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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圣人冢(七)


    人天生有灵感,顶级灵感其实也是“异常灵感”,不算全乎人。


    正常人的灵感则是分“甲乙丙”三等。


    其中,“甲等”接近普通人开灵窍之后的水平,十分稀少,属于玄门看重的好资质,“丙等”则是心智不太全的。除此以外,九成以上的人都是“乙等”,差别不大,敏锐点的人赌骰子赢得容易,大祸临头时往往能灵光一闪避开,只是平时周围有风吹草动也容易跟着烦乱,可能体弱多病;迟钝一点的,比如那种散德行到亲爹眼皮底下还在那臭美的,更好养活些,就是常常对家法板子投怀送抱。


    凡人的灵感和五官六感不分家,开灵窍后才能独立出来自由控制。修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灵感附着于某一感官,使其更敏锐。而在危险临近、与自己有关的大事发生、或是周围有高手时,灵感也都会被触动。


    “小心灵感”,这行字读来,就跟“小心眼睛”、“小心鼻子”意思差不多,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这是给濯明写的信,寄错人了。


    奚平凝神片刻,可是师父一走,周围就没有能触碰到他灵感的人和物了,他那常年应激的灵感蛰伏于静夜中,难得消停。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没看懂三哥的信。


    奚平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前所未有的距离感透过纸页上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抽了他一个嘴巴。


    幼猫被他身上的气息吓得尖叫一声,奚悦见他脸色不对:“哥!”


    奚平迅速被他俩的声音拽回来,牙关微微一紧,他强行压住起伏的心绪,逼着自己回到“一切问题不大”的状态里。


    “没事,让我想想。”奚平轻声道,将吐息刻意拉得又深又长,隔空把小猫托起来单手捧着。


    他控制着指尖极微弱的灵气,像用照庭在豆腐上雕花,一点一点将猫身上的灰尘污渍清理了。手指捋过幼猫柔软的毛,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静……冷静……


    三哥入的是“清净道”,不是“就不告诉你道”,他没理由故意语焉不详。


    问天上分明干干净净,却沾着血腥味,灵气写的字迹有几处明显不稳,说明写信人有伤。端睿大长公主刚走,清净道与世无争,在玄隐山主峰,什么人会打伤她道心的传人?就算仙山有外敌,也还轮不到一个筑基出手。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遭了什么反噬……三哥应该是说不出来。


    不是要命的大事,三哥不会多发一封问天,可如果有要命的事发生,为什么自己的灵感这么安静?


    奚平斟酌片刻,通过转生木散出个消息:“今夜可太平?”


    修士们几乎都不睡,赵檎丹、魏诚响和海外的陆吾最先回应了他,报的都是自己手头正在忙的事。


    “三岳山不太平,两拨修士开始剑拔弩张了。”


    “恐怕不算太平,陶县大邪祟越来越多,连那个‘步之愁’也来了。”


    “太平什么啊前辈,昭业这人心惶惶的,官兵在挨户搜查蜜阿人,老人小孩都不放过。”


    “好着呢你放心,大伙神识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没人受伤。我们的村子和抵挡灵兽的陷阱基本都建成了,刚还在跟黎老商量,年底前再接一批人过来……”


    奚平一耳听过去,感觉都没什么异状。剩下比较强的神识,白令和支修同时问他“怎么了”,闻斐等人则在惊诧这转生木能当通讯仙器用,颇有研究精神的问他转生木跟问天谁更能防窥。


    奚平很快意识到,只有一个平时回信很快的人没吭声:林炽。


    “悦宝儿看家。”奚平对奚悦交代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房中。


    林炽替他奔波运树,镀月峰顶上正好掉了几颗树种。


    其中一颗漏在树丛中的转生木树种随便找了个地方就扎根发芽,树苗没来得及长成,奚平便一矮身从里面钻了出来。


    罕见的,镀月峰顶笼罩着一层极压抑的气息,灵风凝滞,几乎都不流动了,奚平人影一闪,直奔峰主居处。


    他心里越发起了疑虑:林炽日子过得比老头子还规律,要没有非得他在旁边看着的“大件”要炼,这会儿应该照常打坐日课。玄隐山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根本没法凝神炼器,按理他也不会将转生木收起来,到底怎么了?


    林炽确实在做日课,打坐入定本应是修士心最静的时候,他却不知为什么紧皱着眉。


    奚平弹了一道灵风过去:“林峰……”


    灵风没到跟前,林炽就倏地睁开眼,清秀的眉目间竟露出几分戾气,直指奚平。


    奚平手指本能地一勾,挂上隐形的琴弦。却见林炽很快看清了他,用力一掐眉心,将那痛苦的敌意掐散了。


    不等奚平说话,林炽竟破天荒地抢先开口问道:“玄隐山与舆图融为一体,多不过百年,三十六……其他三十五峰就会像玉缘峰一样,彻底散入地脉,是也不是?”


    奚平一愣之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林炽虽然是朋友,但金平之战刚打完,除了闻斐等几个当时在场的,支修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


    “你怎么知道?”


    饶是林炽这种近乎无欲无求的人,也忍不住呆住了,茫然地喃喃道:“竟然……竟然……”


    他活了八百多年,日复一日,孤独而厌倦,突然得知这样的仙路就快断了。林炽仿佛一脚踩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奚平急道:“事关重大,林峰主,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林炽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奚平:“快走,他们恐怕也知道你来了。”


    这话更让人毛骨悚然了,奚平:“等等,你讲鬼故事呢?谁知道我来了?我为什么……”


    “方才我正打坐入定,灵感突然被‘天谕’触碰,是‘天谕’告知的。”


    林炽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将化外炉和镀月峰顶一堆东西扫进芥子——据说修士在极投入道心的时候,能物我两忘,有时会有一种玄妙的感觉,好像窥透了天机。一旦得到这可遇不可求的“天谕”,过后必极有进益。


    奚平也没看清他都往芥子里扫了什么,还没回过神来:“什么天这么多嘴多舌?阴天?”


    林炽罕见地毛了:“还贫嘴!方才你入镀月峰时,我灵感像被扎了一下,满脑子都是‘窃仙山天时者来了’。这种天谕怎可能单单落在我一个炼器道身上?三十六峰只怕都知道了!支将军回来都未必能应付,拿好东西先走!”


    他话音没落,一封传信呼啸一声落进镀月峰。林炽心里“咯噔”一下,不等他看,各种传信纷至沓来,有语音有问天。不过片刻光景,镀月峰外面已经围满了各大峰主。


    奚平心里飞快转念:这“天谕”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如果是什么人给峰主们发信,闻斐怎么没收到?因为他是同谋?


    可林炽也是啊,林炽一个人在玄隐山和破法中间两头跑,又是搬空锦霞峰,又是在玉缘峰种树,忙得不可开交……这么大一个升灵,“天谕”瞎了吗?


    还有,为什么有人能伪装成“天谕”,直戳各大峰主灵感?


    别说司命之流,月满项荣也做不到!


    “仙途断绝”,这是能把每个大能逼疯的四个字,跟钝刀剔灵骨没什么分别。


    玄隐山的升灵峰主一个赛一个人模狗样,此时却不由得失了体统礼数,不等林炽回话,直接便联手闯了镀月峰顶——林炽重新开炉之后,因要随时进出材料,与主峰沟通,便把镀月峰顶的封山印撤了,毕竟内门中人大多不像奚平那么无礼,平时“开着门”也不会有人不请自来。


    谁知道会出这种事。


    林炽将芥子塞进他手里:“走!”


    奚平立刻将芥子化入手心,片刻也没耽搁——他在升灵里算初期的初期,“八岁”就是个婴儿,又不是妖孽剑修,哪受得了被一帮资深大升灵围殴?


    然而就在他准备和仙山外的转生木互换身体时,突然发现自己神识被禁锢住了。


    紧接着,司命长老蒙眼的身形一闪,现在星辰海上方。


    不好,这会儿师父怕是已经离开大宛了。


    支修离开国境,玄隐山镇山大阵全听司命指挥,整个玄隐山区好像成了当年的无渡海底,将内外联系掐断,奚平换不出去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联系不上师父,而且师父很可能也不能通过伴生木回玄隐山。


    锦霞峰离镀月峰不太远,闻斐赶来的很快:“什么动静?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理他,镀月峰山巅一下站满了各大峰主,从没这么人满为患过。


    奚平和林炽被围在了中间。


    奚平此时才意识到,他刚刚只是表面上冷静了,实际并没有。否则他不该仗着自己拿回了弟子名牌,就仓促地直接上玄隐山。


    “子晟,你让开。”一个姓林的峰主态度还算温和地对林炽道,目光却没有离开奚平,“司命长老,我适才遵天谕,探入仙山地脉,见仙山果然与那舆图难舍难分——所以,天谕所言是真的吗?仙山……仙山真的要葬送于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司命面无表情地看了奚平一眼,回道:“我不曾接到什么天谕,至于其他,我不可说。”


    封口禁言只是让人不能主动泄露,别人心生怀疑来问,被封口的人给什么暗示却是管不了的。司命“不可说”三个字一出口,众峰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好一个两百年蝉蜕的南剑,先前温良恭俭让,不显山不露水,转头就能给自己师父下封口,欺师灭祖到如此地步!”另一个峰主道,“我说他蝉蜕时怎会生出伴生木,那分明是天地也不容的邪道!他蝉蜕境界很稳了吗,真以为司刑长老和端睿殿下没了,他就能在玄隐山一手遮天?”


    “确实,”奚平接话道,“太不像话了,这位不知姓什么的峰主,以我之见,您应该立刻写封问天把他叫回来,跟他练练。”


    林炽快给他跪下了:奚士庸你行行好,怎么还搓火!


    “你……”


    奚平悄悄冲林炽一摆手,变脸飞快,下一刻又很讨人喜欢地笑了,朝那怒发冲冠的峰主一拱手:“前辈息怒,您方才指责我师尊,我听着不痛快,一时口不择言,见谅。昨日金平遭邪祟与楚贼入侵,打碎了南圣封印,当时情况紧急,您也知道。咱们都是有什么招想什么招,谁也顾不上后果。我师父知道闯下大祸,已经在设法补救了,您看他不是现在都在外面忙,还没回山吗?”


    就是“补救”的方法可能不那么尽如仙人意。


    三十六峰有几百年没出过这么会巧言令色的货了,众峰主几乎冲破天灵盖的焦躁激愤被他一吊一压,微微回落了些。


    反正章珏老儿不方便开口,憋炸了尿脬也只能听着。


    奚平又敛容一本正经道:“我一听林师叔说起‘天谕’,忙就赶回来问个究竟,还没细说诸位就来了。正好也省得我挨个去拜访了,大家伙群策群力,咱们快商量商量怎么办——天谕怎么说的?可还有别的指示?”


    为了扣住他,玄隐大阵封山,奚平联系不到外界,别人必定也联系不到,毕竟其他人没有伴生木。


    这不见得是坏事,他被困玄隐山,比那要命的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遍四方好得多。


    奚平定了定神:没准三哥就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他要尽快弄明白那“天谕”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望三哥给他发完信以后就脱身了。


    然而他连这也要事与愿违。


    玄隐大阵起时,“嗡”一下惊动了劫钟,劫钟无风自动,带着主峰上诡异的香案轻轻地晃着。


    看了一眼“挂”在镀月峰上空的章珏,周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原地——他仙路始终异于常人,无心莲还有个莲花印,周楹开窍圆满时没有本命法器,筑了基也没有。


    也可能他本人就是那个 “法器”。


    筑基前,周楹化了雾就能蒙蔽比他高一个大境界的修士,筑基后,清净道压制住七情,人便越发神鬼莫测,化进雾中,他有时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雾气融入山岚,趁章珏被奚平牵制,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星辰海。


    星辰海非升灵不得入内,因为低阶修士很容易陷在纷乱的命运里迷路。


    一入内,化雾的周楹就被风刮出了原型,暗示着他命运的星子自发地向他靠拢,勾他去看。


    周楹视若无睹,毫不关心地绕开那些障碍物,直接到了星辰海最核心处。


    第182章 圣人冢(八)


    星辰海最深处是司命长老章珏清修所在,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一个褪了色的小蒲团,甚至连偶尔仰靠的地方都没有。


    据说司命长老日夜坐在那里,千年来,靠抵挡睁眼的欲念来磨自己的心。


    命数是不可捉摸的,一旦忍不了诱惑,窥视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命,原定的轨迹就会转向不可知的方向。最轻事与愿违,最重执迷于其中,身死道消。


    坐在那寂寞旧蒲团上的人,只能看两种事:一种是已经发生的事,星辰海可以辅助解读,一种是会影响天下大势的,星辰海会起雾给众生示警,司命可代为转达。


    章珏其人,没有修过清净道,单靠克己慎独,居然真的在这里蒙了千年的眼,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也不知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可怜他。


    浮在半空中微亮的“灰尘”就是星辰海里的“星辰”,要飘上一生那么长,才会落到地面。抱团凝结,就成了星石。


    玄隐山落成上千年,环绕着那蒲团,星石已经铺得满地都是。


    那因多棱而显得发污的星石果然很像心魔种,不过质地不同,因是细沙抱团而成,那星石略松软些,上面的棱面没有魔种规整,而且遍地的星石大小不一:大如人头,小如豆粒。


    自古有“明镜照心”的说法,棱面形成了无数“小镜子”,在玄门,这种结构的东西一般都和“心”有关。“镜子”多,能映照出的角度就多,很容易折出人心深处的东西,像心魔种一样遮蔽五官困住神识也不奇怪。


    但这里面的隐喻让人心惊:发光的星辰“死”后,就会扎堆变成心魔种一样的石头。


    这时,外面巨响了一声,应该是镀月峰上动了手,周楹没理会。含了一颗镇痛凝神的丹药,他的瞳孔变形成了魔瞳。


    奚平是听完林炽说了天谕内容后临时想的说辞,不算天衣无缝,但章珏被支修压着开不了口反驳,他那话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谁知话音没落,一个姓李的峰主招呼都没打一声,一道符咒直接拍了上来。


    “巧舌如簧,天谕分明说你等利用了我们,将舆图据为己有,窃走了灵山仙气。”


    玄隐山不一定讲理,但肯定讲礼,李家人自从靠山倒台,一直苟且得像透明人,奚平没料到他们一伙居然还有这么暴躁的峰主。


    符咒在奚平头顶化成了刀剑雨,密得要把他剁成肉馅,林炽蓦地上前一步,地面一线光闪过,整个镀月峰顶好像成了个螺丝,往下拧了一丈。十二只兔头拔地而起,直接从镀月峰里抽了灵气往天上喷,喷出了十二道罡风。


    群星都好像被这一口气喷散了,半空中的刀剑雨一起给卷了出去。


    林炽:“住手,天谕何曾……”


    然而他这话喊得太慢了,其他几个李家人已经冲了上来,太岁琴两剑飞了出去,奚平没有留手,经脉都在隐隐作痛。短暂地逼退对方后,他立刻便要找玄隐山上的转生木换身体,一动却是一愣——玄隐山上没有转生木了。


    林炽种在玉缘峰的、运输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树丛草丛里的转生木和树种……不知什么时候,全部被清理了去。


    奚平倏地一抬头,越过无数人头,看向御剑在半空中的章珏。


    章珏脚下只踩了两颗小石子,远远看去,像个吊在半空中的傀儡。


    就这片刻的凝滞,一道铁索朝他当胸袭来,又有其他峰主趁机动了手。林炽情急之下手一伸召出自己本命的炼器炉,炉身横空撞上那铁索。


    炼器炉是炼器的,不是砸人的,林炽整个人一震,往后倒退了几步。但他毫发无伤,只是一声轻响,身上一件“鹏程万里”的青玉佩裂开碎了。


    这是他年轻时司刑老祖赐的。


    那会儿他沉迷于钻研导灵金,废寝忘食,在炼器道上一日千里,不小心成了同辈翘楚。


    玄隐林氏不像其他几个大姓人多,但关系都很亲密,每年中秋会办个“家宴”,没在闭关的都来。那年不知怎的,司刑老祖居然也露了面,整个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跟云天宫刑堂一样,大家互相打招呼都用眼神,几个升灵长辈陪着长老,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林宗仪只是略坐了片刻,例行公事似的点了几个小辈问了问修行,其中自然有“翘楚”林炽。林炽跟自己亲师尊说话都犯怵,见司刑老祖如耗子见猫,差点晕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答了些什么……反正肯定是些蠢话,冰雕一样的司刑长老听完,眼睛竟然轻轻一弯,罕见地开口对他师父道:“我记得他。”


    然后便招手令他过去,给了他那块玉佩,金口玉言道:“前途无量。”


    老祖宗赐的东西肯定得随身戴着,玉佩上虽然沾着云天宫森然冷肃的气息,时间长了也习惯了。那甚至是他被关禁闭和自我禁闭的几百年中,身边唯一的活气。


    偶尔,林炽也想,那句“前途无量”会不会是司刑长老一生中少见的错话,长老回忆起来会不会失望……不过应该也不会,圣人对他能有什么期望?


