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爸爸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万夏兰小幅度地挪动了下身子，神色有些闪烁，“来江城前，你爸爸问亲戚们借了钱，你还记得吧？”
“我们的意思是，你要是有钱，就先把亲戚们的钱还了，不要在我身上花什么额外的钱了。”
宋柒沉默了。
万夏兰和宋远志都不知道田锐还有程璐借钱给他的事，也从来没问过宋柒的身上的钱是哪里来的，反正缴费什么的都是他，万夏兰清醒的时间不多，而宋远志就是个甩手掌柜。
万夏兰见他不说话，又开口了：“阿柒，你从小就很自立，家里的超市平时不忙，我不要你帮忙，你就去外面找兼职，打零工，从初中开始，你就没有过过一个完整的寒暑假，这次多亏了你，妈妈才能活下来。”
找兼职……
打零工……
做这些，能赚到这次的医药费吗？宋柒有点想笑。
“妈妈从来没问过你手上有多少钱，像平时的学费、生活费，我也都在给，是不是？”宋柒脸色不好，万夏兰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不拿这份钱，这份钱就会被宋远志拿去打牌。”宋柒低声说，“你不是很清楚吗？”
万夏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恳求似的说：“阿柒，妈妈不想欠别人的钱，你要是手上有多的，就把钱给你爸爸，让他去把亲戚们的钱还了，行不行？”
把钱，给宋远志。
宋远志连从亲戚手上借了多少钱都说得含糊不清，一开始说借了五六七万，最后拿出来的只有四万七。
现在倒还好意思撺掇着万夏兰要来问宋柒要钱。
宋柒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畅，看着面容憔悴的万夏兰，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我想想吧。”他说着站起身，“妈，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你要是想找我又不方便，可以让彭阿姨帮忙联系。”
万夏兰巴巴地望着宋柒：“好，阿柒，等妈妈有钱了，妈妈会把这些钱还给你的，妈妈不要你的钱，你……”
“妈，”宋柒打断了她的话，扯了下嘴角，“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呢。”
宋柒走出病房，看到彭阿姨从座椅上站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的心沉了一下。
“宋少爷，有些事，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
宋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汽车后座的，天气已经渐渐转暖了，宋柒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
彭阿姨跟他说，这几天宋远志一直早出晚归，说是在医院里当护工，其实根本没在医院里见到他的人影。
他还问彭阿姨工资是多少，问宋柒有没有提前结工资，说如果给了的话，让彭阿姨把钱还给他，不要彭阿姨照顾了。
宋远志缺钱了。
他知道万夏兰不喜欢欠钱，所以故意跟她提起借钱的事。
他也知道宋柒不会给他钱，所以他让万夏兰开口。
老家那些人打牌一般不会太过分，输赢基本还是在自己承受范围内，很少有因为打牌倾家荡产的。
江城不像老家，老家是县城，是小镇。
而江城，是省会。
宋远志的缺口有多大？
颤抖着的手被人捉住，宋柒扭头，看到了陆承安。
宋柒不想让宋远志知道陆承安的存在，每次来医院，陆承安都是在车里等他。
“怎么了？阿姨的情况不好？”陆承安看着失魂落魄的宋柒问。
宋柒侧对着陆承安，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睫毛颤动。
陆承安感觉被自己握住的手在发抖。
刚想说什么，他就听到宋柒说——
“陆承安，你抱抱我吧。”
陆承安一路上都拥着宋柒。
宋柒的情绪很不对劲，沉默地靠在陆承安身上，好像随时都会碎掉。
到家后，宋柒像个游魂一样自己先上去了。
陆承安在车里坐了很久。
老刘端坐在主驾上，斜着眼睛从车内后视镜里看陆承安。
陆承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被宋柒需要了。
是应该开心的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看到宋柒这样，好难受。
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给王松打了个电话。
“王医生，你好，我想问问你，万夏兰的情况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王松明显很放松：“很好啊！万夏兰昨晚醒了！今天早上做的检查显示她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趋于正常，没什么太大问题的话，她最迟四月底就能健健康康地出院了。”
不是因为万夏兰的病情。
那是因为什么？
