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秾不愿跪在地上被人时不时地瞧上两眼,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假山后,藏好了自己的身形。
因为跪得太久,她并没有贸然起身,揉了会儿膝盖,待有了知觉,方撑着手腕缓缓起身。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宫道上几乎没了过往的宫人。
仙秾正准备沿着来时路回去时,一道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唤住她:“仙秾姑娘。”
她抬起眼,望向含笑而来的宦官,来不及掩饰脸上的错愕——她虽只见过这人两次,却不敢忘记他的身份,忙福身见礼:“程公公。”
仙秾攥了攥手心,想到自己此时的狼狈,一时低了低眼。
“仙秾姑娘不必多礼。”程观却不曾露出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往常,“这是陛下私库里的活血膏,一日三次,敷在受伤之处,两日内便见效了。”
说着,他伸手递来一个白色的瓷瓶。
“接着吧。”
仙秾心中一惊,忙摆手推辞:“不,程公公,这可是御赐之物,奴婢万不敢受。”
但凡沾上了“御”这个字的东西,向来都是珍贵的。
但再珍贵,也不过死物。
程观微微一笑:“不瞒仙秾姑娘,咱家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仙秾瞳仁微颤,脑子瞬间白茫茫一片。
程观是御前的太监,能调动他的人只有当今帝王。
程观并不意外她会生出这副反应,说实话,他心里也觉得稀奇呢。
陛下与眼前的女子,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以陛下的性情,若没个缘由,又怎会特意让他送来膏药?
他暗暗打量了一眼仙秾,心里有了计较。
这等姿色,便是放在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仙秾不知程观心里所想,她犹豫了几息,还是接过他递来的瓷瓶。
她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劳烦程公公替奴婢向陛下谢恩。”
她没问帝王如今在何处,又是何时注意到的她,甚至出于什么理由给她送来膏药。
有些事,不该问,也不能问。
在宫里生存,要懂得装聋作哑。
程观完成了帝王的命令后,想了一想,又从袖口中取出一块令牌。
他对仙秾道:“凭这块令牌,姑娘便可进入勤政殿。若是咱家不在,御前的其他人见了令牌也不会坐视不理。”
仙秾原不想接,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转念想到近来邬姑姑的情况,她还是咬咬牙收下了令牌。
“是,奴婢明白,多谢公公。”
当今帝王重视规矩,因而天色一黑,宫道上就没有了行人。
宵禁时辰一到,羽林军便开始巡逻,一旦发现她,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拒绝了程观的相送,又目送着他离开,仙秾才忍着膝上的痛意,在渐弱的光照下摸索着走回浣衣局。
浣衣局坐落于皇宫的东北角,在六局二十四司和锦瑟馆之间,算得上皇宫内最偏僻之处。
远远的,仙秾瞧见了门口处的人影,她不由加快了步子,那人也看见了她,当下直接松了口气:“仙秾,你可回来了。”
扶桑迎上来扶住她,一脸心疼:“我听姑姑说你被萧贵仪罚跪在了太液池,怎么样,身子还好吗?”
仙秾不想让她担心,轻轻“嗯”了声,同她往住处走去。
“晚膳我给你留着的,现在怕是有些冷了,不过我烧了热水,等会可以拿巾帕擦擦身子,再将你腿上的伤敷一敷。”
二人住在一间屋子,见仙秾行动还算自如,扶桑一一叮嘱了完,忽地压低了嗓音:“今日是新妃们入宫的第一日,按照以往的规矩,陛下该选一位临幸的,结果你猜陛下今晚选了哪位主子?”
浣衣局的日子枯燥,闲暇之余,扶桑总喜欢同仙秾聊宫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仙秾习以为常,顺着她的话问:“是哪位主子?”
按照她对扶桑的了解,定然不是新妃了,且听她的语气不寻常,这人恐怕——
“是萧贵仪。”扶桑道。
仙秾眼眸一深,心里有些意外。
宫里的几位主子,若单论圣宠排序,先是庆妃娘娘,次之是瑛贵嫔和玉贵嫔,再次之才是萧贵仪。
但她也没往别处想,帝王宠谁,又与她何干。只是蓦然间,仙秾想到前不久给了她一点善意的钟贵仪还有刚刚被程观送来、藏在衣袖里的瓷瓶,心绪顿时有些复杂。
扶桑在她耳边叹息一声,又宽慰道:“萧贵仪出了这样大的风头,想来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吧。”
但愿吧。
仙秾在心里默默赞同这句话。
若是如此,那她还得感谢帝王的无心之举呢。
***
新妃入宫的第一日,各宫嫔妃也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御前传来帝王点寝的消息。
好在帝王没让她们久等,晚膳时辰一过,消息就传到了众人耳中——
萧贵仪。
听闻消息的人反应不一,但莫不错愕。
怎会是她?