    只是本能地,林炽伸手抓了一把,熟悉的气息却从他指缝间飞过,就此散了。


    奚平眼神一冷,太岁琴音尖锐得像是要穿透人脑壳,剑气横扫出去,然后他一拽《去伪存真书》,将里面复制的无心莲花印甩得到处都是。


    他修为有限,再加上莲花印是复制的,没法将境界比他高的大升灵神识直接拘出来,却也能把升灵们的神识刺得剧痛。


    与此同时,方才让林炽闪开的林家人怒不可遏地出手,直指那拿铁索偷袭的,声音中灌注了灵气:“成何体统!”


    林炽回过神来,镀月峰上所有兔头飞快移位成阵,团团围在奚平和林炽身边,喷出了一片云山雾绕的蒸汽,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只见一个李家人强行压下灵台动荡,冷冷地说道:“好厉害的邪祟手段,诸位看到了——金平防备森严,为何会被外敌入侵?为何他一回来就有贼人来偷袭?”


    旁边一直作壁上观的周氏互相隐晦地交换了眼神,一个姓周的峰主迟疑着插话道:“师兄稍安勿躁,这倒也是气话,舆图即将被融化在地脉中,灵山仙气应该会散在四方,倒也未见得是私心……”


    “自己偷谷子,看谁都是贼。” 奚平“哈”一声,尖酸刻薄之余,他也没忘了挑拨离间,“想偷舆图残杀同门的是李凤山不是我,看清楚点,爷没你们这帮不肖子孙。”


    兔头只好又替他喷走一堆杀招。


    果然,那姓周的不知名峰主听了这话,不动声色道:“但你飞琼峰有没有想过,没有玄隐山,四境铭法都会失效,到时候我大宛一片沃土,岂不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这话虽有指责的意思,却也将飞琼峰化为了自己人。


    “伴生木本就是上古魔神之物,支静斋就是背叛了灵山。灵山为月满先圣而生,与现存蝉蜕息息相关,之所以在舆图面前这样无力,与飞琼峰叛逆脱不开关系。天谕有命,若实在没有办法,可先设法截断全国地脉,斩杀妖邪,令仙山恢复元气再说。”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不少峰主面露不赞同神色,连章珏也皱了眉。


    “我听到的天谕没有那么激进的意思,截断地脉,百姓岂不……”


    “师兄,你天谕没听全,短时间截断地脉,这一代人中确实会有些老弱病残受损,但这样可保千秋平安。否则这一代人是保全了,我大宛可能也就只有这一代人了!”


    “师兄,是你解读过了。”


    奚平压下翻涌的内息,远远地闻斐对视了一眼。


    闻斐见他能应付,方才便没出手,混在一帮峰主里,假装自己也是一伙的,谁说话他都跟着高深莫测地点头。


    这会儿,闻斐却悄悄扣住袖子里的转生木:“这帮人怎么没在一个调上?”


    众峰主看似说的都是一件事,但细节和态度上却有微妙的不同。


    奚平:“闻峰主没接到所谓‘天谕’吗?”


    你是不是从来不做日课的,这位勤奋的前辈?


    闻斐莫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扇子扇得飞快,心道:作为剑神徒弟就会两招,一天到晚跟个邪祟似的到处复制神通,还有脸说别人。


    “不,”林炽也通过转生木牌插话进来,“灵感被‘扎’得很疼,没入定也会感觉到。”


    奚平便无声地问林炽:“‘天谕’这是出了道怎么解读都有道理的谜语?”


    “并未,”林炽犹豫道,“在我看来只是告知了来龙去脉,李家人怎么中邪了一样。”


    不……不是李家人中邪,奚平眼神微闪,心里冒出一个猜测:如果只是解读不同,人不会上来就这么笃定。他们看到的“天谕”很可能内容不一样。


    为什么?


    大家头顶的不是同一片天?


    奚平走南闯北混黑市,对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气场异常敏感,此时一扫场中,立刻发现以内斗为传统的玄隐峰主们三言两语,已经隐约分出了阵营——同姓同派系的未必在一起,异姓的一定不在一起。闻斐那混在里面的“奸细”一下成了秃头上的虱子,分外扎眼。


    不过闻斐毕竟是当过天机阁总督的老狐狸,十分沉得住气,微妙地挪了几步,面无异色地在场中成了个边缘人:“今日这格局不同于往日……”


    奚平心里一动,隐隐触及到了什么:“哪里不同?”


    闻斐道:“几个大姓比平时碎。”


    赵家人都在关禁闭不得而知,李家整体比较激动,平时常常抱团的林氏和周氏内部却不协起来,除了家族利益,还有什么会分化玄隐众峰主……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反应过来,转生木里几乎异口同声。


    奚平:“他们是不是按道心扎的堆?”


    闻斐:“同源道心!”


    所谓“同源道心”,意思是不管道心继承自谁,活师父传的也好,死人的本命神器上炼化的也好——往上能追溯到同一个祖宗那里。名门望族中,除了自家大能收亲传弟子,族中也会攒一些已故大能的优质道心,供那些心性实在不合适的良才内门弟子备选,因此同一系的修士道心不都是同源的。


    为什么只有闻斐没有接到“天谕”?


    因为林炽作为林家嫡系,道心是从师父那继承的,闻斐这野生的天机阁是自己摸索的。


    他俩的差别是一个死师父!


    章珏方才也说自己没听到什么“天谕”,因为作为南圣亲传,司命长老的道心也是上古时期自行摸索的。


    所以那所谓“天谕”,是他们的道心在刺激修士的灵感!


    奚平感觉自己今天上了玄隐山,鸡皮疙瘩就没下去过——诸位仙尊灵台里牵着性命的道心到底是个什么?


    与此同时,魔瞳里什么都没看见的周楹皱着眉思量片刻,掏出心魔种,直接扔进了星石堆里。


    星辰海深处一声“无声”的巨响。


    “无声”是别人没听见动静,“巨响”是直接撞在周楹耳朵里的。要不是他事先吃了药,这会儿大概已经被震晕了。


    只见心魔种落进星石堆里,就跟炸了什么坑一样,凡是尺寸超过拳头大的星石上都闪过无数人脸。星石越大,人脸越多。


    同一块石头上的脸,无论男女,也无论是年轻的面孔还是露出衰相,不管五官形状有多天差地别,都像极了……仿佛同一个幽魂穿上了不同的皮,异口同声地往周楹耳朵里灌他们的“道”。


    星石越大,声音也越大。


    这好比同一时间跟成千上万个人“辩法”,但凡不是个清净道的站在这里,道心都已经被他们辩成渣了。


    然而“清净道”不愧是传说中的“三千大道”之始,周楹岿然不动,只当蛙鸣。


    那些星石一边争吵,一边忙不迭地自己滚开,避开心魔种,厚厚的石头层被魔种驱散了,露出下面镜面般的光滑地面,方圆足有数十里。


    魔瞳的视线落在那“镜面”上,便见镜面上浮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影,清晰得宛如活人,倏地睁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周楹,周楹眼里立刻流了血泪。


    那竟是一块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星石,瘤子似的长在了玄隐山脉里,


    周楹没有移开视线,盯住了那“镜面”上的人影,他认出那是司典李凤山。


    玄隐山四长老之一,典籍上偶尔能看到他画像,因背叛灵山而被其他三长老联手封住“闭死关”。魔瞳扫遍玄隐山,连支修都能看见,没看见李凤山这么个人。据说他两百多年前已现五衰之相,算来,应该正好是近些年油尽灯枯的。


    道心碎人会立刻死,而人要是因其他缘故死了,道心却反而会留下来。


    玄隐正统,从仙山凝练的真元死后会回归仙山,留下的道心会被吸入星石,同源道心汇聚在一起,抱团长大。


    从灵山落成至今,蝉蜕少有自衰而亡,司刑、司礼都是死于道心破碎,他们一系的“同源道心”都是子弟死后留下的,修为最高只有升灵。


    唯有司典李凤山,以其蝉蜕之身,镶在了玄隐山上。


    玄隐山观命的星辰海真的只是“观”命吗?


    还是一直操控着道心的傀儡们推波助澜?


    如今玄隐山断送,它们终于按捺不住,没了潜移默化的耐心,明晃晃地亮出了“天谕”。


    周楹伸手擦去眼角的血迹:“有一步棋走错了。”


    与此同时,奚平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传“天谕”的是道心,那么听说这件事的就不止内门峰主——外门筑基的道心基本都是从内门拿的!


    糟了。


    第183章 圣人冢(九)


    天机阁九州十部,每个分部都有筑基,如果真像奚平猜的那样,玄隐山就快要吹灯拔蜡的事现在已经扩散到了大宛九州。


    他被困玄隐山,而他师父已经去了百乱之地!


    如果说奚平一开始是怕周楹被自己连累,希望他已经从玄隐山脱身,现在简直想烧香祈求老天爷,让他三哥能及时出去,把消息递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奚平余光瞥见司命突然往星辰海的方向扭了一下头,竟将争论不休的峰主们和“大邪祟”扔在镀月峰上,掉头就走。


    星辰海里,周楹知道自己扒拉星石的动静太大,已经被发现了。


    他没急,只是意外,无渡海里听魔音长大的人原来也这样无知,自入道以来,每一点新发现都会颠覆他过往所有常识,每一步都得重新斟酌。


    星辰海的主人眼看就回来,周楹站在原地没动,推翻了先前所有假设,迅速推演了眼下的情况。


    然后他掏出险些被遗忘在芥子里的转生木,联系了奚平:“替我拖住章珏。”


    奚平毫无防备地被他的声音撞进耳朵,几乎恍惚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周楹说了什么:这位修为不太高的“大能”在事先窥破了一点天机后,非但没离开这是非之地,还直奔了星辰海禁地!


    奚平已经麻了,并疑心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老天爷亲爹,除了逆子,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有求必不应?


    三哥以前动辄“你敢”“你是不是缺条狗链”,这不行那也不行,好像他是个麻烦的祸头子。入了清净道之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替我拖住章珏”。


    奚平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三哥心里对他能力的评价这么高。


    而章珏已经像凭空出现一样,落在了星辰海。


    周楹倏地将自己一切念头擦去,就地化了雾,与漫天纠缠的“命运”融为一体。


    章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除了周楹,玄隐山上再没出过第二个这么离奇的神通。可周楹已经入了清净道,为何会突然擅闯星辰海?端睿的道心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按理说一个筑基初期的神通再怎么神秘,也不可能瞒得住蝉蜕耳目,章珏只要放出神识,将那些“星辰”筛筛择择,马上就能把姓周的小子翻出来。


    可那意味着他违规破誓。


    周楹就在他头顶注视着他,既不焦虑也不得意,清净得一尘不染,仿佛在拷问他:今日似乎“事出有因”,你破例睁眼,可细究起来,凡事皆有因。“例”便如画地为牢,迈出去一次,它便形同虚设。大长老,千年修行,你待如何?


    两人短暂地僵持住了。


    这片刻的凝滞,已经足够镀月峰上的奚平想出对策。


    “闻峰主,帮个忙,”他在转生木里对闻斐说道,“替我喊句话!”


    闻斐听完他的请求,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支静斋背着我们挖了多少祖坟才捡到你的?”


    众升灵便见一直仿佛不在的闻斐突然亮出扇子,放烟花似的,他在半空扇出一行大字:别吵了,此等大事自然要星辰海定夺,没见长老都走了吗,还不跟上!


    放完,他便“以身作则”地飞向了星辰海。


    七嘴八舌成一团的峰主们这才发现原本吊在半空的司命长老不见了,奚平趁机虚晃一招,也跟着追了过去。


    就算是升灵峰主,无召也不得下星辰海,偏偏闻斐那一扇子扇得众人都以为自己没听见司命的“召”,再一看奚平这邪祟都跑了,还有什么犹豫的,遂一窝蜂地追了上去。


    司命很少叫人下星辰海,非叫不可,必会先做好准备,先布阵将星辰海稳住,以防弟子被同他们有关的“命数”缠住。


    可这回事发突然,他什么准备也没来得及做。


    就在司命长老面对周楹给他的艰难拷问时,三十六峰主跟没头没脑的牛一样,被奚平闻斐两条为奸的狼狈连勾再赶地轰进了星辰海。


    升灵们下星辰海的“涟漪”比周楹大多了。每个升灵都是“庞然大物”,他们活了成百上千年,座下无数或挂名或亲传的弟子,牵系着源远流长的族运。那些高门大族或手握资源、或权倾一方,咳嗽一声都能改变无数草民命运——可以说这些人本来就是整个大宛的国运。


    峰主们回过味来时已经晚了,一沾星辰海的边,同他们有关的千丝万缕立刻围拢过来,把毫无防备的人“吞”了。人掉进乱麻团里,越挣扎陷得越深,那些星辰带起风暴,疯狂地互相碰撞,不挣扎的也给卷了进去,整个星辰海乱成了一锅粥,星石乱滚。


    有的人还嫌不够,太岁琴音紧跟着响起,弹起了不知从哪个邪祟那学来的惑心曲,把本来就颠倒的峰主和星辰海弹得快魂飞魄散了。


    章珏再顾不上周楹,忙去镇动荡不已的星辰海。


    同时,奚平落了地。


    跳下来之前,闻斐偷偷给了他一颗“归元散”。这玩意要不是炼丹失败的副产品,就是那结巴不怀好意打算拿去害人的。吃了以后五官六感全被封得死死的,整个人变成个石墩,别说诸天星辰,这时候要是被人捅一刀,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不是的,”闻斐的声音通过转生木直接联进他神识,纠正道,“你快死的时候,灵感会通知你的。”


    奚平:“……那可谢谢它了。”


    林炽插话道:“你的本命琴就留在上面?现在如何是好?”


    “我本命琴不在身上,那琴本来就是复制的,正好把章老头引远点。”奚平道,“三哥,帮忙看一眼我们仨离死还有多远,有没有缺胳膊短腿的!”


    闻斐:“你喊谁呢?”


    话音没落,就听周楹的声音在转生木中响起:“章珏一人压不住众峰主搅起来的风浪,无暇他顾,你三人都已在星辰海底,目前还算安全。”


    闻斐:“……”


    这俩邪门的小子果然是一家的!


    林炽:“庄王殿下,你在星辰海底做什么?”


    周楹在风暴中慢条斯理地回道:“查看诸位接到的‘天谕’出处。”


    “是什么?”


