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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新生与樊笼

作者:轻舟之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将临安府裹得银装素裹。赵家那间阴冷的厢房内,却弥漫着与窗外冰雪截然不同的、燥热而压抑的气息。


    明薇的生产来得突然又迅猛。剧烈的阵痛如同滔天巨浪,一次次将她抛起又摔下,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她死死咬着软木,汗水浸透了鬓发和单薄的寝衣,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产婆是赵母匆匆请来的,手法粗粝,言语间带着司空见惯的麻木,不停地催促着“用力”、“使劲儿”。


    赵母守在门外,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停顿,那焦灼并非为了产妇,全系于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赵文哲早已被这阵仗吓得避去了书房,美其名曰“不忍听闻”,实则是对这血光之灾的本能逃避。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几乎让她晕厥过去的剧痛后,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紧张的寂静。


    “生了!是个姐儿!”产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疲惫,将那个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婴儿草草擦拭后,包裹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顿住了。片刻,赵母才推门进来,脸上那期盼已久的光彩在听到“姐儿”二字时,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像是被冷水浇灭的炭火,只余下一点青灰的失望。她走上前,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淡淡道:“也好,先开花后结果。收拾干净吧,别着了风。” 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得了一只不甚称心的家畜幼崽,再无多言,转身便去熬产后那碗必不可少的红糖鸡蛋,那指令也透着一股节省惯了的敷衍。


    精疲力竭的明薇瘫在湿冷的床铺上,甚至没有力气去看孩子一眼,只从婆婆的态度中,便已明白了孩子的性别带来的失望。一股冰冷的疲惫深入骨髓,连失望都显得无力。


    然而,当产婆将那小小的、温暖的襁褓放入她怀中时,所有的疼痛、委屈和冰冷仿佛瞬间被隔开了。她低头,看着那张小得不可思议的脸庞,眼睛还紧闭着,小嘴却无意识地嚅动着。一种汹涌而原始的、近乎疼痛的柔情瞬间攫住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


    这是她的孩子。她在这冰冷牢笼里,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所谓的“坐月子”,于明薇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场地继续劳作。赵母虽依着规矩不让她沾冷水、出房门,但孩子的哭闹、换洗、哺乳,全得她一人支撑。赵文哲来看过几次,最初的新奇过后,便嫌婴儿啼哭吵扰他读书,愈发少进房门,只偶尔在赵母催促下,远远站着看一眼,仿佛那不是他的骨血,而是一件吵闹的摆设。


    孩子的尿布堆积如山,冰冷刺骨。明薇常常半夜起来,就着昏暗的油灯,用温水一点点搓洗。乳汁不足,孩子饿得直哭,赵母念叨着“奶水这么少,怎么养得壮”,却也只是多熬些油腻的汤水让她灌下,并无更多体贴。她的腰背因生产而酸痛未愈,抱孩子久了便直不起来,却无人可以替换。


    她整日被困在这间充斥着奶腥气和尿臊味的屋子里,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围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打转。窗外是冰天雪地,屋内是孤军奋战。她常常抱着哭累后终于睡去的孩子,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灰白的天空,一坐就是许久,眼神空洞而疲惫。


    只有在低头看着怀中女儿恬静的睡颜,感受那小小的、依赖着她的呼吸时,她死水般的心湖才会泛起微澜。她会极轻地哼起模糊的摇篮曲,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孩子柔软的眉眼。


    “玥儿…”她叫着给女儿取的小名,声音沙哑却温柔,“娘的玥儿…”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她所有的委屈和绝望,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为了怀中的女儿,她必须坚持下去。


    赵母对孙女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照顾月子更多是履行程序而非发自关心。她更关心的是明薇何时能恢复身体,好再次怀胎,生下男丁。明薇对此心知肚明,却已无力争辩,只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月子终于熬过去了。明薇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脸色依旧苍白,时常腰酸,但她已不得不重新接手大部分家务,同时还要照顾幼小的女儿。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头护犊的母兽,所有的柔软和脆弱都只留给怀中的孩子,对外则竖起了一层坚硬的、麻木的壳。


    新生带来的微光,并未能照亮冰冷的赵家,只是为明薇黑暗的世界点燃了一盏小小的、只属于她和女儿的孤灯。这盏灯不足以温暖整个牢笼,却足以支撑她,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继续艰难地走下去。她的人生,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冷的现实,一半是怀中这团柔软的、需要她拼尽一切去守护的温暖。而连接这两半的,是她日益增长的、为母则刚的沉默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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