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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有憾生(三)


    周楹已经走了,他放眼望去,飞琼峰上素白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一口气能吸进三千朵“六出花”,肺腑都是凉的。


    真寂寞。


    奚平坐在门槛上,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


    但与此同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平静——人事音书聚散,本来就是短暂的喧嚣,寂寞才是永恒天地的常态。凡人贪生怕死,一生被各种欲求驱着赶着,求不得是苦,求得了依然是苦,何必被那尘嚣蒙眼?


    他透过这样的眼再看那茫茫雪山,反而觉得心旷神怡,物我两忘。奚平知道,此时入定,心境上必能有所获。


    然而他没动,他只是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琢磨:有个挺偏门的符怎么画的来着?


    他先是一拍地面,一个有些别扭的符咒将地上的雪渣激起一人多高,不知哪出了错,灵气溢散,雪落回去了。


    “好像不对……”奚平按了按眉心,审视片刻,又试着修改了几处。


    只见一阵小风掠过,厚厚的雪层中凝结出一个雪人,五官形态与活的周楹殊无二致,周身闪着灵光。


    奚平“嘿”了一声,不等雪人站稳,就抓起团雪一跃而起,朝那雪人砸了过去:“这才叫放肆!”


    雪人周楹被他砸了个踉跄,然而某位升灵“高手”的符又不知出了什么错,受到攻击,符咒不但没散,还驱使着雪人反击了!


    一个脑袋一样大的雪球当头飞来,奚平骂了一声闪开,那雪球将支将军的小屋都砸得哆嗦了几下。


    支修体谅他想自己静一静,本不想打扰,听见有点动静也只当他发泄心绪,谁知那动静越来越不对,出门一看,震惊了。


    飞琼峰就没这么热闹过:那山坡上跟赶大集一样,密密麻麻,全是能跑会动的雪人,冰块雪球乱飞,混战作一团。雪人们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互相砸得头脚乱飞,没几个四肢健全的,头都掉了还在那挥舞猛志。


    原本万径无人踪的雪地被这帮残疾雪人踩得坑坑洼洼,始作俑者奚某不知从哪弄出个挡雨雪的蓑衣披着,御剑在半空观战,时而上蹿下跳地躲开几团围攻,头发上都是冰渣。他好像仍嫌不够热闹,嘬唇作哨,厚厚的雪层中应声又冒出了十多个雪人,幻化出当年菱阳河畔争奇斗艳的名花模样,在旁边连唱带跳地助起威来。


    飞琼峰人少,又有新蝉蜕,山封打开后,吸引了不少不怕冷的祥瑞过来躲清净。这会儿祥瑞们都在半空,让山头上的大战“清净”得没法落地,见了支修,齐声骂骂咧咧起来,控诉他没拴好恶徒。


    支修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一群鸟围着骂,无地自容地对祥瑞们拱手致歉:“惭愧,惭……”


    话没说完,一枚不长眼的雪球横着朝他飞了过来。


    雪球自然挨不着他,没近身就碎了,支修深吸一口气稳住表情,“和颜悦色”地抬头问道:“士庸,你在干什么?”


    奚平回道:“您不觉得飞琼峰上太安静了吗?刚开山封,我来增加点氛围。”


    支修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你不觉得这氛围有点太隆重了……奚士庸!”


    围在周围助威的雪人美女突然集体转向支修,十多个雪球从四面八方砸过来。支修身形一闪已经不在原地,下一刻直接降落在奚平身后。


    奚平已经不再是当年安乐乡里被人一把拎起来的小倒霉蛋了,他成了个拆过无渡海、炸过星辰海、大闹过南海的大倒霉蛋——被人追杀的经验异常丰富,头也不回地跟雪里刚发芽的转生木换了位置,一头顶飞了一个雪人:“嘿嘿。”


    支修弹指将一颗栗子壳打了出去,轻易洞穿了奚平挡在身前的灵气,直奔他脑门。眼看躲不过,奚平再一次消失,又从另一处雪窝里钻了出来。


    支修:“……”


    今天还收拾不了他了!


    支修挽起袖子,飞掠到雪人中间,顺手夺走一个雪人手里的冰棒当剑使:“正好让为师看看你修为——”


    林炽和闻斐安顿了锦霞峰和镀月峰,料想飞琼峰那师徒两个有什么私事也该说完了,正好遇到,便结伴过来。


    两人来时没多聊,都有些心事重重:星辰海底那些诡异的星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能通过同源道心污染修士灵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净道最后也没说清楚。当时在化外炉中,林炽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奚平推了出去,虽然不知缘由,但林炽每想起那一刻,都会觉得无端一阵心悸……好像死里逃生了一样。


    玄隐山的情况能瞒多久?内门还算好说,分散九州的外门怎么想?其他四国呢?


    百年之后,灵山崩塌,人与神都不知去向,身后是毁是誉?


    玄隐山的天塌得差不多了,新的蝉蜕只能自己去当补天石,他才不过两百多岁,身后没有几千几百年的豪门大族,孤立无援。


    闻斐摇了摇扇子,对林炽道:我要是支静斋,得连夜卷铺盖跑路。


    林炽都不用设想易地而处的事,眼下关云天宫里那几位同族就已经让他想自闭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替支修发愁,顶着寒风踏进飞琼峰,迎面一道剑气。


    闻斐:“……”


    林炽:“……”


    飞琼峰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剑气是虚的,碰到人就散,只见满山满谷的积雪沸腾了似的,天是晴的,地面却掀起了暴风雪,从天上一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闻斐探头一拍扇骨:飞琼峰闹耗子啦?我那有药……


    半空中的字没跳完,西北风就卷着个无头雪人上了天。


    闻斐心说这都哪来的刁钻符咒,正要凑上去看,便见那雪人掏出一台雪堆的大炮,怼着他胸口一炮轰了过去。


    又一道剑气飞过来打散了行凶雪人,支修心累的声音从半山腰上传来:“二位稍坐,家门不幸……奚士庸,不像话!”


    闻斐扇飞雪渣:我感觉咱俩多虑了。


    林炽远远地躲开,戚戚然心道:确实,有这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徒,抵得上南蜀一个岛的灵兽,一点也不孤立。关在云天宫里那几位族人算什么事,加一起没有这货操心。


    闻斐:要么咱过会儿再来,林师兄,先上我那坐坐?


    支将军闭关时候忍了奚平八年的林炽二话不说,跟他跑了。


    奚平抱头鼠窜,地上的雪人虽都是他做的,但修为相差太悬殊,符咒也会易主。雪人们好像知道这山头上谁说了算,对着蝉蜕的气息倒了戈,停止内战,一致围追堵截起奚平。飞琼峰上攒了十多年的霜雪不到一时三刻,整个被他犁了一遍,然后“轰”一声……


    奚平和雪崩的北坡一起掉下了山崖。


    不过今非昔比,十四年前他还要靠师父捞,这回别说区区北坡,飞琼峰倒了也砸不死他了。


    奚平于是放松了四肢,随着山石与积雪一起往崖下摔去,在混乱和巨响中大笑——他不单不肯安安静静地“物我两忘”,还要把雪山上独自面壁百年的蝉蜕剑修也拉到自己的水平。


    “一把死骨头……”他笔直地砸进山谷,将山谷砸出个大坑,升灵被雷劫锻过的灵骨毫发无伤,只略微震了震,奚平近乎快意地感受着关节之间的碰撞,方才那种行将要“有所悟”的状态荡然无存,“我要你教我怎么活……哎哟!”


    一颗栗子到底还是弹中了他的脑门,奚平坐起来一半,又给砸得仰面翻了过去。


    他于是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师父,您不疼我了。”


    “替奚悦打的。”支修干干净净地在他身边站定,身上连个雪渣也没有,“混账。”


    “权宜之计,那小子轴得很。”奚平从坑里伸出一只手,让支修把他拉上去,“师父,您先帮我照看一会儿侯府,等我去趟陶县打发走那个红眼邪祟,回来就把他们送到南海秘境……哎,您戴了个什么?”


    他突然发现,支修拇指上多了一枚拉弓的扳指,不是仙器,甚至不是镀月金的。它古旧得活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上面刻印的花纹都锈掉了,只剩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迹……奚平从来没见过支修手上戴过这种东西。


    “旧物,”支修将他拉上来,没多说,只叹了口气道,“庄王殿下、奚悦……还有你父母,真就断绝六亲,孤家寡人了?”


    “才没有。”奚平满不在乎地笑道,“情义取决于起点,不取决于落点,自我而起,我不死,就都还在。再说我也没有很孤,不是还有师父呢么?”


    “可饶了我吧祖宗,”支修笑骂道,“你太孝顺了,为师消受不起……去吧。”


    奚平应了一声,用灵气卷掉身上的碎冰和灰尘,转身扣上个面具——虽然他的身份,这会儿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但要见赵檎丹还是尴尬,于是打算欲盖弥彰地盖一下——穿过转生木走了。


    奚平的气息转眼消失在大宛境内,灵山追踪不到了。支修独自在那刚长出来的转生木旁边站了一会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那不是他的尺寸,明显大了一圈,松松垮垮的。


    “哪个做长辈的会躲进世外桃源,要你来兜底?”


    再一次地,他朝南看了一眼,将那戴着扳指的拇指扣入掌心。


    张氏……大宛绝大多数四大姓以外的权贵都认为,只要自家出了升灵峰主,以后族中子弟在仙门就算有了根基,拿征选帖理直气壮,资质好的进内门再不是遥不可及。孤僻如林炽,即使一个亲传弟子也没有,镀月峰上还是有一大帮他记不住名字的“记名”弟子。


    唯独飞琼峰没有。


    支修是父母老来得的幼子,上面有两兄一姐,长兄大他十六岁,几乎像半个爹。他少年时跟奚平差不多,也是被家人千般迁就万般宠爱长大的,觉得人人都该爱他……只是武将家里规矩到底大一些,他没敢像那小子那么出格过。


    他上玄隐山的第三年,父母便先后走了,第九年,远嫁的大姐病逝,十四年,二哥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从金平搬回了洪阴祖宅。侄辈人中从军的有两三个,不过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平平顺顺地干到老,有一个读书还不错,在宁安做过知府,再往后他就不认得了……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去争什么玄隐征选帖,甚至不会对外人提起自己是“支修”后人,每一辈该分家就分家,在哪任职就在哪落户,不讲究宗族姓氏。


    等支修升灵开了飞琼峰,后辈人已经散落在各处,各有各的日子了,让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支修刚入仙山时,章珏不怎么约束他,每到逢年过节都可以下山回金平,亲人们是他挨个送走的……除了从小把他带大的大哥。


    当年宛阖一战,金平解围后,他重伤留在帝都,替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是从北边境赶回来的大哥。


    大哥追击南阖的散兵余孽,一路打进了南阖国内,请示金平,仁宗陛下令他们直入南阖帝都,朝杨氏讨个说法。谁知半途遇上澜沧那走火入魔的疯掌门脱困,凡人被波及,连宛军再阖人,几无生还。


    大哥直到现在都只有衣冠冢。


    时隔几百年,支修终于再下百乱之地,循着血缘,他找到了兄长一件贴身的遗物。


    古怪的是,这枚大哥在军中从不离身的扳指没有落在当年传说中战死的地方,而在澜沧山脚下不远……一个地脉断绝处。


    为了稳住北历,眼下还不能动南矿,这事不用周楹说他也明白。


    可……他从那扳指上摸到了沉冤。


    南矿——大宛驻地。


    姚启步履匆匆地回宿区,头也没抬,同僚们见怪不怪。这人一向如此,为了不和人打招呼寒暄,这位当今的小舅子把灵感用到了极致,老远感觉到有熟人就绕道,宁可多走八里路,也不肯跟人面对面地聊几句片儿汤话。


    他关门落锁,防窃听防窥视的符咒飞快地在门窗上闪过,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个降格的白玉咫尺,是当年他成功开灵窍,接到南矿的调令时,他父亲咬牙斥巨资托人买的,可以与家人通信。父亲过世后,另一块咫尺就落到了嫡姐手里。大姐与他不是一个娘,平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有中秋过年会互相写封短笺问候一下。


    此时,那咫尺上写满了字,姚启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简直要将他脑浆搅糊。大姐信上说:要东山再起、清剿叛逆,必须要有灵石,眼下南矿的资源是重中之重。好在南矿中大多数人都是世家子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支修在国内一手遮天,必定会帮他,要他迅速稳下人心,稳住南矿,等人接应。


    而另一件,则是一封来自玄隐山的问天,那上面只有两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让他快跑。


    第192章 有憾生(四)


    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嚣张,难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除了潜修寺,再不会有什么地方把姚启跟别人强行关在一个院里,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同僚都淡淡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不去主动结交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送上门来。


    说来可悲,姚启有生以来,朝夕相处过的同辈熟人,只有当年潜修寺丘字院的两个同院同窗——其中一个还是他噩梦常客,出现次数仅次于罗青石。


    亲姐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给他划出了详细的道,唯恐他这蠢货哪里不明白坏了事似的,而“噩梦”就给他写了语焉不详的俩字。


    姚启深吸一口气,只庆幸半仙之体不会再拉肚子。


    他靠在门板上闭眼沉吟片刻,突然起身,飞快地将常用的东西扫进芥子,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咒,溜出门去,直奔他唯一一个朋友——当年在潜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个同窗,常钧。


    入潜修寺那年,姚启才十六,将将擦过大选的年龄线,还是个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也算过了而立之年,虽然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心眼总算慢吞吞地长全了。


    百乱之地一个山头四国占着,周边还有百乱三杰这种大邪祟虎视眈眈,环境异常复杂,别说降格仙器,没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窥视。南矿修士们如果是公事,必须使用特制的通讯仙器或者“问天”,严防押运灵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修士们用自己的通讯联系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矿上情况的话都不许夹带,各国矿上的私信几乎都是半公开的,经审查才能发出去。也就是说,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启手上的瞬间,大宛矿上、周遭不断窥视的友邻、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皇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矿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会任凭灵山叛逆掌控玄隐山,可她怎么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过?别国与那三个差点将澜沧山抢走的升灵邪祟又会怎样?那么复杂的情况,他姚启要是摆弄得明白,还用得着在南矿打杂?