    周楹:“你们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林炽脸色一白,闻斐和奚平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了嘴——“道心”和“同源道心”之类的词,他们本来可以随便说,可一旦得到笃定答案,却仿佛给下了封口符咒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炽心有戚戚,想道:好在我身边还有化外炉时时提点。


    闻斐心道:原来继承道心还有这种凶险。


    奚平内视了一眼自己灵台:道心是什么鬼东西。


    周楹冷眼旁观,没吭声——他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


    这三人已经是少有的清醒,能跳脱出世间绝大多数人的囹圄,此时在这样接近真相的地方,还是为心所限,只看到别人的凶险。


    “我修为低微,”周楹道,“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不要让此地的‘鬼魂’在人间作祟。”


    闻斐立刻问道:“那么已经传到天机阁的消息怎么办?”


    “老庞估计也听不到‘天谕’,但当时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好几个人,”奚平用非常乐观的腔调安定军心,“这些人知道内情,再听见‘天谕’,应该能觉出不对劲,和老庞一通气就相当于告诉我师父,我细想觉得问题不大,他比我们靠谱多了,放心。”


    埋葬了镜花村的几个人间行走这时已经回到了金平。


    开明司能修上凡人的房舍,可修不上青龙塔,原本七座高塔的位置空荡荡的。


    青龙塔本就是为了镇龙脉,以后恐怕也不需要了。庞戬只好取消了例行值夜,令无所适从的手下们先回总署休息。是夜,几个筑基先后从入定中惊醒,没入定的也感觉到了灵感震荡,每个人第一反应都是冲出去找庞总督,一出门便与同僚撞在了一起,正碰上刚从广韵宫回来的庞戬。


    庞戬将四殿下周樨的遗体护送回宫,十几年前,他亲手将这年轻人送进了潜修寺,如今又亲手送他走。


    偌大的广韵宫,他那疯狂的父亲已经身死魂消,惴惴不安的兄长恐惧到顾不上痛惜,哀悼只走了个过场,便拉住庞戬,一迭声地确认广韵宫安全,唯有已经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母亲为他痛不欲生,还不知她残年如何消磨。


    大宛金平,林氏贵妃生的皇子,同时代的人里,没有比周樨更会投胎的,可谓天骄,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夭折于漫漫仙途上……众生又如何呢?


    庞戬人间行走百余年,虽然见惯了生死,心里依旧很沉,没注意同僚们的坐立不安——满街都是坐立不安的开明修士,支将军一棵伴生木长在开明司总署院里了,好多人进出都顺拐。


    几个筑基同时要开口,目光在半空中撞到的时候,却又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神色各异地等着别人说。


    “大半夜都在外面瞎溜达什么,静不下心入定啊?”庞戬头也不抬地说道,“日课也是休息,逢大事时,比闭眼逼自己睡觉容易多了,算是入玄门最大的好处了,知足吧诸位。”


    有人试探了一句:“总督……有什么吩咐吗?”


    庞戬以为他说宫里和朝廷,心道:吩咐个屁,就差抱着我大腿要奶喝了,周楹才是他们家捡的。


    他没吭声,便带着几分倦意摆摆手,回总督府了。


    庞戬身后,蓝衣筑基们隐晦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平定下来,他们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这一代的人间行走几乎都是听着支将军的故事长大的,可……天谕直接给修士灵感警示,将支修打为玄门叛逆。


    那可是头顶青天啊。


    不知是谁先开口道:“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似乎都收到了。”


    “但支将军……”


    “你还没看懂庞总督的意思吗?就是装傻不吭声。反正我们被蝉蜕所迫,无法与同道说出真相也正常。”


    几个人间行走隐晦地交谈了几句,突然有人低叹道:“苦修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


    几个蓝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汪润——刚收殓了镜花村中妻儿的人间行走。


    “谁会甘心仙路被断绝啊?”


    这时,只见几个没下过舆图的筑基匆匆出了门,往金平城中去了。


    “他们这是……私自行动?“


    “庞总督明面上一直是飞琼峰铁杆……”


    此时,奉命看家的奚悦正和小奶猫面面相觑——半偶筑基的法阵他早就准备好了,只要奚平给他引个路,其他都可以自行完成。


    可是那个人每次都是这样,从潜修寺到返魂涡,永远都是最后关头将他扔下,他这么多年的追逐求索仿佛毫无意义,永远和那幼猫一样,只配做个解闷陪伴的小玩意。


    他是因为奚平入玄门的,说来讽刺得很,这么多年,只有在开明司和天机阁,他才有种自己有用的感觉。


    这时,奚悦接到天机阁同僚传唤,通知他出门巡夜。


    巡夜和守塔是天机阁的例行公事,今夜伤亡修士还没计算出来,想必是很惨重,人手不够用也正常。奚悦收敛思绪,没多想,立刻揣好转生木换上蓝衣出了门,去总署报道。


    刚一离开丹桂坊,便见几个同僚迎面走来,奚悦毫无防备地走过去:“片区怎么分?”


    “你去菱阳……我查查。”其中一个同僚像是记不清,伸手拿出一卷纸翻看。


    奚悦便伸手去接:“给我吧……呃!”


    借着纸卷遮蔽,同僚竟猝不及防地对他出了手。


    一把断灵锥直接捅进奚悦气海处的法阵核心——那是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的法阵关节,每个半偶都不一样,不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绝不会知道这种要命的秘密。


    奚悦瞳孔骤缩,半偶身不能动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夹起一张搜索符咒,拍到奚悦身上。


    奚悦随身携带的芥子、转生木牌与兜里的几颗树种全掉了出来,木牌和树种被筑基蓝衣烧成了灰烬,同时封住了奚悦的嘴。


    蓝衣对上他惊骇的神色,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轻声说道:“对不住,天谕已下,我们忤逆不得,奚兄……”


    “不要废话,人多眼杂,这种事不能泄露出去。”另一个蓝衣看似十分亲密似的上前,勾起奚悦的肩,半拖半拽地带着他走,小声对奚悦说道,“你只是半仙,也不过就是个养子,没你的事,事后哪怕仙山问责,我们也会尽量保全你的。”


    半偶的身体异于常人,奚悦的视野远比普通人宽阔,正好瞥见几道蓝影往永宁侯府方向去了,目眦欲裂。


    丹桂坊和广韵宫这种“重地”,修复时虽然干活的主要是开明司,但是有人间行走参与的。


    天机阁知道侯府还没来得及上新法阵。


    奚悦艰难地对抗着符咒,从喉咙中吐出气音:“你们……不怕支……将军和……”


    “怕,相传有伴生木的人,可以通过伴生木一瞬间越过千山万水,只要碰到一点,我等兄弟必没有活路。永宁侯府水很深,连入城大邪祟都能挡住,那法阵和剑影我们都瞧见了。”


    “那你们怎……敢……”


    蓝衣的人间行走目光清正极了,定定地看了奚悦一眼:“舆图落下的时候,我等并没有立刻接到天谕,可见蝉蜕邪祟非同小可,连天地都可以蒙蔽。此时既然天谕能放出来了,就说明已经是最好的时机,快速反应是我辈天职——小友,记得吗?人间行走,上承天命,下庇黎民,不贪生,不畏死。”


    奚悦记得,他当初留在天机阁跟着庞戬,就是因为天机阁传承千年的精神。


    “那是我们的道,哪怕不慎死在邪道手里,哪怕对方是我们年幼时仰望过的人……”那蓝衣道,“天佑我大宛。放心,我们不随便伤凡人性命。”


    有人百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座城,舍生忘死,捍卫着他们认定的道义。


    奚悦只觉得荒谬极了。


    第184章 圣人冢(十)


    半偶身上突然“嘎啦”响了一声,像傀儡关节的齿轮卡错了位,奚悦整个人都“拧”了起来,一道符咒在同僚身上打出了火花。


    那筑基的蓝衣痛哼一声,被扫出了数丈之远,护身甲都给打碎了一角,从奚悦身上缴来的芥子也飞回了主人手里。蓝衣惊骇交加地抬起头,见奚悦生生将断灵锥从身上拔了出去,手里夹着一把小银刀,还在滴血。


    “你疯了!”


    断灵锥只是临时卡断半偶身上运送灵气的法阵,是扎在属于“偶”的那一部分上的,奚悦除了不能动之外不会受别的损害,也不疼,将来只要取下来就能复原。


    可他方才却用一件不知哪里藏的降格仙器,一刀豁开了自己核心法阵,腰腹间衣服被喷出来的灵气炸碎了,奚悦脸上蹿过一缕一缕乱跑的灵光,那张开灵窍后就修好的清秀面容扭曲了起来。


    半偶能跑能跳,全靠核心法阵,那里就是他的第二颗心脏,被灵气炸成这样,必是修不好了,待他体内残存的灵气耗完,他也就……


    “我说了,我们不会伤凡人性命,你干什么?!”


    奚悦当惯了哑巴,一到关键时候就忘了开口,在心里回答:他说了让我看家。


    他招手收回自己的芥子,取出里面藏的一块转生木。


    那筑基蓝衣悚然一惊,飞扑过去抢夺,木牌摔出去老远。


    奚悦只来得及将消息送出去,还没听到回音。他那比寻常人都大上一些的黑眼珠蒙上了浑浊的死气,眼睛却不依不饶地盯着那木牌,沾满血迹的手奋力伸出去。


    那蓝衣弹指将木牌打碎,转头眼睛却红了。


    “奚悦!奚悦!”


    徒劳地,那蓝衣在身上乱翻出一把白灵,想塞进奚悦嘴里和伤口里:“你吃啊……快吃……吃完自己起来修,我……不行我带你去找总督……”


    奚悦不理他,不知是抽搐还是挣扎,从昔日的同僚手里滑了出去。


    “奚悦!你是被邪魔所惑,走火入魔了吗?”


    这座城中、这条道上,悲恨相续,每个人看别人的坚守,都以为是走火入魔。


    而奚平还被困在星辰海底。


    周楹只见周围突然有带着雾的星辰集结着撞向他,微微一皱眉。奚平吃了归元散,这会儿被撞个四脚朝天他也感觉不到,可是心里无端“咯噔”一下,立刻悄悄问周楹:“怎么了?”


    周楹还没回答,林炽就突然一皱眉,祭出了化外炉。


    炼器道特殊的“七感”能使人神识连通炼器炉,借以映照自身,林炽点起化外炉,神色才稍缓。


    奚平:“林大师?”


    “抱、抱歉,”林炽喘了口大气,“我方才心里方才无端涌起杀意……”


    奚平和闻斐都震惊了——林大师,一个把自己关在山头八百年,火烧眉毛了就会使个“封镇符咒”的老实人,居然能有“杀意”。


    “虽然……”闻斐道,“我还是想请教一下,林师兄,您打算怎么杀?”


    “不要说笑,”林炽虚弱地说道,“那感觉就像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就要被人毁了,冲动差点无法抑制……”


    幸亏他千钧一发间想起来,他的“一生最重”早就没了。


    奚平:“坏菜。”


    星辰海底那些僵尸道心为了求生,竟不管会不会引起大宛混乱,纷纷朝身负同源道心的后辈发“天谕”,现在它们知道自己被发现拆穿了,又会怎样?


    如果连林炽都能被影响……


    金平,已经抱起奚悦,决定去找庞戬的蓝衣筑基脚步顿住。


    各地天机阁分部中,鬼迷心窍般的念头从所有筑基精英心里冒出来:截断地脉,玄隐山的仙气不就堵住散不出去了吗?就像当年南阖一样,南矿两百年了还没被挖空,灵气浓郁一如当年澜沧山呢。


    与此同时,被星辰海中被星辰纠缠的升灵峰主们同时停止了挣扎,他们就像突然修通了清净道一样,什么都不关心了,神识目不斜视地朝躲在星辰海底的奚平等人投了过去。


    那一瞬间,每个峰主心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鼠辈要毁我根基。


    就连潜修寺里也是一片混乱。


    从苏准到众管事,众人都只是外门半仙,谁也没接到什么“天谕”“地谕”的,只茫然地看着筑基们从焦躁不安变得越来越钻牛角尖。


    “封山——封山——玄隐山封山,请诸位稍安勿躁——”成群的稻童漫山遍野的走,身上贴着扩音符咒,将一个管事的声音传得到处都是,可没人听他的。


    “苏长老,潜修寺是仙凡交界处,有没有办法联系外界?”


    “玄隐山封山了,潜修寺也在镇山大阵辖区。”苏准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不着急?我不想联系外界吗……”


    “迫在眉睫啊,苏长老,此乃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必须立刻下山,回天机阁,设法截断各地地脉!”


    苏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与手下半仙管事杨安礼对视一眼,心说:都疯了吗?


    还有没开灵窍的小弟子在寺中,苏准隐晦地冲杨安礼递了个眼色,杨安礼立刻会意,朗声道:“潜修寺靠近镇山大阵边缘处偶尔会有凡人误入,或许有出路,我带诸位去找!”


    他一声“跟我来”,一帮天机阁的进修筑基忙不迭地跟着跑,被他引到远离凡人弟子们宿区。


    苏准吐出口浊气,掉头回澄净堂,一推门,却见澄净堂中多了个“不速之客”——罗青石手里捧着个茶盅,吊着脚坐在椅子上。


    一双吊梢眼从氤氲的水汽中朝苏准看了过来。


    苏准心里一突:对了,潜修寺里还有一位常驻的筑基!


    便见符咒一闪,罗青石已经在四下落下了防隔墙有耳的符咒,拖着长音开口说道:“苏长老,太不老实了。”


    苏准勉强一笑:“什么话?罗师兄……”


    “潜修寺虽属镇山大阵辖区,但玄隐封山,我们不是没有联系外界的方式——以前没有外门这些吵闹的鸭子,来的都是些没开灵窍的凡人蠢材。寺中虽明令禁止弟子修行期间联系外人,到底也怕这些尘缘不净的小崽子因赶不上家里红白事想不开上吊,还是给他们留了一条通道。万不得已时,可以破例让凡人从那里走回人间。”罗青石声音压得很低,“没办法?这话骗骗外人就好。”


    苏准面不改色,心却沉了下去:“啊,那是我一着急疏忽了……”


    “别着急了,你歇着吧。”罗青石打断道,冲他一伸手,“密道的铭文钥匙给我。”


    隐匿在星辰海底的星石们危在旦夕,于是抵死反抗。


    闻斐和林炽同时顺着周楹指点的方向出手,然而那些星石外面好像突然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硬壳,林炽姑且不论,竟将闻斐全力一击弹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颗最大的星石像水蛭一样,开始往地底下钻,小星石牢牢地粘附着它,原本有些互相排斥的星石抱成了一团。


    章珏感觉到了不对劲,司命长老一时间仿佛被三股力量撕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些不小心陷进了星辰海的升灵峰主绝不可能集体挣脱得这么容易,其中必有古怪;同时,冥冥中,他属于灵山的那部分也一分为二,灵山深处似乎有虚弱的声音,坚持说灵山以万民为先,哪怕自己消亡,然而更激烈的情绪撞钟似的震荡在他脑子里,命他平叛诛邪。


    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强烈的冲动,想撕下眼封,看进星辰海与灵山深处。


    司命长老片刻凝滞,那些峰主们已经摆脱了星辰海桎梏,朝奚平他们冲了过去。


    奚平《去伪存真书》迅速复制出方才一位李峰主的“风刀剑雨”,摸着瞎乱放——他们吃的归元散反成劣势。


    林炽忙跟着丢出个油纸伞似的仙器,那伞飞上天变大了上百倍,伞骨架竟是最新的导灵金做的,自行吸着灵山灵气化成个防护罩,临时罩住了他们几个。


    林炽:“殿下,可有办法?”


    闻斐目瞪口呆:“我天,镀月峰这又是造出了什么让天下大乱的东西!”


