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祸事,总算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旧吏院那扇破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响。
敲门声不快不慢,还挺客气。
张龙和赵四立刻抄起李牧给他们削尖的木棍,警惕的守在门后。
院门拉开一道缝,外面站着几个兵卒,推着一辆板车,车上是几袋粮食、新棉被和一些黑乎乎的木炭。
带头的兵卒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开口。
“周将军有令,天冷了,给各位送些御寒的物资和半个月的口粮。”
这话一说,张龙和赵四都愣住了。
连一直靠在墙角闭着眼睛的沈清月,也睁开眼看向了门外。
昨天还想借流民的手杀了他们,今天就送东西来了?
李牧从屋里走出来,脸上还是那副谦卑的样子,对着兵卒弯了弯腰。
“有劳军爷,也请替我们谢谢周将军。”
兵卒淡淡的“嗯”了一声,挥手让手下把东西搬进院子。
白花花的大米,厚实的棉被,还有一小袋盐。
这些以前随处可见的东西,现在让张龙和赵四看得眼睛都红了。
他们是真的饿怕了,也冷怕了。
王三靠在墙根,脸色虽然还是白的,但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盯着那些米,喉咙不停的上下动。
兵卒们搬完东西,一句话没多说,扭头就走了。
李牧心里清楚,这是周通的态度。流民的事,是他对魏明的警告。
送来这些东西,是安抚,也是表明他需要一个活着的、能被他控制的筹码,而不是一具尸体。
“李公公……我们……”张龙看着那袋大米,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想问,这米能吃吗?
“烧水,煮粥。”
李牧的回答很简单。
院子里连日来的沉闷气氛被一股劫后余生的劲头冲散了。
赵四手脚麻利的架锅烧水,张龙小心的量出几捧米淘洗。
就连沈清月,也走过来,默默帮着整理那些新送来的棉被。
有了干净的水和足够的食物,睡在温暖的土炕上盖着新被褥,这里总算有了点能活下去的样子。
热腾腾的米粥很快熬好,米香在小院里飘着。
一人一碗。
寡淡的白粥,对这些天只靠野菜根过活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就在大家埋头喝粥时,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龙放下碗,又握紧了木棍。
李牧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自己走到门边。
“谁?”
“送水的。”
门外是一个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
李牧拉开门栓。
一个穿着杂役衣服,挑着两个大水桶的男人站在门外。
他长相普通,三十来岁,满脸风霜,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样子。
杂役放下水桶,一句话不说,拎起院里那口空缸,把水倒进去。
哗啦啦的水声,是院里唯一的动静。
李牧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沈清月和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看着这个陌生的杂役。
院里的空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闷。
杂役倒完水,挑起空桶准备走。
就在他与李牧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的手飞快的往李牧手里塞了个东西。
那东西有点沉,裹着粗糙的油纸,还带着人的体温。
整个过程快到几乎看不见。
做完这些,杂役头也不回的挑着桶走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牧的手垂在身边,宽大的袖子正好遮住了那只手和手里的东西。
他的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李牧?”
沈清月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疑问。
她什么都没看见,但直觉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没事。”
李牧转过身,把手背在身后,走向角落的茅厕。
“肚子有些不舒服。”
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
走进那间四面漏风、臭气熏天的茅厕,李牧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这才摊开手。
手心里,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已经发硬发霉的饼子。
饼子还带着那个杂役手上的汗。
李牧捏了捏饼子,指尖碰到了里面的硬物。
他小心的把饼子掰开。
一张叠成细条的纸条,从发霉的饼芯里露了出来。
纸条的纸很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出来的。
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狠劲。
“李牧亲启。”
“你是殿下旧人,现命你戴罪立功。沈氏清月,不能留。三日之内,配合魏副将,除掉她。事成,你可回京,重获新生。”
“若误事,或有二心,旧吏院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落款,是一个红色的“渊”字。
八皇子,李渊。
李牧看着那张纸条,一动不动。
风从茅厕的破洞里灌进来,吹得纸条的边角轻轻动着。
他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而且,一开口,就要沈清月的命。
还真是看得起自己。一个被他们随手扔掉的废棋,一个在他们眼里早就该死了无数次的奴才,竟然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配合魏明?
那个蠢货,除了仗势欺人,借刀杀人,还会做什么?流民的事,已经把他那点小聪明暴露得干干净净。
现在,八皇子竟然要自己去配合那么一个废物。
这哪是命令,分明就是施舍。他们把自己当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只要杀了身边这个女人,就能摆脱罪奴身份,重回京城?
这诱惑确实不小。
换做原来那个小太监李牧,恐怕早就磕头谢恩,挖空心思去想怎么完成任务,好回到主子身边了。
可惜。
他不是。
李牧慢慢的,将那张纸条重新叠好。
然后,他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纸条,塞进了嘴里。
粗糙的纸混着干硬的饼屑,在嘴里磨得生疼。
他面无表情的嚼着,直到把那张密令,彻底吞进肚子里。
死无葬身之地?
从他来到这里,被扔进流放队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死地里了。
八皇子,魏明,周通……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谁也没有真正把他这个太监放在眼里。
这恰恰是最好的掩护。
他们以为交给自己一个任务,一个除掉沈清月的任务。
他们却不知道,这个执行任务的人,有了自己的想法。
李牧走出茅厕,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
沈清月正站在廊下,看着他。
“你还好吗?”她问。
“没事,吃坏了东西。”李牧随口回答。
“是吗。”
沈清月没有再追问,只是收回了打量的眼神。
她不信。
但她知道,问了也没用。这个男人藏着的秘密太多了。
李牧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漱了漱口,冰冷的井水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魏明还在想馊主意,八皇子却已经把除掉沈清月的任务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局面,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清月的目光。
那个曾经的太子妃,此刻穿着粗布麻衣,脸上还沾着一点灰,可骨子里的那份清冷和倔强,却怎么也盖不住。
她就是所有事情的核心。
是八皇子用来对付沈家的关键人物。
也是自己活下去,甚至反败为胜的关键。
八皇子的命令,不是来要他命的。这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把柄,一个足以让魏明万劫不复的把柄。
李牧的唇角,在无人能见的阴影里,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冷酷的弧度。
魏副将,你的死期,到了。
他走过去,拿起一个空碗,给自己盛了半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娘娘,”他把粥递到沈清月面前,“天冷,再喝点暖暖身子。”
沈清月接过温热的碗,指尖碰到他的手指,感觉那里的皮肤异常冰冷。
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
却只看到李牧转身走向角落,开始检查那些新送来的木炭,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