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第1章 (1)剪刀手 “这是第几个?” 黎晨低着头在给手上新买的8mm摄影机上发条,一圈又一圈转到不能再动,她轻轻地捏住手柄上的机械快门,里面咔哒咔哒的齿轮声听起来像子弹上膛。她举起来透过取景框扫描世界,鹿冉苒的脸被框在中间,裂开的图像还未对焦,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第六个?也许吧。记不清了。”鹿冉苒的叉子利落地扎进芝士蛋糕里,最上层的樱桃果酱像被当街剖开的心,“美国人,中国人,女人,男人……都一样。” “都很无聊。”她吃进一口蛋糕,才下结论。 黎晨把眼睛从取景器里挪开,鹿冉苒的脸在她眼前清晰呈现。她今天穿着惹火的红色吊带衫,腰间的脐钉刚换上耀眼的欧珀石,下半身的牛仔热裤短得就差窥见春光。黎晨转头看了看咖啡店落地橱窗之外,屋檐隔绝阳光与地面,阳光晒过的地面早已没有了那个才被允许交往两天就被甩掉的可怜虫的身影。 这只是她们在异国他乡开启大学生活的第二个月,黎晨对这些在鹿冉苒身边这些来来去去的模糊面孔已经眼花缭乱。她们不在一个学院,但在亚裔面孔本就少见的地方,这些不怀好意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Play girl”“Promiscuity”“Junky”……形容词,名词,褒义词,贬义词,简单的一个词就能给素未谋面的人下定义。愚昧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她的出格和张扬,黎晨被迫加入消息链时只剩不置可否。 “今晚的联谊会你去么?”黎晨问出口后才发觉自己问了个相当多余的问题。 “当然去,黎晨。”鹿冉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朝她笑了笑,继续挖蛋糕,把蛋糕的底部掏出一个将塌未塌的空洞,“不过,我知道。很多人接近我嘛,都只是……” 鹿冉苒把眼神完全献给蛋糕,举着叉子做话筒,故意掐着嗓子:“你瞧你瞧,她就是那个鹿冉苒哦——特别出演,黎导,你觉得如何?” 黎晨不自在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 “挺好玩的不是吗。”鹿冉苒把叉子放下,伸出右手,朝着黎晨正色颔首,“你好,我是鹿冉苒,再见,你可以滚了。” 被挖空底部的蛋糕应声塌陷,顶部无人问津的樱桃果酱像碎尸惨案。 黎晨的视线和鹿冉苒的眼神在瓷盘上的案发现场撞了个直角,咔嚓,啪嗒,黎晨抬头望过去,原来鹿冉苒只是把手机按上了锁屏,又放回了桌上。 "你下午有空么?"鹿冉苒问到,"来帮我剪一下刘海吧?" 说罢她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已经长得很长的发梢倒是看不出先前那般狗啃痕迹,她这把可怜的刘海残骸终结于申城的某个小酒吧前脸。那时候她们在托福班里上了大半年的课,手握心仪录取的同时就待语言合格,这种感觉会像高考结束吗?黎晨不知道。焦急等待的成绩单终于落下帷幕,“那就去喝一杯把!”鹿冉苒豪迈地说,“姐请你!” 申城著名的酒吧街擅长出品一杯又一杯喝不出酒味的果味特调,把两个刚迈入成年的小孩拉入一阵又一阵的天旋地转。鹿冉苒闯进街边的便利店精心挑选了把剪刀,黑黢黢的头发和黑黢黢的街区,醉醺醺的鹿冉苒和醉醺醺的黎晨,傻呵呵的你剪吧和傻呵呵的我剪啦,还未正式以艺术家自我标榜的黎晨荣获人生中第一个关于理发的金扫帚奖。 黎晨心有戚戚:"你就不怕我在联谊会之前把你的发型剪坏吗?" "怕什么?"鹿冉苒举起三根手指放到额边,"我宣誓,这是黎晨的痕迹——还是说,嘿,你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黎晨伸出手拨了一下鹿冉苒的刘海,她在黎晨的指头下眨了眨眼,圆眼睛透着狡黠,总让黎晨想起小时候去奈良旅游时那只带头来抢她手里鹿饼的鹿。 “把我交给你了哦,黎晨。” 鹿冉苒心无芥蒂地笑了。 黎晨在教授浓重的口音里往二手交易群里发帖求来了一把专业的理发剪刀,锋利的刀□□合,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回响在公寓狭长的走廊里,她莫名其妙想到网络上关于寻找失踪猫咪的神秘仪式,于是把这把剪刀放在手心,平举到眼前,轻轻念出:“……鹿冉苒。” “黎晨?”门锁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回应。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鹿冉苒穿得相当居家,手里还提着一袋垃圾,“站在那里做什么?” “……找猫。”黎晨简短地回应着,剪刀的尖角正对着鹿冉苒的公寓房门。 “找到了吗?”鹿冉苒把垃圾放在门框边,“需要我陪你一起找吗?” 黎晨摇了摇头,把剪刀放下,刀尖贴心地藏在手心。她对着鹿冉苒笑,“找到了一只小鹿。” “把鹿的角剪掉是不是就像猫了?”鹿冉苒嘟起嘴,朝上吹了吹她的头发,“快来快来,顺便帮我选选衣服。” 这不是黎晨第一次来鹿冉苒的公寓,之前刚落地美国的时候来过几次,帮忙收拾行李,搬运二手家具之类的,登堂入室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鹿冉苒租的公寓很小,只是一个Studio,据她本人声称是因为喜欢小房子温馨的感觉。