    他世上仅剩的血亲,十四年来,从来没问过他在南矿处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将他一个修为垫底的小半仙陷为众矢之的,不跑等什么?


    奚士庸是“仇敌”之子,嚣张跋扈,没给过他一点好印象。


    可是那个人传来的问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没有提任何要求……姚启这一辈子遭遇的,情义太少,要求太多。


    “阿姐,”姚启想,“哪怕你做做样子,说一句让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哪怕就一句呢。


    姚启从来没果断过,唯有这一回当机立断。就在别人还在消化消息、努力确认来源和真假的时候,南矿上两个小半仙——姚启和常钧,已经仗着熟悉地形,偷偷从矿区溜走了。


    陶县,赵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转生木里走出了一个人。


    “太岁前辈。”


    奚平:“……”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托无心莲那死秃子的福,金平这一场事故闹出来,他现在身上糊的千层面具就剩一张蒜皮,随捅随破,全看赵檎丹什么时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他装了人家八年长辈,没事端个高深莫测的叔爷架子占别人称呼上的便宜,装模作样地听赵檎丹提过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个潜修寺的同窗”……太尴尬了,以后怎么处?


    易地而处,他要是赵檎丹,得在草报上骂一整年的街。


    所以说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诚相待,戴面具的迟早都得裸奔游街。


    幸亏余尝解了他的围。


    余尝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太岁星君,南海匆匆一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奚平用自己把赵檎丹和余尝隔开,背在身后的手隐晦地冲她打了个手势,随即笑道: “托福,托福。”


    赵檎丹会意,没动声色,同时忍不住多看了太岁两眼——太岁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时那么深沉,说话声音都略微高了半个调。陶县里灵相面具会失效,他每次出来见人,都会一丝不苟地把妆做好,今天却只是敷衍地往脸上扣了个粗制滥造的面具……灯节上小孩玩的那种狐狸脸。


    喝多了似的。


    余尝听见“托福”俩字,眼珠又红了一个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东西,南海上说要还我,不知作不作数?”


    奚平满口答应:“作!”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一点也没有把《去伪存真书》拿出来的意思。余尝跟那张歪瓜裂枣的大狐狸脸大眼瞪小眼半天,温文尔雅的笑容都差点没维持住,忍无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说了要还你,没说什么时候还啊。余尝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俩先聊聊看,没准你能答应再租借给我一阵子呢。”


    余尝:“……”


    这大邪祟用鸽血染过一般的视线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没料到,那位门下,竟还能教出太岁兄你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赵檎丹在旁边听着,心道:“那位”门下?玄隐内门哪位长老?怎么这邪祟都知道太岁师承了?


    “惭愧,”奚平坦坦荡荡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脸’这一道上完全是自学成才。”


    余尝跟他话不投机,干脆也不试探了,直白地说道:“你先在南海破坏秘境出世,引诱无心莲对金平出手,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了玄隐山,本来是一步绝佳的好棋。此事应当徐徐图之,奈何你宛吃里扒外的人太多,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连我都知道了,太岁,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给指条明路?”


    “悬无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蝉蜕,此人修为之高,不用我多说——三岳除项荣之外没人能压制。他之前被三岳驱逐,以至于重伤难愈,境界跌落,凭我等尚能与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将他认回去,补上受损真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让他夺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样,一家独大固若金汤了。这些年趁项家失势冒头的各地头蛇们落不了好,因此准备最后搏一把,趁悬无没有完全被三岳接纳,中座和西座仍在胶着,就此反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奚平:“谁们?”


    余尝静静地同他对视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违逆本心,被权贵豢养,狗一样任凭驱使的供奉,我们这些不得自由的人。”


    奚平:“你们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随三岳各地头蛇造反,等扳倒了悬无,再反咬主人一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余尝轻声道,“难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宫中不该换人?那么令师……”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翘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师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余尝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音:“你们虽然控制住了玄隐山,把持了南宛这风水宝地,只是百年后没有灵山了,又当如何?我可以签血契书——不是与你,是与蝉蜕大能签,血契书上他压制我一个大境界,条款如何解释全不由我,我想钻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后,楚宛两国永结盟约,共进退不相犯,三岳仙山灵石资源两国共享。等玄隐消散,两国甚至能合成一国。到时候又有钟灵毓秀之宝地,又有灵山,一统南大陆也不是难事。”


    奚平“咔吧”一下捏开个瓜子壳:“醒醒,老兄,天还没黑呢。”


    “那就不提那些远的。”余尝好脾气地一笑,“眼下这情况,除了跟我合作,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奚平透过面具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像两只老于算计的魑魅,又棋逢对手又默契,迅速在讨价还价中敲定了一应细节。


    百乱之地——


    常钧也是个不上进的怪胎,平时除了爱打听消息,就是喜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鸟不拉屎的南矿,什么时髦也不落下,时兴什么新鲜物件都得弄一件来玩,此时手里正好有一辆蒸汽车。


    俩人谁也没敢御剑,坐着常钧的蒸汽车往北边开。


    常钧问道:“子明,你怎么打算的?”


    姚启毫不犹豫道:“去玄隐山。”


    常钧从车上的小镜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内门森严……”


    姚启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不怎么熟练地做出决断:“我们回潜修寺,找苏长老和罗师兄。”


    临下山时,苏准说过,将来在外面无所适从时,就可以回潜修寺。潜修寺是大宛每个修士的起点,要是没地方好去,不如回来……单独对他说的,仿佛那时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罗师兄……罗师兄说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说得真对啊。


    常钧犹豫了一下:“罗师兄姑且不论,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了,苏长老与支将军私交很好……我是无所谓,我们家就是小门小户,祖上有几个在潜修寺打杂的前辈而已,谁跟谁斗都轮不着我们站边,你呢——你姐毕竟……”


    “嫁给了大姓。”姚启轻声道。“可我——我们既不姓张,也不姓周。”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还能被家里安排个不错的老婆,玄门却是不可能有女修会下嫁他的。他根本不会有子孙后代,“姚”这个姓根本传不下去。


    他只是大家族随手布局在某一处,需要的时候临时用一下就报废的蹩脚工具。


    姚启不知是什么滋味地一笑:“其实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钧叹了口气:“坐稳。”


    百乱之地没有大车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罗棋布”。蒸汽车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连蹿带蹦,喷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突然,那车被一块大石头卡飞的时候,有灵光一闪,车身登时凝固在了半空。


    直到车不往下落了,半仙的灵感才被触动……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条黑影从周围冲出来,团团将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车围住,全是筑基以上——全是邪祟。


    姚启和常钧像两只被猛兽盯上的羊羔,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车门,不得要领,遂使蛮力一把将那车门卸了下来,朝车上两人一笑:“两位大人哪里去?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一勾手指,姚启身上的咫尺飞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闪现,直到对方翻到最后一张:“哟,姚大人这还有封信还没回呢。”


    咫尺上自动浮现出姚启的字迹,唯唯诺诺地将皇后的要求全应下。


    随后两个黑衣人出列,分别将一团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身形五官缓缓扭曲,变成了姚启和常钧的模样,连筑基的修为也压住了。


    陆吾横行十年,他们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灵相面具”早就传遍了大陆,林炽亲造的灵相面具能蒙蔽升灵、甚至更厉害的眼,别人仿不出来,但趁乱浑水摸鱼不难。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南矿的“姚启”和“常钧”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余尝跟太岁纠缠了一整天,两人连机锋再斗嘴,一番口舌上的较量简直让人心力交瘁。从陶县离开的时候,余尝脸上简直带了点憔悴的意味。


    刚一走出禁灵之地,他就接到了仙器传信——来自百乱之地的某个“合伙人”对他说道:“已混入南矿。”


    “永结盟约……”余尝冷冷地笑了一下,将仙器灵光掐灭,灵感察觉到有在陶县外圈巡逻的麒麟卫靠近,便不慌不忙地融进了影子里。


    太岁,奚平——


    南海一役,余尝对此人之恨几乎超过了对当年的余家湾,不死不休。


    太岁狡猾,但终究不过是个升灵,如果没有了他背后的蝉蜕剑修,他算什么?


    而对于玄隐山那位一出世就弹压三十六峰的剑修蝉蜕来说,这会儿有威胁的只有北历,支修不会想不到,眼下必定已经派人去同北历和谈。


    让他们谈崩一点也不难,把南矿的水搅浑就行。


    奚平自暴自弃似的,扔了前辈高人的架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院里,把赵檎丹给年纪小的女学生准备的花生瓜子都嗑完了。然后在大小姐惊奇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一拍碎屑:“放来听听,怎么样?”


    赵檎丹便打开了一个石凳,从石凳胖胖的肚子里取出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摆弄片刻,机器“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里面传出余尝的声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


    赵檎丹听了一会儿:”这东西比我想象得清楚啊——怎么,太岁,你觉得此人不可信?“


    “可信,”奚平道,“他百分之百想利用完就弄死我。唉……说来都是我的孽缘。”


    赵檎丹:“……”


    他就是喝多了吧!


    “什么时候用,等我告诉你。”奚平冲惊悚的大小姐笑了一下,一闪身穿过转生木,回到飞琼峰。


    刚从树里钻出来,还没站稳,他陡然一顿——奚悦醒了,正好走出芥子,隔着一片狼藉的雪地,同他打了个照面。


    第193章 有憾生(五)


    两人一片空白地对视片刻,奚悦有几分茫然的视线陡然聚焦,身形一闪飞掠到他身边。


    刚筑基的半偶身体没来得及适应,而且奚平自觉技艺不佳,只给他做了法阵核心,其他部分还留着,奚悦有点控制不住灵气,差点撞在转生木上。


    奚平拂袖一拢,转生木探出带着树挂的枝条,冰渣乱溅地接住了奚悦。


    “大哥,”奚悦四肢有些不协调地从树枝中挣出来,探出半个身体,急切地问道,“家里怎么样了?天机阁突然……”


    树下的男人却愣了一下,用一种复杂难解的表情仰头看着挂在树上的奚悦。


    奚悦挣掉的冰渣落在他脸上,奚平眼角这才轻轻一动,像是才回过神来。树枝一松将奚悦放下来,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睡傻了吧?你都见到我了,还能有什么事?”


    除了扫前尘施法时那一小会儿的记忆会模糊,奚悦脑子里的东西不会有任何问题。对他来说,侯府还是将他这捡来的半偶当养子的家,爹娘还是他在人间最好的记忆,丹桂坊的惊惧还没散。


    只是其他人在他心里依旧有爱有恨有血有肉,唯独奚平变成了一张褪色的画像,奚悦见了他认得,提起旧事也能想起来,只是他再不会自动浮现在奚悦心里,不会勾动人的喜悲。


    “师父赶回来了。”奚平隔空弹了弹他身上的霜,简单解释了两句,又说道,“你伤太重,法阵核修不好,我们抓了个虫师问,他说你只能筑基,师父便将他道心给了你,等会儿别忘了去拜谢师父。”


    奚悦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眼前人才是侯府正经世子,方才一时情急,他居然没想起这茬。他有点尴尬,不适应地动了动胳膊腿,闻言恭恭敬敬地束手站住了,道了声“是”。


    兄长训话,就是应该恭顺地听教领训。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头上,奚悦下意识地一躲,将那手撂在了半空中。


    那手长得很好,想夺他舍的邪祟大加赞叹过,此时在雪山,给冰天雪地冻出了冷冷的青白色,像寡淡的汉白玉雕。不知为什么,奚悦看见那空落落的手掌,心里无端起了一点钝痛——仿佛那一处表皮的痛觉损坏了,很深的地方在疼,他觉得难受,又分辨不出具体位置。


    正无所适从,下一刻,他被人扣住后脑勺,一把薅了过去。


    “哎哟还敢躲,”奚平一点也不失落,用力将他脑袋往下一按,“你那脑袋是老虎屁股吗,我摸不得?”


    奚悦:“……”


    “这一阵你就在飞琼峰上,先把自己身上的法阵改全了,好好练剑。师父带徒弟不太行,讲正事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你不用理他。飞琼峰上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剑痕,以筑基的水平,看明白一条,够爬一个小境界了,我这一阵顾不上你,自己用功,听见没有?”


    奚平说到这,目光无法抑制地往下一瞥,似乎是自嘲了——稀了奇了,他居然也有嘱咐别人用功的时候。


    奚悦被他勾着脖子,带得同手同脚。他因是半偶身,很少与人靠近,别扭极了。可是兄长训话,也只能忍着。


    “剑修么,苦是苦了点,但是练出来能打。你看师父多威风,飞琼峰上一坐,想关谁禁闭就关谁禁闭,满山的鸟都不敢往下飞……”奚平话没说完,已经灵敏地丢开奚悦,躲开支修弹过来的一缕灵风,钻进了另一棵转生木,只撂下一句,“有事随时找我,你知道怎么联系我,放心,爹娘我来照顾!”