    奚平当机立断一翻掌心,永明火流星般飞进化外炉中。


    化外炉锻过“修罗”,修过“照庭”,炖过三岳的蝉蜕掌门——修罗是器物不全,项肇无法承受神剑上的道心;照庭是落后半步,一时没跟上主人步子迈太大的道心;三岳掌门是异想天开,想把自己的道心烧成玄帝的模样……总而言之,惠湘君生前死后,她的化外炉似乎一直与道心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没准能把这些刀枪不入的鬼石头炼了。


    “让它遁地逃走,别说我们,大宛都得被它玩死,挖出来烧了!”


    林炽还没来得及开发出导灵金的其他品种,它现在只是能“导灵”,不是坚不可摧。峰主们排山倒海的神通砸在那伞面上,伞骨眼看就要变形,伞面也摇摇欲坠。


    三大升灵在周楹耳目的指引下,合力撬那颗最大的星石。


    闻斐感觉不出别的,就是觉得自己真元快被抽干了:“它为什么……能这么沉!”


    “升灵修士的灵骨有几百斤重,这蝉蜕的道心会有多重?”林炽毕竟修行年头最久,打是不能打,但真元到底比另外两位深厚些,“一座山?”


    奚平:“星辰海里的灵气为什么这么稀薄?我喘不上气来。”


    “灵气被导灵金分流了,”周楹指挥着三个升灵卖力气,自己在旁边充当耳目,只动嘴,情况不管多危急也影响不到他,一边说话,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围着三个看不见的升灵画了个法阵,“稍等。”


    闻斐阅人无数,就没见过这么“别出心裁”的筑基,听了他这声“稍等”,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你又干什么,别乱……”


    话没说完,章珏落了下来。


    司命长老脸上的眼封终究没有撕,他选择了听命于灵山。


    蝉蜕一到,那千疮百孔的大伞就难以为继,顷刻碎了,周楹时机掐得极准,连上了法阵的最后一笔。


    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聚灵阵,阵法中镶嵌着阳间没机会看到的铭文——它来自无渡海群魔祭台。


    整个玄隐山脉随着那几个法阵中的铭文共振,灵气带起了飓风,几乎是摧枯拉朽地冲进了星辰海。


    这一下实在过猛,众升灵和章珏都给冲开了。


    奚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飞流直下的灵气像是要将天灵盖掀翻似的,当头砸进了三人经脉中。


    但凡这三位里有一个吃过护灵丹,经脉稍微脆上一点,能被这一下当场砸折!


    闻斐“嗷”一嗓子:“周什么的那小王八蛋,你知道我们仨里有俩是柔弱不堪的‘丹器’道,还有一个是哈喇子没擦干净的升灵小崽吗!”


    周楹十分冷静:林炽是八百年的大升灵,修为远比他看上去高;闻斐在天机阁百年,后来为了报仇下过无数凶险秘境,刀尖上滚过来的;奚平不用说,不死骨在身,升灵的时候劫雷一门心思想劈死他都没成功,这才哪到哪。


    奚平有种经脉寸断的错觉,然而皮肉与筋骨的折磨,却反而保全了他的肝肠。


    他心里火气一时压过了物是人非的生离之痛:“周楹你给我等着!”


    “嗯,”周楹道,“火。”


    这一下对星辰海来说简直不是剜肉,是截肢,每一颗星辰都在痛呼似的,那巨大的星石被生生“挖”了出来。


    奚平心念一动,那只有一人来高的化外炉忽然仿佛天地之辽阔,一下将那巨大的星石吸了进去。


    紧接着是无数尺寸不一的小星石。


    事先将转生木放进化外炉中的奚平和炼器道林炽同时将神识扎了进去。


    星石一入其中,奚平和林炽同时一震:周楹用心魔种逼出,顶级灵感透过魔瞳才看见的人脸,此时清晰地浮现在火中。


    奚平想也不想,第一反应是趁林炽没防备,将他神识撞了出去——他想起了在舆图里突然道心破碎的林宗仪。


    此中似乎有所有殒落在玄隐山的大能的道心,自然也包括林炽师父的,奚平有种奇怪的直觉,要是让林炽与他师父的脸对上,世上恐怕就要没有镀月峰主了!


    那些道心一落进化外炉的真火中,就像掉进炼铁厂熔炉里的蜡,融化得飞快,以奚平神识之敏锐,甚至难以捕捉到每张脸长什么样……然后他看见,星石化净的永明火边缘,有一道模糊的光,绵延到了无限远,似乎通往哪里。


    那好像不是他应该看的东西,奚平只瞥了一眼,神识便针扎似的疼。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的视角突然变得很诡异——就好像是他本人面对着一棵转生木站着,转生木里正好有一缕他的神识,往外看他的自己。


    照镜子一样,他贴着脸看见了“自己”。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貌在永明火中变得有点透明,皮囊之下,骨骼若隐若现。


    奚平方才因周楹没轻没重的引灵气,浑身疼得要死,脸上怒气未消……可他的若隐若现的骨头却在笑。


    骨头……怎么会笑?


    第185章 圣人冢(十一)


    奚平的眼睛被火光晃了一下,再一看,那骨头的牙关下颌恢复了正常弧度,透过皮囊,正安静地和他本人对视着,好像在说:你自己骨头就长这样,疑神疑鬼什么。


    奚平却一阵毛骨悚然,他没有亲自跳进化外炉,进来的只有神识。


    神识是无形的,只是在一些类似于化外炉、破法中的地方,为了方便与人交流,可以具象出自己的形象——就跟投影差不多。


    既然是一个投影,为什么会有全套骨架?


    奚平一闪念,将神识具象出来的人形打散,人影不见了,骨架却慢了半拍,先是光秃秃地留在了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也想跟着跑。


    奚平全身的汗毛都竖成了旗杆:“站住!”


    化外炉里熊熊的永明火立刻像吞噬星石一样,将那骨架围住了,与此同时,奚平明白了林炽方才是什么感受——他的理智在纵火,灵感却在撕心裂肺地抗拒示警,让他快逃,好像比升灵大天劫还重的雷已经就快落到他头顶。


    奚平把心一横不理会,心说:学人家玩剩下的骗你爹……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从他心头划过,被烈火焚身的剧痛就席卷过他全身,奚平眼前一黑,炉中的永明火差点因为无人维系灭了。


    周楹冷静的声音扎进了他耳朵:“先烧星石,自焚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焚……


    奚平听了他这用词,心里一跳。然后他眼睁睁地见那骨架弹了弹身上的火星,姿势熟得不能再熟。骨架牙关微微碰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然你以为我是谁?我当然是你啊……”


    是你啊……是你啊……


    那骨架“说”完,又一笑,在他眼前凭空消失,奚平神识的视角恢复正常,要不是灼痛感还在,方才一切仿佛是错觉。


    永明火重新涌向那些星石,星石中的人脸惊恐万状,对着他破口大骂。


    奚平充耳不闻,木然的神识守在一边,满心都是像濯明一样拔头发割肉刮骨的冲动。


    飞琼峰初入门时,师尊问他喜欢什么,奚平回说他喜欢吃喝玩乐,不太想成仙,心里还惦记着要回家。


    然而他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再也没馋过家乡的味道,再没有醉过,自从真身离开无渡海,他也再没睡过觉。


    他以前跟着崔记商队东奔西走,是为了到各地玩,现在在各地“玩”,是为了铺耳目楔钉子。结交朋友,得先考虑对方是什么立场,再决定自己用哪个身份;他的爱“美”之心仍在,遇见美人,天然的绮念却早就荡然无存,就好像他隐隐地知道,尘缘与他不再有瓜葛。


    十几年而已,他已经面目全非,变得不像人。


    而最可怕的是,他仍会在别人面前假装有血有肉——为了哄师父和奚悦,他会刻意用神识观察侯府有什么新东西,“翻箱倒柜”在后院找到一辆其实不怎么感兴趣的蒸汽车,就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念叨。


    奚平不是第一次进化外炉了,在这里,他透过濯明的眼,看见过修为越高越不像人的修士;也透过惠湘君的眼,看见过道心的荒谬和强大 。他骂灵山不仁,笑圣人蒙昧,自嘲走上歧路。道理似乎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可就如同人人都会说“心为形役”“相思如附骨之疽”,那都只是略带感慨的隐喻。


    直到方才,发现了星辰海底的“幽灵”,他居然还在侥幸自没有道心。


    此时,他终于看见了自己:一个帮着隐骨自欺欺人的伥鬼,自以为还在阳世三间。


    “三哥,我问你件事,你照实告诉我。”奚平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听说过元洄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过,知道,”周楹的声音透过隐骨买一送一的转生木传来,暴风骤雨中,化雾的筑基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声音却依然很稳,“不必问我,我说不出,你也听不见。但你既然问了,就是已经明白了。”


    奚平确实明白了。


    遵从先辈指引,继承道心的,会循着前人路,在那藏在暗处的星石指引下,兢兢业业修炼,聚灵气滋养道心,最后变成星辰海底某一颗星石的一部分。


    自带执念、自有道心的,历经百事百劫,一步一步接受灵山的修剪,最后“顿悟”成灵山能接受的样子,化为一颗新的星石沉入星辰海,与第一种人殊途同归。


    千百年来,灵山就是这样运转的。


    原来决定了山川河流、边境与气候的灵山就是月满先圣留下的遗骸,灵山所辖范围,是月满圣人用道心构筑的天地,所有看似不可逆的“天规”都是人造。


    后人在人造的世界里出生,绞尽脑汁叩问“天地”,顺着先圣立下的框架往上爬,无论“正邪”都是秩序井然。


    唯有疯子一样的顶级灵感,能零星感觉到化外人间。


    他们没有疯,是世人瞎了。


    “三哥,”奚平在烈火中轻声问道,“你见过真正的日月星辰吗?它们会不会压根不跟着人的命数走,也不会因为哪座山头倒了、哪个人死了就变红变绿?打雷就是下雨前云彩放的屁,不会可着哪个倒霉蛋没完没了地劈……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御剑时候穿过的云只是风卷的水汽而已,怎么劈人的时候就能跑那么快。”


    “站得太低,不曾看清过。”周楹道,“或许吧。”


    “不着急,都看清了,端睿殿下的道心就该炸了。”奚平喃喃地语无伦次道,“我不能告诉别人,即使说了,他们最多也只会感叹一声‘可不就是那样么’,觉得我这比方打得有道理。据说地缚灵都不觉得自己死了——除非他们跟我……跟林宗仪一样,看见自己的‘道’,那也就是死期了……我不该说林宗仪是废物。”


    周楹道:“身死人魂消,没有灵。鬼怪是愚民怕死,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也不尽然,”奚平回过神来,说道,“愚修士怕死,不是都把自己修炼成鬼怪了么?”


    正如神圣们永远也无法用道心构筑还原一个真实世界,在灵山框架规训下的后辈人,也永远无法在道心中装一个完整的圣人世界。黄鼠狼下耗子——神圣们曲解天意,又被后人曲解。到如今,灵山脚下堆积的道心终于污染了灵山本源,灵山势微,让他们这些叛逆破土发芽。


    而他们自以为看透了陈腐的旧制,其实不过是走在五圣的老路上而已。哪天谁“大成”了,道心圆满落地,将“天地”涤荡一新,自己变成新灵山,才会明白前人的真相。


    区别不外乎是,有的人被别人的声音控制,有的人被自己的造物吞噬。


    五十步莫要笑百步。


    “你猜怎么的,三哥,”奚平笑了起来,突然之间,他和周楹之间那单方面的隔阂也单方面地消失了,不管周楹给他什么反应,他又都能像以前一样自在地胡说八道了,“我当年从飞琼峰下山的时候随身带了件寿衣,我可真是太机灵了,可惜没穿上,掉你老家了,有空赔我一件。”


    这次他又中了奖,别人受道心驱使,至死方归。


    他受一具特立独行的破骨头驱使,永远“大成”不了,也没有道心破碎的危险,可以能提前做个明白鬼。


    可是生灵为何要受这些心的控制?


    世上第一颗道心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的邪物?


    罗青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钻进了潜修寺通往外界的密道里。


    他启蒙过十几届弟子,基础扎实。作为潜修寺唯一一个筑基管事,平时还负责整个潜修寺的铭文维护,符法铭都算精通,此时却像偏瘫了一样,走路踉踉跄跄,手里分明拿到了铭文钥匙,却始终对不准,几次三番差点触碰密道口的防护网。


    就好像他的道心知道他要背叛,在千方百计地阻止他。


    “你我本是一届,苏师兄,你还记得……我本来的模样么?”


    那一年,四大家族中内定的“好苗子”是赵家的。赵家家教自古可能是不太行,那位赵氏嫡系刚入门,就被别家使手段诱着犯了门规,潜修寺开山门头一个月驱逐了四个备选弟子,可谓空前绝后。剩下的大家子弟中没一个像样的,让着也不行,于是两个选进来充数的文官子弟拔了头筹,一名苏准,一名罗青石,是那一届备选弟子中的双璧。


    苏准性情温厚、处事周全,罗青石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两人从入门开始较劲,几乎是同一天开的灵窍。


    三十六峰大概也嫌丢人,那年都明说了不收内门弟子,进入内门只有一个机会,就是拜入当年分管潜修寺的筑基管事门下——先入内门修行几年,筑基后需要来潜修寺接班。


    罗青石当时必须得到这个名额,因为那时候闻斐尚未升灵,后世定期给外界提供丹药的锦霞峰还在养猴,在玄隐山外,即使是四大家族的人,也得托人到内门才能求到仙丹。罗青石没有这个门路,他生母病重,凡间药石罔效,必须要靠自己进去,才能接触到玄隐稀缺的丹修。


    苏准后来知道了这事,二话没说就去天机阁报道了,将那条“通天路”让给了同窗。


    罗青石如愿以偿地进了内门,顺利同丹道师姐求得了药,为母亲延了二十年阳寿,他以为自己功德圆满,不料噩梦才刚开始。师父收他,就是因为自己已经露出五衰之相,没多少年好活了,急着找接班人。


    罗青石直到那时才知道,在潜修寺“接班”,必须要承师父那专门传道受业解惑的道心。


    然而罗青石生性孤僻乖戾,看谁都是蠢货,最不耐烦跟人打交道,与师父的道心格格不入。如果是大家子弟,长辈自然会拿出收藏的备用道心匹配,可罗青石不是,收他入内门,就是让他填这个位置,他别无选择。


    当年端睿大长公主入道清净,虽也是被迫,得到的好歹是上古大能留下的至臻道心。罗青石师父本人却仅仅止步于筑基中期,即使在外门,那也是个没人会要的废道心。


    别人或许是“削足适履”,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砍掉四肢,被活活塞进了罐子里。


    罗青石这道心接得极其艰难,几次三番差点死在其中,挣扎了近五十年才惊心动魄地活下来,道心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他留下了玄隐山唯一一个“筑基伤”——七尺男儿,变成了个可笑的孩童模样。


    凡人不可能等他五十年,他终于没能见到他母亲最后一面。


    唯一安慰的是,老太太活过了七十,寿终正寝,没受过罪。据说当年南阖入侵金平时,她恰好在南圣庙替远在仙山的儿子烧香,在城外遭了南阖铁骑,南圣没应声,是留守金平的小将军救了她一命。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给自己记下了这笔账。


    “你要保重,苏师兄。被人发现了可千万别为了我硬抗,自己机变些,避开那些筑基。”昔日剑拔弩张的同窗对手——如今十二岁的孩童对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说,“你要是也没了,就没人记得我本来面貌了。”


    罗青石钻进密道,本想御剑,但内息混乱成一团,根本飞不稳。他一咬牙,从芥子里摸出一辆两轮的“蒸汽驴”——前些年从一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那没收的降格仙器——他往驴嘴里塞了颗白灵,不等坐稳,就听那“驴”嗷嗷喷出一堆白汽,撒丫子往前冲。


    炼器道都是一群什么疯人!