黎晨点点头,擅自替她延展了些许派生意义,比如缺乏关爱啦,比如没有安全感啦,比如迟到的叛逆啦……因为她特别特别讨厌出生又成长的那座大别墅,所以她要故意找一个老旧的狭小的逼仄的破烂小公寓,把自己藏在这里,直到全副武装,才肯踏出那么一小小步,试探一下世界的恶意。 ——当然,以上都是她出于文艺病晚期的自我臆想,除了看得出来应该挺有钱的,其余关于鹿冉苒的家庭情况她一无所知。 她坐在鹿冉苒的床上,剪刀套在食指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玩,边转边四处打量。鹿冉苒外表看起来像是那种家里衣服鞋子满天飞无处下脚的长相,实际来了她家,却意外地很整洁。鹿冉苒学的是纯艺,刚入学还在通识课阶段,她家的角落里堆满大部头教科书和收拾齐整的画具。 她的衣服很多,有一部分挂在外面,分门别类地按颜色放好。也许是美术生的强迫症?黎晨漫无目的地想,脑海中构建起剧情来,悲惨的童年,冷漠的青年,爆发的中年……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好像都这样。自律的生活,整洁的家,娱乐活动不是看晦涩的意识流小说就是听几百个声部的交响乐。 想到这,黎晨忽然乐了,认识这么久,鹿冉苒几乎不看小说,还只听那种酸到掉牙的苦情华语歌,可惜啊,如此得天独厚,她好像没有什么变态杀人狂的天赋。 “黎晨。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床尾的镜子折射来鹿冉苒的问题,“呐,还是这件比较搭配?” 黎晨霎时回神,认真想了一会,才说:“左边那件吧。和你的肤色更配,再搭一双靴子?我觉得应该不错。” “靴子,好主意。”鹿冉苒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这个锁骨链怎么样?” “好像素了些……再叠带一条项链?” “嗯,很不错。”鹿冉苒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接下来,请给我一个搭配的发型吧,黎导。” “要不再考虑一下把?”黎晨把剪刀放在腿上,双手合十,虔诚地朝她低头,“希望剪完后你不会想杀了我。” “我怎么会杀了你?“鹿冉苒笑了笑,语气真诚地转折,“我会和你同归于尽的。” 说罢,她用不轻也不重的力道掐住黎晨的脖子,皱了皱鼻子,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圆圆的眼睛微睁,俨然讨债模样。 她果然没有任何成为变态杀人狂的天赋,黎晨想。 黎晨拍了拍她的手肘,鹿冉苒松开力道,哈哈大笑着倒进她怀里。 “黎晨。”她的声音正好贴在她的肋骨上共振,“我的头发是你的第一个导演作品哦。” 黎晨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鹿冉苒大抵是感受到了,又窃窃地笑起来:“可不要再剪坏了呀。” “不要太相信我……”黎晨往后撤了一点,把她柔顺的棕色长发揉得一团乱。 她们终于对视上,颇为坦荡的,谁也没挪开眼。一眨也不眨,僵持到都快流泪了才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仿佛路过楼梯间的微笑仪容镜,瞟一眼,再瞟一眼,满意地摆了几个造型过后,才舍得爬楼而去。 第2章 (2)愤怒的小鸟 联谊会定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酒吧,包场门票制。鹿冉苒好像和谁都很熟,这里点点头那里说声hi就被簇拥着进去了。黎晨在门口乖乖排队,手背上被盖了一个荧光色的戳,她举起手背看了会,了无痕迹。 她今天稍微打扮了一下,短靴皮裤牛仔衣,看起来还是挺摇滚的。这是她入学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类社交活动——她不是那种孤僻冷傲的性格,她只是不习惯和同时太多陌生人待在一起。所以一进门黎晨就找了个角落猫着,她踮起脚四下张望着想找鹿冉苒,转了两圈都只能看到一颗又一颗陌生的头,鹿冉苒早不见了身影,这种场合本就是她的主场。 来都来了。黎晨开始在酒单上翻看,酒吧灯光给得很暗,又是手写的英文花体,黎晨只好随意指了一杯“this one”,她对眼前的美女酒保笑了笑,眼神刻意避开了她那扣子快要解到胸口的紧身短衬衫。 “Salty Dog。”眼前的人开口,将酒递过来的时候凑近了些,“Please。” 黎晨这才看清,原来也是亚裔。她道了声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超短裙,超短衬衫,哥特烟熏妆,还有超长亮片美甲……十足的美式风格。 黎晨为自己选的角落位于吧台的最内侧,从她身边经过的只有出入厨房的侍应生和着急去厕所各种宣泄的男男女女。黎晨在第三次避让一对交缠在一起的人影时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然后低声骂了句:”草,真没素质。” “中国人?”开口的人坐在她身侧的吧台位有一会了,黑色长发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灯光太暗看不清长相,看起来挺学生气的。 