就连在御前侍奉的林茂才初闻消息时也颇感意外,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程观,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今儿下午正好是程观当值,在帝王身边伺候。
程观察觉到林茂才的视线,心里苦笑,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不知道啊。
在按照帝王的吩咐给仙秾姑娘送了活血膏后,他就去仔细打听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到勤政殿,他便将得到消息如实禀告给了帝王:“……是仙秾姑娘损坏了陛下您先前赐给萧贵仪的料子,那料子裁制的衣裳萧贵仪喜欢得紧,这便动了怒,让人罚跪三个时辰。”
“奴才也确认过,确实是仙秾姑娘负责浣洗的衣裳,期间也未曾经过旁人之手。”
至于是谁损坏的,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据他所了解,仙秾姑娘在浣衣局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邬姑姑和扶桑,再没人同她亲近。
当然,这些事他没自作主张地说给帝王听。
程观等了等,也不见帝王有什么吩咐,他不着痕迹地抬了眼皮,却见帝王已经铺展了奏折,眉眼沉静地握着朱笔。
也不知将他方才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句。
程观沉默地侍立了一会儿,忽听帝王道:“晚膳后,传萧贵仪过来。”
……
从程观那儿得不到答案,林茂才不由得心底一沉。
帝王习惯使唤太监,因而御前几乎不见宫女。林茂才和程观都是能贴身侍奉帝王之人,但二人之间也分高低,林茂才是御前总管太监,而程观是副总管。
既有高低之分,便有利益之争。
程观平日里瞧着沉默寡言,没想到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林茂才暗暗唾弃了一句。
他心里捏了一把汗,飞快地从程观身上挪开视线。
程观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林茂才不再看他,他也略松了口气。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曾被旁人看在眼中。
帝王既传了萧贵仪来勤政殿,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萧贵仪今夜侍寝的消息传出去。
御前的小太监乐呵呵地来了永安宫恭喜萧贵仪。
萧贵仪自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但很快,她就在身边宫女的提醒下反应过来,给小太监打了赏后,让宫女恭恭敬敬地将御前的人送走。
转头,她又着急忙慌地吩咐左右:“快快快,给我沐浴更衣。”
于是,在仙秾走回浣衣局的这段时间里,有关萧贵仪侍寝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浣衣局的庑房里,吃了晚膳、擦了身子的仙秾已经躺在了床铺上。
她搓揉着膝盖,而扶桑正借着月色同她说话:“仙秾,你实话告诉我,这次的事是不是浣衣局的人故意陷害你?”
仙秾动作一顿,无奈地道:“不是她们,衣裳送来以后,就没离开过我的眼睛。”
即便仙秾这样说,扶桑仍觉得没道理:“可你一向谨慎,这好端端的衣裳,怎会损坏呢?”
“是我不仔细罢,好了好了,这事儿已经发生了,你也就别多想了。”仙秾说了些安抚扶桑的话,才终于将她的注意力从这个话题上转走。
她和扶桑是同一年进的宫,也是一道进的浣衣局,而后在浣衣局长大,彼此照应着,情谊颇深。
仙秾不是不想对扶桑说实话,只是……萧贵仪送来的衣裳,在一开始便是有损的。
这结果无非是两种,要么是萧贵仪故意陷害她;要么是旁人摆了萧贵仪一道,还让她做了替罪羊。
无论是哪一种,仙秾都不可能安然无恙地从中脱身。
认清了这个事实,她便只能装哑巴承受下这个罪名。
而她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怎么会牵扯进后宫的争斗中?
仙秾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三日前她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
浣衣局的东北处栽种了一大片紫竹,竹林深处有一条湖,名唤引泉。夏日里,湖水清凉,浣衣局的小宫女们便时常去湖边浣洗衣物。
那日,她便像往常一样去引泉湖清洗自己的衣物,穿过紫竹林时,忽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呜咽声。
她悄然循声去寻,却只见到一个匆忙离去的青衣太监的背影。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泥土松软湿润,顺着清晰可见的脚印,仙秾在灌木丛里看见了一个紧闭双眼、没有呼吸的宫女。
嘴角处血迹斑斑,脖颈处还有被掐的红痕——
这宫女被人谋害了。
不出意外的话,行凶之人就是方才离开的那个人。
仙秾不敢逗留,很快沿着原路返回了浣衣局,并将此事死死藏在心里,谁也不曾透露。
在这之前,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仙秾也不清楚,只是宫人们口耳相传到扶桑嘴里,就是有人给太后娘娘的药膳里下了毒。
消息一出,后宫上下一片哗然。帝王下令彻查,结果是虞贵人被废为庶人,贬入锦瑟馆,没过两日就自缢而亡,而侍奉她的宫人也全都被关进了宫正司审问。
等那紫竹林里的宫女身份曝光——颐宁宫的二等宫女落霞,仙秾更不敢回想起当日之事了。
兹事体大,谁都清楚太后和太妃关系不睦,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宫里的二等宫女被人谋害在紫竹林里意味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且最后,这名宫女被定义成畏罪自杀。
此事一过,太后便再未出现在人前,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
在仙秾看来,从其中获利的唯有太妃一人。
可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旁人难道想不清楚吗?
说到底,太妃娘娘才是帝王的生母。
所以,见帝王没再追查下去后,原先的太后和太妃两党相争已经变成如今太妃独大的场面。
仙秾本以为这事已经翻篇,直到萧贵仪送来一套破损的衣裳。
她这才惊觉,那日潮湿的地上,也留下了她的脚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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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点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