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 第1章 麟德殿 初春的夜风,掠过宫墙时,依旧带着去岁冬日的凛冽余威。 麟德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鎏金蟠龙柱下,宫灯如昼,暖香如雾。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漫溢,舞姬们踩着凌波微步,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试图撩动这满殿朱紫贵臣那颗被权力与**填满的心。 谢玄斜倚在紫檀木雕螭纹宝座上,位于御座之左下首。这个位置,恰好能纵览整个大殿,能将每一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沈知节,他的侄儿,正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谢玄看得出,那宽大龙袍下的身躯是紧绷的,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殿下。礼部尚书陆文渊与身旁的工部尚书李牧低语着什么,脸上是惯常的、悲天悯人般的严肃。永宁长公主,他的皇姐,正用一柄泥金芍药团扇半掩着面,与身旁的女官轻笑,眼神却时不时锐利地扫向殿门方向。兵部尚书王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将,眉头紧锁,腰背挺直如松,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一场突袭。 他在等。 等那个从北燕来的,名为“和亲”,实为质子的皇子。 殿外终于传来内侍悠长尖细的唱喏:“北燕靖安王——容澈,觐见!”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乐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都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沉重的殿门。 一道身影,逆着殿外沉沉的夜色,踏着殿内过分明亮的光影,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绯色亲王常服,袍角绣着暗银色的四爪行蟒,在灯烛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身形清瘦,步履从容,在这汇聚了天下权柄与审视目光的大殿中,竟无半分局促。 他于御阶之下站定,依足了礼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 “外臣容澈,奉吾皇之命,觐见大晟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愿两国永息兵戈,世代友睦。”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如同玉磬轻击,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激荡起无声的回响。 谢玄没有立刻叫起。 他端着那只白玉螭纹杯,杯中琥珀色的御酒微微晃动。他打量着下方那个俯首的身影。乌黑的发束在玉冠之中,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劲。 这就是北燕送来的“礼物”。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一个在皇室倾轧中侥幸存活的弃子,一个被临时推出来,用于维系表面和平的棋子。 廉价,且充满侮辱意味。 北燕想用这个人来试探他的态度,试探大晟的底线。或许,还想看看这个棋子,能否在他身边,搅动起一些风波。 良久,在殿内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时,谢玄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丝竹声: “靖安王风姿卓绝,确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他微微停顿,感受到周遭瞬间变得更加诡异的寂静,才继续道,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评价一件器物,“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皇帝沈知节的手指猛地蜷紧,陆文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永宁长公主摇扇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他在等。等这个叫容澈的年轻人,会如何反应。是羞愤难当,是惶恐不安,还是…… ——— 麟德殿的地砖,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绚烂的藻井和两侧摇曳的宫灯光影,也倒映出他自己模糊的、绯色的身影。 寒意,透过靴底,一丝丝,缓慢地渗透上来。 从踏入这扇门开始,无数道目光便如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身上。好奇的,轻蔑的,同情的,更多的是审视与算计。他像一件被置于高台之上、待价而沽的奇珍,亦或是一头误入人类宴会的珍禽,供这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贵人们评头论足。 最高处,那道目光最为沉凝。 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之旁,那位摄政王谢玄的注视。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关于这位摄政王的传闻,在他离开北燕前,已被反复告知。年少为质,隐忍归来,步步为营,终掌权柄。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男人,他的心,恐怕比这殿下的金砖还要冷硬。 他依礼躬身,报上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声音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 然后,便是等待。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响。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考验着他的耐力与心性。 终于,那个声音响起了。 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却字字如刀,将他最后的、可怜的尊严也剥落在地。 “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但他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能,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 谢玄。他看清了宝座上那个男人。并非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容貌极为俊美,只是那双眼眸太过幽深,如同寒潭,看不到底。他穿着玄色常服,金冠玉带,随意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容澈调动起脸上每一寸肌肉,牵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温顺的、恰到好处的弧度,甚至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漾开一层浅淡的、看似真诚的微光。 “王爷谬赞。”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般的谦卑,“容澈陋质,能入王爷之眼,已是万幸。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 他看见谢玄的眸色,似乎更深了一些。那里面没有任何赞赏,只有更深的审视与探究。 宴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气氛中继续。他被引至靠近御阶的席位坐下,周遭的空位明显多于其他地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离带。他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己无关。 酒水是温的,菜肴是精致的,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高处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猛兽,随时可能再次扑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步履匆匆,上前在谢玄耳边低语。 谢玄听罢,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如同锁定猎物。 “靖安王。”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表层的平和,“府邸已为你备妥。本王政务缠身,不便相送。你,自行前去便可。”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连一句客套的指引都无。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容澈起身,再次躬身,姿态恭顺无比:“容澈领命,谢王爷安置。” 他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 自行前去?这通往摄政王府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这,便是他来到大晟京都,所面临的第一道考题。 他随着引路的内侍,默默退出这浮华喧嚣的麟德殿。殿外夜风扑面,带着料峭春寒,瞬间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香与酒气。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连绵宫灯映照下,依旧显得森然巍峨的摄政王府,它沉默地矗立在皇城东北角,像一头蛰伏的、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兽。 谢玄。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我们的对弈,就从今夜,从这条孤寂的宫道开始吧。 第2章 宫道夜行 引路的内侍提着羊角宫灯,沉默地走在前面。那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宫廷夜色中,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反而衬得周遭的朱红宫墙、飞檐翘角更加幽深莫测,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 离开了麟德殿的喧嚣与压迫,寂静便如潮水般涌来。只能听到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心头。初春的夜风穿梭于宫阙之间,带着穿堂而过的寒意,吹得他绯色的亲王袍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更觉冷意刺骨。 