黎晨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瞬间淹没在劲爆音乐里。 “你也是USC的吗?"那人扯着嗓子喊,“哪个学院?” “你也是吗?”黎晨做了个肩扛摄影机的动作,也对着她喊,“电影!” “我是商科的!”那人举起酒杯,看着像要跟她碰一杯,“我叫林静思,你可以叫我Cassie。” “黎晨,Lea!”黎晨笑了笑,在异国遇见同胞总是有亲切感,她也举起酒杯,两人的杯口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又相视一笑。 林静思打了个响指,酒保小姐顺势递来酒单,她递过来的姿势很像游戏或者动漫里那种成熟大姐姐,胸口往前送,刻意露着魅惑。黎晨轻轻撇了下嘴,被她抓个正着。 “不喜欢?”开口竟是中文,只不过腔调有点怪,不太像国人。 “你是……华人?”林静思反应倒是快。 “华裔。”酒保小姐纠正了她的说法,黎晨借着酒吧转来转去的射灯看清她胸前的名牌,她在这里的名字叫Ruby。 听上去就像艺名。 林静思似乎对打听别人的出身格外有兴趣,追着Ruby问个不停,酒保小姐明显没有陪她闲聊的兴致,黎晨听到她说,“还点不点?” 林静思讪笑了声,转过来头问黎晨想喝什么。 “我刚喝的Salty Dog,还不错。”黎晨推了下自己的杯子,“你尝尝。” “那就来两杯Salty Dog吧。谢谢。” 林静思把酒单递回去,Ruby恢复了服务行业应有的微笑,刚准备收回去,林静思忽然把酒单撤回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美元,压在一起递给她:“我知道,小费。” Ruby挑了挑眉,没推辞,收下的时候说:“谢谢你。” 她俩的酒量其实都还可以,但总是耐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人还没醉,膀胱先遭罪。林静思拉着她准备去厕所,门口排队的队伍已经窜过她们这排吧台位,一眼望不到头。收过小费的Ruby倒是好心,和她们说,二楼也有厕所,应该人不太多。 有人聊天,时间就走得很快。在不知不觉的时刻,黎晨已经忘了自己还要找鹿冉苒说点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她要是有约,不和她一起打车,那就记得走前和她说一声。 二楼是大卡座沙发区,一走上来,黎晨一直想找的鹿冉苒就坐在最中间最大的那个卡座上。她手里的酒瓶应该是某种烈酒,太暗了,黎晨认不出来。不过,她还记得自己要和鹿冉苒交代点事的,于是她喊,鹿冉苒! 果不其然被音乐声和人们的叫喊掩埋了。 她又喊,鹿冉苒! 鹿冉苒可能是听到了,也可能没有。因为她朝这边看过来,但是眼神迷离,歪着头,蓝色和红色的顶灯在她脸上交织,一动不动。黎晨看到她那头再次被剪坏的刘海,七拐八绕的,好像个拉着电线的老式理发灯。 “鹿冉苒!”黎晨朝她招手,用力喊着:“过来,过来!” 这次她应该是真的听到了。她摇摇晃晃地撇开人群,将倒未倒,有几个人扶了扶她,黎晨看到了,数不清的手从她裸露的肩头和腰间划过,黎晨难受得甩了下头,也许是酒精借着这次机会立刻冲上头,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鹿冉苒步履蹒跚地走来,黎晨迎上去扶她,一旁的林静思也上前帮忙,黎晨双手捧着她的脸迫使她和自己对视,冲她喊:“听得到我说吗?” “我说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回去的话,要跟我说。”黎晨凑上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明白吗?” 鹿冉苒点点头,末了像是反应过来,又摇摇头。 黎晨的手很凉,攥着她滚烫的脸,黎晨在她的动作中,中指触碰到了她的鼻尖,触感微凉。 她已经喝多了。黎晨笃定。 鹿冉苒把黎晨的手拿开,伸出自己的手依样捧着黎晨的脸,她的感官已经不听大脑指挥,被潜意识接管的肢体语言化为表层逻辑,说话就是要贴紧人的耳朵才对……鹿冉苒的意识里这样想,她喘着气靠近黎晨的耳朵,酒气旖旎在二人越来越近的空间:“……我跟你回家。” “我跟你走。”她又补充。 说罢,一头栽进她们身旁靠着的沙发深处,额前几根刘海不屈地矗立,再配合她醉眼朦胧又不肯罢休的眼神,黎晨自顾自地笑起来。 “愤怒的小鸟,”黎晨看着林静思走近,“就那个游戏,像不像?” 林静思上完洗手间,又不知道从哪顺来一杯酒,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可以大声点,反正她听不到。” “她听得到。”黎晨信誓旦旦地说,下一秒鹿冉苒就突然直起身子,动作夸张地朝她转过来,似笑非笑,看得林静思毛骨悚然。 “我不信,她肯定听不到。” 林静思从小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的说法就是缺心眼一根筋的意思:“特异功能?” 鹿冉苒从沙发缝里捞出个啤酒罐子,不知道是谁留在这的幸运礼物,还剩个底,抄起来一口闷了个干净,接着又摇摇晃晃地朝她们二人撞过来,犹如磁铁两极相吸一般精确地撞进黎晨怀里,嘟囔着说:“……是小鹿,黎晨。” “真听得到?”林静思颇为惊奇地探出身子想仔细瞧瞧鹿冉苒的脸,她就整个人窝进黎晨怀里,连额前那几根怪里怪气的刘海都看不到了。 林静思对这个刚入学一个月不到就甩了六个人的同胞久闻大名,对黎晨尴尬地笑了一下。 