    罗青石脚尖绷到快抽筋才能勉强够着脚蹬,喊“吁”也不管用,不得要领地撞了好几次墙,最后“飞檐走壁”地冲去了人间。


    他这从玄隐山溜出去的叛逆自然被星辰海底的石头捕捉到了,潜修寺的筑基修士和外门靖州留守的天机阁筑基同时被道心“通知”了。


    罗青石心里早有准备,刚一冲出去便要将拟好的“问天”放出去,不料还是晚了,不等成型,问天便被一道符咒打断。


    于此同时,潜修寺里的筑基也追了出来,团团将那已经耗尽了灵石的降格蠢驴围住。


    “罗师兄,”为首的蓝衣筑基道,“我实在想不到,潜修寺竟也要背叛灵山。”


    “苏明仪,你这老东西可千万别死心眼啊。”罗青石心想。


    闭了闭眼,他吊着那双常年出现在每个弟子噩梦里的眼,冷冷一笑:“废物们,哪个不是我教出来的,真当翅膀硬了?”


    “少废话,拿下!”


    罗青石恨他的道心,也从未真心喜欢过交到他手里的备选弟子,一届一届地在乾坤塔里互相折磨。都是权贵子弟出身,许多人这辈子受过的折辱加起来没有在这矮子手底下一年多,如今总算有机会雪恨了。


    新仇旧恨、大义私仇,一触即发,双方立刻动起手来。


    罗青石内息紊乱得感觉自己道心要碎了,同时被八个天机阁筑基高手围攻,竟一时之间能不露败相,可见他一百多年来常年将“废物”俩字挂嘴边不是没道理。


    罗青石一拂袖,眼花缭乱的符咒一下拍飞了三个同级筑基,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真元空了。


    此地还在灵山脚下,灵气充足,修士其实都不用灵石补真元,可他周身经脉竟自动封锁,外界灵气进不来了!


    “道心……好道心。”罗青石忽然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他突然不管不顾地撕开蓝衣们的包围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连发六封问天,一个蓝衣一剑捅穿了他那还没有巴掌厚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罗青石,你何以为人师表——”


    罗青石眼前一阵一阵发花,闻言露出了一个更加尖酸刻薄的冷笑:“我本来也……”


    话没来得及出口,六道问天都被拦截,剑锋已经落到了他面前。


    然而就在这时,罗青石紊乱的内息突然安静下来,封锁的经脉竟重新打开,电光石火间,罗青石来不及细想,仓促打出一道符咒挡偏了剑——控制着筑基们的道心被化外炉舔了!


    几乎前后脚,八个天机阁蓝衣也恍惚了起来似的,罗青石趁机一把掰下插在他肩头的剑,抹着血迹催发了第七张问天。


    重新在他身体里流转的灵气用力过猛地将问天卷了出去,离那信最近的一个筑基没能反应过来!


    它转瞬穿过千山万水,落到了百乱之地的荒郊里。


    下一刻,支修直接出现在了侯府后花园。


    第186章 圣人冢(十二)


    蝉蜕出没,根本不用做什么,神识扫过处,筑基修士立刻就动弹不得了。永宁侯府内外,所有被鼓动起来、又因星辰海底的僵尸道心焚毁而陷入茫然的筑基全给支修按在了原地。


    身形一闪,他落在了丹桂坊外。


    刚放下奚悦的蓝衣筑基腿一软,“噗通”一下跪了。


    支修没顾上理他,飞身上前截断奚悦身上乱炸的灵气,见半偶已经说不出话来,便一伸手召出一片雪白的树皮,将奚悦的血抹在上面:“你身上法阵核心损毁,螟蛉之术我不懂,告诉我怎么做?”


    这时,一张纸片裹着狂风赶来——高手们的大战结束,开明司的“大战”才刚开始,各地开明修士要着手修复被舆图作祟闹坏的田厂房舍,还得修河堤救灾,白令本想着金平有奚平坐镇,便放心地去各地统筹了,谁知一宿没过完,他才刚到苏陵,就听说又出了事。


    白令落地只看了奚悦一眼,便抽了口气,转身就走:“我这就去联系陆吾,扣下陶县的虫师步之愁。”


    奚悦见了他们,似乎知道侯府已经安全无虞,笑了一下,树皮上的血迹飞快扭曲成一个字:“哥……”


    支修一愣,忽然觉得,遇见奚平,对于奚悦来说未见得是好事。奚平的前半生过圆过满,而半偶几乎没当过人,他俩有些时候很难互相理解……不像一起从无渡海逃出来的半魔与半人,可以相依为命。


    一点温情已经足够奚悦消化半生、让他用力过猛地去报偿了。


    永宁侯府对于这孩子来说,是一碗让他虚不受补的仙药……怕不是要拿命还的。


    “我带你去找他。”支修温声说道,神识应声扫过玄隐山,被章珏封住的三十五峰感觉到了什么,瑟瑟地发着抖。


    他弹出三道剑气,连同长在后花园中的雪里爬,镇住永宁侯府四角,对赶过来目瞪口呆的庞戬一点头:“交给你和白令。”


    说完,他一把抱起奚悦消失在原地。


    此时玄隐山星辰海底,化外炉中的大火烧到了极致,终于将那最后一块山一样大的星石吞了下去。


    奚平独自控制着化外炉,不再跟周楹说话,全神贯注于那瘤子似的星石。


    永明火将那石头烧化一点,他就从中得到一点信息。


    玄隐内乱时,司典李凤山现五衰之相,被玄隐山其他三长老封印了神识,后来又熬了十来年才死。


    打个缺德的比方:这些大长老就像蒸汽车的车轮,赵隐是被太明皇帝那爷儿俩拿大锥子扎爆的,炸裂时房前屋后都能听见动静,李凤山则更像是给牛毛细针缓缓放气,瘪得无声无息。


    死后尸体“仙解”化灵,应该只有长老级的圣人能感觉到,然后他的蝉蜕道心缓缓沉入星辰海。


    李氏是南宛最源远流长的大族,李凤山还比赵隐资历老,没败家之前,他们一族枝繁叶茂比赵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蝉蜕道心鲸落般坠下,同源道心立刻攀附聚拢,玄隐山脉中,第一个能干扰灵山意志的道心就此生成。


    奚平仔细地探入那星石中,见这颗“毒瘤”甚至干扰了全境灵气分布——李氏管辖的内门山峰、凡间族人聚居处的灵气,竟要比别处高出近一成。


    他们在朝廷中势力树倒猢狲散,却借着得天独厚的祖产疯狂建厂敛财,太明二十九年的那场内乱固然是周楹搅合的,里面却也有李家人活动的痕迹。


    而李凤山身死仙解,也正是周楹逃脱、梁宸堕魔的那一年。


    难怪了,即使星辰海照不到无渡深渊,半具隐骨出世潜伏金平,它也早该有所警醒,按理说不会直到八年后,梁宸谋夺金平龙脉时才有反应。


    至此,能蒙蔽灵相黵面,给梁宸护灵丹,引其下无渡海的势力已经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周楹引来的灵气流冲到了尾声。


    化外炉中火把玄隐山都给烧清净了,章珏心里的杂音骤然消失了一半,惊疑不定地分辨奚平他们到底烧了什么。


    然而众升灵峰主却不像筑基那样——先被“天谕”折腾得发疯失智,“天谕”突然一撤,又不知所措。修为到了升灵,道心早就结实得坚不可摧,与其说他们的心神是被“天谕”影响的,不如说“天谕”只不过是揭示个真相,他们早就同地下的石头“合了道”。


    此时地下死石头烧了,“活石头”还在。


    三个没了五感的“石墩”升灵忽然听见周楹在转生木里说道:“三位,谁还有护身仙器?”


    闻斐:“护身仙器是什么?”


    林炽:“仓促间没多拿,我给士庸装了一些。”


    “我顾不上,在芥子里,用什么自己摸!”奚平分不得神,“怎么了?”


    “灵风消失,升灵峰主们朝你们冲过去了。”周楹不痛不痒地说道,“我够不着你,修为太低,方才那阵风把我吹太远了。”


    奚平:“……”


    好样的哥!白令这么多年居然都没犯上弑主,那半魔大哥修的才是真清净道吧?


    而这时,支修已经穿过了飞琼峰上的雪里爬。


    玄隐山封纸糊一般,他一到,立刻随漫天飞雪碎了。


    支修先飞身上了飞琼峰顶那封存的仙宫,一枚冰灵珠应他召唤飞了出来,落地变成了个一人多高的大球。支修将奚悦整个安置了进去,保他灵台不灭,随后来不及多说,转身掠向星辰海。


    星辰海里混战成了一团,除了林家人尚且记得回护林炽,其他峰主毫不犹豫地将各种符咒砸向三个失了感的升灵。


    闻斐本身不是什么爱整洁的人,芥子里丹药平时都胡乱一塞,反正以他的修为和嗅觉灵感,根本也不可能弄错。此时看不见也闻不着,可算抓了瞎,这不靠谱的丹修完全不记得什么是什么。


    奚平更是,压根不知道林炽塞给他的芥子里都有什么,此时已经来不及沟通,他迫不得已,将沉在永明火中的注意力拉回来,对着林炽给他的芥子一通翻。


    他俩也没商量,同时出了手,一个乱撒药,一个乱扔东西。


    周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他便把话咽了,估量了一下,感觉自己再怎样,嘴也快不过这二位的手,干脆也不提示了,自己迅速撤出了星辰海。


    林炽给奚平的东西很大一部分是导灵金的实验品,都是杀器——升灵级的。导灵金做的仙器会自主吸取灵气,只要开关,本不需修士用灵气激发。奚平看不见也摸不出,哪知道哪个是什么金,遂不管不顾地都用灵气激发了一遍:“玩儿蛋去吧牵绳傻狗们!”


    升灵之力撞上升灵级的导灵金仙器,那可是无比的画蛇添足,不等对敌,他自己先把仙器炸了一小半。再加上其他峰主或主动强攻、或被动防御……星辰海山谷中沸腾的灵气堪比一千个升灵高手集体引爆真元!


    章珏眼封都掉了:“住手!”


    星辰海山谷剧烈的震颤中,忽然“咻”的一声,原来那一堆被奚平扔出去的仙器中,有一捆加了导灵金的烟花爆竹,那是林炽想起当年飞琼峰上两枚灵石震塌北坡的大烟花获得的灵感。


    本来是随手做着玩的,不小心收了进去……玄门中人寿命太长,论光阴都是十年起步,林炽随手做的是十年的量。


    只听一声巨响,劫钟可能都聋了,整个大宛都能看见的巨大烟花上了天,卷着闻斐那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药粉。


    仿佛民间传说中三十三天上的天庭降世,初生的朝阳在那姹紫嫣红中黯淡得好像熄了火。五彩过后是大团的银花,好像很多年前,全世界的永春锦同时绽放。


    闻斐的药粉飘得满山都是,原本四季轮换有条不紊的花草忘了时令,见风疯长。草木妖怪似的到处乱爬,巍峨的主峰大殿竟被一棵伟岸的大花蘑菇捅破了顶,白幡与菌丝难分难解。


    那鲜艳的蘑菇一路顶到了南圣神像嘴边,被一道忍无可忍的雷劈糊了半边,散发出了烤物的异香。每个不小心吸进肺腑的弟子脸上表情都是恍惚的,不知陷在了什么样的幻觉里。


    周遭祥瑞不知闭气,吸进了另一种药粉,一时间,不管是青鸾白鹿还是仙鹤灵狐,张嘴都发出了狗叫。


    玄隐山肃静的主峰重地,一千年来从未这样热闹过。


    在这如梦似幻般的大爆炸里,花火中还间或夹杂着几个被灵风冲上天的升灵。手忙脚乱的升灵峰主试图用符咒和仙器稳住自己,祭出来的神通却都得使灵气催发,进一步刺激了那烟花上的导灵金。烟花在半空中节节攀升,灿烂得震惊整个南大陆,以为玄隐山揉捏了时光,将一百个年关捏在一起过了!


    在这样吉祥喜庆的氛围中,星辰海给囫囵个地端上了天。


    无数代表“命数”的星辰被一把放了,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玩笑。


    罗青石仰面躺在地上,烟花照亮了他一身是血的可怜身躯。他那愤世嫉俗的娃娃脸上浮起快意的笑。


    星辰海两侧高崖传来巨响,古老的灵山经不起这种刺激,眼看要塌。千钧一发间,冰冷的剑气破空而来,将山谷中弥漫的水雾冻住了,随后笔挺的桦树飞快地在裂缝的山石上扎根发芽,将那些裂缝强行补上,转眼织就了一张大网,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山崖。


    支修周身护体灵气太厚,亮晶晶的药粉近不了身,他看着那些不知名的丹毒碎渣眼角直跳,咬着牙朝山谷喊了一声:“奚士庸!”


    一阵水雾飞过,周楹几乎是从雾中“滚”出来的。他在半空中踉跄出好远才站稳,因为毫不尴尬,反而不显狼狈。


    踩住了脚下剑,他才对支修一拱手:“支将军,请下去说话,他聋了。”


    支修:“……”


    剑修的神识瞬间笼罩了狼藉一片的星辰海,被掀飞的升灵们全体给他按回了地面。乱弹的导灵金被支修一剑扫开,紧接着,他从飞琼峰上借了一场暴风雪,沾走了闻斐那些匪夷所思的药粉。


    冰雪遇热融化,漫天水汽上升结云,片刻后,一场大雨落下,冲刷过狼藉一片的星辰海。


    星辰海内外铭文法阵坏得不剩什么了,“星辰”被雨水冲进了沟渠里,千百年攒下的星石被永明火付之一炬,唯有山谷深处那褪色的小蒲团,竟在这样的风暴中幸存了下来。


    章珏终于睁开了眼,一时回不过神来,直到支修落在他身边。


    章珏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不等支修开口,他便轻飘飘地落下山谷,捡起小蒲团,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朝主峰地下的“思过堂”走去——那是李凤山当年的禁闭之处。


    星辰海空,天上星轨已乱,大势如决堤洪水。


    不知为什么,司命的步履却有几分松快。


    化外炉中只剩余烬,升灵峰主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山谷,越发显得某个全身而退的筑基诡异。支修一抬手将作乱的众峰主权柄收回,同时打入缚仙符,扣进云天宫。


    最后,他在谷底翻出了奚平。


    支修怎么看也没弄明白闻斐到底喂他吃了什么,只好将一道灵气直接打进他真元,像冲洗星辰海一样,强行将他身上残余的归元散冲干净。


    被归元散压住的六感加倍地报偿回来,奚平手脚抽起筋,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支修一手扣住他脉门,正满身搜能给升灵用的止痛疗伤丹药,却听奚平竟然断断续续地笑了。那笑声似乎不太对,支修一皱眉,便见奚平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


    奚平强行掰开痉挛的经脉,仰面翻过来,接着漫天大雨。


    “师父……”他微弱地出声道,“我诈尸了。”


    支修沉默片刻,放开他的手腕:“你先跟我来一下。”


    片刻后,奚平脱力似的趴在了那颗裹着奚悦的冰灵珠上,他的体温没能焐热灵珠,反倒是一身的雨水被灵珠冻上了。


    陶县陆吾接到命令,已经一麻袋将虫师步之愁套了回来,强行将那虫师的血按在了转生木上,奚平来不及多说感谢,一把将步之愁的神识拘了过来。


    “这……这是玄、玄隐山?!”