他微微拢了拢衣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皇宫的奢华是浸入骨髓的,并非麟德殿中那种流于表面的喧闹。廊柱是整根的金丝楠木,础石雕刻着繁复的莲花缠枝纹,连宫灯悬挂的铜钩都铸成了狻猊吞口的形状。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帝国的富庶与威严,以及那隐藏在富丽堂皇之下的、森严的等级与规矩。 行至一处宫门转角,前方引路的内侍脚步微顿,侧身让至一旁。另一队仪仗正从岔路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杏黄宫装、披着孔雀纹斗篷的华贵女子,被一众宫女嬷嬷簇拥着,气度非凡。 容澈认出,那正是宴席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永宁长公主,皇帝沈知节的姑母,谢玄的皇姐。 内侍连忙躬身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容澈亦随之躬身,姿态谦卑:“容澈见过长公主。” 永宁长公主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容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那眼神并非善意的好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与价值。她并未立刻叫起,任由容澈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哟,这位便是北燕来的靖安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拖腔,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斗篷边缘柔软的羽毛,“果然生得一表人才,难怪能入得了摄政王的眼。”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将容澈与那些以色侍人之辈等同,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身旁的嬷嬷宫女们,也纷纷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容澈垂眸,声音平稳无波:“长公主殿下过誉。容澈奉旨而来,唯愿安分守己,不敢有他想。” “安分守己?”永宁长公主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这深宫里,能安分守己地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了。靖安王,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不再多看容澈一眼,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离去,留下一阵馥郁的香风。 容澈缓缓直起身,看着那队人影消失在宫墙深处,目光沉静。永宁长公主的敌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不意外。他的到来,打破了大晟朝堂原有的平衡,触及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这位长公主,显然不是朋友。 “王爷,请继续前行吧。”内侍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语气依旧恭敬,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冷漠。 他们继续向前。越往皇宫深处走,守卫越发森严。不时有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巡逻而过,铠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在夜色中传递着令人心悸的威严。那些禁军士兵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他和引路的内侍,带着绝对的审视与警惕。 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这个异国王爷的每一步。这座皇宫,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而他,正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心。 终于,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不再是连绵的宫殿,而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一座比周边宫宇更加宏伟、也更加森严的府邸巍然矗立。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摄政王府。 府门前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噬而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钉在月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门前守卫的兵士,并非皇宫禁卫的制式铠甲,而是更为精良的玄色铁甲,眼神锐利如刀,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引路的内侍在府门前十步之外便停下脚步,躬身道:“靖安王殿下,摄政王府已到,奴婢就送到此处。” 说完,他甚至不等容澈回应,便提着宫灯,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详。 转眼之间,这空旷的广场上,便只剩下容澈一人,独自面对那座沉默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王府。 夜风吹拂,扬起他鬓边的几缕发丝,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他孤身立于这异国权力核心的入口,前路未知,吉凶未卜。 容澈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衣袍,然后,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那两扇沉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朱红大门走去。 ——— 麟德殿的宴席,在容澈离开后不久,便草草散去。 谢玄并未乘坐步辇,而是屏退了左右,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沿着寂静的宫道,慢慢向王府走去。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来理清有些纷乱的思绪。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他因饮酒而微醺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月光如水,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泽。 那个北燕皇子……容澈。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以及那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琥珀色的眼眸。太静了,静得不符合他的身份和处境。一个弃子,在遭受那般当众折辱后,还能保持那般温润恭顺的表象,要么是懦弱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更倾向于后者。 北燕将他送来,绝不仅仅是求和那么简单。这个容澈,很可能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被精心包装后,送到了他的枕边。 “王爷。”心腹侍卫统领萧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恭敬,“方才得到消息,永宁长公主在通往王府的宫道上,‘偶遇’了靖安王。” 谢玄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说了什么?” “长公主殿下……言语间颇为‘关切’。”萧寒简略地复述了永宁长公主的话。 “呵。”谢玄轻嗤一声,“她倒是心急。”他那皇姐,一向不甘寂寞,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这潭水里再搅一搅。 “府内都安排好了?”他问道。 “均已按王爷吩咐安排妥当。”萧寒答道,“靖安王入住‘澄音馆’,一应器物人手,皆是‘上等’。” 谢玄自然明白这“上等”的含义。奢华的监视罢了。他要将容澈放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看他如何挣扎,如何表演。 行至靠近王府的宫墙时,他远远便看到了那个独自立于广场上的绯色身影。在巍峨的王府和森严的守卫映衬下,那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和孤寂。 他看到容澈在短暂的停顿后,整理衣冠,然后义无反顾地、步伐稳定地走向王府大门。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谢玄的目光微凝。这份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看见王府大门并未完全开启,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名身着管家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对着容澈躬身行礼,态度看似恭敬,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 那是王府的总管,高盛,跟了他十几年,最是懂得他的心思。 容澈对着高盛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抬脚踏入了那扇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进入之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终“哐当”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隔绝了内外。 仿佛将一只精致的雀鸟,关进了一座华美而坚固的牢笼。 谢玄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很好奇,这只北燕来的“雀鸟”,在他的笼中,会唱出怎样的歌,又会露出怎样的爪牙。 游戏,开始了。 第3章 澄音馆 那两扇朱红大门在身后合拢的沉闷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逼仄的庭院,而是一条极为宽敞的青石甬道,两侧是高耸的粉壁,壁上开着漏窗,隐约可见其后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甬道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影壁,上面雕刻着巨大的螭龙纹样,在檐下灯笼的映照下,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的威压感,竟比北燕的皇宫更胜几分。 