    支修早看见他当头撞上奚悦,本没想露面……直到逆徒光天化日之下造谣。


    奚悦被他最后那一下拖拽得踉跄了一下,本能地伸手去拉奚平,然而蝉蜕的指风也好,升灵的身法也好,对他来说都太快了。还没适应筑基身体的半偶只抓到了一把风,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动作。


    奚平三言两语将装死的师父“钓”出来,接管了奚悦,总算松了口气,先是分出一缕神识飞到百乱之地——他本来成功地将一棵伪装好的树塞进了东皇窗户底下,每天蹭人家灵气不说,还偷听墙根。


    不料东皇在南海海底突然翻脸,被阿响一枪打跑了。他那本命法器东皇戟对上悬无的时候裂了一点,又挨了这么一下,据说已经伤及修为,“百乱三杰”的格局一下被打破。眼下东皇不知躲到了哪里,只将灵石仙器等要紧东西转移走了,他手下那些大小邪祟也跟着神隐,转生木被丢在了废弃的小院里。


    西王母和广安帝君的地盘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南矿周围的转生木也早都被清理了,他视野太受限……麻烦。


    奚平顺手给魏诚响传了封信,随后深吸一口气,本体落在了侯府后花园。


    他从南蜀回家,还没消化完金平的变化,便得知三哥入了清净道,脑子一热闯进了灵山,再回来,金平城都被扒开重新盖了一次。


    之前师父在,与其说是他领着师父回自己家,不如说是他打着“招待师父”的名号,混进侯府。全府上下都紧张地围着蝉蜕剑修转,也就没人注意到他的不知所措了。


    十几年过去,他不知道以什么面目面对父母,既怕爹娘看出他变了,又唯恐光阴荏苒,唯独他没变。


    奚平已经落在了转生木里,没敢第一时间走出去,只偷偷探出视线。


    侯府还不知道奚悦出事,只当他天机阁有公干,见支将军离开,便又从兵荒马乱的紧张中松弛下来,恢复常态。


    奚平花了半宿布置的花园里,侯爷在练五禽戏,崔夫人占了花园一角,借着夕阳,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东西。她上了年纪,手抖,眼神也不那么好了,戴了副花镜,不再描细致的工笔。


    画上用大团写意的颜色涂了园里的花草,没侯爷——侯爷年老色衰爱也弛,已经被崔夫人从“美景”之列移除了,甚至嫌糟老头子没眼力劲儿,净挡她视线,侯爷一套五禽戏没走完,被夫人撵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谁好看,就你那大儿子?”侯爷在小辈面前沉默端肃,对着夫人却不敢反抗,磨磨蹭蹭地挪,还不满意地小声嘀咕,“分明中人,不过有几分像我而已。那小子来来去去招呼都不打,越来越不像话……哦,对,叫人一会儿去天机阁送一盒子灵石过去,小悦可别又一去好几天,庞总督也忒会使唤老实人了。”


    崔夫人应了一声,嘱咐家人去,又说道:“上进是好事,哪个都像你一样,成天就会混日子?这辈子跟你算是上了当了——起开,你又挡我桂花。”


    “那你跟我那会儿,我也没说要文成武就啊……”


    奚平感觉到隐骨的凝滞,仿佛在告诉他:此间已无你,何必搅平镜?


    就在这时,他看见崔夫人在画纸上勾了几笔,绚烂的百花丛中多出个人,却是个抱着球的小孩子,头上顶着朵花,在花园里忘乎所以地撒欢。


    在这园中撒过欢的小孩,只有一个……


    奚平盯着那画半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可能是面具戴久了,光着脸不习惯,居然在纠结回家用哪张面孔。


    哪张盖的还不都是当年那撒尿和泥的倒霉孩子。


    奚平再不犹豫,一脚迈进院中,毫不遮掩自己的动静,将满园的蜂蝶鸟雀都惊跑了。


    他看见侯爷肉眼可见地缩回拖在地上的脚丫子,姿态“平地而起”地板正起来,忍不住笑了,虚虚地伸手在崔夫人花镜前一挡:“仙女姐姐,猜我是谁啊?”


    崔夫人吓了一跳,画笔都掉了,脱口道:“啊哟,小宝,你这坏……”


    她说了一半,还以为自己又像之前一样,口误叫错人,习以为常地截住了自己话音,凝滞片刻,才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回过头去。


    “不对。”奚平打了个指响,画中的小孩便应声动了起来,灵光一闪从画面上飞了出去,落地变成了个活灵活现的小男孩。


    小男孩回头朝一本正经的侯爷做了个鬼脸,蒸汽驴一样“嗷呜”乱叫地奔将出去,一头撞在奚平身上,化作碎光顺着他手臂凝到指尖,变成了一把折扇。奚平将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不害臊的大字往脸前一摆,笑道:“我是画中仙。”


    金平城里,庞戬不等人通报,就大步闯进了开明司总署:“白令呢?你上哪冒充纸钱去了,快快快出来,现在什么情况?周桓丢一整天了,广韵宫怎么办?朝臣那边怎么说?张氏发不发丧?皇帝谁替班……天爷了,别告诉我是你家那糟心魔头,不然老子这就向支将军请辞去!”


    白令统领全国开明修士,周楹不在,他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也在焦头烂额,听见动静刚迎出来,便听有人答道:“庞总督不必,我不接手金平政务。”


    白令整个人一僵,蓦地扭过头去,见开明司门口不知何时飘来一阵水雾,显影一样,缓缓凝出一个人……虽然阔别不过几天,却好像已经半辈子没见过了。


    庞戬从没见过这种神通,本能地扣住符咒枪,直到看清来人:“周楹?你这是什么神通……你从哪冒出来的?”


    白令晃了一下,忙一低头掩住表情:“主上。”


    “国内政务可由天机阁和开明司共理,一切遵旧制,有不知如何处置的,可以直接致信玄隐山,我要去趟北历。”


    他的语气还是熟悉的语气,可半魔对人情绪起伏极其敏感,白令一照面,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与过去不同。


    但有外人在,白令将心口淤塞强行按下:“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必,”周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芥子递给白令,“开明陆吾灵印都在里面,这次我自己过去。”


    白令如遭雷击,竟再顾不上庞戬,脸上陡然没了血色。


    就这说话的片刻工夫,开明司里雪片一样庞杂的事务已经等不得人了。


    “白先生,沽州灵石库存告急!”


    “渝州边境铭文破损,有大批西楚邪祟想越境,天机阁那边现在没有筑基能补铭文……”


    “长蛟司派人来问国内能不能通车,客运还好说,时令货运恐怕等不了。”


    “洪讯!”


    “工部……”


    “白先生……”


    白令耳边“嗡嗡”的,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逃入人间的半魔孤儿,除了周楹,无枝可落。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被红尘卷得这样深了呢?


    “开明司离不开你。”一片杂音中,他听见周楹说道。


    白令蓦地扭头,发现方才被手下喊走注意力的光景,周楹已经再次化入了雾中。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小盒弹出纸条,周楹扫了一眼,完成了过去那个周楹的愿望:“开明和陆吾你一直打理得很好,这是你的功业,便在此安顿吧,他们都在依靠你……小白。”


    话音未散,人已经散了,庞戬抬头望去,以他筑基的破障之眼,竟也难以捕捉到周楹的去向。


    远在北绝山附近的陆吾接到消息,御剑飞出去,报给这一支的负责人。


    片刻,一封充满南宛风格的精致拜帖随着白毛大风卷进北绝山的一处洞府中,落在了一个正入定的卷发男人面前。


    三天后,西楚各县先后起兵,以“诛邪”之名,逼向三岳山,深藏在高门大户中的“黵面供奉”第一次公然在人前露面。


    南蜀内门出动升灵镇压三岛蜜阿叛逆,传说中天波老祖的往生灵鲵从天而降,送来了王格罗宝,三岛上所有惊慌的灵兽在一声笛音里低下头。


    魏诚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百乱之地。


    第194章 有憾生(六)


    阖以前在南大陆的东南尽头,最远端比蜀三岛还靠南,北边与大宛接壤。宛东部没什么能挡风的高山,于是每到秋冬,来自北大陆的寒风就能畅通无阻地南下,与湿热的海风撞个满怀,给南阖半岛撞出连月的风雨交加,海上飓风一茬接一茬地乱滚。


    以前雨水虽多,国内却很少像蜀三岛那样,飓风一卷人畜皆飞。因为有澜沧山脉定海神针似的竖在半岛正中,不管是东海还是南海来的飓风,边缘一碰到仙山的镇山大阵,都会自动弹开,“澜沧”因此得名。


    即使如今镇山大阵已经消散,温柔的山脊仍在两边挡风,只是山脚下的良田生满了变异的杂草。


    这里已经不能种粮食了,地脉断绝后,百兽凋敝、草木消亡,只有一些幸运的变异种留存了下来,并在没有天敌处迅速扩张。九成的变异草木都有毒,它们盘根错节的地盘上,连根外来的草也活不下去。


    对于当地的百乱民而言,唯一称得上“作物”的,是一种名叫“荆棘果”的矮树,结的果跟杏差不多大,酸苦寡淡,而且吃多了嘴肿。但好养活,能果腹,人们找不到活干的时候都得靠它活。凡是百乱民们聚居的地方,附近都种上了大片的荆棘果林。


    转生木那种墙缝水边随便生根的树,在这种地方都成了“娇花”,一个照看不到就会被毒虫和寄生藤绞死,要不是大能的伴生木,早也灭绝了。直到近些年才多了起来,百乱民喜欢转生木,将其视作圣树,看到了就会保护起来,人为地在树木外圈撒药驱虫。


    渐渐抱起团来的百乱民们有了活路,便不再生吃亲人的尸体,于是将那些宝贵的尸体“供奉”给了圣树——草木走兽有毒,人身上自然也有毒,百乱民的尸体埋在树下,就会引诱那些阴魂不散的寄生植物先“吃”尸体,把无根的寄生物毒死。


    众生在水深火热里相克。


    在这里,每棵野外生长的转生木都是墓碑……不止一个人的。


    当时,几个百乱民正在举行“葬礼”:他们将尸体埋在树下,两人填土,其他人便拉着手围成一圈,绕着树唱起送葬的挽歌,肃穆而虔诚。


    尸体的头还露在外面,毫无预兆的,整个南阖半岛的天变了色。


    无数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百乱之地的荒野各处,其中一道稳准狠地劈中了那树身,转生木瞬间焦糊。围在周遭的百乱民都给雷击炸飞了出去,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动了。


    电光未散,两道披着蓑衣的身影落下,看也没看被雷电击穿的百乱民,一道符咒贴上去,将残留的树根也一把毁去。


    随即枯死的树根朝地下和周遭散发出水波一样的红光,火焰色的藤条伸展出来,一碰到土就开始水蛭似的往里钻。那些火红的细藤移动速度极快,转眼覆盖了方圆百里,所经之处,连百乱之地本土的变异植物也都枯死了。


    地下残留的草根、种子、虫卵全被这鬼藤条舔舐一空。


    这藤叫做“野火”,是丹道一种禁术,专门清理灵田用的。野火藤一旦入土,便会将土壤中所有活物的生机夺过来。它能在种植娇气的灵药前帮忙“清田”,将风吹来的草种彻底杀灭,过处寸草不生,“燎原野火”因此得名。


    几息之间,目力所及范围内,草就都蔫了,树叶也开始变色。用不了一天,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沙漠般的荒原,什么也长不了了。


    大宛事变的消息传出,南矿也乱成了一锅粥,但各方势力如何暗潮汹涌不提,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达成的共识是:当务之急,要清理伴生木。


    以澜沧山为中心,百乱之地被瓜分成四块。其中,楚、蜀、历与南阖都不接壤,接壤的大宛驻地位于南阖半岛最南边,被其他三国驻地与本土隔开。也就是说,没有特殊情况,四国大能与自家南矿驻地中间都隔着别国辖区,别的国家一旦升级防御铭文、开启大阵干扰,任是谁也很难从国内遥控南矿。


    而“特殊情况”,就是伴生木。


    升灵以上,伴生木可以随时和主人调换身体,不管中间隔着什么都挡不住他的视线。


    支修好说,雪山上的树没那么容易在毒瘴之地生长,而且他来得匆忙,恐怕是刚到百乱之地,就被告密的罗矮子叫回去了,来不及布置。麻烦的是转生木那赖唧唧的歪脖子树。


    那玩意死皮赖脸地到处长,什么水土都不挑。而奚平一旦察觉到这边有人对付他的伴生木,穿树抵达不过瞬息之间。所以要清理这些树,必须趁他被大宛国内牵制精力时,四国同时出手,一击结束,然后快速清田清地,绝不能有一棵树苗遗漏。


    南矿四国驻地的所有修士几乎倾巢而出,同时严阵以待地把所有监测灵气波动的仙器全架了起来,万一失败,升灵踏足百乱之地,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动静。


    雷鸣过后,无数神识紧张地注意着周遭灵气波动。足有一炷香之久,雷劈大地的焦糊味已经被雨水冲走了,野火藤占满了百乱之地全境,各国驻矿修士们才松了口气。


    “成了,即使有心怀叵测之人撒种子,野火藤占满的地里也不会再长树了。”贴符咒的修士一开口,就是正宗的金平腔,往烧焦的树下看了一眼,他厌恶地收回视线,“长在尸体上的树……果然是邪祟。”


    他的同伴叹了口气,说道:“也幸亏这些妖怪百乱民们在每棵树底下都埋满了尸体,‘驱秽符’一扫,哪里有这邪树一目了然。不然荒郊野岭的,咱们怎么可能毫无遗漏地将邪祟‘眼线’都揪出来?光用‘野火’可来不及。”


    “下一步就是封锁海岸,保住南矿了。我大宛矿上,修为最高不过筑基初期,听说国内筑基以上前辈几乎都被那灵山叛逆扣押了。你我不过开窍修为,我们还背靠灵石矿山……内有叛徒,外有邪祟,到底该怎么办?”


    “总管已经去北历驻地求援了,那边有大人物下山镇场。有她在,除非支修想跟北历翻脸,否则绝对不敢轻易动南矿。北历有三大蝉蜕剑修,十二升灵,更有晚霜侍剑奴承天下剑宗,世上没人敢与昆仑为敌。”


    “我等又何尝不是与虎谋皮。”


    “此乃我玄隐山大劫,投奔北历是权宜之计,事后出点血也是没法子的事。南矿是除了灵山之外最大的灵石资源,如今玄隐山出事,我们必须保住南矿。等熬过这一关节,除掉叛徒,内门那么多前辈高人,还会有新蝉蜕。”


    “也只能这样了。想当初我玄隐,四大蝉蜕长老,三十六峰主,冠绝天下,不比那冰天雪……”


    “师兄慎言!”


