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寒风凛冽。晚上九点,顾维恕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脱下白大褂,就接到了叶濯缨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安静,少年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
“维恕哥,有空吗?”
顾维恕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只说了个离医院和他都近的清吧名字。半小时后,他在那家以安静和私密著称的清吧角落卡座里,看到了叶濯缨。
少年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还松松地搭在脖子上,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长岛冰茶,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窗外霓虹闪烁的车流。他看起来不像那个在学术台上光芒万丈的天才,更像一个被什么难题困住的普通大学生。
“怎么了?”顾维恕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杯苏打水,语气温和,“不像你的风格,主动约我喝酒。”他看了一眼那杯度数不低的鸡尾酒,“而且点这个。”
叶濯缨转过头,眼神聚焦在顾维恕脸上,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维恕哥,我好像……出了点问题。”
顾维恕心头一紧,以为是研究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或者是身体不适。他放柔声音:“是研究不顺利,还是身体不舒服?”
叶濯缨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寻找准确的词汇来描述这个“问题”。他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划着冰冷的玻璃杯壁。
“不是那些。”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维恕,那双总是清澈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罕见的迷茫和……一丝无措。
“我好像,喜欢上汤睿哥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依赖。”他补充道,像是在纠正自己潜意识里的某种定义。
顾维恕拿着杯子的手顿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他看着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他攻克了世界级的数学难题,他拥有千万粉丝,他是清华最年轻的正教授,他站在智力世界的顶端,此刻却因为最原始、最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情感而露出了近乎脆弱的神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清吧里低回的爵士乐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顾维恕没有立刻说话,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医生特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平静语气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叶濯缨似乎因为终于说出了口而松了口气,但迷茫并未减少。“不确定。”他老实地回答,“可能是……他每次来接我,帮我挡掉那些我不想应付的人的时候。可能是他在高斯奖颁奖后台,让我靠着他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三年前在环球影城,坐过山车我牵他手的时候。”
他列举着,像是在复盘一个复杂的实验过程,试图找出关键的变量和节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安定。看到他和其他人谈笑风生,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会有点不舒服,像算法遇到了无法优化的冗余数据。”
他用着他最熟悉的语言来描述这种陌生的情感,带着一种天才特有的、令人心疼的笨拙。
“我尝试用决策树模型分析过,排除了感激、依赖、习惯性等多种因素后,剩下的最优解……指向这个结论。”他顿了顿,语气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确定,“但这个结论,似乎不符合社会常规的预期。他看着我长大,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他比我大九岁。”
顾维恕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觉到少年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波澜。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青春期悸动,这是一个习惯于用理性和逻辑理解世界的头脑,第一次遭遇无法被公式定义、无法被模型预测的领域。
“情感,不是数学猜想,没有唯一的最优解,也不总是符合‘常规预期’。”顾维恕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它更像医学,充满了复杂性和个体差异。”
他看着叶濯缨的眼睛,语气真诚而包容:“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你觉得和他在一起时,是积极的、向上的,还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叶濯缨几乎没有思考:“是积极的。和他在一起,我可以不用是‘叶教授’,不用是‘天才’,可以……累。”
最后那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地敲在顾维恕心上。他知道叶濯缨肩上承担了多少,能有一个让他彻底放松、展现脆弱的人,是多么难得。
“年龄和身份,是外界贴的标签。”顾维恕继续说,“真正关键的,是两个人是否彼此认同,是否能在这段关系里获得力量和成长。你看兆和和我哥,他们不也过得很好?”