引他入内的王府总管高盛,年约四十,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他微微躬身,语气平板无波:“王爷吩咐,请靖安王殿下暂居‘澄音馆’。馆内一应物事都已备齐,仆役也已安排妥当,殿下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奴才。” “有劳高总管。”容澈微微颔首,声音温和。 他跟着高盛,穿过甬道,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府内的景象,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并非极尽雕梁画栋之奢华,而是一种更为内敛、却也更为迫人的恢弘。亭台楼阁布局严谨,廊庑相接,不知深远。所用的木料、石料皆非凡品,触手冰凉,质地坚实,处处透着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厚重与力量。巡逻的府兵一队队沉默而过,步伐整齐划一,眼神警惕,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煞气,显然都是经历过真正战阵的铁血之士。 这座摄政王府,更像是一座军事化的堡垒,每一寸土地,都弥漫着谢玄的个人意志——秩序,冰冷,以及绝对的掌控。 行走其间,容澈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游览一处寻常景致,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戒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穿过几道月洞门,绕过一片小巧的竹林,高盛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殿下,澄音馆到了。”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刻着“澄音”二字,笔力遒劲,隐隐有金戈之声,与这雅致的名字颇有些不符。 院内颇为清幽,正面是三间开的正房,两侧各有厢房,院中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设着石桌石凳。看似一切完美,挑不出错处。 高盛推开正房的门,侧身让容澈进入。 屋内陈设果然“上等”。紫檀木的家具,云锦的帐幔,多宝阁上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古玩,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若有似无的檀香。 “这些都是王爷特意为殿下准备的。”高盛垂手立在一旁,语气依旧恭敬,“殿下长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馆内仆役共八人,皆在门外候着,听候殿下差遣。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先行告退。” 容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他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拂过冰裂纹的窗棂,窗外恰好能看见院墙一角,以及更远处,王府中心那片最高建筑——谢玄所居的“擎苍阁”的巍峨轮廓。 “甚好。”容澈转身,对高盛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润的笑容,“代我谢过王爷厚爱。” 高盛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随着房门闭合,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容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只剩下那片惯常的沉静。他走到桌边,指尖划过光滑冰冷的桌面,然后提起桌上那只温着的银质执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水。 水是温的,恰到好处的入口温度。 他端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擎苍阁。 八个仆役?恐怕有六个都是谢玄的眼睛。这澄音馆,就是一个打造得无比精美的牢笼。谢玄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最周到的方式,行最严密的监视。 他将杯中微凉的水缓缓倾倒在窗台盆栽的泥土里,看着水迹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既入牢笼,便需步步为营。谢玄在观察他,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谢玄,观察这座王府,观察这大晟朝堂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这盘棋,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 擎苍阁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谢玄并未在处理公务,他只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窗前,望着澄音馆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在偌大的王府中,并不起眼。 高盛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禀报:“王爷,靖安王已安顿在澄音馆。” “他有何反应?”谢玄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高盛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靖安王殿下……很是平静。对府内陈设、安排,未有半分异议,还让奴才代他感谢王爷厚爱。” “平静?”谢玄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过于平静了。”高盛谨慎地补充道,“奴才按王爷吩咐,安排了八个人过去,明暗皆有。” 谢玄沉默片刻,挥了挥手。高盛会意,悄声退下。 过于平静。 谢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一个备受屈辱、身处敌营的质子,表现出惶恐、不安、甚至是愤怒,都在情理之中。唯独这“平静”,最是反常。 要么,是他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么,就是他伪装得极好,所图甚大。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这个容澈,绝非易与之辈。 他想起宴席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温润,却像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其下的波澜。 北燕送来的,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礼物,而是一个棘手的谜题。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案上摊开的,是北燕的疆域图以及近期边境的军报。 容澈的到来,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涟漪。他需要借此,看清朝中哪些人会趁机动作,看清北燕后续的打算,也看清……这个容澈,真正的价值与威胁。 他并不急于揭开谜底。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这只北燕的“雀鸟”慢慢玩。 猎手,总是善于等待的。 只是不知为何,那双沉静的眼眸,偶尔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 谢玄蹙了蹙眉,将这点莫名的情绪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军报上。 夜色,愈发深沉了。 第4章 擎苍 擎苍阁的书房,与其说是休憩之所,不如说是整个大晟王朝权力运转的核心枢纽之一。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其上垒满了各类卷宗、典籍与舆图,空气里常年弥漫着墨香与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冷冽的松木气息。 窗外天色已亮,晨曦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玄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的奏章已批阅过半,朱红的御笔在一旁的龙泉窑笔山上搁着,笔尖犹带湿润。 他并非事必躬亲之人,但涉及军务、财政及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皆需他最终定夺。这些奏章字里行间,藏着无数的心机、试探与利益的博弈。 “王爷。”萧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萧寒推门而入,步履无声,将一份密报置于案头:“王爷,北燕方面有动静了。三皇子萧景澜已离开燕京,动向不明,但根据线报,其目的地可能是我朝边境。” 谢玄目光一凝,拿起密报迅速浏览。萧景澜,容澈的那位皇兄,北燕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此时离开京城,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游山玩水。 “边境守将有何反应?” “王戬大人已增派了三波斥候,严加戒备。另,陆文渊陆大人今日早朝后,于文渊阁召集了几位门生,言语间……对王爷安置靖安王之事,似有微词。”萧寒继续禀报,声音压得更低。 谢玄冷哼一声。陆文渊那群清流,惯会拿着“礼制”、“祖训”说事,无非是觉得他将敌国皇子置于王府之内,于礼不合,恐生祸患,更深层的,或许是担忧他借此与北燕有什么私下勾连,壮大自身势力。 “由得他们去说。”谢玄将密报丢回案上,语气淡漠,“盯紧萧景澜,一有确切消息,立刻来报。至于陆文渊……他若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不必理会。” “是。”萧寒领命,却并未立刻退下,稍作迟疑,又道:“还有一事……澄音馆那边,靖安王殿下卯时初刻便已起身,在院中梧桐树下静立了近半个时辰,随后回房用了早膳,皆是府内惯例份例,并未提出任何特殊要求。此刻,似乎在阅览馆内备下的书籍。” 谢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卯时起身,静立……是在思索对策,还是在感受这牢笼的边界?阅览书籍?澄音馆内的书籍,都是他让人精心筛选过的,多为经史子集,风物志异,并无敏感内容。这容澈,倒真是沉得住气。 “他看的是什么书?” “据回报,是《九州舆地概略》。”萧寒答道。 《九州舆地概略》?那是一本流传颇广的地理杂记,记载各地风土人情,山川地貌,算不得机密。但一个敌国皇子,甫一入住,便看这等书籍,其心思,难免让人多想。是想了解大晟疆域,还是借此掩饰其他? “继续看着。”谢玄挥了挥手,“若无异动,不必打扰。” “属下明白。” 萧寒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谢玄却无法再完全专注于眼前的奏章。容澈那双沉静的眼眸,和他静立梧桐下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浮现。