    “唉!这鬼天气,雨水蒸笼一样,快把人闷熟了。”


    两人忧虑着家国大事,看也没看一地的百乱民尸体,御剑离去。


    第195章 有憾生(七)


    当年在潜修寺,但凡奚平多看他一眼,他心里能自动编排出一百多折:奚士庸没事乱瞟,必是要使坏,庄王恶势力必是要借题发挥,等狐狸精贵妃生的狐狸精皇子得了势,必得篡位夺权,那太子连同他们姚家还不都得家破人亡?


    任凭是谁,家破人亡在即,也没法风轻云淡。姚启只是吓得拉几场肚子,这反应简直可以说是很有英雄气概了。


    这回姚启和常钧是亲眼看见那些邪祟戴上灵相面具,变成他俩的模样走的,不需要子明兄那么“有先见之明”的脑子也能推断出来,邪祟肯定是要借他俩身份混入南矿。


    同僚的修为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绝对看不出来,那些邪祟可不好比是毒蛇钻进了耗子洞?


    而且这事完全就是因为他俩私自逃出南矿造成的!


    常钧抱着头,感觉脖子快支不住乱哄哄的念头,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南矿遭殃,平时一起喝酒磕牙的同僚死不瞑目,一会儿是自己被问罪,连累九族……


    “不是的,洪正兄,”姚启听完他语无伦次的絮叨,指出,“我觉得咱俩应该不会被问罪。”


    常钧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他,等着听他高明的后手。


    姚启:“咱俩可能得死这。”


    常钧:“……”


    子明兄确实没有被夺舍。


    姚启臊眉耷眼地安慰他道:“这种情况我都习惯了,没什么的。”


    常钧欲哭无泪,心说:你还临终临出习惯了。


    姚启形槁心灰地坐在墙角,好像已经躺平了任凭命运蹂躏,盯着墙上的铭文说道:“我长这么大,夙夜难安,隔三差五就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回成真了而已……在潜修寺那会儿,罗师兄每天都想杀我,碍于门规忍住了没动手而已。”


    常钧木然道:“罗师兄没那么大杀气……”


    姚启:“还有那谁,走太急,没找到机会害我。”


    常钧忽然一愣。


    奚家和姚家早年间那点单方面的“恩怨”,已经随两个皇子各有去处变成了乐子。


    事关隐骨,当年潜修寺的管事们没和他们把原委交代特别明白,但他们也依稀知道,奚平那会儿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如今一把年纪,少年时那点小摩擦早过去了。姚启虽然不常提起奚平,偶尔说起来也都是坦然叫名字的,没有用过“那谁”这种带着幼稚敌意的代称。


    怎么又提起这茬了?吓得错乱了?


    下意识地,常钧顺着姚启的目光看去,忽然发现姚启那丧兮兮的目光盯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边角处一个不起眼的铭文。


    建筑上常规的避火铭。


    当年奚平还是凡人时,为了不让邪祟夺舍,指使他身边的半偶偷了烟海楼避火铭的一颗活动铭,用火绒盒引爆了——为防其他妄人效仿,潜修寺官方记录中将这一关节也略去了,只有当时在丘字院里的人知道。


    “我真挺讨厌他的……现在也说不清是受家里影响,还是纯粹看不惯他做派。有时候也想,我和他其实是差不多的出身,别人成了内门飞琼峰上唯一的弟子。我呢,只能在南矿里混迹末流,连灵石押运船都没资格跟,人跟人的差别竟有这么大么?”姚启缓缓转过头,对常钧说道,“我老是想,要是易地而处,我敢不敢像他一样?”


    “姚子明?”潜修寺的罗青石病恹恹地吊起了猫眼。


    罗青石先是被蒸汽驴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一帮筑基围攻,是给人抬回潜修寺的。这会儿虽然已经吃了丹药,坐起来还是很吃力,他靠在两个稻童身上,强撑着见客,看着更不高兴了——尤其是发现奚平这不速之客已经升灵。


    罗青石简直怀疑人生:难道自己修为停滞不前,竟是不够缺德的缘故吗?


    潜修寺在玄隐山边缘,对于升灵来说就是两步路,奚平一发现姚启失联,立刻跑到了外门——潜修寺里有外门弟子名牌。


    奚平以为他不记得了,便说道:“单名‘启’,是太明二十八年……”


    罗青石不耐烦地一摆手,微弱的颤音拖得更长了:“少废话,我知道姚子明是谁,一个人承包了后山灵田一年的肥。”


    奚平:“……”


    便见罗青石从随身芥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往门口一扔,钥匙落下,一座堪比乾坤塔的大高楼拔地而起。


    “名牌库,外门都在这,”罗青石爱答不理地说道,“找谁自己喊,喊不出来可能就是死了。”


    奚平谨慎地问道:“可能?”


    罗青石眉眼一立:“还有可能是你废物。”


    奚平好像真是成熟了,一点也没生气,平和地说道:“我知道了,弟子名牌上拓印了弟子本人的灵相,与本人心意相通,罗师兄的意思是说,要是子明兄本人实在不想见到我,他的名牌可能也会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罗青石对天翻了个白眼。


    “难怪罗师兄让我自己喊,原来不是不帮忙,是怕子明的名牌不敢出来……怎么好呢,我跟他也不是很亲近。”


    奚平说着,走到那外门弟子的名牌库前,有点发愁似的在上面摸了摸。


    罗青石在旁边等着看他笑话,冷笑道:“那就看‘内门高人’的手段……”


    奚平手背上青筋陡然暴出,那远比同级升灵凝练的神识劈头盖脸地朝那高塔压了下去。这可谓是“一力降十会”,数丈高的塔顷刻间被他压成了三尺,塔身在“大邪祟”掌下瑟瑟发抖,但凡有腿,它得下跪。


    奚平在那塔顶的瑞兽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和风细雨地说道:“姚启姚子明,太明十二年生人,二十八年入潜修寺,名牌可在?”


    话音没落,那塔楼就忙不迭地自己将一块名牌喷了出来,根本不管名牌愿不愿意。随后二话不说回到钥匙里,连滚带爬地滚向罗青石。


    罗青石:“……”


    奚平一弯腰捡起姚启那块也想跟着逃亡的名牌,见名牌灵气充沛,还挺精神,就知道人也还好好的,心里先松了口气,遂好整以暇地朝罗青石一笑:“幸亏我还有把子蛮力——以及罗师兄,按玄隐山论资排辈的规矩,你该管我叫‘师叔’了。不过没事,我不讲究,咱俩可以各论各的。”


    苏准闻听消息赶到澄净堂的时候,就见原本连坐都坐不久的罗青石居然脸红脖子粗地御剑而起了,口中还中气十足地吼道:“奚士庸,小人得志!”


    苏准见状大惊失色:“罗师兄,有伤养伤咱们就慢慢养,欲速则不达,虎狼药万万吃不得啊!”


    罗青石暴跳如雷:“你才吃药了!”


    奚平轻飘飘地踩在一棵细竹针尖大的顶上,好像一片无风自动的叶子,“乖巧”地冲苏准一拱手:“苏长老,我师尊问您好。”


    “挺好挺好,多谢挂怀。”苏准捂着胸口,颤颤巍巍道,“你师父白头发怕是得有不少了吧?”


    “硬朗着呢——您放心,罗师兄没吃错药,就是见了我喜不自胜,创造了奇迹。”


    一道符咒隔空打了下来,罗青石:“你、放、屁!”


    筑基的符咒就像挠痒痒,奚平头也没回,一摆手,那符咒便停在半空显了形。奚平绕线绳似的将符中的灵气抽走,一摸就知道罗青石的伤没大碍,只是真元耗竭脱了力,外加心有郁结困惑,道心不太稳。


    “罗师兄不愧是潜修寺的引路人,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标准的符咒了。”


    “我让你多看几个标准符咒!”


    “哎呀,下来说话,二位!行行好,都移驾地面,坐下……罗师兄你保重啊!”


    奚平遛着罗青石在院里跑了一大圈,清空了他的真元,见罗青石脸上郁气被血气冲散了,这才突然收起嬉皮笑脸。


    他落在澄净堂前,近乎正色地冲罗青石一拱手,说道:“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圣人,圣人们通天彻地,确实也各有其道,只是道不同,于我如浮云。仙山中,传我道解我惑的人只有两个半……”


    罗青石喘着粗气听到最后一句,以为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子又在使坏,正待勃然作色。


    奚平也反应过来了,忙找补道:“你算一个,我师尊一个,还有位前辈,因我生的太晚,无缘见一见活人,所以只能算半个。”


    罗青石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正经八百地说人话,微微一愣。


    奚平晃了晃姚启的名牌:“玄隐山的体面,我看有一半是罗师兄你撑起来的。”


    说完行礼告退,正要走,便听罗青石叫住他道:“传闻‘死道’没有道心,是真的吗?”


    因不死隐骨和粉身碎骨的独特法门,仙山一般将元洄的“不驯道”称为“死道”。


    奚平笑了一下,默认了。


    罗青石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你运气很好……呵,心为形役,心为形役……”


    奚平注视了他片刻——得知罗青石公然反抗道心上传来的“天谕”,给支修传信,奚平就知道他那道心恐怕比端睿大长公主的还违心。正道反抗道心,恰如余尝当年反抗黵面,于无声处惊心动魄、生死相搏。


    于是奚平没接他那“运气好”的话茬,往北方看了一眼:“迟早有除掉镣铐的一天,罗师兄多保重,等着看。”


    他身形消失在原地,给周楹传信道:“现在这阵仗,南矿争夺战不可避免——我国矿区已经混入邪祟,其他国矿区也未必干净,那什么侍剑奴人生地不熟,难免让人绕进去,蝉蜕剑修大打出手多伤天时?不如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万一有人挑拨,我们就假装翻脸,把百乱之地的邪祟势力彻底钓出来,怎么样?”


    周楹很快回道:“哪方面的人动手这么快?”


    奚平想了想:“我觉得应该是西王母。本名杨婉,当年的澜沧内门弟子,丹修升灵,南阖皇室后人。”


    姚启收不到问天,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收问天的事被人发现,南矿请了高手,屏蔽了问天;要么就是他本人被关起来了。


    前者可能性不大。


    姚子明小时候拘拘儒儒的,现在长大了也不知好点没有,但他怯懦归怯懦,对人戒备心一直很重,光这一点,就不可能是完全没主意的人。哪怕他不信任匿名的问天,也不会傻到告诉别人。问天是玄隐山最高加密的通讯仙器,只要姚启不傻到自己拿出来展览,别人很难察觉。


    至于后者……


    张太后令姚氏用降格仙器给姚启传信,就跟往南矿发了个公告差不多,她知道别管之前四大家族怎么斗,在这仙山生死存亡之际,大家立场是一致的,南矿的人应该不会对姚启出手。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姚启信了他,没听他姐的,自己跑了,不料霉神附体,中途被什么人捉去了。


    如果捉他的是其他仙山的人,应该会通知南宛矿区——百乱之地的矿区中有假扮成往来行商、常年混迹在那边的陆吾,目前还没听说矿区“丢人”。


    所以扣下姚启的多半是邪祟势力,派了自己的人李代桃僵混进了矿区。姚启落到王格罗宝、余尝与东皇三者中任何一人手里都活不了,那仨败类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抓了半仙小弟子,保准是搜魂灭口大全套招呼。


    只有正统出身的杨婉做事会留一线,避免无谓的滥杀。


    奚平在百乱之地混迹八年,虽然没有直接和西王母接触过,但阿响一直在她身边。而且东皇一直在暗搓搓地关注西王母一举一动——世上有谁比恨之入骨的前夫更了解一个人的?


    有:在前夫和当事人两边窗根底下听墙角的猥琐树苗。


    如果是杨婉……


    奚平:“剑修最怕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毒瘴,我猜那是西王母的第一步,三哥,转达给北历当我们的合作诚意,要是我猜错了……那就把你抵押给北历,凭你的本事,在北绝山放几年羊,准能把昆仑山放塌了。”


    周楹没搭理他,将特制暖炉上温着的茶端起来暖手。


    此时百乱之地闷热难耐,大宛金平正在夏末秋初,北绝山已经刮起了白毛的大风。


    飞琼峰也是雪山,但那种冷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只是皮肉吹得凉一点,有灵气护体,不会觉得难受。北绝山那无人之境吹来的朔风却仿佛要将人的真元都冻住,升灵以下 的修士不带保暖护身的仙器,在外面待一宿能活活冻死。


    周楹用标准的北历语,面不改色地对眼前的雪狼太子吹了个大牛:“百乱之地是魍魉乡,三大升灵,底下邪祟何止成百上千,其中有搬空了秋杀秘境中澜沧派秘法的,有与楚蜀两国勾连的,防不胜防,除了陆吾,没有人把握得住这些人的动向。”


    雪狼太子——瞎狼王的继承人——犹疑地审视着这年轻人……南宛的庄亲王,一个刚踏进玄门没几年的“幼儿”。


    “据我所知,贵国陆吾不过是一群民间出身的开窍修士,成立不到二十年。”雪狼太子全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卷的,说话直得像根棒槌,“魍魉乡的水之浑,四国驻矿两百年不敢说‘摸清’,你不要口出狂言。”


    清净道就这点好,在升灵剑修那锋芒毕露的逼视下毫无破绽——别说是目光,就是对方真把剑拿出来,周楹也依旧能不动如山,把空手套白狼的神技进行到底。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粗粝的茶汤,把肺腑烫出了暖气,才不慌不忙道:“小心毒瘴——这是我们的诚意,后面的消息不免费,带我见瞎狼王,替我引荐昆仑山。”


    第196章 有憾生(八)


    开明和陆吾的经费一直都很紧张,陆吾们一方面在黑市上坑蒙拐骗,一方面也为了身份,置办了不少明面上的产业和生意,两边一抵,凑合着还算能平账。


    百乱之地的花销与其他地方却是不能比的。


    凡人进了百乱之地,时间长了也会对健康有损,因此虽然不能修炼,也会自备一些灵石保健。修士——特别没有真元的开窍修士体质更敏感,陆吾在百乱之地活动的灵石损耗是别处的十倍以上。