    奚平能感觉到那不老实的虫师神识乱转,跃跃欲试地想往外探,便粗暴地将他按了回去:“别废话,给我看好了他,日后留你一条命。”


    “哎呀,哎呀。”步之愁“啧啧”地感叹着,“我就说陶县布局深远,果然,太岁压根不是什么不知名的邪……嘶!前辈饶命……这、这这没什么好看的,阵核是他自己捅穿的。半偶的阵核就是他的心,剜心岂能有好?要不是已有半仙修为,他早就……哎,前辈,我还没说完,有办法有办法,护住他灵台不散,让他筑基即可。就是费点灵石……不过你们是灵山正统仙尊,灵石肯定有的是……”


    步之愁一边说,一边贼眉鼠眼地透过转生木,打量着眼前太岁的真容,却见他一句话说完,那眉目灼人眼的神秘升灵脸色陡然变了。


    “不会吧,”步之愁心道,“筑基那点灵石也舍不得花,看来这半偶也没什么用。”


    下一刻,虫师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奚平扶着冰灵珠,闭上眼,冰珠将他指尖冻得通红。


    奚悦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想去够他,又似乎想让他把手从冰上挪开。


    “师父,”奚平不忍看他,蓦地转身,“徒儿有个不情之请,想求您收了奚悦做弟子,不论亲传还是挂名……传道给他筑基。”


    奚悦的手掉了下去。


    第187章 圣人冢(十三)


    支修没开口,只是通过他灵台里的照庭残片,私下对奚平说道:“半偶筑基与师徒传道不同,螟蛉之术就是拿来培养工具奴隶的,那些虫师既想让半偶得用,又怕他们修为高了脱离控制,因此半偶不能独立修行。筑基时重塑法阵,要有人临时替他镇住灵台。我知道你没有道心,但以你的修为,一缕神识足够他用了。”


    顿了顿,支修又道:“我这一道平平无奇,南大陆重文轻武不时兴而已,北边剑修多得是,不是我敝帚自珍,但我觉得,你不如问问奚悦想要什么?”


    “我确实是举手之劳,”奚平轻声道,“那筑基之后,他呢?”


    人筑基是重塑经脉,半偶基本就要重塑整个身体,在这期间,半偶的灵台全靠主人撑着,会不由自主地全盘接受主人的“道”与愿望,变成一个更趁手的工具——奚悦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奚平这一次在化外炉里直面了隐骨,出来以后,骨头好像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再不刻意隐藏了。此时,他一边跟支修说话,一边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存在。


    它在他的神识上,靠他壮大,许他不死,时时刻刻蚕食着他仅剩的体温。


    而这一切,奚平无法告诉任何人,哪怕他设法说了,别人也永远不会真正理解——除了没有道心的“死道”,别人真正理解那一天,就是他们道心破碎的死期。


    他能沟通的只剩周楹,幸亏三哥已经不会痛苦。


    他原本希望奚悦能好好地活着,像赵檎丹一样,不要筑基。他在得知道心的秘密之前就打算好了,等南海秘境中抵抗灵兽的法阵建好,环境安全一点,就让奚悦陪爹娘过去,省得那些邪祟老瞄着他在金平的软肋。


    可是造化弄人,就在他在化外炉中看见自己时,奚悦被推上了这条歧路……那么至少,给他找一个最可靠的引路人,不管前途多黑暗,师父会带着他的。


    这世上,清醒鬼有他一个就够,何必再拖一个下水?秃头无心莲才干这种事。


    “我这一道,不是出于我本心,”奚平开口道,也让身后的奚悦听见,“据说创立它的人偏激孤僻,漂泊一生、孤独终老,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林长老说得对,不祥。我都不认,怎能传给别人?”


    支修一愣,倒是忘了这茬——别人得了道心,也就定了心性,不管之前怎么勉强,只要能活着筑基,就是接受认同了。唯有不驯一道,好像是要把“不驯”进行到底,专门挑拒绝自己的人,只以隐骨传承,以至于出了个至升灵扔不肯接受自己所修之道的奇葩。


    “悦宝儿,这传的可不是伤风咳嗽,是绝……”


    支修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打断他:“士庸,多大人了,口无遮拦!”


    奚平一垂眼,罕见的,他没有露出平时披挂一身的玩世不恭。


    带着平静的杀意,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那‘道心’在眼前,我这就把它碎尸万段,绝对不让它有机会喊救命。”


    他说话间,远远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周楹的身形在雾里若隐若现——支修收走了一帮峰主的权柄,现在玄隐山各山峰几乎都是四门大开,周楹漂在半空,将整个玄隐山脉尽收眼底,看水落石出。对上奚平的目光,他一点头,又没什么所谓地移开。


    奚平就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半跪下来,隔着冰珠拍了拍奚悦的头:“别的都行,这个不能给你。好好参悟剑心吧,以后咬我牙口更利。”


    “半偶筑基法阵核从哪里改起?给我一套方案。”奚平戳醒了转生木里的步之愁,感觉到隐骨轻轻拂过他神识的冰冷念头:搜魂拷问。


    那感觉很神奇,人脑子活跃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闪过千头万绪,除了很少一部分是经有意识的权衡取舍放弃的,大多数的杂音都只是掠过,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忽略了。而此时,奚平竟能在自己洪流一样的思绪中清楚地看见哪几个小涟漪是隐骨上飘来的。


    奚平审视了那念头片刻,决定拿来参考备用,便对步之愁说道:“你是主动点,还是等我搜魂?”


    步之愁:“……”


    这位仙尊一表人才的,怎么说话这腔调这么像邪祟?


    虫师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尊,您也会改半偶身上的法阵啊……这不是我动嘴说说就能指点的,您要是不熟悉制偶……”


    “我不熟悉制偶流程?”奚平打断他,“你知道咱俩素昧平生,我一开始是怎么摸到你在余家湾老巢的吗?”


    步之愁心惊胆战:“未曾请教?”


    “虫师讲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留‘阳间鬼’,不害全乎人。所以你们只好让别人帮着把‘全乎人’变成‘阳间鬼’,假装不知道,就自以为不算违行规。有那专门卖阳间鬼的邪祟,故意挑新生儿多的地方窃天时,不为自己修炼,就为制造畸形儿卖给你们……”


    步之愁立刻感觉旁边那尊蝉蜕大神冰冷的视线扫来,隔着转生木,他都有种被一剑捅个透心凉的错觉,忙矢口否认:“没、没没没有的事!”


    奚平:“曾经有人为了跟你换一个消息,拿了一批根骨极好的阳间鬼跟你换,你欣喜若狂,闭关一个月三天零四个时辰,连做了十二个成色绝佳的半偶,攒了一套,以十二生肖命名,就在余家湾。要我把那十二人的特征都给你报一遍吗?第一个是三岁左右女娃,个子最小,哭起来嗓门却很大,你嫌她吵闹,先割去了她的舌头,取偶名‘哑鼠’,制偶时螟蛉木与镀月金比重一对六,焊了八百根灵兽紫电鼠筋,以使半偶身形灵活……”


    步之愁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地盘上闭关制偶,旁边居然一直有双眼睛看着,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堂堂升灵的仙尊,一直躲在暗处偷看他一个小小虫师干活是什么志趣?仙山正统犯得上偷这种师,脑子有毛病吗?


    “仙尊、尊长,您神通广大,耳目通天,我有眼不识灵山。”


    “步之愁先生,我看你制了几年的偶,制偶那点流程,傻子也看会了。”


    何况他不是光看,他稀碎的神识被困野狐乡时,三五不时地被隔壁余家湾里的小“阳间鬼”们拽走,制偶流程跟着生受了无数遍,比舍不得打他的师父传的剑记得清楚多了,寻常虫师未必有他手法熟。


    奚平将野狐乡的事翻出来的时候,隐骨却在“冰镇”着他的怒火:世上欠砍的小人太多了,弱小身不由己时招祸是天理,沉湎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没有意义,何必拿出来咀嚼?可以睥睨天下时,天下自然清明公道。


    奚平忍不住想笑,发现这些年他能心无旁骛地逮着各种机会偷师,敢情不是因为他心志坚定,是他神识里这根定海神针助力。他明明就是个好逸恶劳又容易奓毛、被猫挠一下都记仇的纨绔。


    “我疼了就是要骂街,心里有火就是要说。”他顶着冷静的隐骨,心说,“我还要去草报上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


    凭什么弱小招祸就是天理?


    因为大家都顶着通天的大道,无暇旁顾?


    支修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奚平——这是第一次,奚平将他迷雾一样失踪的几年揭开一条缝,重新露出任情任性的血肉。


    奚平伸手一抹盖住奚悦的眼:“道心不能给你,但我可以替你重塑法阵。没不要你,放心,我都知道。”


    奚悦心想:你知道个什么……


    然而半仙的半偶在升灵面前全无挣扎余地,奚平将他从冰珠里取出来,轻易封住了他周身经脉:“师父!”


    支修无声地叹了口气,剑意像一片轻柔的雪花,落在奚悦眉心灵台。


    “不,我不要……”


    奚悦骤然挣扎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揪住奚平的袖子:如果奚平和别人一样,修一条正统而有迹可循的“大道”,嫌他资质低,不要他就算了。峰主也好、庞都统也好,都是可靠的人,走别的路也一样,总会殊途同归。


    可也许是在这条玄门之路的最初,他俩用一根驯龙锁连接过,奚悦虽然一直不明白奚平修的什么道,却有种强烈的直觉——奚平是要和每个人都分道扬镳的,今日错失,再没有人有机会陪他走到最后。


    他今天死都要追上去。


    法阵核已经破损的半偶身边竟凝聚起了微弱的灵风,奚悦疯狂地抵抗着要将他神识卷进去的剑意,七窍已经裂开——


    支修忍不住道:“士庸,强扭的……”


    奚平伸手捏了一个正统仙尊都没见过的手诀,将一道符咒拍进奚悦眉心。


    步之愁忍不住抽了口气:“扫前尘!”


    那是个虫师专用的邪法,专门处理转手易主的半偶用的,可以在不影响半偶记忆的情况下,将那些记忆中附着的与原主人的依恋和感情都抹掉。


    怎么连这都会?!


    奚悦只觉得遇见奚平以来,所有点滴小事都涌上心头:安乐乡邂逅,懵懵懂懂的恐惧;潜修寺里相依为命,第一次得到名字;飞琼峰上短暂快乐的日子,魍魉乡相伴……久别重逢后,再一次听见那个人声音的欣喜若狂。


    桩桩件件都在,想起来就交加的悲喜却被什么东西抹去了。


    奚悦死死地盯着奚平的眼睛,拽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松……


    终于,半偶的神识被来自蝉蜕的剑心卷了进去。


    支修不像端睿那样全盘托出,这剑修的剑心是从无到有,自己一点一点磨练的,因此他可以十分克制地给奚悦一些他早年的体悟,容他慢慢消化。即使这样,那也毕竟是来自蝉蜕的道心,奚悦立刻被那浩渺的剑意淹没,沉浮不知今夕何夕了。


    只是朦胧间,他能感觉到那双下刀的手纯熟而稳定,甚至知道避开什么地方,不让他受罪,一个新的法阵核心很快出现了雏形。


    奚平切断了最后一根缀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与此同时,南大陆的四国终于从玄隐山那惊天动地的大烟花中回过神来——


    第188章 圣人冢(终)


    南宛的开明司已经忙晕了头,但除了帝都金平,绝大多数地区还没恢复。各地医馆与诊所都被地震中受伤的人挤爆了,好在南大陆天还没冷,搭个小棚子在外面凑合一宿也还使得。


    各地奔波的开明司没有筑基修士,消息整体滞后一步,跟早起过来帮忙的老乡们一起看完了整场烟花表演,面面相觑。


    苏陵城郊,一个开着大铲车清道的工人探出头问道:“尊长,不年不节的,仙山这是放花庆祝什么呢?”


    “呃……这……”那开明修士也没多读几天书,半晌憋出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晨白令正好在苏陵,说话的开明修士是跟在他身边帮着传令的,他随口胡说了这么一句,就有人误以为是突然离开的白令说的,遂一传十十传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顺着飞鸿飞遍了全国……直到开明司接到京城天机阁总署公函,要求协助追捕数名“私自潜逃”的天机阁筑基高手。


    一江之隔的西楚也被烟花惊动了,银月轮忽明忽灭,银光被两座山头拖拽出了扫把星的形状,主峰上的玄帝圣像突然裂了口——那是灵山下,两个月满的道心在无声厮杀。


    玄隐山是以四大族为主,每一族下面有一到几系同源道心,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哪怕变成结石也是各抱各团,互不搭理。


    三岳不同,三岳的“主流”就是开山老祖玄帝传下来的道,包括前掌门项荣在内,姓项的八成都属于这一系,外姓则是各走各的,不成气候。


    只是项荣他们那个年代,“传道”的意思跟后世不太一样。不动脑子全盘把前人道心端走是从玄隐山赵隐开始,在那之前,宽松的师长如南圣,会任弟子自己摸索,只是偶尔提点,玄帝那样严厉霸道的,则会给弟子灌输自己的道,因此亲传弟子的道心与他一脉相承,但又因每个人心性悟性不同,再一脉相承也还是略有偏差,所以项荣想月满,才需要用化外炉“修正”自己的道心。


    然而没有炉心火的化外炉修得了形,修不掉人的私心:哪怕项荣月满时,俨然已经宛如玄帝再世,他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因忤逆的悬无而永不能平。


    悬无是他的亲兄弟,他密不可分的“复制人”,他擦不去的污点与耻辱。


    项荣辛苦经营三岳山上千年,落到谁手里都行,哪怕项宁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单单不能是悬无。


    两颗本来如出一辙的月满道心,因为一个不能露脸的男人而相悖不融,此时仿佛是被玄隐山的动静刺激了,所有道心同源的项家人都在被两种意念反复撕扯:一边说悬无是邪祟,天理不容;一边说三岳山群龙无首,当以灵山基业为重。


    升灵还能凑合着稳住心神,筑基——特别是那些靠吃丹药和老婆筑基的修士,本来就不太经得起拷问,一个个被撕扯得神神道道的,西座的中下层成了重灾区。


    徐汝成他们藏身的“丙皇孙”府上,一大早连接到了好几条互相矛盾的命令:一会儿让他们紧闭门户,禁入禁出,一会儿又说让他们暂时撤离三岳山,尽快联系凡间家族,做好大动干戈的准备。也不知到底是让动还是不让动。


    银月轮像个该上弦的钟摆,在东座和主峰之间来回晃悠。


    徐汝成在院里仰头看着,听小侍女急惶惶地跑来,禀报说皇孙又抽过去了,问娘娘怎么办。


    “娘娘”眼皮也没动一下,敷衍道:“哦,那给他弄点药吃。”


    因为陆吾暗中做的手脚,八年过去,丙皇孙还是个凡人,从青年病秧子变成了中年病……病桶子,并染上了“恐妻症”——不是惧内耙耳朵,是看见夫人便如白日见鬼,离着三丈远小腿肚子开始转筋,多说两句话能当场抽过去。一开始只怕皇孙妃一个,后来还扩散了,见女子就头皮发麻。


    可也没办法,这些年余家湾没落,庆王府失势,丙皇孙在内门越发成了边缘人,全靠皇孙妃撑场面,生了这不甚光荣的毛病也不敢宣扬。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眼看要快吹灯拔蜡去也。徐汝成本来还在跟同僚商量,变成“寡妇”,他们还能不能找到这么合适的身份混在三岳山。


    不过现在这架势看,他们好像是多虑了,三岳山弄不好还熬不过丙皇孙。


    三岳的灵气虽然在逐年流失,但对于穷酸开明修士来说还是特别够用的。除了徐汝成这种已经没家没牵挂的,其他陆吾会定期换班休假探亲,回来都说在三岳山一年比人间十年苦修进境还快。就算是丙皇孙这种受气包,也能活得锦衣玉食,不知寒暑。当年那又荒谬又危险的任务,后来反而成了个同僚都羡慕的“美差”。


    徐汝成忽然想:原来这就是“贵人”。


    可这些平时指点江山贵人们现在都和受惊的猫狗一样惶然,到底比老百姓高明在哪了?