黎晨知道林静思在想什么,把鹿冉苒从身上剥下来,好好地放回沙发上,确保她不会摔倒后才继续说:“这叫心灵感应。” “心灵感应?”林静思喝了一口手里的酒,有点怀疑黎晨是不是喝多了,小心地瞟了她一眼。 黎晨扬了扬手叫来服务生,从他手里领走一杯西打起泡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鹿冉苒缓过劲了,挣扎着想站起来,挤进她们之间,精准地把自己丢进黎晨怀里,像愤怒的小鸟里被弹弓投出去的各色小鸟,将绿色的猪炸个精光。她今晚确实喝太多酒了,酒精一阵又一阵地往上翻涌,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层又一层浪,她长长得呼出一口气,有点想吸烟。 “你有烟吗?”鹿冉苒凑近黎晨的耳边问,又给这句话加上定音符,“黎晨……” 鹿冉苒的声音被酒精浸润得很沙哑,低低的喷在耳边,有点痒。 “没有……”黎晨摸了摸口袋,那里当然不会有烟——她不会抽烟。 “黎晨。”她又叫她的名字,饱满的唇带着呢喃擦过脸颊,“我想……回去了。” “你带我回去吧……” 第3章 (3)Ruby woo 日子一天天过,Ruby的薪水一天天结。她跑很多兼职,端盘子,送外卖,发传单,拉拉队……她一直想找个扮人偶服的工作,因为她小时候家里还很光鲜亮丽,妈妈和偶尔出现的爸爸会带她去迪士尼。她最喜欢的是小熊□□里的小猪皮杰,穿着皮套的演员给她一个巨大的拥抱,远盛把她当筹码抵来抵去的妈和把她当买一里那个累赘送一的爸。 如果把自己藏在人偶服里,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获得很多很多拥抱? 她就去过那一次,回来后就一直这么想。再后来妈妈不知道和哪个男人又去了哪个国家,本来就是偶尔出现的爸爸更是再也没见过,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来历,富商的不知道第几个情人生下的不知道第几个私生女——她真的不知道,因为她连自己亲爹的全名都不知道。 她自顾自地长大。去教堂集会,领社会救济,读公立学校,考社区大学。闲时兼职,忙时就找空闲兼职,因为助学贷款不是一笔小数目。她曾幻想过能不能找父母要点钱,给妈妈打了三个电话也是无人接听,给爸爸嘛……她笑了。做梦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只知道很有钱,虽然他的钱从头到尾就和她没关系。 今天大学里的学姐给她推荐了个活儿,附近那个私校的一群华人学生要开联谊会,缺点会调酒的端盘子服务员,酬劳不错,还是日结,运气好的话小费应该不少。Ruby还没听清要做什么就立马答应,新学期,信箱里的账单一笔又一笔,她宁愿自己忙得没时间细算又要付多少钱。 华人的派对没白人那么超过,至少她不用闻三天都散不干净的麻味,也几乎不会看见当着大家面就开始交缠着喘息的两人……嗯也可能是好几人。Ruby见识过这群少男少女们玩得有多超过,生活像最烂俗最狗血的电视剧,而她是那种付不起电视费的可怜观众,又换不了台,还舍不得关。 角落里那两个女孩相谈甚欢,气质阳光点的那个招手要点酒,Ruby把酒单递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眼前这个小孩长得挺乖的吧,人就是忍不住想逗乖小孩玩,她在脑子里给自己找理由。她故意用那种风骚的姿势递出去,想象中的自己性感且迷人,大概。 气质阴郁点的那个果然撇了下嘴。Ruby讪讪地站好,她有点恨自己怎么能看得这么清了。 “不喜欢?”Ruby太久不说中文,开口前还得在心里演练一番。 “你是华人?”这个开口的人叫Cassie,Ruby偷听到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听到,她好像从小就格外有偷听的本事。 “华裔。”她纠正。 “哇,那你是ABC吗?”Cassie爽朗地笑,又接着问,“你是移民吗?” Ruby懒得和她废话,敲了敲桌子,问:“还点不点?” 然后她就看到这对好朋友交头接耳,点了两杯咸狗,Cassie递过来酒单和10美元,一副很懂事的样子。Ruby理所当然地收下,手藏在口袋里摸了摸,挺新的,够明天吃个麦当劳套餐。 Ruby多看了这个叫Cassie的女生两眼,T恤牛仔裤,看着普通,左胸上小小的Logo她认得,逛商场时经常路过,不便宜,不知道贵在哪里。 穿在她身上嘛……看起来是有点贵了。就是这乌烟瘴气的烟酒味,不知道她得洗几遍才能恢复原样。也有可能不洗,Ruby想,听说有钱人都不洗衣服,直接扔。 酒吧气氛一直很嗨,夜越深越嗨。站了一晚上,Ruby已经快要累死了,她到门口透了透气,摸出烟盒,点上深吸一口。她很累,她需要平静。 门框的另一边斜斜地站着三个人,Ruby认出其中两个,Cassie,另一个叫什么名字没偷听到,剩下那个没见过,但很漂亮,是那种见过就印象深刻的明媚张扬。 她偷看的本事也不错,她的余光里,Cassie把剩下两个人送上车,她似乎开车了,因为她正摇着自己的车钥匙,对着街边的车一辆辆按开锁。喝这么多了还要开车吗?Ruby又点起一支新的烟,饶有趣味地盯着看,像在看卓别林演的默剧。 经过一番努力,她找到了自己的车。她似乎还没彻底醉过去,还知道不能开车很危险。Ruby看到她费劲地打开后座门,动作笨拙地想把自己塞进去,差点绊倒,又扶着把手再次努力,终于把自己成功绊倒,Ruby被逗笑了。下一秒,车门一关,Ruby看不见了。 