    即使是近年来灵石价格持续走低的南宛,一两普通白灵的市价也要将近千两白银,百乱之地的买卖再暴利,十倍的灵石损耗也周转不过来,最赚钱的雪酿还犯周楹的忌讳,不能碰。


    再有就是这地方少见“单打独斗”的邪祟,连魏诚响那种从来不承认自己属于邪祟的独狼都被迫入乡随俗,跟了西王母。邪祟帮派极端抱团,像野狐乡那种只交易不问双方来历的情况,在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至今,早年安插的陆吾也只能在矿区活动,倒腾倒腾物资,跟各矿区混个脸熟而已。


    舆图化入地脉与同源道心作妖这两件事都是一夜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准备。


    眼下战场突然转移到南阖半岛,伴生木被废,百乱三杰那边没有耳目……


    奚平叹了口气,凭他对周楹的了解,三哥这会儿对北历的口风,肯定是“陆吾已经掌握了南阖半岛全境,一切不出我意料”。


    周楹其人,看着似乎是那种谋定而后动,走一步看三步,自己躲在幕后不露面的稳重人……其实完全是假象。奚平总觉得,他三哥骨子里就有种做妄人的潜质,别人说“稳妥”,怎么也得有七八成的把握,他的“稳妥”要是能有五成,白令得去烧香。如果不是生在周家,赌鬼这行当可能就是给他量身定制的。


    可是人放出去就拽不回来了,还能怎么办呢?只好竭尽所能地坑蒙拐骗去,给他兜着。


    奚平突然发现,没有了“兄长”的包袱后,他俩“闯祸的”和“兜底的”关系似乎颠倒了。


    “清净道不愧是三千大道之始,好使。”他心说,“早知道我也去。”


    奚平十分沧桑,于是“相由心生”,给自己换了个稳重的姿势——盘腿坐在剑上飞回了飞琼峰。


    当天夜里,奔波数日的魏诚响神识进了陶县的破法空间,赵檎丹已经准备好了一批物资在等她。


    “这是陆吾之前在陶县囤的,你先拿去应急。”赵檎丹给她把空酒壶灌满,“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缺什么只管说,太岁前辈吩咐过。”


    “要工厂用的煤炭,他们打起来不会管百乱民死活,可能得搬到地下城,换气的机器吃煤,还有药——那边毒虫瘴气丛生,大量人聚在一起很容易出疫病。”魏诚响灌了口酒,叹道,“终于暖和了。”


    赵檎丹奇道:“南阖半岛还能冻着你?”


    魏诚响心里冷,她磕磕绊绊地跟着祖父长大,一直缺个娘,对年长的女性有本能的向往。西王母强大又温润,既可靠又从不独断专行,南阖旧人们都愿意为了她肝脑涂地。魏诚响原本以为,民间传说和话本上泽被苍生的女神要是长了人的脸,就该是她的模样。


    魏诚响甚至偶尔会幻想,要是西王母复了国,这该是多好的地方啊,黎老他们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可原来不是同路人。


    她没和赵檎丹多说,只是半带自嘲地笑了笑,随口岔开话题:“你怎么还‘太岁前辈’?”


    魏诚响这段时间跟踪西王母,关于金平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小道消息已经听了一耳朵。什么哪个峰弟子、哪个侯世子,她弄不清那些金平权贵谁是谁,但她从人们震惊的转述中听明白一件事:这位“前辈高人”果然跟她之前隐约猜测的一样,根本没那么“前”。


    算年纪可能跟赵檎丹差不多,搞不好他俩还在潜修寺同过窗。


    难怪那小子分明屁话上车拉,每次见了赵檎丹都格外沉默“端庄”,说话还压嗓子。


    水仙十四年不开花——装蒜他装成蒜精了!


    西楚国内动荡,赵檎丹要忙的事太多,没来得及打听小道消息,茫然地问:“啊,不然呢?”


    魏诚响怜爱地看了看她:“来,我跟你细说,听完你别生气,这个太岁,他……”


    可太不是东西了。


    她话没说完,被一声好像刚吃完整个鸡毛掸子噎出来的长咳打断。


    某个占了别人十多年便宜的男人神识钻进破法,脸上还扣了张狐狸面具。


    赵檎丹客客气气地招呼道:“前辈。”


    魏诚响不吱声,似笑非笑地看他脸上那仿佛在垂死挣扎的面具。


    “锦霞峰出的辟谷丹和解毒丹。”奚平将几个药瓶扔给她,“西王母擅毒,解毒丹防意外中招。辟谷丹你直接吃就行,一颗可以辟谷一个月。凡人要实在捉襟见肘,也可以化一点泡水喝,只是应急可以,他们不能长期吃,会损脏器。”


    魏诚响接过丹药,却没道谢,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奚平一看,指望她“吃人嘴短”保持沉默是不行了,遂能屈能伸。他当着赵檎丹,脸上没事人一样,前辈高人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稳,私底下通过魏诚响随身的转生木牌,干脆利落地说道:“姨,我错了。”


    魏诚响一口酒呛进了气管,这蒜精属实不是凡胎肉体!


    最绝的是,奚平两幅面孔泾渭分明,口中还一本正经地问道:“慢点,你那边收容多少百乱民了?有多少人不肯走?”


    姿态之端庄、语气之稳重,好像刚才那声“姨”不是他叫的!


    魏诚响没他那么宽阔的戏路,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别着急,”被蒙在鼓里的大小姐忧心忡忡地拍着她的后背,“余尝手下人的黵面还没除完,不行咱们再讹他一笔,天无绝人之路的。”


    奚平严肃地附和:“唔,不错。”


    “咳……”魏诚响一时不能直视他,“有、有十几处聚居村都住满了,原来避难用的地下城打开了,估计能容纳几万人,这几天陆续有人来投奔。”


    她说着,声音沉郁下来:“新来的不知底细,原本一直跟着我的人我都问过了,跟估计得差不多,愿意离开故土去南海秘境的不多,十中无一。有的是漂洋过海害怕,有人不甘心……其实要没有这桩事,他们不会这么抗拒,百乱民天生残缺,确实短智慧,但我们不缺魂,也有喜怒哀乐,也懂悲愤。“


    “不走就不走。”奚平声音冷了下来,“南阖半岛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争势,也该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说着,他取出一件东西递给魏诚响:“找这东西的主人。”


    赵檎丹一眼认了出来:“姚子明的弟子名牌?”


    “对,他应该是落在了西王母手里。名牌靠近本人,会有特殊的感应,找到他,就找到了西王母他们的藏身之地。”奚平道,“应该就在大宛矿区范围内。”


    百乱之地和别的地方不同,地脉断绝,除了矿区,灵气几乎没有。没有灵石资源,拖也能把对方拖死,所以各方都想占先手,谁先控制灵矿资源,谁就站在了不败之地。


    奚平现在手头只有陆吾和百乱民两张底牌,参加这种竞争是自寻死路,大宛只好率先“出局”。


    “蚍蜉撼不了树,螳臂当不了车。幸好世上虫子种类多。”奚平道,“这一局,我们来当猛兽身上的跳蚤。记着,他们不把百乱民当人看,我们才有机会,所以一切行动都要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我们这么多年建的小村,也不过是别人一张符咒的事。”


    大宛南矿,“姚启”照常执行他日常的事务:巡逻检查矿区安全设备和照明。


    新镀月金能省下大笔灵石,南矿不少机器也改用了“新金”,这些新设备对于修士来说检查起来也很容易,神识一扫,机器好不好一目了然,不用研读许多法阵。做这些琐事的修士若不是自己有心,恐怕修为一辈子也精进不了,毫无前途。


    也就姚启这种没根基的才会被分配这种活。


    今天的“姚启”比平常还磨蹭,寂寞极了似的,他差不多把每个机器都摸了一遍,路上遇到同僚都只是匆匆一点头,目光刻意躲闪开——没人在意,他一直就这样。


    远远地,“姚启”和“常钧”对视了一眼。


    一刻不停的机器喷着雪白的蒸汽,落在下工的矿工身上,那工人无端觉得有点沙眼,不甚在意地揉了揉,看不见的毒瘴已经悄无声息地黏在了他身上。


    灵矿管制严苛,矿工下矿后都要到当天值班的管事那里“搜身”,以防夹带。那矿工照常走进查验的法阵,法阵毫无反应,旁边面如冰霜的管事修士冲他一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矿工恭恭敬敬地冲尊长作揖,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礼。


    两人擦肩而过时,驻矿管事附着灵感的鼻子敏锐地闻到了工人身上的汗酸味,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掩住口鼻。


    矿工身上沾的毒瘴顺风飘落在他身上。


    西王母亲手编的毒瘴,同级的升灵修士也未必能感觉到,别说南矿这些修为低微的了。


    蒸汽里的毒瘴被往来灵矿的矿工带到各处,又沾到修士身上。毒瘴碰到活人就会扎下根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身上抽取着微弱的灵气壮大,一传十十传百。


    各矿区中有乱窜的行商,有互通消息的修士,那毒瘴很快从大宛矿区传了出去。


    北历矿区的驻矿使匆匆忙忙地走进驻矿办。驻矿使是矿区第一把交椅,门口卫兵整齐地冲他行礼,他到了自己地盘,却不进屋,只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施礼道:“侍剑大人。”


    屋里有人用历语应了一声:“嗯,进来。”


    那是个有些古怪的女声。


    历语发音多沉在喉中,听来比别处人说话低沉,那人声音却带着些不自然的高亢,像喉咙里装了个簧片。


    驻矿使谨慎地检查了衣冠,这才眼观鼻、鼻观口地走进去。


    屋里……坐着一座“山”。


    北历人与风雪为伴,普遍高大壮硕,那驻矿使就是个须发浓密的威猛大汉,然而屋里坐着的那位却比他站起来还高,垂在身侧的胳膊堪比驻矿使的大腿,张开能捏住整颗人头的大手上青筋毕露,手心有无数剑痕。


    那“巨人”肩宽怕是得三尺有余,上面却顶着颗正常尺寸的人头,她脸上疤痕丛生,每一道疤周围都起了肉条,将五官割得四分五裂,背后背了一把重剑,只有剑柄露在外面。


    周遭的热气都被那剑吸走了,此时分明是南阖半岛最闷热的季节,屋里却冷得让人一哆嗦。


    驻矿使只匆匆一瞥,便不敢再看——那是昆仑晚霜剑,世间三大名剑之首,最古老、最有灵性的杀器。


    以他的修为,扫一眼已经是灵台剧痛,盯着看怕是要走火入魔。


    昆仑开山老祖剑宗“碎无尘”后,晚霜再不认主,只有当年剑宗的侍剑半偶能拿起来。侍剑半偶也随旧主去后,晚霜就被迫封存。


    没有晚霜,昆仑的镇山大阵终是少一环,只能靠几个蝉蜕高手轮流用真元续,抵御西北来的严寒。后世剑修前仆后继,然而连同掌门在内的几位蝉蜕长老拿晚霜也没办法,这古剑睥睨无双,不肯迁就凡愚。


    直到一个狠人横空出世。


    这位另辟蹊径,照着当年剑宗侍剑半偶的法阵核,将自己已经半步升灵的剑修身活活炼成半偶。此事闻所未闻,震撼了昆仑整个门派,居然真给她熬过去了。从此她成了晚霜的继承人,自称“侍剑奴”。


    昆仑上下对她当面恭敬,背后都很忌惮——狠到这种程度,多少有点没人性了。


    驻矿使每次跟她说话都毛毛的,几乎屏着点呼吸道:“大人,方才送走了南宛使者,果然如玄隐的人所说,他们身上带了邪祟的毒瘴。看来玄隐内部确实是改朝换代,南矿自以为正统,占了玄隐山的支修也不准备管他们。一新一旧,两拨人都在拉拢我们。”


    侍剑奴眼皮也没抬:“是投靠。”


    驻矿使一低头:“是。”


    “我南下,本想会一会传说中两百年蝉蜕的南剑……呵,剑没碰到,人先求和,果然南方没有剑修。”侍剑奴说话有些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转告瞎狼王,别跟着搀和,我们不缺这些废物依靠。让那什么姓‘粥’姓‘汤’的滚。宛人守不住他们自己矿区就拿来,谁嫌灵石多?”


    第197章 有憾生(九)


    在北历一帮浓眉大眼的大脸盘里,他跟周楹相对而坐,说不好谁更弱不禁风,倒像从一块盐碱地里爬出来的两棵病秧。


    周楹从小在广韵宫长大,一举一动都有教养规训,往那一坐尚且还有筋骨在,这位老狼王却像根泡了一宿的面条,软塌塌糟烂烂地往那一盘,睁不开了:“你是奚正德什么人啊,长挺像……眼不太像。”


    周楹答道:“外甥。”


    “哦,怪不得。”瞎狼王刚喝完雪酿似的,含糊不清地哼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道,“那小鬼,就知道混日子,这些年过得挺太平啊。我给他那一剑,前一阵金平翻个底朝天才用掉,他拿去扎了个谁啊?”


    周楹:“西楚无心莲。”


    瞎狼王愣了一下,眼一下睁开了,从狐裘里探出细长的脖子:“谁?西楚那个挤眉弄眼的大妖怪?”


    见周楹点头,瞎狼王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天生一双细长的柳叶眉,比修过的还规整,眉目轮廓却极深,长相介乎于“阴柔”和“阴森”之间,这一笑却十分豪迈:“你们玄隐山蝉蜕升灵下饺子似的去了一锅,什么‘天机地鸡’的满街跑……末了没抓住那秃子,倒让我八百年前留给凡人护身的剑捅了?”


    周楹一拱手:“还没多谢狼王。”


    “不用谢,”狼王一摆手,“老子人在那都不见得抓得住无心莲,奚正德有出息!唉,我手下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年他要是留下给我当徒弟,雪狼还轮得上这废物来当?”


    旁边的雪狼太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瞎狼王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忽然像是对周楹起了一点兴趣,毛茸茸地往他身边蹭了蹭:“小鬼,你是奚正德的外甥,那你灵感高不高?”