    突然,三岳山谷中群鸟惊起,镇山大阵边缘的铭文潮水一样地亮起来,所有人都被灵感掰着脑袋往西望去——悬无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了三岳山。


    镇山大阵仿佛也在被两股力量拉锯,接触不良似的,一会儿亮一会儿灭,银月轮气势汹汹地扫向悬无,致命的月光中途又折断,只打断了悬无的发带。他一头白发与白衣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袍角和白纸面具上好像还沾着血迹。


    悬无开了口,声音在三岳山中回荡:“尔等叛逆,封东衡城,以勤王之名锁宫禁,大逆不道,竟想行废立之事,这是谋反!”


    徐汝成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飞快地给同僚递了个眼色,消息立刻传到了陶县所有陆吾手里。与此同时,名义上管辖陶县的峡北水军也接到命令,说他们前上峰曲珑侯谋反,令其临时归陶县外麒麟卫分管,原地待命。


    赵檎丹一心二用着,嘴里叼着个弹夹,一边检查火铳,一边扫过复杂的账目,心里计算着陶县一旦被围,需要多少物资。


    就在这时,她隐居小院的门响了。来人不轻不重、很文雅地叩了三下。


    赵檎丹一愣——陆吾都是转生木联系,很少来敲门,街坊邻居的女学生跟她不见外,有时甚至不请自入,敲门也不是这个动静。


    她天生的甲等灵感,敏锐异于常人,将火铳扣在手里。一开门,便见红眼的余尝站在门口。


    明知道禁灵的陶县里升灵与凡人没什么区别,她后脊还是忍不住一紧。


    南蜀——


    林炽的烟花差点被升灵峰主们推到星月上,隔着南海,居然连南蜀也有一些地方看见了。


    不知为什么,那烟花仿佛有灵,能勾起不同人的不同情绪:让宛人傻乐、让西楚躁动,点燃了南蜀被压迫多年的古老民族一腔悲愤。


    一个蜜阿族的肉铺老板原本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任凭修翼的官差查封他全家赖以生存的小铺。烟花突然夺走晨曦时,鹰犬和牛羊一起看呆了。其中一位修翼官差头天夜里睡落了枕,歪着脖子张望半晌,回过神来肩膀差点抽筋,一低头,正看见肉铺老板家那蜜阿小贱种在学他歪脖子张望。


    那蜜阿孩子才是刚换牙的年纪,什么也不懂,被发现了就一吐舌头,像平时跟大人撒娇一样豁牙露齿地笑。被无端心头火气的修翼官差一把拎起来,狠狠掼在了墙上。


    灰眼睛的小男孩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头一歪就不动了,他穿着围裙的父亲手里还提着剔骨的砍刀。


    肉铺老板在旁边呆立良久,突然大吼一声,朝那修翼官兵扑了上去。


    两族冲突中掉下滴一滴血,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南蜀半岛上蜜阿族人势单力薄,零星的反抗到底没能连成燎原大火,反而激怒了修翼人。


    从距离帝都昭业城八十里的小镇也拿开始,针对蜜阿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搜捕开始了。


    史无前例的大屠杀像远方炸起的烟花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南蜀半岛,又朝三岛蔓延开去。


    找不到王格罗宝的蜜阿修士们没头苍蝇一样散落在南海,通过种种方式联系上了家人,得知噩耗,立刻从四面八方往回赶。


    蜜阿修士杀了第一批朝廷派往三岛的官差,凡人的流血冲突正式升级到了玄门,一直努力维系两族纽带的修翼主和派与蜜阿在朝官员再无力回天。


    撕心裂肺的驱兽哨响彻南海,两族降龙骑彻底反目,海峡上空灵气翻卷起血腥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格罗宝,正在往生灵鲵嘴里,吹着小曲静静看。


    他是修翼与蜜阿混血,仿佛掐了两族最得天独厚的尖,生得高大俊美。此时眼看着自己一半的族人残杀另一半族人,王格罗宝无动于衷地撑着头,还在等他出场的最佳时机——要双方修士争斗白热化,凌云内门派出更厉害的人物,蜜阿族人彻底绝望时,才是“救世主”出场的时机。


    不这样,混血身份不能让蜜阿三岛上的老东西们闭嘴。


    唯有南海深处的海底秘境里,灵兽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面朝北方,放出悲声。


    秘境里,阻挡灵兽入侵的法阵和岗哨已经基本成型。这天太不寻常,魏诚响没去休息,亲自守在岗哨上,银盘彩的骰子不安地在她指尖乱转。赵檎丹、各地草报、百乱之地……各种消息雪片一样地朝她飞过来。


    突然,一个来自百乱之地的消息让魏诚响目光一凝,忙抓起转生木联系太岁,奚平那边暂时没反应,她便转向赵檎丹。


    “丹丹,我这有个消息,百乱之地来的,源头不明……”


    赵檎丹没顾上回话,听余尝说道:“悬无方才已经归位,刚落地就与主峰几大外姓升灵动了手。项氏目前分裂成了两派,一派站在悬无这边,另一派主张悬无是邪祟,应先驱邪再议内政。现在三伙人难舍难分,烽火已经点起来了,各县家主都在召唤供奉。供奉们身负黵面,恐怕拖不了多久,太岁到底答不答应,烦请给个准话。”


    赵檎丹心说我哪知道,遂一边打太极搪塞,一边偷偷用转生木回魏诚响:“百乱之地?怎么?”


    魏诚响和余尝的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


    魏诚响:“说玄隐山快不行了,支将军秘而不宣,打算把其他几座灵山一起削了。”


    余尝笑盈盈道:“还有,我们刚刚截到消息:玄隐山被叛逆控制,灵气至多百年,就会散入地脉之中,届时玄隐灵山将不复存在。”


    他猩红的眼睛盯住了赵檎丹惊骇的目光:“不知道太岁知不知道此事。”


    奚平充耳不闻各地陆吾的七嘴八舌,心无旁骛地修完了奚悦的新核,法阵刀随即碎了,飞琼峰上挟着霜雪的灵气一股脑地涌向奚悦。


    浩瀚的灵风中,升灵却依旧能不动如山,奚平一抬手“捉”住了风,掌心亮起符咒,凶猛的灵风立刻被他掐成了细流。经过他手掌的朔风被加热到了接近人体的温度,涓涓地没入奚悦受伤的经脉,冷热交加,两人周围起了水雾。


    足足一炷香光景,筑基成,奚悦身上剑气成型,呼啸着撕开雾,冲向天际。


    奚平伸手挡开,这一动,挂在他长眉与睫毛上的水珠就落了下来,他 “啧”了一声,取出一枚芥子,落地变成小屋,将奚悦送了进去:“往哪弹呢,也不看着点——我就这点水平了,法阵核成,剩下他醒过来自己闭关改良吧。”


    支修皱眉看向他,罕见地带了几分严厉:“你不该打?”


    “嘿,等他打得过再说,小崽子差远了。”奚平随手抹了把脸,侧耳听了片刻,他幸灾乐祸似的说道,“不提这个,您猜怎么着,师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可能没有几十一百年了,准备打仗吧。”


    支修收到罗青石消息,就知道这事盖不住了,因此早放弃了幻想:“这么快就有人叛国,是谁?有头绪吗?”


    “化外炉里炖李凤山的时候看见了一点,被那帮不长眼的打断了,不过我大概猜到了……”奚平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朝半空喊了一嗓子,“三哥,下个凡!我师尊有请!”


    支修:“……”


    周楹往雪山上看了一眼,便听那狗人又口无遮拦道:“又出一个造反的陛下,我说你们家这都什么家风?丢不丢人,你干脆改随母姓算了!”


    第189章 有憾生(一)


    除了一些烧毁的花草,广韵宫已经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却总觉得身下的床在震动不休。庞戬走后,他惊醒两回,乱梦一团一团地纠缠着他,一会儿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亲冷淡的目光,一会儿是四皇弟周樨面无人色的脸。


    朦朦胧胧的,周樨的脸又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他感觉自己像尸体一样,孤立无援地躺在棺材里,龙袍上绣的都是黑龙,与那差点将金平一口吞了的龙影如出一辙。


    玄隐山的大烟花突然上天,惊醒的周桓大叫一声“父皇”坐起来,冷汗浸透了里衣。一场“热闹”看完,他发现自己已经惊弓之鸟似的缩进了床脚。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桓回过神来,心头无名火起,猛地将玉枕掷向小跑进来的内侍:“紫寰宫里不许疾行,都没学过规矩?!”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内侍“噗通”一声跪在门口:“陛、陛下啊,您快去看看吧!”


    这日朝会取消,伴着朝阳,周桓宽大的袍袖带起了风。


    他似乎是想狂奔,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却是头颈,整个人泛着被岁月抛诸身后的无力与陈旧。


    嘉和皇帝继位十四年,在凡人里确实不算年轻了,要是个西楚药农,抓点紧够投两回胎了。可对于低阶仙丹没断过顿的王公贵族来说,四十来岁正是青涩褪尽、能呼风唤雨的好时光,他苍老得有点性急。


    周桓肚子不小,两腮却凹陷得脱相。他原本生了一双周家人特有的平静眼——不吊梢也不下垂,眼头眼尾近乎是齐的,尺寸适中,如今也架不稳了似的,他眼珠越来越凸,眼越来越大,眼尾开始往两边耷拉,青年时温润的面相变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盖不住一双惊惶视线。


    他几乎衣冠不整地冲进了长明殿——皇太后居处。


    长明殿里这时一片死寂,内侍跪得满地都是,进进出出的太医四鬓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后头也不敢抬。


    院中自动给花草喷水的凤头正好启动,齿轮在小宫女惊骇的注视下拧开栓,呲了闯进来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脸上,他没理会,直眉楞眼地穿过细小的彩虹奔进寝宫,看见重重幔里垂下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个人晃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龙体”之类的废话,皇后姚氏只会哭。


    周桓用力甩开内侍们,鼓足了他这辈子仅剩的勇气,步履蹒跚地走进去,看到张太后大睁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像个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软跪在了床边。


    十四年前,周桓胆战心惊地登基,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在冷宫住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迎了出来。


    他们都说他仁爱宽厚,开了嘉和盛世,一扫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里清楚,沉疴其实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亲扫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实现、留给他的现成东西。继位以来,大到赈灾修路、小到内庭用度,他几乎是惟母命是从,没亲自拿过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这年过四旬的“孤儿”茫然无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这是干什么啊?我不懂,这是怎么了啊……”


    张太后清晨“突发急症”——没人敢说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编的毒瘴,非常珍贵,升灵以下都不会被触碰灵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药石罔效,太医围着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经的名门望族,不会有这样的底蕴。


    “出去……都出……”


    姚皇后听清了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忙起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踮着脚回来跪在周桓脚边,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母后……母后命我给南矿的子明传信,我……我遵命传了,一回头,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启,当年在潜修寺和罗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无数创伤——一个差点气炸道心,一个至今见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浑身打摆子——姚启赶在潜修寺快关山门的最后几天开了灵窍,下山后,就去了南矿打杂。


    近年来,周桓与皇后姚氏关系十分疏远,他看那面团一样没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镜子,越看越讨厌。皇后不受宠,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长明殿里陪张太后吃斋,很少跟外人联系。听说她传了信给南矿,周桓心里无端升起不祥的预感:“传了什么,拿来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联络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个人都麻了。


    灵山叛逆蝉蜕……玄隐山大限将至……不过百年……即刻清点南矿库存……


    长明殿的大钟正好到整点,“当”一声长鸣,丧钟似的砸在人耳边,周桓蓦地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勉强笑道:“这……这……母后,这不可能……这种事怎能乱传……”


    随后他又猛地跳起来,一巴掌将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贱人!不论真假,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你怎能用粗制滥造的降格仙器传信!这和印在草报上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


    姚皇后尖锐的哭声让守在外面的人以为太后大行了,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从她讥诮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扫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姚氏不懂,母后却是世家出身,怎会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讳?她又为何要服毒?


    这些年,母亲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联系,他们偶尔支使他做事,却从不告诉他原委。


    “您是……有意为之?”


    张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周桓爬到她床边,涕泪齐下,用力摇晃着她的手:“母后,您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啊?您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张太后撑着痉挛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这两口子哭喊“母后”的动静简直分不出谁是谁,可真是天生一对。


    “奇怪,”她想,“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儿子,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张家没有四大家族那样深的根,好在儿孙争气,族中能臣辈出,与玄隐李氏通婚已有几百年,绑得密不可分。以前,几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征选帖,内门有张氏族人一十三位,修为最高已至半步升灵,离峰主一步之遥,只要迈过那道坎,张家往后就算有了“仙根”。


    天机阁、南矿中,族人更是数不胜数。每到年节,家里都会专门辟出一个小厅,有蓝衣的“神仙”们从天而降。


    张太后年少时性情刚强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后。她学文习武,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和灵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练灵感,从不去掺和金平贵族小姐们无聊的诗会花会,把她那平庸的兄长甩了八条街,梦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蓝衣。


    可是那一届,张家虽尽力争取,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征选帖名额,给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天分的女儿实在浪费,不如用她同别家结亲,拓宽后辈人的路。


    人们被不可违逆的力量践踏时,往往会有两种反应:要么举螳臂愤而反叛,哪怕死于滚滚车轮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车,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刻成图腾留在原地,誓死捍卫——给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个交代。


    要强的张太后是后者。


    大选年过后,她大哭一场,挥别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同刚送走最后一个亲人的周坤定了亲。


    那时太明皇帝还没变成心机深沉的老疯子,家族埋了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仙山刚夺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亲在黄土下,父亲在祭台上,他孤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样,误以为发妻会是他一生寄托。


    两人也曾无比真情实意地好过一场,情到浓时,还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那时随着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隐内门三十六峰眼看要满,仙门中各族的弦紧绷到了极致,每届大选都是一场无声厮杀,也影响到朝廷局势。李张一系咄咄逼人,赵、林两族互不相让,周坤又是天生的头铁骨头硬,内门的、凡间的内斗越来越激烈,张太后夹在其中,在丈夫与母族之间左右摇摆,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等到周坤蓄意祸水东引,在凡间将李赵两族的矛盾挑拨到明面上时,夫妻二人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后宫百花齐放,接连传出后妃怀孕的“喜讯”,她忍无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几乎放下骄傲,想去找他和解。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这时候,李家在内门的“天”塌了。


    繁盛一时的李氏一族势如山倒,子孙后代、姻亲世交,昔日无数“人上人”永绝仙路。


    张太后母族被牵连,最后关头,她选择了做张家的女儿,而不是大宛皇后。她私自给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准备,她派出去的人被他亲手射杀在广韵宫门前,族人或头滚地、或流放三千里,从此再无回转余地。


    李张一脉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皇后自此半生与冷宫青灯相伴。


    她是凤凰一样渴望叩问天地的人,与周坤之间因家国而合,也因家国而末路,从来不理会后宫那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为除了林氏,她连几个宫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没有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


    谁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与崔记有亲,转头便将少女时最爱的几支珠钗赏给了下人。


    因为妒忌,张太后甚至干了她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谓的“蠢事”——在奚氏那乡下女人带进宫的一个名叫“小松”的宫女身上,张太后下了她早年间机缘巧合得来的一丸“迷魂”。


    “迷魂”平时没什么用,张太后也不屑用这种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来了也看不出那宫女身上有什么不妥。它只有月圆之夜子时才能激发,每到月圆夜,握住相应的“入梦珠”,可以透过那丫头的梦看见玉英宫里一些日常琐事。


    她只是……想看一眼,他会不会真的也被美貌所迷。


    下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跌份。当时正赶上家族倾覆,她顾不上儿女私情,转眼便将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丢在了脑后。