Ruby掐灭烟头准备回去换衣服回家睡觉。她又瞧了一眼那辆车,车头银色的三叉戟耀武扬威,很不幸,她又认得这个标。挺多时候她挺想问问上帝,凭什么穷人要认得这么多贵货? 大抵穷人如她,存在的价值就是自甘堕落地给这些贵货热烈掌声,以此衬托。她想走近点去看看——醉鬼独自在车内很危险的吧,她很擅长给自己找自我安慰的理由。 她试探性地拉了一下把手,门竟然没关实,被她拉开一条缝,里面半躺着的人正眯着眼睛看手机,被她打扰了,转过来时的表情有些僵硬,看起来是喝了不少。Ruby瞥了一眼屏幕,好像在打车,也可能在联系司机来代驾,她看不真切。 “我会开车。”Ruby干脆毛遂自荐,“我帮你开回家,你给我钱。” 林静思被酒泡透了的脑子处理信息需要一会,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Ruby,最后憋出一句:“……多少钱?” “你打车多少钱就多少钱。”Ruby认真地说,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林静思咧着嘴笑,觉得这笔买卖挺划算,回答她:“行。” 然后她从包里翻出钱包,把里面的纸币都掏出来,递给Ruby,又说:“但是我只有这么多。” Ruby接过,粗略地数了数,一百多块钱,绝对是够了,她抽出零钱,把100的整钞还给林静思:“太多了。” 林静思摇摇头,没接,又笑,她似乎很喜欢笑:“小费。” “我知道。”她补充。 小费吗。Ruby眨了眨眼,也对着她笑,夜风挤进来,路灯被风吹起摇晃的光影,她听到自己说:“……谢谢你。” 黎晨虽然酒量不差,但确实也喝得不少,两个半醉不醉的人折腾来折腾去……麻烦。她本想把鹿冉苒送回她自己家,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她那公寓年纪快和美国一般大,走廊尽头吱吱呀呀的电梯像闪灵里的旅馆,浓浓恐怖片氛围。 还是回自己家吧。黎晨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环境比鹿冉苒那好不少,鹿冉苒把床占走,她可以睡沙发。她经常睡沙发,看电影看睡着了,写作业写烦了,吃饱了发饭晕了,如此种种,沙发接纳她的一切意外。 她们在公寓长廊里横冲直撞,黎晨眯着眼睛拿钥匙去对锁孔,鹿冉苒被她安顿在门旁,额头抵着墙,直挺挺的,像根没砍过的甘蔗。 “回……家了吗?”鹿冉苒打了个酒嗝,看起来像是要吐。 “别吐,别吐。”黎晨的酒被她吓醒大半,吐在走廊里可是很麻烦的,又要找管理员陪笑又要付一大笔清洁费。 “马上到了,马上。”黎晨哆哆嗦嗦地开门,钥匙怎么也拧不对圈数。 “你好慢。”鹿冉苒把她拨开,奇迹般地拧出了正确的圈数,门轻巧地打开,她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尚有道德地吐在垃圾桶里,黎晨给她倒水漱口,她半跪在橱柜旁,头垂得很低,说,“帮我刷牙。” 黎晨没听清,啊了一声。 “我要刷牙。”鹿冉苒伸长手,不知道扒到什么东西,全身的力气都交上去,像弹簧一样站起来,重复,“我要刷牙。” 黎晨把她拖到卫生间,鹿冉苒撑在流理台上照了会镜子,扯出一个堪比鬼脸的微笑。 “我好像醉了。”她伸出手,和镜中的自己击掌。 “你也知道。”黎晨靠在门边看,随口答应,她也晕乎乎的。 鹿冉苒站不住了,黎晨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两人差点一起摔进医院当骨科病友。 “我跟谁回家了?”鹿冉苒摸了摸黎晨的脸,她好像真的看不清眼前到底是谁了。 她也懒得深究,接下来在说什么她也不清楚了,像之前发生过的很多次那样,醉意朦胧,意乱情迷,她已经相当熟悉这套流程。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吻即刻落下,她不需要得到回答。 第4章 (4)这一夜 地毯,沙发,床,像小剧场里散场后的布景。 鹿冉苒比黎晨先醒来,残存的记忆空空如也,身体的痕迹向她展示昨晚发生了什么。她深呼吸了几次,没想到什么可想的,头很疼,也许只是宿醉的后遗症。 黎晨的家比她的有生活气息很多,客厅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阳光晒进来,空气闻起来都散发暖意。沙发上的靠垫,茶几上的书本,夜灯,香薰,相机……厨房台面上有一袋开封过的吐司面包。 鹿冉苒没什么胃口,她很渴,想喝水,最好是她最爱喝的那种柠檬浓缩汁兑出来的柠檬水。她咽了几口口水,嘴里反着酒味,她有点想吐。 她蹲在马桶前按舌根,呕了好几声都没吐出来,唾液快速分泌引发连锁反应,她浑身发热,四肢酸痛,哪里都不舒服。 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没什么不同,鹿冉苒这样想,醒了就是醒了,人睡醒后会记住完整的梦吗? 打开冰箱,她梭巡一遍,只有果汁和牛奶,她都不想喝。鹿冉苒叹口气,听说要研究一个人就得研究他的冰箱——她又扫了几眼黎晨的冰箱,开封的午餐肉罐头和果酱,几瓶饮料横七竖八地塞在一层里,最下层的保鲜盒里塞着个黑袋子,胶卷黄黄绿绿的包装漏出一角,她没有打开的兴趣。她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得出这个冰箱的主人爱喝——她拿起果汁看了一眼,橙汁。 嗯,最无趣的那种。 