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习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无论是朝堂政局,还是边境军务。而容澈,就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打破了固有的平静。 他起身,走到西侧墙壁悬挂的巨幅大晟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与北燕接壤的漫长边境线上。萧景澜的动向,陆文渊的非议,还有府中那个看似安分守己的北燕皇子……这一切,似乎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风暴正在酝酿。而那个被置于风暴眼的容澈,此刻在想什么?他真的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谢玄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兴味。这盘棋,因为这颗意外的“棋子”,似乎变得更有意思了。 他需要给这看似平静的局面,加上一点变数。 “高盛。”他对着门外唤道。 一直候在门外的高总管立刻应声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传话给靖安王,”谢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今日午膳,本王在‘水榭’用膳,让他一同前来。” 他倒要亲自看看,在这私下的场合,面对他这位“夫君”兼掌控者,这只北燕的“雀鸟”,是否还能保持那份无懈可击的平静。 高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躬身:“是,奴才这就去通传。” 谢玄重新坐回案后,目光扫过奏章上那些蝇头小楷,心思却已飘向了不久之后,那场位于水榭的、注定不会平静的午膳。 第5章 水榭暗锋 高盛前来传话时,容澈正临窗而坐,手中那卷《九州舆地概略》翻过了大半。听闻谢玄邀他同进午膳,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平静起身。 “有劳高总管,容我更衣便去。” 他并未刻意装扮,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青玉带,显得身姿越发清挺。随着引路的侍女穿过重重亭廊,他心中思绪微转。谢玄突然相邀,绝非一时兴起。这“水榭”之宴,怕是另一重考验。 水榭建于王府内湖之上,四面通透,以曲桥连接岸边。此时春日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偶有锦鲤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景致极佳,视野亦极开阔,无论榭内发生何事,岸上皆可一览无余。 容澈步入水榭时,谢玄已端坐主位。他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玄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深邃眉眼间的审视与掌控感,却丝毫未减。 “见过王爷。”容澈依礼躬身。 谢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无形的探针,片刻后,才淡淡道:“坐。” 席位设在谢玄左下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动作轻盈利落,皆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其中几道,明显是北燕的风味。 “尝尝看,可还合口味?”谢玄执起银箸,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试探。 容澈从善如流,夹起一块看似清淡的莼菜羹,入口鲜滑,确是他故乡的味道。他细嚼慢咽,而后抬眸,对上谢玄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感慨的浅笑:“王爷费心了,味道甚好,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他坦然提及“思乡”,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完美扮演了一个身不由己、客居他乡的质子该有的情绪。 谢玄并未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着膳,状似随意地问道:“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澄音馆若有何处不妥,尽管告知高盛。” “王府一切都好,澄音馆清静雅致,多谢王爷安排周到。”容澈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温顺。 “哦?”谢玄放下银箸,拿起一旁的素巾拭了拭嘴角,目光看似投向湖面,话锋却陡然一转,“本王听闻,靖安王今晨在观《九州舆地概略》?可是对山川地貌颇有兴趣?” 来了。 容澈心中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带着那抹温润的笑意:“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罢了。久闻大晟地大物博,山川壮丽,心生向往,只可惜……”他适时地停顿,留下些许遗憾的余韵,“身不由己,难以亲历其境,只能在书卷中神游一番。” 他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一个被软禁者的无聊消遣与无可奈何的向往,合情合理。 谢玄闻言,转回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他温和的表象。“神游亦需有凭。此书乃十年前旧作,其中关于北疆地貌的记载,已有偏差。靖安王若真有兴趣,本王书房内,有兵部最新绘制的疆域图,更为精准。” 这话如同惊雷,暗藏机锋。既是展示他对自己举动了如指掌的掌控力,也是**裸的试探与挑衅。授予敌国皇子最新疆域图?是试探他敢不敢接,还是试探他是否会借此有所图谋? 容澈执箸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惶恐:“王爷说笑了。此等军国重器,岂是容澈可以窥视?王爷厚爱,容澈心领,然规矩不可废,容澈不敢逾越。” 他拒绝得干脆,理由冠冕堂皇,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谨小慎微、恪守本分的质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谢玄盯着他,半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意味难明。“你倒是谨守‘本分’。” 就在这时,萧寒的身影出现在曲桥尽头,并未靠近,只是远远躬身一礼。 谢玄眉头微蹙,对容澈道:“本王有些事务需处理,你且慢用。”说罢,便起身离去,玄色的衣袂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水榭内,顿时只剩下容澈一人,以及侍立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 容澈慢慢放下银箸,指尖冰凉。方才一番对话,看似平淡,实则凶险。谢玄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钩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应对得尚算稳妥,但谢玄那最后一声笑,和离去的背影,都让他感觉到,对方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表演。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目光掠过谢玄方才看过的湖面。 擎苍阁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些许急促的脚步声。 这王府的平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了。 谢玄视角 离开水榭,谢玄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何事?”他走向等候的萧寒,语气冷冽。 “王爷,边境八百里加急!”萧寒压低声音,递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信函,“北燕一支精锐骑兵突袭了我方一处边境哨所,虽已被击退,但……三皇子萧景澜的帅旗,出现在了对方军中!” 谢玄眸光骤寒,一把接过军报,迅速拆开阅览。果然是萧景澜!他离京果然是为了此事!选择在这个时机挑衅,是想试探大晟的反应,还是想给刚刚“和亲”的容澈,施加压力?或者说,这本就是北燕计划中的一环? 他立刻转身,向擎苍阁走去,脚步迅疾。边走边下令:“传令王戬,严密监视北燕大军动向,增派边境守军,没有本王手令,绝不可擅自出击!另,查清萧景澜确切位置!” “是!” 谢玄快步走入书房,目光扫过巨大的疆域图,落在发生冲突的边境点上。萧景澜……容澈……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容澈知道此事吗?他今日那份沉静,与边境的烽火,是巧合,还是……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水榭中,容澈那双清澈又似乎蒙着雾的眼睛,和他那无懈可击的温顺姿态。 这个容澈,在他面前演得完美,但边境的战火,仿佛在嘲笑着这份“平静”。 看来,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靖安王的价值,以及北燕此番“和亲”背后,真正的意图了。 这场游戏,因为边境的这一把火,陡然增添了更多的变数与……杀机。 第6章 惊雷无声 擎苍阁书房内的空气,因那封边境急报而骤然凝固,仿佛暴雨前的低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烛火跳跃着,在谢玄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萧景澜的帅旗出现在了边境冲突中。这绝非小规模的摩擦,而是北燕一次蓄意的、高规格的挑衅。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在容澈入住王府的第二日。是给容澈撑腰?还是借此施压,逼他在大晟内部有所动作?抑或,这根本就是北燕计划中的一环,用以混淆视听,掩盖其真正的战略意图? 谢玄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敲击,节奏稳定,与他内心飞速运转的思绪形成鲜明对比。他需要判断,需要应对,更需要借此机会,看清身边这颗“棋子”的真实分量。 “王爷,”高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禀报,“靖安王殿下已用罢午膳,返回澄音馆了。” 谢玄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他有何反应?” “殿下听闻王爷有政务处理,便安静用膳,随后离去,神色……与来时并无二致。”高盛斟酌着用词。 并无二致?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边境烽火燃起,他的皇兄亲自上阵挑衅,他竟还能如此平静?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去澄音馆。”