    周楹微微一抬眼,瞳孔中若隐若现的心魔种露出了痕迹:“尚可。”


    瞎狼王对上他的目光,蓦地往后一闪:“你往眼睛里弄了个什么玩意?!”


    周楹笑而不语。


    瞎狼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会儿,他们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奚正德的外甥好像是……”


    雪狼太子低眉顺目地提道:“南宛庄亲王,周楹。”


    瞎狼王听完,缓缓坐直了,若有所思地瞪着周楹:“你就是南宛那个遭瘟的顶级灵感,那我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了。”


    周楹端坐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相传……剑宗是世上第一个立心入道者,昆仑山是第一座仙山,万山之始。镇山神器无间镜,能解所有惑。”瞎狼王说道,“你是奔着无间镜来的。”


    周楹:“狼王圣明。”


    瞎狼王摆摆手:“不行,死心吧小崽子。你当无间镜是客栈门口的衣冠镜,谁想照谁照?没人知道那东西藏在哪,掌门、大祭司和晚霜侍剑奴三人联手才请得动,凭什么给你看?再说就你这一点修为,神镜里反道光能把你剁成馅——在我这小住几天,你就回去吧,我找人送你。”


    周楹神色纹丝不动:“事在人为。”


    “昆仑山刚落成的时候,当年西楚那个老无心莲没事也老来惦记,打跑一次又一次,我说你们这些顶级灵感都有毛病吗?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点药喝,没事找事。”瞎狼王翻了个白眼,“别说无间镜,昆仑山的门你都进不去。侍剑奴下了南矿,那怪胎就会砍人,从来不搞什么阴谋阳谋,不能与她一战的都不配和她说话。什么‘百乱三只鞋’的,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地跟你们结盟。南宛要是守不住矿,她正乐得接手。”


    周楹听完点点头:“多谢狼王指点。”


    瞎狼王:“……不是,我指点什么了?”


    奚平那边,带走了姚启弟子名牌的魏诚响才刚搜罗到一点蛛丝马迹——有刚来投奔的百乱民看见过姚启他们出逃时坐的蒸汽车。姚启从南矿出发,肯定是要逃回国内,起点和终点是清楚的,顺着百乱民的线索,魏诚响他们很快找到了废弃在大雨里的蒸汽车。


    她在车里搜到了一块摔烂的怀表,上面带个颇为时髦的司南小针,穷乡僻壤里飞天遁地的高手们谁也没在意这凡人的奇技淫巧:那司南小针指的不是南。


    魏诚响捏着骰子一撒手,跳出个“豹子”,当即拎着弟子牌追了过去。


    奚平刚叮嘱完她小心,就听见周楹给他传信道:“晚霜侍剑奴拒绝和谈,以为她坐镇北历矿区,不需要盟友,昆仑也不会见我。”


    奚平皱了皱眉:“就是说此路不通。”


    他一边留着眼关注魏诚响那边,一边迅速盘算:北历实力够强横,不吃坑蒙拐骗那套,看来只好暂避其锋芒……


    周楹打断他思绪:“我的意思是,你让她需要就可以了。”


    奚平:“……三哥,你怎么刚去没几天,口音都跟着那边人跑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什么?”


    周楹耐心地说道:“蝉蜕要是想隐藏行踪,百乱之地那些大小邪祟未必察觉得到,百乱三杰恐怕还不知道晚霜南下,凭他们的手段,在剑修蝉蜕面前可能确实是不值一提。你暗中帮他们一把,不要让北历人那么高高在上,不然我们这边没有筹码,没法往下谈。“


    奚平木然道:“我,人在玄隐山,伴生木一棵也种不下去,鞭长莫及,手下能用的只有半仙陆吾和不仙的百乱民——你让我去搞蝉蜕……剑修,还得偷偷搞不能暴露自己,因为事后要以此为筹码坑他们合作?”


    周楹道:“不错。”


    奚平柔声说道:“殿下,您就在那边放羊吧,别回来了。”


    上次在玄隐山,这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开口就让他“拖住章珏”,这回又轻描淡写地让他“设计剑修蝉蜕”!当他南圣转世吗,拳打月满脚踢蝉蜕,说显灵就显灵,还有求必应!


    早知道当年周家在无渡海里养什么魔?养个他奚平不就得了!随便喂点饭,二三十年就长成,又省工夫又省钱!


    “别扯淡了,干不了,你行你自己去。”奚平决定不惯着他毛病,一锤定音道,“南矿保不住拉倒,爱谁占谁占,我一时半会儿又不缺灵石使,关我屁事。我只管我的人。那北历剑修既然这么厉害,干脆让她把一帮邪祟都干掉呗,她杀人我们捡漏,巨鲸落够万物活好一阵呢,等我收拾了西楚南蜀再说……”


    周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宛阖之战,飞琼峰主的长兄支毅将军奉命追击南阖残部,殉国,葬身在了南阖,你知道吗?”


    奚平一愣。


    “史书上的说法是,‘阖走火入魔的掌门脱困,与一众高手大打出手,波及了经过的宛军与南阖凡人’,实际怎样,你最好去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周楹平和地建议道,“侍剑奴南下,这回北历恐怕是动了贪心,想趁其他三国纷乱,独吞南矿。晚霜剑一旦插在澜沧山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把澜沧变成一座小昆仑,彻底改变南阖半岛地貌。就怕令师忍到最后忍无可忍,到时候不答应。”


    奚平一步钻回飞琼峰,正好看见闻斐和林炽各自去忙了,支修把人送到门口,指点奚悦去后山看剑。


    奚平满世界乱窜不在飞琼峰的时候,奚悦总是下意识地找他,见了他,却又不知为什么总想避开,于是远远对他躬身一礼,迅速御剑飞走了。


    支修招招手:“士庸过来,给我说说南矿现在的情况,庄王殿下那边有信了吗?”


    奚平下意识地扯谎道:“哦,南边他们清理了伴生木,但我有别的眼线,百乱三杰身边成功把钉子打进去了,我三哥到北绝山了,见了瞎狼王,一切顺利。咱们国内控制着玄隐山,南矿有四通八达的眼线,不比南矿那帮惶惶不可终日的驻矿管事强?北历知道听谁的,您放心。”


    支修直觉他这话里有水分,可是北历和南阖半岛都是国外,已经超出了他那半吊子的观星算命水平,何况里面涉及的都是各有手段的升灵高手,他一时只觉星辰乱得看不清楚,遂诈道:“我眼瞎不会看吗?给我说实话。”


    奚平是诈骗的熟手,哪会被他唬住,遂赖唧唧地往小木屋一瘫,伸手捂脸,眼珠在手下乱转,以假乱真地哀嚎道:“我是不想给您添堵……那帮混蛋王八蛋就为了杜绝伴生木,往地里下‘野火’,百乱民们的粮食物资周转愁死我了,太难了!”


    这话倒是有点可信,支修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早说,我叫庞戬和白令也帮你从大宛国内周转一些,实在不行,分批把人送出来,去你那南海秘境……大宛也可以接收。昆仑剑修们不会为难凡人。”


    奚平感觉他手上有什么东西硌了自己的头,从指缝中往外看了一眼,一眼看见了他手上那拉弓扳指。


    他上次随口问了一句,师父没接话茬,再联系起周楹方才告诉他的……


    奚平翻身坐起来,没有像周楹指点的那样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以前没见过这扳指,尺寸也不对,我三哥说您兄长是在宛阖之战里为国捐躯的,师父,这扳指是他的吗?”


    支修被他的直白惊得手一缩。


    奚平:“我那天看见就觉得怪,还想拉弓扳指不都是防锈镀月金的么——那会儿镀月金还没普及,是不是?”


    支修缓缓地转着那枚过于宽松的扳指:“嗯……你这点年纪,居然知道镀月金哪年普及的?”


    “知道,”奚平道,“大宛第一台熔金炉在苏陵,师父上山那年镀月金下凡的。师父,您是那天夜里去百乱之地捡回来的吗?”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宛人说话,试探回避都在幽微之间,一敲一躲,对方就知道不再纠缠。


    支修被他这大喇喇的刺探问得哑口无言片刻,无奈道:“就你机灵。”


    奚平一脸无所谓的恃宠而骄:“亲师父,打听个事委婉什么,想知道就问呗。”


    支修沉默了片刻:“血亲贴身的遗物,总是能有些感应的。”


    像玉佩、贴身佩剑这种在人身边陪伴了经年的老物件,会沾上主人的气息,只要对那人气息足够熟悉,修士很容易靠灵感感应到。


    而以支修的修为,一碰到那扳指,应该就能知道扳指主人生前发生什么事了。


    奚平:“说是因为被卷进了修士争斗里。”


    “出兵别国,身上是要配‘探灵’的。”支修轻声说道,“你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探灵’。那是一种特殊的仙器,凡人也可以用——因为不用激发灵气,拿在手里,会看就行。它对灵气波动很敏感,若是附近有修士高手,‘探灵’会提醒他们避开……这枚扳指,是在南阖地脉裂口处找到的,去给我打壶酒来。”


    奚平麻利地去了,见小木屋里到处都是纸,有器物图纸,看不懂的铭文、法阵草稿,还有潦草记下的只言片语,一堆重组开明司和天机阁、调配灵石的方案……大大小小的事,上面还压了个自动拨珠的算盘。


    方才这屋里的三位峰主应该是操碎心了。


    “相传地脉是澜沧掌门断的。”


    “没有,”支修道,“当年澜沧掌门发现澜沧山因为灵石亏空,在从民间‘窃天时’,迫不得已,他出手封了一部分地脉而已,以防灵山将民间抽干。当年,他一边想设法补上澜沧的灵石,一边想将仙山的灵气输送回国内。灵石没补上,反倒因掌门执念太过,走火入魔,引起了两国战争,但他们其实找到了将灵气输送回民间的办法。”


    奚平隐约猜到了什么。


    支修一点头:“不错,就是你和林师兄偷偷弄的导灵金。”


    惠湘君死后,化外炉一直留在了南阖,虽然永明火被秋杀带走了,但南阖自古是炼器道的祖宗,有的是高明的炼器大师。有惠湘君珠玉在前,他们通过某种方法,做出了和导灵金差不多的东西。


    奚平猛地睁大眼睛:“我就说,普通镀月金弄不出那么大的亏空,所以澜沧山当年灵石亏空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在偷偷研究导灵金!”


    他心里迅速转念:一旦知道灵山的秘密,历史的迷雾突然散去许多。


    除了支修,每个被灵山接纳的蝉蜕,都是要受灵山支配的,为何当年澜沧掌门那么容易被种上心魔种?难不成仁宗一届凡人,也有本事把心魔种下在澜沧山的镇山神器里?


    奚平打了个指响,木屋角落里一本积了许多灰的史书立刻跳到他手里,自动翻到宛阖之战那一页,只见上面记载了详细的前因后果——当年出使大宛的使团中,有一个澜沧内门的筑基。


    如果是继承的道心,能收到“天谕”,任何一个筑基都有可能随时变成灵山某一系同源道心的傀儡……也就是说,当年那颗心魔种,很可能是澜沧灵山“派人”带回去的!


    因为离经叛道的掌门背叛了灵山的意志。


    难怪当年澜沧山只走火入魔了掌门一个,满门上下就跟失心疯了一样,也没人劝劝——入侵南宛抢夺灵石,是灵山的意思。


    “澜沧掌门虽然穷途末路,但临到最后,还是撑着一线清明,想出了把灵气归还民间的办法。”支修说道,“他那时的想法我能理解——四国入侵,国必是要破的,澜沧要是灭门,不如将仙山化入地脉,归还给百姓……像现在的玄隐一样。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未必在乎谁当政。要是当年他们成功了,就没有南矿了。”


    第198章 有憾生(十)


    支修将那旧扳指摘下来,扳指在他手心里闪过灵光,随后古旧的金属上浮起一个虚影,一大步跨到奚平面前。人影太真实,奚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这才看清那是个披甲执锐的汉子,拇指上戴着那枚拉弓的扳指。


    这人眉眼和支修有点像,但气质天差地别:眉宇间有一道严厉的皱纹,薄如一线的嘴角微微朝下,目光如刀,教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正身处大雨中,雨水顺着铠甲滴答。


    “这是我长兄。”支修端坐在原地,隔着两百多年,很平静地给后辈介绍着。


    奚平心里无端一揪。


    只见那披甲的将军眉头紧缩,看着卫兵们推上来一个俘虏。


    奚平一眼认出那俘虏,脱口道:“这好像是南阖末代皇帝杨邹?”


    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庞戬下百乱之地,曾经误入过一处地宫,在那看见过杨邹跪地服刑的人像。阖人果然都是能工巧匠,石像与真人一眼就能对上。


    支毅将军曾经俘虏过敌国皇帝!