宋柒去医院，还能遇到什么事？
“我知道了，谢谢。”陆承安挂断电话，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隔着房门，他听不到宋柒房间里的动静。
手抬起又放下，陆承安对着空气轻声开口：“宋柒，你可以永远依赖我。”
宋柒躺在床上，四肢冰凉。
陆承安在车上给他捂了很久，都没有捂热宋柒的手。
在医院坐电梯的时候，宋柒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不可能去给宋远志填窟窿的。
他不想成为跟万夏兰一样的人。
亲戚们借的钱，田锐借的钱，程璐借的钱。
是他该背的债，他认。
但是宋远志……宋远志不可能是因为正经事缺钱。
宋柒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吊灯。
宋远志才来了江城一个多月，没干活，应该也没钱，上次万夏兰做手术，他拿了钱出来。
如果说藏私了，应该也没多少。
他家在江城没有资产，在老家也就只有一间不值钱的房子和一辆不值钱的面包车。
别人就算愿意借钱给宋远志，也不会借很多。
宋柒觉得自己刚刚太慌了，慌到来不及细想，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恐怕要完蛋了。
宋柒瞳孔里的吊灯很华丽，洁白高贵，一尘不染，浮雕精细，像一个艺术品。
影子顺着墙缓慢地爬向吊灯，像鬼魅在接近无知的幼童。
蛛网扩张着自己的领地，狞笑着在吊灯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缠绕，扭曲。
华贵的吊灯不堪重负，终于摇晃起来。
并不存在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盖在宋柒的眼睫上。
宋柒，做了一个决定。
-
陆承安感觉这段时间宋柒不太对劲。
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问起来，又说没事。
再追问下去，他就会说是陆承安想多了。
晚上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需要陆承安强行把他拖起来，问他：“你明天不上课了？”
宋柒才回过神似的去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电脑微信消息也总是在夜半时分闪烁。
大部分的消息都来自徐风轻。
因为这件事，陆承安跟宋柒闹过两次别扭。
陆承安问宋柒为什么一定要跟徐风轻联系。
宋柒说他跟徐风轻的聊天只跟专业相关，陆承安说过不会影响他的学业。
于是陆承安直接搬进了宋柒的房间。
他不知道宋柒的心在哪里，他只能暂时拥有宋柒这个人。
……假的。
即使宋柒大部分时间都在陆承安眼皮底下，陆承安还是越来越焦躁。
即将被抛弃的失落像海浪一样将他淹没。
于是他黏着宋柒黏得越来越紧，在家里的时候几乎寸步不离。
不够，不够，不够！
陆承安坐在车里，手机屏幕以30秒一次的频率被按亮。
宋柒还有20分钟下课。
10分钟。
5分钟。
1分钟。
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宋柒在干什么？徐风轻是不是来学校找他了？
徐风轻说过要来学校找宋柒，是不是今天？
还是已经找过了？
宋柒到底在干什么？！
“你妈妈到底什么情况？”田锐把宋柒堵在宿舍里，“我都给你签了半个月的到了，你说你每天下午上课的时候不在，下课的时候又回来，晚上再去医院？这是个什么行动轨迹呢？我真不理解。”
宋柒把书放在宿舍桌上：“快了。”
他摸到宋远志打牌的地方了。
陆承安看得紧，宋柒每天中午下了课就去医院，下午下课前再从学校侧门溜回来。
去医院的话，有时候会去看万夏兰，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着卫衣戴着帽子，坐在候诊大厅，用眼角余光搜寻宋远志的踪影。
宋远志跟万夏兰说他在当护工，天天早出晚归，要想碰到他并不容易。
宋柒在医院守了半个月，才碰见他三次。
第三次，也就今天中午，宋远志从万夏兰的病房里出来，步履匆匆地坐电梯出了医院，走了快20分钟，走到了一个并不算新的小区，鬼鬼祟祟的上了楼。
宋远志进的那栋楼一共有31层，宋柒不敢跟得太近，不知道宋远志是在哪一层下的。
他在楼下等了十分钟，才上楼，走的步梯，一层层爬上去，终于，在1703门口，听见了屋内喧哗的声音。
“什么叫快了？什么快了？快好了还是什么？”田锐絮絮叨叨的，“宋柒，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实话，行不行？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我心里真慌啊你这样。”
宋柒把手按在书封上，扭头看了一眼田锐：“田锐，我就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所以才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这是他家里的烂事，任何人都不该被牵扯进来。
尤其是，陆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