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个?”
黎晨低着头在给手上新买的8mm摄影机上发条,一圈又一圈转到不能再动,她轻轻地捏住手柄上的机械快门,里面咔哒咔哒的齿轮声听起来像子弹上膛。她举起来透过取景框扫描世界,鹿冉苒的脸被框在中间,裂开的图像还未对焦,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第六个?也许吧。记不清了。”鹿冉苒的叉子利落地扎进芝士蛋糕里,最上层的樱桃果酱像被当街剖开的心,“美国人,中国人,女人,男人……都一样。”
“都很无聊。”她吃进一口蛋糕,才下结论。
黎晨把眼睛从取景器里挪开,鹿冉苒的脸在她眼前清晰呈现。她今天穿着惹火的红色吊带衫,腰间的脐钉刚换上耀眼的欧珀石,下半身的牛仔热裤短得就差窥见春光。黎晨转头看了看咖啡店落地橱窗之外,屋檐隔绝阳光与地面,阳光晒过的地面早已没有了那个才被允许交往两天就被甩掉的可怜虫的身影。
这只是她们在异国他乡开启大学生活的第二个月,黎晨对这些在鹿冉苒身边这些来来去去的模糊面孔已经眼花缭乱。她们不在一个学院,但在亚裔面孔本就少见的地方,这些不怀好意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Play girl”“Promiscuity”“Junky”……形容词,名词,褒义词,贬义词,简单的一个词就能给素未谋面的人下定义。愚昧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她的出格和张扬,黎晨被迫加入消息链时只剩不置可否。
“今晚的联谊会你去么?”黎晨问出口后才发觉自己问了个相当多余的问题。
“当然去,黎晨。”鹿冉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朝她笑了笑,继续挖蛋糕,把蛋糕的底部掏出一个将塌未塌的空洞,“不过,我知道。很多人接近我嘛,都只是……”
鹿冉苒把眼神完全献给蛋糕,举着叉子做话筒,故意掐着嗓子:“你瞧你瞧,她就是那个鹿冉苒哦——特别出演,黎导,你觉得如何?”
黎晨不自在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
“挺好玩的不是吗。”鹿冉苒把叉子放下,伸出右手,朝着黎晨正色颔首,“你好,我是鹿冉苒,再见,你可以滚了。”
被挖空底部的蛋糕应声塌陷,顶部无人问津的樱桃果酱像碎尸惨案。
黎晨的视线和鹿冉苒的眼神在瓷盘上的案发现场撞了个直角,咔嚓,啪嗒,黎晨抬头望过去,原来鹿冉苒只是把手机按上了锁屏,又放回了桌上。
"你下午有空么?"鹿冉苒问到,"来帮我剪一下刘海吧?"
说罢她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已经长得很长的发梢倒是看不出先前那般狗啃痕迹,她这把可怜的刘海残骸终结于申城的某个小酒吧前脸。那时候她们在托福班里上了大半年的课,手握心仪录取的同时就待语言合格,这种感觉会像高考结束吗?黎晨不知道。焦急等待的成绩单终于落下帷幕,“那就去喝一杯把!”鹿冉苒豪迈地说,“姐请你!”
申城著名的酒吧街擅长出品一杯又一杯喝不出酒味的果味特调,把两个刚迈入成年的小孩拉入一阵又一阵的天旋地转。鹿冉苒闯进街边的便利店精心挑选了把剪刀,黑黢黢的头发和黑黢黢的街区,醉醺醺的鹿冉苒和醉醺醺的黎晨,傻呵呵的你剪吧和傻呵呵的我剪啦,还未正式以艺术家自我标榜的黎晨荣获人生中第一个关于理发的金扫帚奖。
黎晨心有戚戚:"你就不怕我在联谊会之前把你的发型剪坏吗?"
"怕什么?"鹿冉苒举起三根手指放到额边,"我宣誓,这是黎晨的痕迹——还是说,嘿,你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黎晨伸出手拨了一下鹿冉苒的刘海,她在黎晨的指头下眨了眨眼,圆眼睛透着狡黠,总让黎晨想起小时候去奈良旅游时那只带头来抢她手里鹿饼的鹿。
“把我交给你了哦,黎晨。”
鹿冉苒心无芥蒂地笑了。
黎晨在教授浓重的口音里往二手交易群里发帖求来了一把专业的理发剪刀,锋利的刀□□合,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回响在公寓狭长的走廊里,她莫名其妙想到网络上关于寻找失踪猫咪的神秘仪式,于是把这把剪刀放在手心,平举到眼前,轻轻念出:“……鹿冉苒。”
“黎晨?”门锁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回应。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鹿冉苒穿得相当居家,手里还提着一袋垃圾,“站在那里做什么?”