    奚平临时抱佛脚,目光飞快掠过手头史书,没找到相关记载,只说“邹死于乱军之中”。


    这位野心勃勃的末代皇帝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像个武将,浓眉下压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他走路带着独特的韵律,优雅笃定,仿佛还是睥睨天下的南阖之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押解他的卫兵看不惯,伸手推搡,他踉跄一下,三步之内就会调整回来。落到这步狼狈田地,风骨撑得竟毫不勉强。


    影像中没有声音,只见押解战俘的士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奚平还在艰难地辨认唇语,便见两个卫兵上前,扯开了那位陛下的衣襟。


    隔着两百年,奚平却有种血腥气扑到了眼前的错觉——只见那末代皇帝胸腹间有一个巴掌长的伤口,皮肉都发黑坏死了,上面用血画了符。伤口中封着什么东西,将那处皮肉略微撑开了一点,想必是被人搜身时发现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几个拿着仙器“探灵”的卫兵小跑过来,严阵以待地将杨邹围住,在他身上查来查去。忙活半天,看样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皇帝袒胸露背地站在大雨里,任凭别人围着研究自己的身体,面无惭色地观察片刻,他说道:“支将军,这只是个普通的密封咒,开窍修士便能使得,看来你军中没有修士。”


    杨邹说的是宛语,因是外国人,吐字缓慢,口型标准得有点夸张,唇语让人一眼能看明白。说完,他直接将手探进自己伤口,扒衣服似的将皮肉扒了开。


    围着他的卫兵脸色都变了,大声呵斥,灼眼的光从那伤口处探出来,里面好像封了一团金乌,血淋淋地灿烂着。凡人已经睁不开眼,奚平看见他从伤口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团金线,质地像极了林炽新做的导灵金:“这就是……”


    “唔,金线上镶嵌了特殊的微小铭文,可以自然融入地脉,将灵气从浓郁处导向稀薄处。”支修一边看着影像中杨邹的唇语,一边顺口给奚平解释道,“澜沧当年的情况跟三岳有点像,皇室杨家在澜沧山势力很大,但又不像三岳一样大权独揽。掌门、很多地位尊崇的炼器大师都不姓杨,这种情况下,内斗是少不了的。杨氏一系的修士当时护着阖孝怀帝突围,想将来东山再起。那位陛下便将导灵金线缝在了自己身体里,用凡人的气息遮掩,偷偷夹带了出去。”


    奚平注意到他师父用了尊称:“皇帝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我明白了。”


    当时澜沧山修士——至少是杨氏一系的修士,绝大多数是受灵山意志控制的,他们想重新夺回灵山,而不是给灵山“散财”。


    这位孝怀皇帝也是个奇人,一介凡人,这种情况下竟不肯乖乖做家族傀儡,利用杨家人保护脱身,居然用自己的身躯运送导灵金线。


    “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第199章 有憾生(十一)


    常钧嘴里嘀咕着各种可怕后果,困兽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双手焦躁地乱颤。


    姚启则发傻似的,“呆呆”地盯着他——不盯不行,常钧看似乱拍的手在打“指蜜音”。


    姚家家教太严,姚启小时候从来没出去鬼混过,“蜜音”是他得知奚平用来传过消息后,被害妄想发作,唯恐有一天别人也用这玩意传音害他,逼着自己死记硬背来的。说来也奇怪,调皮捣蛋用的暗号学起来容易极了,混着混着莫名其妙就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来的,可要是将这玩意当一套语言暗号正经学,那简直比经脉详解还难背。


    姚启对蜜音没那么熟悉,恨不能将常钧的手盯出个窟窿。


    常钧打蜜音问道:“准备好了吗?”


    姚启愁眉苦脸地用脑袋撞了一下墙,表示可以。


    常钧:“不能再拖了,就今晚。”


    俩人打定了炸铭文脱身的主意以后,就抠着脑浆,将罗青石十四年前教的铭文常识捞出来回忆了一遍——铭文高深,潜修寺只不过是个凡人开灵窍的地方,本来是不教的,拜奚士庸所赐,他之后的备选弟子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门加课,让伟大导师罗青石和弟子们又多了一个互相折磨的机会。


    最后,他俩根据百乱之地的季风气候特征,计算出子夜时分炸铭文,造成的伤害应该是最小的。算时辰不难,凡人的东西那些邪祟们碰都不屑碰,怀表之类的东西都给他们留下了,俩人却已经因为临阵退缩错过两个午夜了。


    常钧:“时间快到了,再衰三竭,再不行,咱俩可就真不行了!”


    打完这一串蜜音,他不等姚启答话,自己先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旁边:“士庸当年怎么就能那么果断呢?”


    姚启抿抿嘴,无地自容地低了头:“可能那就是庸人和天才的差别吧。”


    常钧蜜音也不打了,开口说道:“算来我这一辈子,要就这么死了,除了生卒年份,根本没别的好写……子明兄,你说咱俩这算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好像突然戳进了姚启心里,“算什么呢”反复在他脑子里回荡。


    姚启突然想起潜修寺的苏师兄,最后一天将他们送走的时候,曾挨个叮嘱勉励过。轮到他这倒数第一名,苏师兄可能是实在找不出什么优点了,也没有硬夸,只对他说道:“子明,十年一届玄隐山大选,一代人,整个大宛也不过遴选二三十人,你来过,就已经是‘人尖’上的尖了,要对得起自己啊。”


    要对得起自己……


    荒野上散落着零星的百乱民,好像在徒劳地从野火罅隙里寻找食物,时而发出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尖叫。


    意思是“没有踪迹”。


    魏诚响收到他们的暗号,掏出姚启的弟子名牌看了一眼。她没敢用自己半仙水平的符咒,穿戴了一件奚平那弄来的“不见蛇鳞甲”,隐没身形混在百乱民中间。


    “西王母的秘境应该是当年的澜沧旧物,太高明了,”魏诚响对奚平道,“弟子名牌没反应,不知道是被秘境阻隔还是我们找错方向了,这怎么办?我说大侄子,名牌主人——就这个姚启,他靠近自己名牌的时候,会有特殊感觉吗?”


    奚平沉默了一瞬,还是忍辱负重地回道:“据说有。外门弟子职务调动,或者回潜修寺进修时才会临时拿回自己的名牌,据说这玩意有警醒作用,能提醒人铭记身份什么的,反正我是没感觉到,估计也就是个仪式感,你不要太指望。”


    魏诚响心道:这都什么虚头巴脑的废物,玄隐山就会搞这些繁文缛节。她正要说什么,灵感突然被触动,猛一抬头,只见不远处分明空无一人的荒原里“无中生有”,迸溅出一点灵气。此时南阖半岛的天已经潮得快滴水了,那处却飞出了一簇火星!


    “这是什么神通?”


    奚平一缕神识在她脖子上挂的转生木牌里,倏地一愣,经年旧事忽悠一下重现眼前。


    “那不是神通……是有人引爆了铭文。”


    尽管做足了准备,避火铭文引爆的动静却不在姚、常两人的意料之内:那铭文远没有当年奚平炸丘字院时那么大的动静,只炸裂了关押他俩的牢房,火星没能冲破升灵的秘境便被挡了回来。


    对人的伤害却极大,两人同时被炸飞了出去。


    姚启眼前一黑,有种自己被撞碎了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朦胧中糊涂了,眼前甚至开始过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


    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比他听力恢复得快得多,姚启还没回过神来,身上一紧,已经给束灵的符咒困住了!


    西王母手下的邪祟们反应极快,迅速赶来收拾了他俩。


    姚启被人从地上一把拎起来,耳畔“嗡”一声,挨了一记大耳光,将他昏昏沉沉的神智都打醒了。


    完了,彻底失败了!


    姚启知道,邪祟往往会将秘境放在穷乡僻壤之地,没有铭文钥匙的根本找不到入口。方才那差点将他震成碎片的爆炸非但没传出去,还激怒了这里的邪祟!


    姚启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常钧也被人死狗一样地拖了过来,七窍都在流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邪祟们将他二人扔在一处,并未将他们重新关起来,而是杀气腾腾地围成一圈,用南阖古语七嘴八舌。他们似乎在争论杀不杀这两个宛狗,其中一人说到一半没了耐心,抽出了佩剑,先砍向了常钧的腿。


    姚启心里的血都冻成了冰:不!


    就在他目眦欲裂时,整个秘境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邪祟们一静,惊骇地抬头望去。


    这秘境上空隐形的铭文成片地亮了起来,紧接着,警报呼哨声和裂帛声响起,“哗啦”一下一块铭文消散,暴虐的符咒冲了进来。


    他们被发现了,有高手在强攻秘境!


    方才在荒野上搜索的百乱民们田鼠一样,一个都看不见了,魏诚响惊魂甫定地撤出了二里地,落到一棵枯死的大转生木脚下,踉跄半步才站稳。


    她迅速放出神识,往周围一扫,见还算安全,便伸手探入转生木树洞中一拧。


    只听“嘎吱”一声,齿轮和轴承转动声响起,树下一块巨石挪了位置,露出一扇隐蔽的机关门。


    魏诚响拿出方才捞人用的乾坤袋一抖,被仙器护在里面的百乱民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从口袋中跑了出来,不用她吩咐,便从那树下的机关里鱼贯而入,钻进了地下,一缕蒸汽冒出,完美地融进了地上的水汽中。


    直到这时,修士交手掀起的灵风才涌动过来,魏诚响确认着什么似的摸了摸身上完好的潜行鳞甲:“娘啊这都谁啊,来得也太快了!”


    姚启他们拼命炸出了几颗稍纵即逝的火星,奚平确认了西王母秘境的藏身之地,当机立断,让魏诚响引燃了大宛南矿专用的信号弹。


    这东西虽然是专门给驻矿管事配的,归根到底出自玄隐山,奚平要多少有多少。


    信号弹分不同等级,魏诚响炸了一颗“十万火急”的,整个大宛矿区全境可见。扔完后她就毫不犹豫地立刻抽身撤离。然而饶是这样果断,竟还是险伶伶地与一拨黑衣人擦肩而过……幸亏西王母的秘境吸引了注意力,镀月峰出的仙器靠得住。


    那些黑衣人们二话不说便朝西王母的秘境一通乱砸,当中不乏筑基高手。


    魏诚响被突然爆发的灵风卷得有点喘不上气来:“驻矿办?不对啊,别说驻矿办,天机阁都未必有这个反应速度。”


    “那必须,”奚平道,“除了恨之入骨的前夫,还能有谁?”


    魏诚响:“……”


    忘了这茬。


    “各国虽乱,但局势瞬息万变,都不好说。其他国驻矿办出事,随时可能引来内门高手,唯独大宛现在等于没有内门。”奚平说道,“柿子找软的捏,东皇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出西王母他们会把秘境搬到大宛矿区。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半都在扎西王母的小人,要是以此为道说不定已经月满了,比你了解杨婉。”


    “好样的,”魏诚响裹紧潜行鳞甲,回到了西王母的秘境附近,“你们男人的心胸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


    “这怎么话说的呢,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你看我就很辽阔啊。”奚平为了证明他“辽阔”,将脸皮扒下来坐在屁股底下,“姨——留神东皇,潜行鳞甲瞒不过升灵耳目,换陆吾的灵相面具。”


    他话音刚落,魏诚响一眼看见东皇戟从天而降,直接将秘境撕开了一条缝。


    西王母和广安帝君不在,东皇这唯一的升灵碾压全场。


    趁着双方混战成一团,魏诚响将灵相面具往身上一抹,变成一个黑衣人模样,抹去鳞甲跟着东皇的人混了进去,东皇得意的笑声在头顶回响:“那娘们儿和她养的小白脸有的是好东西,谁先拿到是谁的!”


    东皇手下都是常年活跃在百乱之地的真邪祟——当年“昭雪人”那种——这些货色筑基就是为了横行无忌,根本不修心,道心反噬走火入魔了就死,行事毫无底线。闻听此言,眼都蓝了,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的往里冲。


    秘境打破,姚启和他名牌之间的阻隔没了,名牌立刻微微热了起来。


    奚平嘱咐道:“半仙,量力而行,别逞能。“


    魏诚响:“少废话。”


    她撒丫子往弟子名牌指的方向冲去,一开口发出低沉的男声:“这边!”


    没头苍蝇似的黑衣人以为她找到了什么宝贝,本能地跟着她冲。看守姚启和常钧的邪祟眼见大批敌袭,被迫迎战。


    迎面一个筑基修士横剑便砍向魏诚响,魏诚响往对方剑下一钻,将他留给身后的黑衣人,就地滚进了旁边树丛。树丛和潜行鳞甲一下隐没了她身形,她在鳞甲中一进一出,再滚出来时,已经用灵相面具将自己捏成了方才砍她的人。


    姚启和常钧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死里逃生……还没完全逃出来,正惊骇地面面相觑。


    修士斗法,灵气自然乱滚,有灵气可以用了!


    常钧率先回过神来,气沉丹田,用灵气去弹自己身上的绳索,才刚将腿挣脱,便见一个“邪祟”朝他们跑了过来。


    常钧大惊失色,大肉虫子似的在地上蹭着爬,慌乱中头顶撞在姚启鼻子上,铁头神功好悬没把姚启眼泪撞下来。


    “别哭,别乱动!”常年跟邪祟斗殴的魏诚响甩符咒的速度堪比当年庞戬,两张封口禁行的符咒瞬间落在两人身上,并指如刀,将两人身上的束灵绳索划了开,把陆吾面具、转生木牌和姚启的弟子名牌一起丢了过去,一个指响解开自己符咒,“也别愣着!”


    姚启和常钧都是南矿文职,用不惯陆吾面具,情急之下脑壳过热,一起变成了此时魏诚响伪装的模样,仨人三胞胎一样大眼瞪小眼。


    魏诚响:“……”


    名门正派挑弟子的标准里是不是有一条叫“够缺心眼”?赵檎丹当年刚叛逃的时候也是这种风格……所以那一戳一泡坏水的太岁到底怎么混进去的?


    “惭愧,”奚平道,“我是靠纯良坦诚打动恩师保送的。”


    姚启和常钧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忙用陆吾面具分别将自己变成看守他们的邪祟模样,跟着魏诚响往激战圈子外跑,刚绕过原本关押他们的牢房,便见两个西王母的人慌张地跑过来,老远用南阖语叫道:“敌袭,快设法通知殿下……”


    然后两个邪祟话音戛然而止,震惊地盯着姚启和常钧——好巧不巧,这俩邪祟正是姚启和常钧变化的“模板”。


    魏诚响眼前一黑:绝了。


    她不等别人说话,率先跳出这两对“双胞胎”的圈子撇清自己,戒备地喊了一个其中邪祟的外号:“二鬼,你们怎么回事?!”


    她曾在西王母手下做过供奉客卿,虽然没深交,但很多人她是认得的,名字一喊出来,立刻被邪祟默认成他们那边的。


    本尊怒不可遏:“有细作,拿下!”


    姚启和常钧本来就晕晕乎乎的,再加上不会说古阖语,戳在那的表情已经不打自招。


    魏诚响立刻加入邪祟那边,紧跟着朝这两位潜修寺的“高徒”拔了剑,“怒不可遏”道:“好大胆子!”


