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内侍提着羊角宫灯,沉默地走在前面。那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宫廷夜色中,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反而衬得周遭的朱红宫墙、飞檐翘角更加幽深莫测,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
离开了麟德殿的喧嚣与压迫,寂静便如潮水般涌来。只能听到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心头。初春的夜风穿梭于宫阙之间,带着穿堂而过的寒意,吹得他绯色的亲王袍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更觉冷意刺骨。
他微微拢了拢衣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皇宫的奢华是浸入骨髓的,并非麟德殿中那种流于表面的喧闹。廊柱是整根的金丝楠木,础石雕刻着繁复的莲花缠枝纹,连宫灯悬挂的铜钩都铸成了狻猊吞口的形状。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帝国的富庶与威严,以及那隐藏在富丽堂皇之下的、森严的等级与规矩。
行至一处宫门转角,前方引路的内侍脚步微顿,侧身让至一旁。另一队仪仗正从岔路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杏黄宫装、披着孔雀纹斗篷的华贵女子,被一众宫女嬷嬷簇拥着,气度非凡。
容澈认出,那正是宴席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永宁长公主,皇帝沈知节的姑母,谢玄的皇姐。
内侍连忙躬身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容澈亦随之躬身,姿态谦卑:“容澈见过长公主。”
永宁长公主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容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那眼神并非善意的好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与价值。她并未立刻叫起,任由容澈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哟,这位便是北燕来的靖安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拖腔,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斗篷边缘柔软的羽毛,“果然生得一表人才,难怪能入得了摄政王的眼。”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将容澈与那些以色侍人之辈等同,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身旁的嬷嬷宫女们,也纷纷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容澈垂眸,声音平稳无波:“长公主殿下过誉。容澈奉旨而来,唯愿安分守己,不敢有他想。”
“安分守己?”永宁长公主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这深宫里,能安分守己地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了。靖安王,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不再多看容澈一眼,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离去,留下一阵馥郁的香风。
容澈缓缓直起身,看着那队人影消失在宫墙深处,目光沉静。永宁长公主的敌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不意外。他的到来,打破了大晟朝堂原有的平衡,触及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这位长公主,显然不是朋友。
“王爷,请继续前行吧。”内侍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语气依旧恭敬,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冷漠。
他们继续向前。越往皇宫深处走,守卫越发森严。不时有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巡逻而过,铠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在夜色中传递着令人心悸的威严。那些禁军士兵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他和引路的内侍,带着绝对的审视与警惕。
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这个异国王爷的每一步。这座皇宫,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而他,正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心。
终于,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不再是连绵的宫殿,而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一座比周边宫宇更加宏伟、也更加森严的府邸巍然矗立。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摄政王府。
府门前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噬而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钉在月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门前守卫的兵士,并非皇宫禁卫的制式铠甲,而是更为精良的玄色铁甲,眼神锐利如刀,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引路的内侍在府门前十步之外便停下脚步,躬身道:“靖安王殿下,摄政王府已到,奴婢就送到此处。”
说完,他甚至不等容澈回应,便提着宫灯,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详。
转眼之间,这空旷的广场上,便只剩下容澈一人,独自面对那座沉默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王府。
夜风吹拂,扬起他鬓边的几缕发丝,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他孤身立于这异国权力核心的入口,前路未知,吉凶未卜。
容澈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衣袍,然后,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那两扇沉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朱红大门走去。
———
麟德殿的宴席,在容澈离开后不久,便草草散去。
谢玄并未乘坐步辇,而是屏退了左右,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沿着寂静的宫道,慢慢向王府走去。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来理清有些纷乱的思绪。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他因饮酒而微醺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月光如水,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泽。
那个北燕皇子……容澈。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以及那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琥珀色的眼眸。太静了,静得不符合他的身份和处境。一个弃子,在遭受那般当众折辱后,还能保持那般温润恭顺的表象,要么是懦弱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更倾向于后者。
北燕将他送来,绝不仅仅是求和那么简单。这个容澈,很可能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被精心包装后,送到了他的枕边。
“王爷。”心腹侍卫统领萧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恭敬,“方才得到消息,永宁长公主在通往王府的宫道上,‘偶遇’了靖安王。”
谢玄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说了什么?”
“长公主殿下……言语间颇为‘关切’。”萧寒简略地复述了永宁长公主的话。
“呵。”谢玄轻嗤一声,“她倒是心急。”他那皇姐,一向不甘寂寞,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这潭水里再搅一搅。
“府内都安排好了?”他问道。
“均已按王爷吩咐安排妥当。”萧寒答道,“靖安王入住‘澄音馆’,一应器物人手,皆是‘上等’。”
谢玄自然明白这“上等”的含义。奢华的监视罢了。他要将容澈放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看他如何挣扎,如何表演。
行至靠近王府的宫墙时,他远远便看到了那个独自立于广场上的绯色身影。在巍峨的王府和森严的守卫映衬下,那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和孤寂。
他看到容澈在短暂的停顿后,整理衣冠,然后义无反顾地、步伐稳定地走向王府大门。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谢玄的目光微凝。这份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看见王府大门并未完全开启,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名身着管家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对着容澈躬身行礼,态度看似恭敬,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
那是王府的总管,高盛,跟了他十几年,最是懂得他的心思。
容澈对着高盛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抬脚踏入了那扇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进入之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终“哐当”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隔绝了内外。
仿佛将一只精致的雀鸟,关进了一座华美而坚固的牢笼。
谢玄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很好奇,这只北燕来的“雀鸟”,在他的笼中,会唱出怎样的歌,又会露出怎样的爪牙。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