谢玄倏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微风,“将边境军报之事,‘无意间’透露给靖安王知晓。本王倒要看看,这场‘惊雷’,能否震破他那副温顺的假面。” 他要去亲眼看看,当“家国”与“自身”的冲突以最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时,容澈会如何应对。是惊慌失措,是忧心忡忡,还是……依旧沉静如水? ——— 回到澄音馆,容澈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水榭那一番暗藏机锋的对话,耗费了他不少心神。谢玄的敏锐与压迫感,远超他的预期。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每一步都踩在试探的边缘。 他轻轻按压着微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梧桐树上,试图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线头。谢玄提及的最新疆域图,是陷阱,也是信号——一个宣告自己一切尽在掌握的、居高临下的信号。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又足够让他听清的议论声,是两名负责洒扫的仆役。 “……听说了吗?边境打起来了!” “真的?怎么回事?” “说是北燕的三皇子,亲自带兵偷袭了咱们的哨所!八百里加急都送进王府了!” “天爷!这才和亲几天啊?北燕这是想干什么?咱们王爷定然饶不了他们!” 声音渐渐远去,似是闲聊,又似完成任务后的撤离。 容澈扶着窗棂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萧景澜!他果然动手了!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迅速蔓延。他几乎能立刻勾勒出谢玄此刻的震怒与猜疑。这把火,萧景澜是直接烧到了他的脚下!将他本就艰难的处境,推向更加危险的深渊。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惊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落入谢玄的圈套。萧景澜此举,目的何在?是为了破坏和亲,逼大晟动手,好让北燕主战派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还是想借此试探谢玄的底线,同时……将他容澈逼入绝境,不得不更加依赖北燕,或者说,依赖他萧景澜? 心念电转间,院门外已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高盛那特有的、平板无波的通报声:“王爷到——” 容澈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转身时,面上已恢复了那份惯常的沉静,只是眉心微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听闻变故后的凝重与不安。 他迎至门口,恰好看见谢玄迈步而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深邃眼眸中蕴含的风暴,以及周身那未曾收敛的、迫人的低气压,都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王爷。”容澈躬身行礼,声音比平日略显低沉。 谢玄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没有叫起,也没有进屋,就站在院中,声音冷冽,开门见山,如同出鞘的利剑: “靖安王可知,就在方才,本王收到了边境八百里加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容澈耳中,“北燕三皇子萧景澜,亲率精锐,突袭我大晟哨所。” 他紧紧盯着容澈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 容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但很快,他便抬起了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沉痛? “皇兄他……怎会如此?”容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看向谢玄,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忧虑,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苦涩,“王爷,此事……容澈确实不知。北燕既已遣我和亲,愿结盟好,皇兄此举……实乃……实乃背信弃义,置两国安宁于不顾,亦将容澈置于不忠不义之地!” 他的话语充满了情感,谴责萧景澜,强调北燕朝廷的“和亲”诚意与他自身的“无辜”与“尴尬”处境。表演得天衣无缝,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谢玄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僵直,以及那“沉痛”之下,极力掩藏的冷静内核。这不是一个骤然听闻噩耗、心忧家国或自身安危的人该有的全部反应。他的震惊更像是一种必要的姿态,他的谴责过于流利,仿佛早已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 “哦?”谢玄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刺骨的寒意,“靖安王一句‘不知’,一句‘背信弃义’,就想将此事揭过吗?萧景澜是你北燕皇子,更是你的皇兄!他的动向,你会全然不知?他选择在此时挑衅,与你入住本王王府,难道只是巧合?”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毫不留情,试图撕开对方那层温顺的伪装。 ——— 压力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谢玄的怀疑合情合理,他无法辩驳不知,也无法完全撇清关系。他需要给出一个更能取信于人,且能暂时稳住局面的解释。 容澈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惨淡而自嘲的笑容,他微微挺直了些脊背,虽然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眼神却迎向谢玄那锐利的目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王爷明鉴。容澈……在故国不过是一枚弃子,此来大晟,名为和亲,实为质囚。皇兄萧景澜,乃中宫嫡出,向来主战,与容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语气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无奈,“他此举,与其说是针对大晟,不如说……更可能是针对容澈。若能借此激怒王爷,迁怒于我,或迫使王爷将我遣返,届时是杀是剐,皆由他定夺,岂不正合他意?”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更卑微、更危险的位置上,将萧景澜的动机引向兄弟倾轧、内部斗争,巧妙地将自己从“国家间谍”的嫌疑,转变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这同样符合他所展现出的“弃子”身份,且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他“不知情”——因为他本就是被排除在核心圈层之外的人。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垂下头,肩膀微微塌下,显露出一种疲惫与听天由命的姿态,仿佛已将自身的命运,完全交予谢玄裁决。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谢玄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脆弱无助,却又在言语间暗藏机锋的年轻皇子。他的解释,逻辑上说得通,情感上也渲染得足够。是真是假?是精湛的表演,还是无奈的实情? 谢玄发现,自己竟一时难以断定。这个容澈,就像一潭深水,扔下石子,能听到回响,却始终探不到底。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良久,谢玄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迫人的杀气似乎稍敛了几分,“但愿你所言非虚。”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留下这句充满不确定性的话,他深深地看了容澈一眼,转身,带着高盛等人离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容澈才缓缓直起身。后背的衣衫,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湿了一片,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知道,谢玄并未完全相信他。暂时的危机度过,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并且因为边境的这场冲突,而开始加速滋生。 他走回屋内,关上门,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缓缓闭上眼。 萧景澜……谢玄…… 他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前后皆是虎狼。而他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这枚“弃子”的身份,和这看似温顺、内里却必须坚韧如铁的心智。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第7章 雨夜微光 从澄音馆出来,天色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王府的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与水汽,闷得让人心头发慌。风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撞向廊柱朱红的漆面。 谢玄并未直接返回擎苍阁,而是屏退左右,独自登上了王府内最高的观星楼。此处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王府,亦可远眺宫城方向,甚至能隐约望见城外连绵的山峦轮廓。 他负手立于栏前,玄色袍服在渐起的风中猎猎作响。容澈方才那番“弃子论”与“兄弟阋墙”的解释,依旧在他脑中回响。逻辑缜密,情感饱满,几乎无懈可击。将自身置于更卑微险恶的境地,以退为进,确实是摆脱嫌疑的高明手段。 然而,正是这份“高明”,让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浓。一个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准、如此利于自身的应对之人,其心性、其急智,绝非寻常。他那份沉静,绝非懦弱,而是深海般的城府。 “王爷,”萧寒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声音凝重,“边境最新消息,萧景澜部已后撤三十里,扎营不前。但……其派出的游骑斥候,活动异常频繁,似在测绘地形。另,我们安插在北燕军中的暗线回报,萧景澜此次出兵,似乎并未完全获得其父皇的首肯,有……擅自行事的嫌疑。” 