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屏风将包厢隔出片静谧角落，檀香混着龙井的清冽在空气中氤氲流淌。
顾魏时坐在梨花木茶桌旁，姿态依旧从容，只是指间执着的紫砂壶正往白瓷杯里注入一道琥珀色的细流。茶汤在杯沿晃出浅浅的涟漪，映着他的侧影。
他今天穿了件暗纹西装，领带松了半寸，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一绺，衬得眼尾泛着点酒后的红，那是他难得卸下冷峻的模样。
尹一坐在对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格纹光影，像铺开一张泛黄的旧宣纸。
桌上菜已撤净，只余这套茶具，以及顾魏时带来的那个深色锦盒。
“剧组的戏拍得顺吗？”顾魏时推过一杯新沏的茶，温热的蒸汽暂时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声音低沉平缓。
“李晶说你最近状态不错，申导也夸你有灵气。”他的语气是惯常的关怀和审视。
“还行，”尹一捧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剧组的人都挺照顾我的。”
他们之间的话题，好像永远只有工作上的事。
顾魏时的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尹一低垂的眼睫上，没再追问。他只是伸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打开了手边的锦盒。
丝绒衬里上，一枚蝴蝶胸针静静栖息。钛金属打造的翅膀线条凌厉而优雅，折射出冷冽的光泽，其上镶嵌的粉蓝宝与紫晶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梦幻般的虹彩。连翅膀边缘那细若游丝的祥云纹路，都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欲飞。
“前几天在拍卖会看到的，”顾魏时的目光却牢牢锁住尹一，带着点回忆的温度，“想起你小时候总在花坛边捉蝴蝶，捉到了，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放走，说它们该回自己的家。”
尹一的呼吸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那个夏天的记忆早已褪色，只留下一个蜷缩在尹家花园角落里的孤寂影子。
这枚过于精致的蝴蝶，与他记忆中脆弱斑斓的生灵，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顾魏时的话语像藤蔓，缠绕着过往的恩情与依赖，让他心头微涩。
“喜欢吗？”顾魏时将锦盒又往尹一面前推近了几分，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尹一拿起那枚胸针。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翅膀在斜阳下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像凝固了一片星空。它确实很美，美得令人窒息。
“很漂亮，”他真心实意地感叹，指腹轻轻抚过宝石冰冷的切面，“谢谢魏时哥。”
这句感谢，发自内心，却也更清晰地划开了某种界限。
“我帮你戴上。”顾魏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绕过茶桌，径直走到尹一身后。
尹一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
那是顾魏时，是多年来照顾他的魏时哥。
他微微仰起头，颈项拉出一道脆弱而顺从的弧线。顾魏时的手指带着淡淡的酒气与清冽的茶香，拂过他的领口。
那距离太近了，温热的呼吸如同实质，羽毛般扫过尹一敏感的颈侧皮肤。
当顾魏时进一步接触的一刹那，尹一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僵。
一种强烈想要逃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本能地偏头躲开，动作带着仓促的狼狈。顾魏时的手指擦着他的耳垂滑过，留下一点微麻令人不适的触感。
“魏时哥？”尹一倏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得椅子轻响。
他迅速退开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雕花窗棂上，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抬眼看向顾魏时，眼中是清晰的慌乱，“你……”
顾魏时的手停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姿势。
脸上方才刻意营造的温情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余下沉沉的一片阴郁，那是被打断掌控后的不悦，以及更深沉的冷意。
他没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西装裤的裤线笔直得如同刀锋，声音沉了下来，带着隐含失望的笃定：“一一，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
他省略了所有迂回，直指核心，“从你来到尹家起，我们的路就早就定好了。伯母上周还特意问起，我们什么时候把婚事定下来。”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得尹一耳膜发疼。他不是不知道家里的心思。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顺其自然，以为那份感激和依赖能慢慢变成别的什么。
直到秦凌的出现，像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心思。
“对不起，魏时哥。”尹一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的颤抖。
他将那枚华美却沉重的蝴蝶胸针，轻轻放回到茶桌中央。翅膀的虹彩在灯光下依旧炫目，却只映得他脸色苍白。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直视着顾魏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清晰：“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顾魏时的眉峰猛地蹙起，如同山峦骤聚，眼底翻涌过难以置信，那是尹一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神色，一种精心构建的蓝图被意外撕裂的震动。
“我有喜欢的人了。”尹一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到顾魏时瞳孔深处那抹震动瞬间化为冰冷的审视，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不是一时兴起，是认真想和他走下去的那种。”
提及那个人时，他眼底深处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真实的柔软，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利刃，精准地刺中了顾魏时。
屏风外传来服务员轻巧的脚步声，衬得包厢内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冰。
顾魏时紧紧盯着他，眼神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尹一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他强迫自己不再避开，但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魏时哥。这份情谊，我永远记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沙哑，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过往恩情的感谢，却也清晰地划清了界限，“但我不能因为这个，就……”
“你觉得你能摆脱吗？”顾魏时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声音不高，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绝对的笃定和居高临下的嘲弄。
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是宣告，他认定尹一的反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命运的缰绳依旧牢牢握在他和尹家手中。
尹一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顾魏时的笃定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勇气之火。
但他没有让恐惧吞噬自己，反而在顾魏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中，生出一股孤勇。
“那这就是我的事了。”尹一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决绝。
他不再多言，甚至不再看顾魏时的表情，转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坚定地拉开了沉重的包厢门。
走廊里微凉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得他后颈的汗毛倒竖，也吹散了包厢内那令人窒息的檀香与茶香。
他没有回头，脚步却下意识地放得很慢。
包厢门合上的瞬间，顾魏时缓缓坐回茶桌旁。
他拿起那枚蝴蝶胸针，指尖摩挲着翅膀上的紫晶，眼神一点点沉下去。茶桌上的龙井还冒着热气，可满室的茶香，终究盖不住那道被彻底撕碎的裂痕。
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骨节凸起。
最后，他像是丢弃一件失去价值的物品，猛地将胸针掷回锦盒，发出“咔”的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