模分析,但变量过于复杂,情感参数无法量化……我找不到最优解。”他几乎是求助般地看向裴行之,“裴哥,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茶室角落那座紫檀木屏风后,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吸气声极轻地响起。裴行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屏风方向,随即又落回叶濯缨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复杂的情绪。
屏风之后,汤睿僵立在原地,手中准备递给裴行之的合作文件边缘已被捏得微微变形。他本来是来找裴行之谈一桩跨洋生意,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番……足以掀翻他所有理智的剖白。少年那困惑而真诚的苦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狠狠撬动了他紧锁的心门。他几乎能想象出叶濯缨此时微微蹙眉、认真分析自己“生理性扰动”的模样,那份纯粹的笨拙,比任何情话都更具摧毁力。
裴行之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为“情感无法量化”而苦恼的天才,语气温和而深邃:“小缨,你没出问题。这只是……心动了。”他轻轻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而心动,本身就不需要最优解。”
叶濯缨怔怔地看着棋盘上已然明朗的败局,又摸了摸自己依旧不规律心跳的胸口,若有所思。
那盘棋最终草草收场。叶濯缨离开时,背影依旧清瘦挺直,却仿佛承载了比数学猜想更沉重的负担。
屏风后,汤睿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文件飘落在地。他靠在冰凉的木屏风上,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少年那句“影响我的思维效率和睡眠质量”。他以为自己一个月的逃避是保护,是成全,却没想到成了对方无法理解、无法解决的“扰动源”。
几天后,叶濯缨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汤睿的、篇幅恢复如常的邮件,内容是关于某个新兴科技领域的市场分析,语气自然,仿佛中间那一个月的疏离从未发生。
叶濯缨看着邮件,偏头思考了片刻,虽然“情感参数”依旧无法量化,但心脏那恼人的“扰动”似乎平复了一些。他指尖在键盘上敲击,一如往常地回复了自己的技术见解。
邮件往来如常。
只是,有些东西,在棋盘落子声与屏风后的呼吸之间,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茶室的门轻轻合上,叶濯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裴行之没有立刻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将黑白子分别归入棋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室内一时只剩下这规律的声响和若有似无的茶香。
过了一会儿,他才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转向那座紫檀木屏风,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出来吧,人走了。”
屏风后静默了几秒,随后,汤睿缓缓走了出来。他脸色有些复杂,带着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以及更深沉的震动。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份被捏皱的文件,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动作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裴哥,”汤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早就知道我在后面。”
裴行之放下茶杯,抬眸看他,眼神锐利而了然:“他今天一来,棋路浮躁,心神不属,连最基本的定式都接连出错。这不像他。”他顿了顿,语气笃定,“能让他这样的,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汤睿哑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裴行之这样的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
“所以,”汤睿看向裴行之,眼中带着探究,“你今天是故意……”
“不错。”裴行之坦然承认,他拿起叶濯缨刚才下意识摩挲过的那枚黑子,在指间把玩,“我察觉出他的不对劲,猜到与你有关。恰好你今日约了我谈事,我便安排了这一场……不公开的碰面。”他抬眼,目光如炬,直射汤睿心底,“让他说出他的困惑,让你……亲耳听听他的真心。”
汤睿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下。他回想起刚才叶濯缨那困惑而真诚的苦恼,那句“影响我的思维效率和睡眠质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耳边回响,让他无处可逃。
“我……”汤睿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的顾虑,想诉说那九年的距离和身份的枷锁,但在裴行之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裴行之将那颗黑子轻轻放回棋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最终的判词。
“汤睿,”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长者的睿智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你是个聪明人,但在感情上,却犯了最愚蠢的错误——低估了那个孩子的决心,也高估了那些世俗藩篱在他眼中的分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叶濯缨离开的方向,缓缓道:
“他的人生,由他自己定义规则。你以为的逃避是保护,或许在他看来,只是一种不必要的干扰,一种他暂时无法理解、却会因此感到困扰的‘变量’。”裴行之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汤睿身上,“今天,你听到了。他的心,和他的数学一样,纯粹,直接,不容置疑。剩下的,该你自己想清楚了。”
汤睿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裴行之的话,连同刚才亲耳听到的叶濯缨的剖白,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一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却没想到,他守护的对象,根本不在乎那所谓的“世”,而他所谓的“守护”,带来的只是对方的困扰。
他看着裴行之平静却深邃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今天这场看似偶然的棋局,实则是这位忘年交为他精心设计的一场“审判”与“点拨”。
而他,是那个差点因为怯懦而错失珍宝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