“……找猫。”黎晨简短地回应着,剪刀的尖角正对着鹿冉苒的公寓房门。
“找到了吗?”鹿冉苒把垃圾放在门框边,“需要我陪你一起找吗?”
黎晨摇了摇头,把剪刀放下,刀尖贴心地藏在手心。她对着鹿冉苒笑,“找到了一只小鹿。”
“把鹿的角剪掉是不是就像猫了?”鹿冉苒嘟起嘴,朝上吹了吹她的头发,“快来快来,顺便帮我选选衣服。”
这不是黎晨第一次来鹿冉苒的公寓,之前刚落地美国的时候来过几次,帮忙收拾行李,搬运二手家具之类的,登堂入室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鹿冉苒租的公寓很小,只是一个Studio,据她本人声称是因为喜欢小房子温馨的感觉。黎晨点点头,擅自替她延展了些许派生意义,比如缺乏关爱啦,比如没有安全感啦,比如迟到的叛逆啦……因为她特别特别讨厌出生又成长的那座大别墅,所以她要故意找一个老旧的狭小的逼仄的破烂小公寓,把自己藏在这里,直到全副武装,才肯踏出那么一小小步,试探一下世界的恶意。
——当然,以上都是她出于文艺病晚期的自我臆想,除了看得出来应该挺有钱的,其余关于鹿冉苒的家庭情况她一无所知。
她坐在鹿冉苒的床上,剪刀套在食指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玩,边转边四处打量。鹿冉苒外表看起来像是那种家里衣服鞋子满天飞无处下脚的长相,实际来了她家,却意外地很整洁。鹿冉苒学的是纯艺,刚入学还在通识课阶段,她家的角落里堆满大部头教科书和收拾齐整的画具。
她的衣服很多,有一部分挂在外面,分门别类地按颜色放好。也许是美术生的强迫症?黎晨漫无目的地想,脑海中构建起剧情来,悲惨的童年,冷漠的青年,爆发的中年……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好像都这样。自律的生活,整洁的家,娱乐活动不是看晦涩的意识流小说就是听几百个声部的交响乐。
想到这,黎晨忽然乐了,认识这么久,鹿冉苒几乎不看小说,还只听那种酸到掉牙的苦情华语歌,可惜啊,如此得天独厚,她好像没有什么变态杀人狂的天赋。
“黎晨。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床尾的镜子折射来鹿冉苒的问题,“呐,还是这件比较搭配?”
黎晨霎时回神,认真想了一会,才说:“左边那件吧。和你的肤色更配,再搭一双靴子?我觉得应该不错。”
“靴子,好主意。”鹿冉苒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这个锁骨链怎么样?”
“好像素了些……再叠带一条项链?”
“嗯,很不错。”鹿冉苒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接下来,请给我一个搭配的发型吧,黎导。”
“要不再考虑一下把?”黎晨把剪刀放在腿上,双手合十,虔诚地朝她低头,“希望剪完后你不会想杀了我。”
“我怎么会杀了你?“鹿冉苒笑了笑,语气真诚地转折,“我会和你同归于尽的。”
说罢,她用不轻也不重的力道掐住黎晨的脖子,皱了皱鼻子,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圆圆的眼睛微睁,俨然讨债模样。
她果然没有任何成为变态杀人狂的天赋,黎晨想。
黎晨拍了拍她的手肘,鹿冉苒松开力道,哈哈大笑着倒进她怀里。
“黎晨。”她的声音正好贴在她的肋骨上共振,“我的头发是你的第一个导演作品哦。”
黎晨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鹿冉苒大抵是感受到了,又窃窃地笑起来:“可不要再剪坏了呀。”
“不要太相信我……”黎晨往后撤了一点,把她柔顺的棕色长发揉得一团乱。
她们终于对视上,颇为坦荡的,谁也没挪开眼。一眨也不眨,僵持到都快流泪了才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仿佛路过楼梯间的微笑仪容镜,瞟一眼,再瞟一眼,满意地摆了几个造型过后,才舍得爬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