    再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宛如前尘。


    她独居冷宫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潜入宫女小松梦里的呢?说不好,也许只是想给自己增加点痛苦。一无所有的时候,痛苦也是快意的……谁知她意外在奚氏那无足轻重的花瓶身上,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原来周家竟然每一代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天生灵骨,而这一代的天生灵骨不知怎么那么会挑人,居然投胎在了奚氏腹中。


    宫女小松是奚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三皇子刚出生后的几年都是她在照看,透过她,一双惊骇交加的眼睛看到了周楹,并从这罪孽深重的男孩身上,窥见了周家八百年秘辛的一角。


    随着太子周桓长大,她终于利用这个无能的儿子联系上了李张一系的族人,南矿尚有些边缘人物是以前张家的亲族,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楹,一边将消息传出去,与族人一起调查着周家以子孙灵骨为祭背后的事,他们拼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一年,所有能追溯到司典老祖李凤山的同源道心者,都接到了“天谕”。


    众人热泪盈眶,以为老天爷终于开眼,准备拨乱反正了。


    那一刻,张太后相信,她是背着圣职天命的。


    周楹当时十五岁,提出要提前出宫建府,张太后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孽种像是哪里的魔物带着记忆投胎,从小就不对劲,看久了让人心里发凉。一旦让他离开广韵宫,以后恐怕再难窥视。


    于是他们决定在那一年动手,观察许久后,选中了梁宸——一个道心先于灵骨、一心以为自己在为国为民的可怜虫。


    天谕说,南圣当年就把舆图封在地脉中,此事连赵隐也不知道。只有继承了上古魔神之伴生木的人,才能探入舆图中,变成活的舆图拓本,助他们得到控制舆图的权柄,夺回玄隐山。


    那些人断绝了他们的仙路,除非釜底抽薪,否则再难翻身。


    谁知返魂涡地震引起了周家的警觉,安阳公主周晴亲自坐镇,南矿中仅剩的暗线也被清剿。梁宸那个废物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八年没能消化上古魔神的传承,还差点被那隐骨拖死,急躁之下提前暴露,事情一下朝不可知的方向滑去:无渡海事败、周坤身死、再后来是赵家树倒猢狲散……


    仙人与凡人,都像是给卷进了加速的漩涡里。


    原来星辰可以蒙蔽,命数却半点不由人。


    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这时,太后寝宫里,两个黑衣人蒸汽似的凭空出现,架起瘫软的周桓:“陛下,太后命我等护送您离宫。”


    “不,我……母后……”


    张太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努力地朝族人笑了:蠢东西,这次天谕被迫发声,又突然消声,必是支修已接到消息,大势已去。舆图龙影重现在那位眼皮底下,当年的事必已瞒不住,若让他们安稳,你还有命在吗?


    “母后!母……”


    先是视力,随后是听觉,周桓聒噪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恍惚间,张太后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女时,刚刚订婚,那时还是太子的周坤偷偷跑到宫外看她,被张家供奉的高手发现,他也不躲,大大方方地递上一封书信,一低头,耳朵却是红的。


    信一开始写得和奏折一样一板一眼,后来他喊她“云英”,再后来,信笺中夹了金平四季的落花……都去哪了呢?


    哦,是了。


    她的手滑落了下去。


    四十年前,就变成冷宫的炉灰了啊。


    第190章 有憾生(二)


    当时被李氏牵连倒台的后妃其实有好几位,但人都不在了,也没有后代——有的是压根没生过,有的是母亲出事后惊吓交加夭折了。


    只有那位张太后,在冷宫待了大半辈子,却古怪地保留了尊位,儿子一继位,又重新风光了起来。


    “说来我一直奇怪,先帝怎么就单单没杀她?”


    飞琼峰顶的寒风朔雪中,支修把原来那个很容易被雪压塌的小屋重新支上了,放在奚悦休息处隔壁。


    外壳是随便搭的,内里是芥子,芥子中无光阴寒暑,时隔经年,一应陈设毫无变化,茶壶似乎还是温热的。


    奚平轻车熟路地往熄灭的火堆里捅了两下,随手在旁边小木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把十四岁高龄的栗子。还算新鲜,他便将栗子往跳着火星的余烬里一埋,席地而坐,嘴里说着戏台上土匪和反贼的词。


    “玄隐山反正捏在咱们手里,又有舆图在,老庞要是实在按不住他手下作乱的天机阁,还可以全国禁灵。所以要是我,想把消息最快最直接地传出去,肯定就是联系百乱之地的南矿——他们一系里,谁在南矿?”


    周楹没挑他的礼,从他伸得支楞八叉的腿上迈了过去,回道:“姚子明。”


    奚平闻言一皱眉:“皇后她弟?他们爹姚大人呢,不管管?”


    “姚大人过世三四年了。”


    难怪了。


    奚平年少时,听说太史令姚大人的种种奇闻,觉得这位愁眉苦脸的老先生脑子不太正常,老认为别人要害他。如今他自己到了年纪,才知道姚大人不是想太多,老辈人确实有自己的道理——若不是张家失势,以姚皇后的家世,腾云驾雾也够不着嫁给周桓,姚家攀上这根“高枝”并非幸事。如果当年是三殿下继位、太子被废,一辈不得志,那也就算了,否则他们名为姻亲,实际却是张氏的耻辱,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那些旧世家的贵人不但不会将他们当回事,心里恐怕还抱着隐而不宣的恶意。


    姚家姐弟居然还在跟他们搅合,真是老家儿没了,没有明白人管他们了。


    奚平想了想,伸手捏了张“问天”,一道灵气打上去,落成了龙飞凤舞的俩字“快跑”,朝南打了出去……听不听,就看姚启的命了。


    支修神识在玄隐山脉间扫了一圈,确认潜修寺苏准罗青石等人性命无碍,将受“天谕”影响的筑基们按头强行入定,让他们冷静,安顿好尚未筑基的小弟子,修整了主峰大殿,又询问镀月峰损伤情况。


    一应琐事照顾完才进来,一眼看见逆徒坐没坐相地散德行,眼皮微跳——支修自己平时也挺随便,但怎么说也有外客在,经过奚平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脚:“上茶。”


    奚平没动窝:“师父,咱茶叶都是前朝的,快成精了,喝了怪残忍的。”


    支修:“……”


    就你有嘴。


    “飞琼峰‘仙境冰露’管够,渴了上外面挖一勺不得了,上什么茶?那都是凡愚们寒暄完,为防没话说尴尬才发明的繁文缛节,让主客双方有机会琢磨接下来怎么聊,谁还真为喝口水了?”奚平懒洋洋地说道,“庄王殿下,清净道也知道尴尬么?”


    叫“三哥”,周楹淡淡地一点头,叫“庄王殿下”,也不见他有什么特殊反应。


    周楹看了奚平一眼,没理会他话音里隐约的挑衅,转向支修道:“支将军有什么要吩咐。”


    “不敢,”支修客客气气地说道,“只是我修剑道,杂学不精,方才查看金平,见太后自戕,广韵宫大乱,而对方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我已无法追踪到陛下的位置。”


    “宫里乱就乱吧,支将军不必担心民生。”周楹知道他关心什么,“这些年世家瓦解,六部改制,工部越分越细,公路、矿务、腾云蛟、运河、工商各有体系,不用事事请示金平。只要灵石供应得上,内务上,各地开明司看着,一时半会儿还应付得来。有个别大事难抉的,玄隐山可直接越过广韵宫,传令开明司与天机阁,放心,不会太多。”


    奚平插话问道:“虽说有没有他两可吧,但……就这么放任他跑了?”


    周楹点头:“他只是凡人,而且无论如何也是姓周的,太后一死,李张余孽也最多会留他一条命,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天尚留一线,赶尽杀绝不祥。”


    奚平:“殿下,您给翻译成人话试试呢?”


    支修感觉他态度越来越不像话:“士庸。”


    奚平不怎么真诚地做了个缝嘴的动作。


    周楹一伸手,手便化作一团雾,无形无迹地散在半空,不等人看清,长袖一甩,那手又完整无缺地长回到原位:“这是我灵骨自带的神通,身体发肤,任何部位都可以化雾消失,以前没怎么用过,所以也很少有人防范。我上灵山前面过圣,放了一根头发在陛下身上。以周桓为人,此事主谋必定是张太后,把他抓回来也不好处置,不如松一松,借他去探探李张余孽的动向。”


    周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庄王府到永宁侯府那两步路都要坐汽车的奇葩修士,连奚平都常常忘了他会御剑,也有自己的神通,奇道:“一根头发?放哪了,不会掉吗?他身上的东西不会被人换下去吗?”


    “一般不会,”周楹想了想,颇为严谨地说道,“他出逃时换下身上的东西正常,不过剃秃头发的可能性不大——我把那根头发栽进陛下自己头皮里了。”


    奚平:“……”


    支修:“……”


    只懂剑的蝉蜕和他除了剑什么都懂的徒弟都闻所未闻,一同无言以对。


    奚平:“难怪濯明对你神往已久,三哥,你要没入清净道,说不定能自创一个‘秃头救星道’。”


    支修:“奚士庸!”


    奚平笑得装模作样的:“清净道又不生气,三哥哪会跟我一般见识,是吧?”


    他就是想看看,这“不喜不怒”的边界在哪。


    支修叹了口气,装作没看出这哥俩之间微妙的剑拔弩张,只问道:“殿下一直知道?”


    “我猜到一些,”周楹道,“李氏自古是大宛第一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玄隐山这种讲体面的地方,保留了他们大多数的峰主席位,也不会真将他们赶尽杀绝。我知道他们一系一直在伺机反扑,但没想到,他们早在李凤山死后就开始在同源道心的‘天谕’指点下活动了——若不是化外炉烧了星辰海底的星石,我现在恐怕连‘同源道心’这个词也说不出来。”


    以支修的修为,能看见他眼睛里藏的魔瞳:“但你还是有很多话说不出来。”


    “是,那些尚未找到源头,”周楹像是不怎么着急地颔首道,“法不破,封不掉。”


    支修端详了他片刻,忽然说道:“殿下,一般修士的本命神通会随着灵骨成熟而成熟,与修士自身经历出身密不可分。但一旦接纳了别人的道心筑基——特别是那些与本心相差较远的道心,开窍期的本命神通反而会随着修为精进而慢慢消退,本命法器也会随前人变形。”


    正从火中取栗的奚平一愣,带着火星的栗子将他袖口烫了个洞。


    支修道:“但我听你说来,你本命神通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比筑基前还加强了。”


    周楹一点头:“不错。”


    支修沉声道:“殿下修炼清净道的方式很特殊。”


    周楹:“随心所动,顺其自然。”


    支修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如今这乱局,也只有清净道能随心了——消息既然已经泄露,传遍四国是早晚的事,该来的总会来。南大陆上四方纷乱,各有各的难处,还倒算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历。好在北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与南大陆掺和,即使得到消息,多半也是先冷眼旁观,未必会很快做出反应。”


    从眠龙海到洪江,将整个大陆一分为二,南北两陆面积其实差不多,但南大陆是四国共居,北大陆却只有北历一国。


    北历南半部分以平原草原为主,西北有高山,隔开莽莽的无人雪原,天泽江自雪山而来,下游分出洪江与峡江两大支流。那里地广人稀,坚硬贫瘠的土地以马蹄耕耘,北绝山脚下的牧民依然延续着居无定所的古老传统。


    北方人与南边只维系着基本的往来,用皮毛和粗陋的农牧品换些便宜粮食和廉价工业品。昆仑九剑冠绝天下,内门与外门“夜归人”中,九成都是剑修,连邪祟都是本国特产——外来民间修士不事先联系好接应的人,根本不敢随便进去。而剑修对丹、器的依赖程度本来就低,灵山自己出产的资源够用了,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南蜀买,北地的灵石极少外流。


    镀月金下凡几百年,各国在乌烟瘴气的蒸汽里翻天覆地:南宛的工人公然叛乱,硬是在玄门挤了个开明司进去,如今连皇帝都给玩没了;被项家强权压制的西楚也有各种地头蛇私养“供奉”,一旦项家不行了,立刻露出獠牙准备反扑;连南蜀都接受了跨国腾云蛟和草报,认为宛人制造就是高级货,逐渐开化起来……虽然开的方向有点偏。


    唯独北历始终不为所动,老百姓在昆仑山脚下过着一成不变的贫苦日子,不敢想有的没的。


    “师父,您是想先和北历结盟,让他们不插手南大陆的事。”奚平收起阴阳怪气,皱了皱眉,“那边排外得很,我带人进去溜达过几次,扎不下根。”


    大凡地广人稀的地方,偶尔遇见外来活物都会很感兴趣,因此北历人以豪爽好客著称。


    但“客”毕竟是“客”,北人普遍宽额阔面、大骨架,跟南人能一眼看出区别来,语言也不通,楚蜀宛三国语言都会互相借词,宛楚两国人甚至不用翻译,连蒙再猜就能交流。历语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不下功夫学上几年,根本听不懂那些鸟语。


    周楹却插话道:“我倒是有一条门路,一直有联系,不过不是与昆仑,而是北绝山瞎狼王。”


    支修:“迷惘剑?”


    周楹说道:“瞎狼王是因剑意不合才出走离开昆仑的,虽属邪祟,但与昆仑正统的关系远没有别国正邪之间那么不共戴天,几乎一直是半公开的存在。支将军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走一趟,转生木联系。”


    奚平一愣:“啊?我?”


    周楹:“瞎狼王与永宁侯爷有旧,有一支陆吾是通过他牵上的线。你年少时不懂,侯爷应该没来得及与你提过,现在既然能回去了,为何不敢在侯府多待一会儿?”


    奚平神色几变,随后一脸欠抽地笑道:“嗐,不就跟你当年五年不敢进侯府的门差不多?”


    周楹依旧没被他激怒,只朝他一点头,似乎是“你明白,我就不说了”的意思,收回视线,对支修道:“昆仑号称世上最古老的灵山,昆仑剑修一向以玄门始祖之后自居,我确实想看看,最古老的地方有什么——但支将军,我说动北历袖手旁观不难,剑修很少将其他道放在眼里,多半也不屑参与这种争斗,只有一条,在此期间,你不要动百乱之地的南矿。”


    支修一皱眉。


    “灵石是灵山命脉,南矿四国共有,北历与百乱之地不接壤,对南矿的事一向敏感。”周楹道,“我知道你对百乱之地意难平,但两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不多这一会儿。一旦动了南矿,昆仑晚霜必定南下,你不是世上唯一一个蝉蜕剑修。”


    支修似乎扣住了袖中什么东西,良久,轻声叹道:“多谢提醒,我知道轻重缓急。”


    两人简单商量了几句,没有奚平乱捣乱插嘴,效率很高——毕竟他俩既不熟,互相也不大看得惯,没什么闲话好说。


    周楹便起身告辞,到门口时,他若有所觉,神识探入随身芥子中,见那被他销毁了多半盒的字条盒沉寂许久,突然又“活了”,给他滚出了一张新纸条,上面写道:“奚士庸若放肆,打。”


    周楹顿了顿,依字条评估了片刻:星辰海底,连名带姓地直呼兄长大名,讽刺他不知尴尬、不说人话,还编排他是“秃头救星道”……


    于是得出结论:奚士庸无礼至极。


    送他出来的奚平见他突然停下,还以为他又想起什么事,便斜腰拉胯地倚在门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啊?我去传达。”


    周楹看了他一眼:站姿甚是不雅。


    遂伸手一指他。


    奚平:“我?我怎……”


    话没问完,一道符咒当胸打了过来,饶是奚平比他高一个大境界,也万万没料到有这出,被那道符咒打得后退半步,一脚绊在门槛上,他就地坐下了。


    只听周楹十分客观地陈述了动手缘由:“你放肆。”


    说完,他彬彬有礼地一颔首,化雾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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