擅自行事?谢玄目光一凛。若真如此,容澈那番“兄弟倾轧”之说,便多了几分可信度。萧景澜是想通过制造边境冲突,既打击大晟,又能借刀杀人,除掉容澈这个潜在的、或是不听话的兄弟? 他俯瞰着脚下这片恢弘的府邸,目光最终落在那座被竹林半掩的澄音馆。馆内灯火已亮,在昏暗的雨前景色中,如同汪洋中一叶孤舟的微弱渔火。 “加派一倍人手,盯紧澄音馆。一应饮食起居,进出物品,乃至……每日倾倒的墨渍、焚毁的纸张,皆需仔细查验,不得遗漏分毫。”谢玄的声音冷硬如铁,“还有,查一查北燕皇室内部,关于这位三皇子与靖安王之间,是否确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是!”萧寒领命,犹豫片刻,又道:“王爷,若那靖安王所言属实,他处境堪忧,我们是否……” “是否什么?”谢玄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怜悯他?萧寒,别忘了他的身份。无论他们兄弟如何内斗,他骨子里流的,依旧是北燕萧氏的血。纵是弃子,亦可能成为伤己的暗器。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就是最危险的敌人。” 萧寒心头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 谢玄不再言语,只是凝望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以及竹林中那点孤灯。雨,终于开始落下,先是稀疏沉重的几滴,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旋即连成一片绵密的雨幕,将远处的景致都晕染得模糊起来。 风雨已至。这场由北燕点燃的战火,连同王府内这枚危险的“棋子”,将局势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境地。 ——— 窗外的雨声由疏至密,最终连绵成一片哗然之声,敲打着澄音馆的琉璃瓦,也敲打在容澈的心上。 谢玄离去时那最后一眼,冰冷、审视,带着未散的怀疑,如同这窗外的寒意,无孔不入。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或许暂时稳住了局面,但绝未打消谢玄的疑虑。相反,可能让谢玄看到了他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摊开着那本《九州舆地概略》。方才听闻边境消息时的震惊与僵直,并非全然伪装。萧景澜的疯狂与狠绝,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步棋,走得险恶无比,几乎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他提起笔,蘸了墨,却并未落在纸上,只是悬腕于空,任由笔尖饱满的墨汁,承受不住重量般,颤巍巍地凝聚,最终,“嗒”的一声,滴落在铺开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无法挽回的墨痕。 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他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他取过一张新的宣纸,并未书写任何文字,只是凭借记忆,开始勾勒一幅极其简略的北燕边境山川示意图。笔触流畅,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关隘位置,皆精准无误。这并非为了传递消息,而是他需要借助这种方式,理清思绪,推演萧景澜可能的意图,以及……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画至一半,他忽闻窗外檐下,传来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衣袂摩擦之声。不是巡逻卫队整齐的脚步声,而是某种刻意的、隐藏行迹的动静。 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笔下线条丝毫未乱,心中却已明了。谢玄派来监视他的人,果然增加了。而且,已经从明处的仆役,扩展到了暗处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将画了一半的图纸轻轻揉成一团,置于一旁的火盆边沿,仿佛那只是一张废弃的草稿。随即,他换了一本书册,是坊间常见的诗集,摊于案上,做出挑灯夜读的姿态。 烛火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异常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只剩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石阶上,发出空灵而寂寥的回响。 容澈放下书册,走至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后清冽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稍稍驱散了屋内的沉闷。他望向擎苍阁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永不熄灭的灯塔,亦如同牢牢锁定着他的、命运的眼睛。 他轻轻合上窗,隔绝了外界。转身看向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簇微光也随着烛焰,轻轻摇曳,却未曾熄灭。 长夜漫漫,孤棋独行。前路莫测,唯有步步为营。 第8章 晨光暗涌 窗纸透出青灰色的微光,雨后的清晨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寒。容澈早已起身,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静立院中。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偶尔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他微微仰头,看着被雨水洗刷后愈发青翠的竹叶,眼神空濛,仿佛在感受这难得的静谧,又仿佛在透过这片竹林,眺望远方烽火将起的边关。 高盛便是此时带着两名捧着崭新物件的侍女踏入澄音馆的。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躬身道:“殿下起得早。王爷念及殿下初来,或缺些用度,特命奴才送来些新制的春衫与文房四宝,皆是江南贡上的佳品,望殿下笑纳。” 侍女们低眉顺眼地将托盘奉上,衣物是柔软的云锦,笔墨是上好的端砚紫毫,无一不精,无一不彰显着摄政王府的豪奢与“体贴”。 容澈目光扫过那些物品,唇角弯起温润的弧度,如同晨光中初绽的玉兰:“王爷厚爱,容澈感念于心。”他并未推辞,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欣喜,只是坦然接受,仿佛这一切理所应当。他的视线在那些精致的笔墨上停留一瞬,状似无意地轻叹:“可惜,如今边境不宁,王爷想必忧心国事,容澈却在此安享供奉,心中实在难安。” 他语速平缓,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掠过院墙角落那片微微晃动的竹影。 ——— 擎苍阁内,谢玄刚听完萧寒关于边境局势及北燕朝堂动向的补充禀报。萧景澜擅自出兵的可能性又增几分,但北燕皇帝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斥责,似乎有意纵容。这使得局面愈发扑朔迷离。 高盛悄声入内,将容澈接收物品时的神态、言语,一字不落地回禀。 “心中难安?”谢玄轻嗤一声,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和田玉镇纸。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他倒是很会找准自己的位置。” 示弱,表态,将自己放在一个“客居忧国”的位置上,既符合身份,又隐隐撇清与萧景澜行动的关系。 “他可有对哪些东西特别留意?” “回王爷,靖安王似乎对那套文房四宝多看了两眼,但也仅止于此。” 文房四宝?谢玄眼神微动。是真心喜爱,还是……另有所图?传递消息,书写密信,都离不开这些。 “继续盯着。他院中每日用度,尤其是笔墨纸张的消耗,仔细记录。” 谢玄吩咐道,随即又问,“今日早朝,陆文渊那边有何动静?” “陆大人今日在朝上,果然借此边境之事大做文章,虽未明指王爷,但言语间暗示……和亲之人甫一入府,便起边衅,恐非吉兆,有影射靖安王乃不祥之人的意思。”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厌烦。这些清流,惯会借题发挥。他不在意容澈是否“不祥”,他在意的是这“不祥”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北燕的算计,以及,这容澈本人,又能在这算计中,扮演多重要的角色。 ——— 澄音馆内,侍女们放下物品后便安静退下。容澈走到石桌前,指尖拂过那叠质地优良的宣纸,触感光滑微凉。他确实需要这些。并非为了传递消息——在谢玄如此严密的监视下,那无异于自寻死路——而是为了“正常”的书写。他需要留下笔墨,留下一个“安分”的质子日常习字、读书、偶尔感怀的痕迹,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他铺开一张纸,研墨,动作舒缓。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他提起笔,却并未书写诗词,而是开始默写一段北燕流传甚广的、关于农耕水利的古籍篇章。字迹端正清秀,带着一种刻意的工稳,毫无锋芒。 他知道,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拿去分析,比对,揣摩。他不能流露出任何与军事、政治相关的兴趣,甚至不能流露出太过鲜明的个人情绪。他必须将自己隐藏在“平庸”与“顺从”之后。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窗外,鸟鸣渐起,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府兵换岗时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如同网中安静吐丝的蚕,试图用最无害的姿态,编织属于自己的、微小的生存空间。 他写完最后一字,轻轻搁笔。纸上墨迹未干,排列整齐,内容乏善可陈。他拿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将其与另外几张写满字的纸叠放在一起,置于案头显眼处。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走回院中,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虚空。风拂过他的衣袂,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更深处、那来自擎苍阁方向的、无声的压力。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这王府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新一日。 第9章 秋潭影 秋意渐深,澄音馆庭院内的梧桐叶已染上浅黄,偶有几片随风旋落,悄无声息地覆在青石板上。容澈坐于窗下,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本看似寻常的《乐府诗集》。他指尖拂过书页,目光沉静,仿佛沉浸在那些古老歌谣的意境之中。 高盛再次到来,此番未带任何器物,只捧着一卷用明黄绫子包裹的物事,神色较往日更为恭谨。 “殿下,王爷偶得前朝书法大家褚承嗣的一幅真迹《秋兴赋》,知殿下雅好文墨,特命奴才送来,请殿下赏鉴。” 绫子解开,露出一幅略有年代感的卷轴。缓缓展开,笔力遒劲潇洒,墨色酣畅淋漓,确是真迹无疑,价值连城。这份“赏鉴”,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一场更为精巧的试探。褚承嗣此人,在前朝以气节著称,其字亦带孤高风骨。 容澈起身,目光落在字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惊叹。“褚公真迹,神采飞扬,果然名不虚传。王爷厚赠,容澈受之有愧。”他并未急于触碰画卷,只是细细观摩,片刻后,才似不经意般轻声道,“观此笔意,洒脱不羁,令人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适。只可惜,如今山河动荡,边关不宁,此等心境,终究是奢望了。” 他将话题从书法本身,引向了家国时局,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眼神却清澈地望向高盛,仿佛只是随口一言。 高盛笑容不变,躬身道:“殿下心怀天下,王爷知晓,必感欣慰。王爷亦常言,字如其人,观字可知风骨。殿下觉得,褚公之风骨,在于避世,还是在于……有所不为?” 此话机锋暗藏,直指容澈方才那句“奢望”是意在避世,还是另有所指。 容澈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淡如菊的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虚悬于画卷之上,沿着某个字的笔走势轻轻勾勒,并不触及纸面。“风骨在心,不在形迹。褚公笔下纵有闲云野鹤之姿,内里藏的,未必不是忧国忧民之思。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高总管,你说是不是?” 他避开了直接的答案,以虚对虚,将问题巧妙地反弹回去,言语间既抬高了谢玄“字如其人”的观点,又将自己的立场包裹在模棱两可的玄机之中。 ——— 擎苍阁内,谢玄听着高盛一字不差的回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兵符。 “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他低声重复着容澈的话,眼中神色变幻莫测。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像是表明自己安分守己,又像是暗示自己等待时机。这个容澈,每次对话,都像是在精心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他观摩字迹时,神情如何?” “回王爷,极为专注,似沉浸其中。手指虚划,颇有几分行家姿态。” “可有临摹之意?” “未曾表露,只赏鉴片刻,便让奴才收好了。” 谢玄挥退高盛,目光落在窗外。秋日天空高远,却带着一丝肃杀。容澈对书法确有见识,那份欣赏不似作伪。但他最后那几句关于“风骨”与“有为无为”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他在借褚承嗣的字,向自己传递某种信息?还是仅仅为了掩饰真实意图?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容澈那双沉静如秋潭的眼眸。那潭水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波澜? ——— 澄音馆内,字画已被妥善收好。容澈独立窗前,看着庭中落叶纷飞。方才与高盛那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平淡,实则耗费心神。谢玄送字画的用意,他心知肚明。他必须接招,却又不能接得太明显。 他回到书案前,并未临摹那幅《秋兴赋》,而是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默写起一首词句婉约、毫不涉及时政的《鹧鸪天》。笔迹依旧工稳,不见锋芒。 写至“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时,他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般旖旎风光,与他此刻身处之境,何其遥远。他搁下笔,看着未干的墨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旋即又被深沉的平静取代。 他知道,谢玄此刻必然也在揣测他的一言一行。这场无声的较量,如同深海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秋风穿过半开的窗,带来一阵凉意,也带来了远处校场上士兵操练的、隐约的呼喝声。在这繁华与危机并存的王府深处,他如同一片秋叶,看似随风飘零,实则根系深扎,于无声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机。 第10章 秋狩惊弦 皇家猎场,位于京郊百里外的苍茫山麓。秋风猎猎,吹动旌旗,带来草木枯黄的气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号角长鸣,马蹄声如奔雷,踏碎清晨的寂静。身着各色猎装的宗室子弟、文武官员纵马驰骋,弓弦惊响,箭矢破空,追逐着惊慌逃窜的麋鹿狐兔,场面恢弘而热烈。 谢玄一身玄色骑射服,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并未急于加入狩猎。他位于地势略高之处,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整个猎场。皇帝沈知节在其身侧,年轻的脸庞因兴奋而微红,却仍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永宁长公主一身火红骑装,艳丽逼人,笑声清脆,不时与身旁的勋贵子弟谈笑。陆文渊等文臣则大多留在观礼台上,远远观望。 容澈亦在随行之列。他骑着谢玄安排的一匹温顺白马,穿着符合身份的青色猎装,安静地处于队伍中后方,既不突出,也不落后。他看似专注地望着远处的围猎景象,眼角的余光却将场上众人的神态、位置,以及那些隐藏在林木间、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布防,一一纳入眼中。 “摄政王今日好兴致,竟未下场一试身手?”永宁长公主策马靠近,笑靥如花,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容澈,“莫非是担心‘贵客’无人照拂,受了惊吓?” 谢玄神色不变,淡淡道:“猎物尚多,不急于一时。皇姐倒是好箭法,方才一箭双狐,令人赞叹。” “雕虫小技罢了,比不得王爷运筹帷幄。”永宁长公主轻笑,视线再次落到容澈身上,“靖安王殿下在北燕,想必也是弓马娴熟吧?何不下场一试,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瞬间,周围几位宗室子弟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好奇与隐隐的审视。将容澈推至人前,是永宁一贯乐于为之的事情。 容澈勒住缰绳,微微欠身,笑容温润依旧,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赧然:“长公主殿下谬赞。容澈体弱,于骑射一道仅是略知皮毛,不敢在诸位高手面前献丑。况且,欣赏诸位英姿,亦是乐事。” 他坦然承认“不擅”,姿态放得极低,既避免了出风头,也符合他“文弱质子”的形象,让人挑不出错处。 永宁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无趣,正欲再言,忽闻猎场深处传来一阵异常急促混乱的马蹄声与惊呼声! “保护陛下!保护王爷!” 只见一头体型异常硕大、双目赤红的野猪,不知为何冲破了内围防线,发狂般朝着观礼台方向猛冲过来!沿途侍卫试图阻拦,竟被它轻易撞开,獠牙森白,势头惊人! 变故突生! 谢玄瞳孔骤缩,第一时间并非后退,反而猛地一夹马腹,竟迎着那疯兽的方向冲前数步,将皇帝沈知节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同时厉声喝道:“护驾!列阵!” 禁军迅速反应,盾牌竖起,长戟如林,试图组成防线。 然而那野猪速度太快,方向更是刁钻,避开正面防线,侧面冲向……正是容澈所在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容澈脸色微白,他似乎吓呆了,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紧绷,僵在原地。就在那獠牙即将触及马腹的刹那,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一拉缰绳!白马受惊,扬蹄嘶鸣,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但巨大的冲力仍让马身剧烈摇晃,容澈整个人被甩离马鞍,向一旁跌去! 也正在此时! 一支狼牙箭矢,携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不知从何处密林深处射出!目标,并非那头发狂的野猪,也非跌落的容澈,而是——挡在皇帝身前的谢玄! “王爷小心!”惊呼声四起。 谢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疯兽与护驾之上,对这来自暗处的一箭,似乎已来不及完全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原本应该跌倒在地的青色身影,却在落地的瞬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足尖猛地蹬踏在地面的一块凸起石头上,整个人如同失去平衡般向前扑倒——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血花溅开。 那支冷箭,深深钉入了容澈及时扑过来、挡在谢玄侧前方的——手臂之上! 剧痛让容澈闷哼一声,额瞬间布满冷汗,脸色煞白如纸。他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玄,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因疼痛而氤氲着水汽,却依旧清晰地映出谢玄瞬间错愕的神情。 “王……爷……”他声音微弱,带着痛楚的喘息,“无……无事否?” 整个猎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疯猪已被后续赶到的侍卫乱箭射杀,但那支阴毒的冷箭,和挺身挡箭的容澈,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谢玄低头,看着容澈染血的臂膀,那刺目的红,与他苍白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他迅速伸手,扶住容澈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及之处,是一片冰凉与微颤。 “本王无事。”谢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扫向冷箭射来的方向,杀意凛然,“给本王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随即打横抱起容澈,无视周围所有震惊的目光,大步朝着御帐方向走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翻卷。 “传御医!” 秋猎的喧嚣戛然而止,唯余风中弥漫的血腥气,和一场骤然降临的、针对摄政王,却由敌国质子挡下的刺杀迷雾。 第11章 王爷emo了 御帐内,龙涎香的气息几乎被血腥味压过。 御医抖着手,剪开容澈臂上被血浸透的青色衣袖,露出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箭伤。