她打开厨房的直饮水龙头给自己接了杯纯净水,在黎晨的杯子里选了个她觉得最好看的红黄配色马克杯,没仔细看,她只是喜欢红色。接满后却又不想喝了,举着杯子发愣,原来这个杯子是某个魔法IP的联名款,象征勇气的标志被印在正中。 黎晨喜欢这个?鹿冉苒第一次知道。多普遍的喜好……她忍不住又点评起来,真是没什么特别的。 酒后睡眠本来就不深,黎晨被她一通叮铃咣啷吵醒,走出房门,戴上眼镜,黎晨的近视其实挺严重,不过她只有在家才戴眼镜。 鹿冉苒准备像对待之前的每一个床伴那样对待黎晨。她在心里展开一张成绩单,扣分制的,这里不满意就扣十分,那里不开心就减五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额……早上好?”黎晨试探性地打招呼,眼神躲闪。 老土,又可以扣分了。她本该这样想。 但她看着黎晨闹了一夜依旧规整的发型,突然失去了批改试卷的兴致。 “你家有柠檬水吗?”鹿冉苒靠在冰箱上,冰箱呜呜作响的运行声此刻让她很烦躁,“我想喝柠檬水。” 黎晨挠挠头,拧眉想了想,冰箱里好像只有橙汁。 “没有。但是好像有橙汁,喝不喝?” 鹿冉苒没说话,那股想吐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反上来,她转身趴向水槽,还记得掀开下水道的过滤盖子,呕吐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她昨晚原来喝过红酒吗?完全没有印象了。 “你还好吗?”黎晨紧张兮兮地凑上来,抽了个杯子给她倒水漱口,“喝点水吧。” 鹿冉苒摆摆手推开这杯水,黎晨没有勉强她,转身回去拿纸巾和手机。抽纸递到她眼前,手机打开了外卖软件。她就是这样贴心的人,想喝柠檬水,那就点一杯给你,不会让你迁就着喝橙汁,也不会告诉你先用纯净水漱漱口。她好像对谁都没有掌控欲,逆来顺受,不置可否,像个任劳任怨的受气包。 按照一般理论,这该是加分项。名字上写着黎晨的成绩单早被鹿冉苒丢进垃圾桶,所以她也懒得再翻出来给她加分。 两人相顾无言地玩手机,一个躺在地毯上,一个坐在沙发上。由印度小哥送来的美式早餐需要下楼去拿,黎晨在电话里鸡同鸭讲了几句,鹿冉苒肯定她没听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松饼,糖浆,培根碎。鹿冉苒拎起柠檬水喝了一口,甜得发腻,想吐。 究竟是哪里不对?为什么今天的一切都是这么的不对?断代的记忆没能给她回答,酸疼的肢体也不是正确答案,那么是天气在作祟吗?鹿冉苒着急寻找合适的理由,因为今天艳阳高照,因为今天多云转晴,因为烦人的太阳晒得她头昏脑胀。 “把窗帘拉上吧。”她命令道。 黎晨哦了一声,起身去拉窗帘。 “别拉了。”烦死了,你为什么不能反驳一下我? 黎晨好像很习惯于她的喜怒无常,又坐下了,安静地吃自己的饭,什么也没说。 本来就冷的气氛更冷了,鹿冉苒受不了这种单方面的发泄,她软了语气,稍微解释了一下:“……太晒,但是拉上又很黑。” 黎晨全盘接受地点头,对于鹿冉苒这样的人来说,发生昨晚那种事应该是常态,她不想被当成咋咋唬唬的愣头青。 “马上中午了,会更晒。”黎晨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可以开灯。” 鹿冉苒嗯了一声,黎晨当作默许,起身拉上了窗帘。阳光被瞬间隔绝在外,只能挤入窗帘盒上方的一小条缝隙,室内暗了下来,给一切都蒙上层暗影。她走到门口去开灯,一排开关并列在一起,她还未记住客厅吊顶上的主灯究竟对应哪一个。 暖黄色的光咔哒一声被送来,她猜对了。 鹿冉苒的脸被这光照得很柔和,她戳着松饼的边缘,语气稀疏平常:“昨晚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我也……不太记得。”黎晨歪了歪头,替她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喝多了。” “是。所以……”鹿冉苒斟酌着用词,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种话这么难开口。 “没关系。”黎晨把眼前这份吃不下的早餐收拾好了,丢进了地上敞开的外卖袋子里,“反正我们都不记得了。” “你挺熟练啊。”鹿冉苒不想再纠缠在这种三流狗血小说里的场景了,“不是头一次?” “第一次。”黎晨乖乖地回答,没有逃避她的问题,“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还不错。”鹿冉苒随口答道,伸出手,用大拇指擦过黎晨的下唇,黎晨愣怔。 “Good Girl。”鹿冉苒勾起嘴角,她以前看过一个艳俗的**片,年龄差大得可以报警的男主角就这样夸赞女主角的初次。 “这又是哪学来的……” “电影里都这么演。” “正经电影吗?”黎晨很怀疑她的品味,“你看的不会是那种——带剧情的片儿——吧。” “不知道,文艺片吧,看不懂。”鹿冉苒一本正经,“缺少黎导的调教。” “你看的就是片儿。”黎晨肯定地下结论。 黎晨把自己的咖啡喝完,吸管在杯里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摇了摇杯子里剩下的冰块,一起丢进地上的外卖袋子里。 鹿冉苒看着她收拾,叉子扎在松饼的正中间,像个墓碑,她把纸盒一推,说:“不吃了。” 黎晨替她合好盖子,指着只喝了一口的柠檬水问:“还喝吗?” 鹿冉苒摇摇头:“扔了吧。” “不好喝?”