    她嘴里喊得热闹,脚下却慢了半拍,等那两个邪祟冲上去,便出手如电,在身后将人放倒了。然后她一气呵成地将两人手指划破,抹到一块转生木牌上,奚平不费吹灰之力地拘走了这两人神识——魏诚响到底下不去手杀西王母的人,这是最保险的。


    她将两个邪祟身上的东西搜出来,把没知觉的躯体收进乾坤袋。


    常钧这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敢问阁下……”


    魏诚响一笑:“陆吾,无名小卒。”


    姚启:“……”


    人家居然是平民出身、刚开窍的开明修士,什么“人尖的尖”,苏师兄骗他!


    魏诚响熟练地带着两根棒槌躲起来观战:“东皇这么嚣张地来抄家,看样子是知道西王母和广安君不在?”


    奚平“唔”了一声:“百乱三杰,余尝首鼠两端;东皇也不可能只跟余尝勾搭,王格罗宝那边肯定也有联系。”


    魏诚响:“……他们私下里两两一组,行吧我知道了,东皇现在肯定设法将西王母堵在南矿了——我说,这一局让杨婉先出局真的好吗?剩下这些更不是东西。”


    “杨婉不会出局。”奚平用一种奇异的声调缓缓说道,“我要验证一件事——”


    第200章 有憾生(十二)


    魏诚响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藏进了潜行鳞甲里,还好心地给两位一着急就画错符的补了两张潜行符咒,忙完,还是没等到太岁的下文:“验证什么?怎么没音了,你没油啦?”


    “昆仑晚霜侍剑奴听说过吗?”奚平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可靠消息,她现在就在隔壁北历矿区,我要验证一样能克制她的东西。”


    魏诚响闻言,仔细琢磨了片刻,建议道:“要么你亲自过来一趟,在她门口上个吊,试试看能不能讹死她?”


    奚平:“……”


    他可算知道什么叫“物是人非”了,十多年过去,百乱之地还是一根麦苗都没长出来,当年那别人说什么她都信的可爱少女却已经“非”成了这狗样。


    魏诚响:“侍剑奴是当世剑道巅峰,晚霜在,昆仑掌门都让她三分,你要把令师请来吗?不说他刚蝉蜕斗不斗得过吧,现在大宛压在一把照庭上,不是玩的,他也不能扔下国内大局不管,为了南矿这一亩三分地跑来和晚霜单挑吧?”


    “你记不记得破法?”奚平道,“破法里的规矩——公理一旦定下,几十个升灵都能一起带走,悬无进来也得在面具上扎洞。有时候修为没那么重要,上次在陶县,秋杀他们一帮高手斗得惊天动地,战局最后却是个‘一戳就死的半仙’、‘只会使一张升灵符咒的小白脸’和一个暂时瘫痪的智者左右的。”


    “求你穿件衣服吧,仙尊。”魏诚响没明白,“不是……什么?你上哪找第二个破法去?”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灵山就是一个大破法’,说不定呢,我们来看看。”


    澜沧灵山为自保,抛弃了自己的故土与人,苟延残喘至今,它是怎么想的呢?假如深埋在澜沧山下僵尸一样的道心还在,趁这个时机,它很可能会选择杨婉……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晚霜侍剑奴不把南大陆放在眼里,自以为能横扫一切妖魔鬼怪,不知道她能不能对付得了“时运”了。


    “有人在骂我,估计是余尝。”奚平的灵感微动,“唉,希望经此一役,西楚那条四百多年的老光棍能长点记性,自古夹在两口子中间的,除了他们儿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余尝本想做一只“幕后黑手”,不料一不小心,变成了“幕后棘手”,此时正在挨个问候太岁和东皇的列祖列宗。


    楚国的悬无跟一众主张将他打成叛逆的正统们见面后,先礼节性地大打出手了一回。


    “正统们”骂起阵来自然是大义凛然,动手却是屁滚尿流。当时眼看灵山要易主,三岳三大主峰,中、西两座危急之下同时发威——项宁尸解,道心回归灵山,也加入了作祟行列——银月轮被一把拽了过去,刺向悬无的月光带了敌意。


    悬无只是个重伤未愈的蝉蜕,不敢当镇山神器的缨,如今也没有无心莲给他用了。只得住手,暂避回东座,与其他两座相峙,争夺银月轮的控制权。据余尝在东衡城里的眼线说,挂在天上的银月轮这会儿钟表针似的,正在三座山头之间来回打转。


    三岳一贯的传统就是高压强权加懒政,目光从来不往下看,升灵以上的高手这会儿全在拔河抢月亮,没人顾得上人间。他们外门的麒麟卫大多是靠花钱和灌药混上去的,要么是某处豪强子弟,要么是东衡贵族,前者已经自动跟着家族反了,后者失去了内门支援,没头苍蝇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各地豪强争相圈地,整一条三岳灵山脉,除了三大主峰眼下没人敢靠近,几乎都被他们搬空了,这些嚣张的地头蛇们手里有千百年来家族积淀的“供奉”,都是筑基以上的高手,收拾三岳内门那些混子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供奉们饱受灵相黵面之苦,像主家养的恶灵,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反噬。


    余尝身在眠龙海,和西楚国内供奉们的圈子一直没断开联系,他帮着那些供奉应对黵面,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含沙射影”潜移默化。可以说,现在整个西楚有实力的供奉,都由他支配。一旦给他们暗中除去黵面,他余尝就是全国最有权势的人,并且完美地隐藏在暗处,坐等项家与悬无两败俱伤。


    计划天衣无缝,可是节外总有烂树枝。


    这么个节骨眼上,先是跟他签下血契书的太岁找事。


    黵面只能在每日正午时分除,其实以太岁神识的凝练程度,一次把全国的供奉都拉来,他也能控住纸人。可那滑不留手的王八蛋借口自己在斗舆图的时候受伤,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每天只回陶县片刻,高兴了接两三人,心情不好甚至只接一人,故意将拉长战线!


    余尝一朝不慎,血契书上没写明除黵面的时间。


    这本也没什么,除黵面这事上太岁不会赖账,那些用灵相黵面控制高手的地方豪强得了势,对他没好处。余尝本来也沉得住气。但他很快发现,太岁那小子给他玩了一招“二桃杀三士”——他这边一怠工,供奉们就有了先后,有先后就有差异,立刻分出了三六九等。


    供奉们都被灵相黵面折磨了百年以上,谁也不比谁吃的苦少,熬到筑基以上,谁也不比谁孬。先得到机会除黵面的自然高人一等,延后的怨声载道。大事没起步,兄弟先隐约有要离心的意思。余尝每天被他们烦得焦头烂额,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神识接触过太岁的供奉,黵面去了,“含沙射影”的影响似乎也会轻许多。


    余尝正准备提前祭出撒手锏,好好治一治太岁,百乱之地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因为一顶绿帽子。


    大供奉眼里盯的是三岳山,对南阖半岛那种已经被四国祸害了两百多年的垃圾堆不感兴趣,纯粹就是为了搅混水,把可能威胁到他的境外势力——主要是那个姓“太”的——都困死在里面。


    跟杨婉搭上线不难,那女人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还把自己当正统的邪祟。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早听说了蜀国凌云山的事故,也回过味来了,知道自己一念之差,差点当了王格罗宝那邪魔外道祸国殃民的刀,自然理解余尝当时临阵倒戈的“苦衷”,还对他颇有好感。


    她不屑与百乱之地那些不成人形的邪祟为伍,在百乱之地耳目一直不及东皇灵敏。而余尝正好补了她的短板:楚国矿区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外门早被他偷偷拿下了,双方一拍即合。


    同时,为防西王母一家独大失去控制,余尝还另外准备了一手:勾搭上了东皇。


    在西王母放毒瘴之前,他就转头通知了东皇,给了解药,希望东皇能带着他的百万邪祟准备好,让南矿争夺战更有看头。


    谁知这样大好的机会,成堆的灵石与矿山在眼前,东皇竟忍得住不去图谋。苍蝇追屁似的,他心里只有前妻!


    余尝得知东皇不知怎么摸到了西王母的老巢,直接下手一事,简直惊呆了:四国灵山还在等着剿灭邪祟,邪祟先自己内讧了。


    世上有弃妇诗千首、怨妇词万支,都比不上东皇平地一声吼荡气回肠,这是何等的伟丈夫!


    余尝直觉事态发展不对,立刻通知他在西楚矿区的人警醒,但已经来不及了——


    魏诚响假冒姚启和常钧放的大烟花力道非同小可,一下便将隐藏在南矿的蛇鼠都炸了出来。


    自从周家东窗事发,南矿再也没有像周晴一样明里暗里镇得住场的人了。打了黵面的前辈们死的死,沉海的沉海,后来人一个个战战兢兢,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混日子货。一见半空中的“十万火急”,“英明”的驻矿管事们集体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混入南矿的邪祟却是明察秋毫。


    假姚启和假常钧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家老窝的方向,心知这必是出了什么变故,让那两个半仙逃脱了。


    好在毒瘴已经放了出去,这两人不需要商议,趁夜,默契十足地撤离南矿,往同娘娘事先约定的地方去了。


    而他们身后,大宛南矿沿街的水洼里,浮起一双土黄色的眼睛,一条比蚯蚓粗不了多少的小水蛇盯住了两个人的去向。


    蛇眼里的消息飞过海,落到驭兽道的蜜阿修士手里。


    此时,王格罗宝正站在一条醒龙背上吹笛子,时隐时现的往生灵鲵环绕在他身边,身后跟着成群的灵船。醒龙贴着水面,整一片海域仿佛铺了一层月光,护卫着蜜阿族用符咒驱动的船。


    应着笛声,蜜阿修士轻声唱和,歌声中充满悲愤——吹笛人是装的,唱和者是真的。


    南蜀主岛上没有逃出来的蜜阿族死了三万多人,男女老幼,杀红了眼的修翼人全没放过。三岛现在也被凌云山咄咄逼人的修翼修士占据,幸亏王格族长横空出世,保住了蜜阿族最后的力量,他们逃离故土,要去寻找新的资源,夺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满腔仇恨的蜜阿修士此时距离南阖半岛不到百余里,饥饿的食腐秃鹫一样,盯上了南阖的尸身。


    “族长,咱们混入大宛矿区的眼线确准了,西王母和广安帝君应该就藏在西楚矿区。”


    “西楚余尝……”王格罗宝放下笛子,“东皇怎么说?”


    “东皇有点本事,已经找到了西王母的老巢。他说余尝真对得起他那张红眼小白脸,果然是个想两头吃的坏胚,只有咱们才是真盟友。西王母他们藏身的西楚矿区与修翼人灵兽场相距不远,东皇请我们帮忙拖住那两个升灵,事后西王母秘境中的资源平分,签好了一半的血契书已经寄来了。”蜜阿修士压住一脸贪婪的兴奋,将东皇送来的血契书递上。


    王格罗宝看了一眼,却没接。


    “余尝绝不想看到百乱三杰没挑起事端、先内讧自我消耗,眼下肯定会设法保住西王母。我们现在上岸,暴露得太早了,会成为蜀矿区修翼人和楚人的靶子。”王格罗宝轻声说道,“东皇只想利用我们消耗西王母和余尝,死得差不多了自然没人跟他分资源……这些东陆人总把别人当傻子是什么毛病。”


    那蜜阿修士脸上的贪婪被他一碗凉水泼得没了踪迹,铁青着脸道:“狡猾的东陆人欺人太甚!”


    王格罗宝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缓缓抚过笛孔:“别急,诛邪的差事,让给仙山正统。”


    东皇一动秘境,广安君和西王母立刻察觉到了。


    他俩在大宛矿区扩散毒瘴,躲进了实际已经由余尝控制的西楚矿区——楚矿区就在宛矿区北边,挨得很近,这里能掌控得了全局;同时,万一毒瘴扩散到北历时被高手发现,混乱的南宛矿区能挡住第一波搜索,给他们撤离的余地。


    两人甚至在西楚矿区悄然埋下另一重没引爆的毒瘴,以防余尝临阵倒戈。


    谁知居然是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后院先起了火。


    就在两人打算撤回宛矿区,回救老家时,一头巨大的金甲狰竟不知怎么从北边蜀矿区的灵兽牧场跑了过来。


    蜀人常年在运河里放牧金甲狰,但各国矿区边境都有铭文,灵兽不会靠近边境。那金甲狰却不知怎么发了疯,直接冲过两国矿区边境,被应激的边境铭文割了个开膛破肚,拖着满腹的内脏,一头撞进西楚矿区里。


    楚人卫兵与驻矿修士被倒下的巨兽尸体吓了一跳,没来得及上前查看,那金甲狰的尸体就炸成了一堆碎屑,血雾随着百乱之地的大风扬得到处都是。


    “小心!有……”


    那楚人修士没来得及将示警的话说完,人已经融化了似的,眨眼间烂成了一滩尸水——有边境铭文挡着,就算南蜀矿区所有的灵兽都变成大毒包冲过来,也顶多是毒死几个边防,不会造成多大骚乱。


    可是那金甲狰身上带的不是毒瘴,而是一张激发毒瘴的符咒,正好把西王母他们防余尝埋的毒激发了出来。


    升灵丹修的烈性毒瘴能在几息之内便让整个楚矿瘫痪,本来是西王母防着自己陷入楚人包围圈里的。


    浓雾瞬间炸开,西王母猝不及防,她自己的毒瘴已经先在藏身之处一发不可收拾。


    解毒总比下毒慢,而这天刮的正好是西风。


    局中人都太聪明,每个人都预备了一打陷阱,把地都挖空了。


    一个炮仗下去,四散奔逃,看谁先入土。


    滚滚的毒瘴转瞬被海上来的妖风送到了东侧的北历矿区,触碰了北历的边境铭文。


    一道让人毛骨悚然的神识立刻锁定了他们。


    广安君只觉得脊背一凉,回手将一件护身甲拍在了西王母身上,一把将她推开:“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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