清理、上药、包扎,每一步都让榻上之人身体微微绷紧,额上渗出更多冷汗,但他始终紧咬着唇,未曾痛呼出声,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细碎的吸气声,泄露了这伤势带来的巨大痛苦。 谢玄负手立于榻前几步外,玄色骑射服上沾染的几点暗红格外刺目。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落在容澈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脸上,以及那截被纱布层层包裹、仍隐隐渗出血迹的手臂上。帐内灯火通明,将他眼底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照得无所遁形——惊怒、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塞过来的、无比碍眼的“人情”。 帐帘掀动,萧寒快步走入,身上带着夜风的寒气,低声道:“王爷,刺客尸体在林中找到了,服毒自尽,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弓是军中制式,但编号被磨掉了。现场处理得很干净。” 死士。早有预谋。谢玄眼底寒芒更盛。目标是他也好,是皇帝也罢,或是想一石二鸟,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容澈替他挡了这一箭。 “查。所有今日接触过武器、调度过守卫的人,逐一排查。”谢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还有,那头野猪,为何会突然发狂冲出内围,也给本王查清楚!” “是!”萧寒领命,看了一眼榻上的容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御医终于处理完毕,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对谢玄道:“王爷,靖安王殿下失血过多,伤口颇深,万幸未伤及要害。但需好生静养,切忌移动,以免伤口崩裂。” 谢玄挥挥手,御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容澈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靠在引枕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瓷。 “为何?”谢玄终于开口,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他不需要迂回,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违背常理、违背利益的举动的答案。 容澈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因疼痛而显得水润朦胧,少了平日的沉静,多了几分真实的恍惚。他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 “当时……没想那么多。”他顿了顿,似乎连说话都耗费力气,“只是觉得……王爷若在此刻出事,容澈……怕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与其被怀疑是刺客同党,死于非命,不如……赌一把。” 他的理由现实得近乎冷酷,完全出于自保的算计。将自己放在一个更卑微、更无奈的境地——不是为了救你,只是为了救我自己。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表忠心,都更让谢玄……难以反驳。 谢玄盯着他,试图从那片氤氲着水汽的眸光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但他只看到了疲惫、痛楚,以及一种认命般的坦诚。 “赌赢了?”谢玄语气莫测。 容澈轻轻吸了口冷气,似乎扯动了伤口,眉心蹙紧,声音更轻:“至少……眼下,王爷不会立刻杀了容澈……吧?” 谢玄沉默。是,他不能。至少在查明真相、在容澈伤势未愈之前,他不能动他。不仅不能动,还得保他安然无恙。这份“救命之恩”,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硬生生塞进了他手里。 他从未欠过任何人情,尤其是……一个敌国皇子的人情。 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悦,甚至比那支冷箭本身,更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他看着容澈重新闭上的眼睛,那长睫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这副全然依赖、无力自保的模样,与方才猎场上那千钧一发之际爆发的、近乎本能的敏锐与决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容澈? 谢玄发现,他非但没有看清,反而觉得眼前这团迷雾,更浓了。 他烦躁地转身,走到帐门前,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好好养伤。”他丢下这四个字,语气生硬,听不出半分感激,随即掀帘而出,将一帐的静谧与血腥气,留给了榻上那人。 帐外秋风凛冽,吹得他袍袖鼓荡。谢玄抬头望向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只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久久不散。 这债,算是欠下了。怎么还,何时还,由不得他了。 改了下标题和内容提要 hhh[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王爷emo了 第12章 病中惊坐起 澄音馆内,药香取代了往日的清冷檀息,苦涩的味道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容澈倚在榻上,臂上的伤处被妥善包扎,面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兰草,脆弱,却仍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风骨。 谢玄下令他静养,澄音馆外围的守卫明显增加了,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得更为铁桶一般。连每日送来的汤药,都需经侍女银针试毒,再由他亲眼看着高盛带来的亲信大夫查验,方才入口。 “殿下,该用药了。”侍女捧着温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奉上。 容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指尖与微烫的瓷碗接触,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碗沿凑近唇边,浓黑的药汁氤氲着令人皱眉的苦气,他眼睫未颤,平静地一口口饮尽,仿佛喝的是甘泉。 药碗见底,他将空碗递回,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有劳。” 侍女躬身退下,帐内重归寂静。容澈缓缓靠回引枕,闭上眼,似乎在抵抗药力带来的昏沉,又像是在积蓄力量。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臂上的伤痛如同持续的钝锯,切割着他的神经。这苦,他得咽下去。这伤,他得受着。 他知道,从他扑出去挡箭的那一刻起,他与谢玄之间那脆弱的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谢玄不再仅仅是怀疑他,而是……欠了他。这份“债”,让谢玄如芒在背,也让他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谢玄会如何“还”这笔债?是更加严密的监控,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能坐以待毙。 ——— 擎苍阁书房,气氛比往日更为凝重。 谢玄面前摊开着暗卫呈上的、关于此次秋猎刺杀的初步调查报告。线索寥寥,指向几个无关紧要的、已被推出来顶罪的低级武官,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很深。是朝中政敌?是北燕萧景澜的又一重算计?还是……其他势力想搅浑这潭水? “王爷,”萧寒低声道,“靖安王那边,除了按时用药、静养,并无异常。送去的汤药、膳食,都依规矩查验过,无毒。” 谢玄“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报告上移开。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一个能在那等电光火石间做出如此决断、不惜以身犯险的人,会如此安分地养伤? “他喝药时,神情如何?” “据回报,并无异样,很是顺从。” 顺从?谢玄指尖敲击着桌面。容澈的“顺从”,从来都只是表象。 “加大排查力度。重点查永宁长公主府和陆文渊近期的动向,还有……北燕使团那边,是否有异动。”谢玄下令,眼神锐利,“另外,寻个由头,将王府内库中那株百年血参,送去澄音馆。” 萧寒微怔。血参乃疗伤圣药,极为珍贵,王爷这…… “他既然替本王挡了一箭,表面功夫总要做足。”谢玄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总不能让人说本王,苛待‘恩人’。” “是,属下明白。”萧寒领命而去。 谢玄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澄音馆的方向。送去血参,既是做给外人看,也是他的一种试探。他想知道,容澈会如何应对这份“厚赐”。是感恩戴德,还是依旧保持那份疏离的、带着算计的“平静”?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容澈的反应。 ——— 澄音馆内,当高盛亲自捧着那锦盒装着的血参到来时,容澈正靠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下,王爷念您伤势,特赐下此参,助您早日康复。”高盛语气恭谨,打开盒盖,那株形似人状、色泽暗红的血参赫然在目。 容澈目光落在血参上,微微一凝,随即抬起,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王爷恩典,容澈……何德何能,实在愧不敢当。”他声音微哑,带着伤后的虚弱。 “殿下为救王爷负伤,此乃王爷一点心意,殿下万勿推辞。”高盛微笑着,将锦盒放在榻边小几上。 容澈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低声道:“如此……便请高总管代容澈,叩谢王爷隆恩。此物珍贵,容澈定会……善加利用,不负王爷厚望。” 他话说得谦卑,眼神却始终清澈,那“善加利用”四字,似乎别有深意。 高盛不动声色地应下,又说了几句安心养伤的话,便告辞离去。 容澈看着那盒血参,并未立刻去动。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目光却悠远地投向窗外。 谢玄在试探,也在安抚,更是在用这株血参,无声地提醒着他彼此之间那笔无法轻易勾销的“账”。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左臂上,纱布之下,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这药,很苦。 这局,更苦。 但他必须走下去。在这苦涩中,尝出那一线……或许存在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