黎晨黎晨任劳任怨地把柠檬水收走,然后开始擦桌子,附身过来的时候没有酒气,应该是洗过澡了,她闻起来挺清爽的,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味道。 “重新给你点一杯?”黎晨把袋子系了个口放到门边,她看起来心情尚可,总之是比鹿冉苒要从容多了。 “你对谁都这么贴心吗?”鹿冉苒突然发问。 “暂时只有你。”黎晨的声音轻快地从门边飘来。 “暂时?” “因为目前只——只和你……”黎晨像是后知后觉地害羞了。 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鹿冉苒的世界变得很具体,就像每个物件都上了一层超大反差的滤镜。虽然拉着窗帘,她看不到阳光的痕迹,但她意识到了太阳在一分一秒地陷落,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好比站在南极点,四面八方就都朝北。 她盯着黎晨忙活家务的背景看了一会,直到眼睛酸痛,将黑白灰混成一团。她的耳朵里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她主动掌握了自己呼吸的节奏,一呼一吸随着电流跳动。 真的是累过头了。鹿冉苒揉了揉自己昏沉的脑袋,睡一觉就会好的,她这样对自己说,只要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第5章 (5)那一天 人与人之间的初见总是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天,那一天,某一天。家长给报了个语言备考班,金发碧眼的外教一个班只带两个学生,鹿冉苒推门而入的时候黎晨乖乖坐在三角桌子的一条边上,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在看书,她在看窗外。 鹿冉苒顺着看过去,这里是三楼,树的头顶像秃顶大叔精心做过的发型,零星的树杈没有什么美感。 装深沉,这是第一印象。 看到有人进来,黎晨施舍出一个微笑。模糊的视野里出现明艳的大红色块,饱和度还很高。她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大红色块有一张可以简单称之为好看的脸。在黎晨的认知里,好看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事情,丑才需要用很多形容词来修饰。她的笑幅度大了些,这回不是施舍了,像展示。 外教就是外教,在中国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用学中文。他用母语文化入侵这间小教室,黎晨用英语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她读写还不错,口语磕碜了些。鹿冉苒接在她后面自我介绍,她则正相反,口语以假乱真,读写一塌糊涂。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俩,黎晨沉默地继续看窗外,鹿冉苒翘着脚玩手机,但玩得心不在焉。她的手机里还在放美妆短视频,没开声音,看起来素面朝天的博主在介绍一款效果好得天花乱坠的气垫粉底,她一点都没看进去。 “你在看什么呢?”鹿冉苒把这个视频划走,下一个视频是个甜品店的探店视频,她对甜品毫无兴趣,毫不犹豫地再次划走。 突然听到刚成为同学的人主动说话,黎晨吓了一跳,其实她没在看什么,她只是在发呆,听说经常眺望远方对眼睛好,经常看绿色也对眼睛好,于是她随机选了个绿色的远方眺望,仅此而已。 “没看什么。”黎晨回答,也许是这样的回答太干巴巴了,出于礼貌,她主动找了个话题继续聊,“你口语很好啊,还要上外教课吗?” “除了口语别的都不好。”鹿冉苒把手机收起来,摆出聊天的姿态。 黎晨哦了一声,又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来着?刚刚没听你说。” 鹿冉苒说了一所一贯制的国际学校,黎晨了然地点头,难怪她口语不错。 黎晨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个眼镜有点久了,框架有点歪,得找时间去店里调一下。 “你不戴眼镜好看。”鹿冉苒突然说,“你可以换隐形。” “我试过,没戴进去。”黎晨解释了一下,“额……我害怕。” 然后就没人再继续挑起话题了,以大几百元一小时来计算的外教课弥足珍贵,浪费在闲聊上稍显可惜。下课的时候两人都领到张卷子,是个论述小作文,黎晨粗略地扫了一眼,就是很常规的环保,生态,地球要完蛋了,之类的老生常谈。 不算简单也不算难,黎晨十几年的人生就是一直如此过的。母亲开着车在机构对面的停车位等她,她草草和鹿冉苒说了声明天见,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撕心裂肺,临时卷进凶杀案被盘问的话都需要仔细回想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普通也是一种庆幸。 “教得还可以吗?”妈妈平稳地打火起步,车子像水一样滴进车流,“同学怎么样?” 黎晨含糊地回答还行,眼睛却看到对面正在把自行车拉出来塞进车道的鹿冉苒。她的自行车和她本人一样是大红色的,立把,流线型车身,像那种巨贵的竞技公路车。