叶濯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
“那……我该怎么办?”他第一次在这种非学术领域,向人寻求“解决方案”。
顾维恕笑了笑,拿起自己的苏打水和他碰了一下杯:“顺其自然。继续观察你的‘数据’,但别急着下结论,也别用解数学题的方式去‘求解’。感情需要时间,需要感受。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而时机也合适,或许可以尝试……告诉他。”
叶濯缨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沉默了很久。
“告诉他……”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模拟一个风险极高的实验操作,眼神里既有畏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探索者的跃跃欲试。
那晚,叶濯缨没有喝完那杯长岛冰茶。他和顾维恕在清吧门口分开,重新围上了围巾,身影融入北京的寒夜。
顾维恕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个少年即将踏入一个比他所有研究都更复杂、更充满不确定性的领域。但这一次,他没有黑板和公式可以依靠,只能依靠他那颗刚刚意识到在为何而跳动的、十八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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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顾维恕在清吧分开后,叶濯缨没有直接回实验室,而是回到了清华附近的住处。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细微的嗡鸣。他脱下羽绒服,里面还是那件稍显正式的衬衫,仿佛刚从某个学术场合归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处理邮件或文献,也没有沉浸在某个数学问题中。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维恕的话,以及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好像喜欢上汤睿哥了”。
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情绪波动,比面对未解的数学猜想更让他心神不宁。他习惯于用逻辑和理性构建世界,此刻却感觉自己站在了一片无法用公式描绘的迷雾之中。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手机,没有选择他惯用的、更偏向书面思考的邮件,而是直接点开了与汤睿的视频通话请求。
几乎是在拨通的瞬间,视频就被接了起来。
屏幕那端,汤睿似乎是在书房,穿着舒适的深灰色家居服,背景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和柔和的灯光。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关切。
“小缨?”汤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温和,“怎么了?这个时间点视频,不像你。”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按照叶濯缨的习惯,如果不是紧急的学术问题,他更倾向于邮件沟通。
叶濯缨看着屏幕里汤睿清晰的面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和洞察力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关于“喜欢”的定义和困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没什么。”他最终只是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
汤睿没有追问,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镜头更稳定地对准自己。“嗯,那就不说。”他语气轻松,仿佛叶濯缨深夜打来视频却只说“没什么”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一段奇特的视频通话开始了。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叶濯缨只是看着屏幕里的汤睿,偶尔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一口。汤睿也没有刻意找话题,他有时看看屏幕里的叶濯缨,有时低头处理一下手边的平板电脑,回复一两封邮件,但视频连接始终保持着。
他们一个在北京的冬夜,一个在不知何处的书房,隔着屏幕,共享着一段无声的陪伴。
汤睿能察觉到叶濯缨今晚有些不同。不是疲惫,也不是遇到了学术瓶颈,而是一种……罕见的、情绪上的游离。他没有点破,只是用这种安静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
过了大概十分钟,汤睿像是想起什么,拿起平板电脑,对着镜头说:“对了,下午收到一份关于新型超导材料应用前景的报告,里面有几个物理模型我看得不是很明白,你帮我看看这个推导逻辑有没有问题?”
他将报告的一小部分页面展示给镜头。
叶濯缨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公式和图表。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个步骤,“边界条件设定不够严谨,忽略了量子涨落的影响,所以后面这个结论是存疑的。”
“原来如此。”汤睿恍然,又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
他们就着这个技术问题,断断续续地讨论了七八分钟。叶濯缨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和笃定,仿佛刚才的迷茫只是汤睿的错觉。
但当技术问题讨论完毕,对话再次中断时,那种微妙的沉默又弥漫开来。
叶濯缨再次安静地看着汤睿,眼神复杂,里面似乎有未说出口的话,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眷恋。
汤睿迎着他的目光,心头微动,却依旧耐心地等待着。
最终,在视频接通第二十分钟整的时候,叶濯缨轻声开口:
“我挂了。”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就像他拨通时一样突兀。
汤睿看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好,早点休息。”
视频通话结束。
叶濯缨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清晰地跳动着,节奏比平时稍快。这二十分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没有推导出任何结论,但奇怪的是,那片笼罩着他的迷雾,似乎淡了一些。
而屏幕另一端,汤睿看着恢复成聊天界面的手机屏幕,若有所思。他敏锐地感觉到,今晚这通反常的、长达二十分钟却大部分时间沉默的视频,或许比任何语言,都更接近某个他期待已久的答案。
他笑了笑,没有去深究,只是将这份无声的悸动,悄悄藏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