黎晨想到网上的新闻,奇瑞□□和自行车相剐蹭,□□车主自信地准备三百块钱私了,结果那自行车贵得能买三辆奇瑞□□。 母亲注意到黎晨突然偷笑了一下,温和地问:“外教课很好玩吗?” 黎晨又说还行,接着打起岔说想在出国前做近视手术。 接下去的对话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等下吃什么或者明天你爸要出差,黎晨四平八稳的人生中有太多相似的场景,突然要回忆的话竟然也找不到什么特别的锚点可供展开,她送鹿冉苒坐下楼的电梯,数字一个一个往下跳,四平八稳。 “我最近准备买辆车。”黎晨靠在金属轿厢的一角,双手抱着手臂,“没车太不方便了,这里。去超市都麻烦。” “准备买什么?” “不知道,还没研究过。”电梯到了,大堂的冷气冲进来,黎晨继续说,“买油车吧,回国后好卖二手。” “那你买。” 黎晨觉得她们这样的对话好像一对很不熟的母女,她在给不熟的妈妈解释自己的需求,等待她的首肯才能拿下一辆心仪的车,而不熟的妈妈也其实没在听她究竟在说什么,只会例行公事地站在背后刷卡付钱。 鹿冉苒还骑她那辆公路自行车,特意从国内转运来的,比她们两都先到达大洋彼岸。她在立体停车场投币取车,黎晨站在旁边看,机械运作的声音咯吱咯吱响。 “你这车贵吗?”黎晨在想如果自己还没买的车和这自行车剐蹭了,会不会像那个□□车主一样看着账单傻眼。 “你说的贵是多贵?”鹿冉苒把车推出来,双手叉在车把上跨上去坐好。 “比如说几万块,那就很贵。”黎晨往车身上看,想找找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logo。 “那不贵,就几千。”鹿冉苒摆出要走的架势,“走了。” 人与人之间的分别也是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走了,你回答一句明天见,其实没人知道明天会不会见。英语里的分别是怎么说的?黎晨绞尽脑汁回想起当初那个外教会跟她们说“later”,省略“see you”,也不说老土的“goodbye”。可能热情的美国人眼里,分别时see着you就不good了,那还怎么bye呀?于是就抛弃这啊那的,说later,意思是美好的祝愿——我们稍后还要再see哦,good,good。 同为含蓄内敛的东亚人,这时候就显现出严谨的日本人的严谨之处,她们告别时会说拜拜,会说“加那”,会在很久不见乃至再也不见的时候说“撒哟那那”,发“那那”这两个音的时候和单独一个“那”不一样,两个字的像叹息,一个字的尾音上扬,像惊呼。 中文还是太压缩包,黎晨走回自己家时尝试在心里解压“走了”这两个字,分卷缺失,解压失败。她转而琢磨起所谓的人际关系——昨天和今天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们睡了,鹿冉苒看起来毫不在意,这很正常,因为她两个月就甩了六个人,那么因为所以嘛——黎晨也看起来毫不在意。黎晨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好险没资格当第七个,不然异国他乡的,朋友都没得做,万一遇人不淑被电锯杀人狂砍了,连个发现她失联,在朋友圈发寻人贴的热心网友都没有。 昨晚她站在公寓门口拧钥匙,今天她依旧站在这里拧钥匙,昨晚她左拧右拧没拧成功,今天她动手前回想了一下往常开门的手感,一次成功。刚坐下,手机里绑定的邮箱app给她弹消息,校内信箱来了封新邮件,是作业。 “翻拍一段你喜欢的经典电影桥段……” 黎晨按了全文翻译,逐字阅读机翻中文。老实说她没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她做不到像豆瓣标记几千加的那种资深影迷似的谈起阿巴斯和阿彼察邦就像好哥们,选择当前的专业也很简单,她觉得摄影好玩,听着也酷,于是广撒网,钓大offer,瞎猫撞撞死耗子,这些学校瞎不瞎她不敢妄下定论,但她是那只装死的耗子,总不会错。 拍……电影吗?黎晨打开网站点开top250开始翻阅,没有头绪,没有方向。 鹿冉苒给她发了个新消息,她说:“到了。” 她这人总这样,自顾自地说走了和到了,像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黎晨点开消息界面,回她:“那就好。” 然后她切回去继续看,一张张电影海报其实都长一个样,落在黎晨眼里都叫“我不喜欢”,黎晨切回和鹿冉苒的消息界面,给她发:“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 好像有点太突兀,她又发了一句解释:“我要拍作业,要找一部喜欢的电影。” 其实她不指望能从鹿冉苒这得到什么很靠谱的回答,她应该不看电影,毕竟她不看小说,还喜欢听苦情歌,品味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的样子。 鹿冉苒的回答很快就通过网络发了过来:“《波洛克》。”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黎晨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这三个字都不认识了她才恍惚回神。 因为她发现她对鹿冉苒真的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