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人蠢不蠢？人家说在我家超市买的烟花点不着，她说不可能，凑到那桶烟花面前去看！刚靠近那桶烟花就炸了！”宋柒还没进门，就听到病房里宋远志的声音。
宋柒推开房门，宋远志坐在病床上，跷着二郎腿，跟临床的人唠嗑。
万夏兰睡在他坐着的病床上，双眼紧闭，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缠着绷带。
氧气面罩下的脸全是坑坑洼洼的烧伤，像虫一样顺着脖子往下爬，直到藏进身上的绷带里。
宋远志看了宋柒一眼，没动：“医生找你说什么？”
“颅骨骨折加大面积烧伤，伴随颅内出血，县医院条件有限，他建议我们转到市里，或者江城。”宋柒走到病床前，低头看着沉睡的万夏兰。
大年三十晚上，邻居放烟花，点了两下都没点着。
跟万夏兰开玩笑，说万夏兰卖的是假货。
万夏兰哪听得这个话，直接就走到那桶烟花面前了，还蹲下身子去看。
火药直接炸伤了她的半边身子，宋柒跑出去的时候，万夏兰的那身大红色羽绒服还起着火。
这是他们来县医院的第七天，万夏兰的情况只能算是暂时稳定，实际上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县医院怕感染和并发症，不敢进一步治疗了。
万夏兰现在的情况越拖越危险，医生说如果他们要转院的话，县医院可以帮忙联系。
“去江城市人民医院吧。”宋柒说，“今天办手续，明天早上走。”
“这么麻烦啊。”宋远志嘟囔了一句，又问，“得花多少钱？”
“花多少钱跟你有关系吗？”宋柒深吸一口气，想到这是在医院，他压低了声音，“宋远志，这么多年了，你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吗？”
“怎么没拿？”看着病房里其他人望过来的眼神，宋远志站起来，神色不太自在，“我打麻将还是赚了钱的！”
“哦，钱呢？”宋柒瞥了他一眼。
宋远志不说话了。
在县医院住的这七天，花了两万三。
这两万三是邻居出的，他们说，万夏兰是自己走过去的，他们给这些，已经算是仁义了，再多就没有了。
万夏兰节前进了近三万块钱的货，货钱都还没付。
家里现在大概有七万，宋柒自己的存款有四万多，一共不到十二万，其中还有三万是要还给别人的货钱。
县医院的医生说，万夏兰的后续治疗大概得花三十万到五十万，新农合只能在治疗后报销，治疗费用都得自己先出。
他们让宋柒想好，转院之后的治疗，每一天都是烧钱。
宋柒当然想好了，他是不可能放弃万夏兰的。
家里的钱不是现金，就是在万夏兰账上，宋柒把这些钱都转进了自己卡里。
他是不可能把这些钱给宋远志保管的。
他不相信宋远志。
“你手上有多少钱？”宋远志问他。
“没多少，”宋柒顿了顿，“先治吧，走一步看一步。”
宋远志：“我下午回一趟镇上，问你叔叔伯伯什么的借点钱。”
宋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宋远志抽了口气，“夏兰是我老婆，他们会借的！”
宋柒不想借钱，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行，你回去，刚好收拾一下行李，我留在医院办手续。”宋柒说。
下午的时候，万夏兰醒了一次。
在知道自己要转去江城后，她拉着宋柒的手：“不……不治了……贵……没钱，先把货款，结……结了……”
氧气面罩上浮现出一层白雾，宋柒看着万夏兰没什么精神的眼睛。
医生说，万夏兰的眼睛，现在看东西是模糊的。
宋柒伸出手去，替万夏兰拢了拢头发：“不贵，我偷偷存了钱，你安心。”
万夏兰猛地抓住宋柒放在她脸侧的手；“货款……我赊……下次……不……”
宋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先把货款结了，这次不结，人家下次不给赊了。
宋柒感觉鼻子有点酸。
“嗯，会还的，我会还给他们的。”宋柒握住万夏兰那只受伤程度不太严重的手。
“现在……去……”万夏兰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宋柒。
宋柒不动。
“去！”万夏兰咳嗽起来，身体像木板一样在病床上震了一下，“去！”
宋柒连忙站起来：“好，好！我去，我现在去，妈，你放心，你别激动。”
万夏兰的供货商叫胡姐，叫着“姐”，实际上比万夏兰年纪还小。
她抽着烟，听宋柒说着来意。
“遇到这么大的事儿还还什么钱呀？！”胡姐掸了掸烟灰，“你妈脑子真轴。”
宋柒在她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他来不是还钱的，是问胡姐能不能晚点再结货款的，他把万夏兰的情况跟胡姐说了。
碎发盖在他的耳朵上，宋柒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
“你妈脑子要是不轴，也不能跟你爸过一辈子，”胡姐嗓门很大，“赚的钱全被你爸霍霍了，搁我遇到这种男人，早离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宋柒，“你等着。”
怀里被塞进两捆百元大钞，胡姐身材矮胖，她踮着脚拍了拍宋柒的肩膀：“这些就当是我借给夏兰的，到时候跟货款一起还，你可得收好了，千万别给你爸，知道吗？”
“谢谢胡姐，”宋柒垂头，收下钱，“如果我妈给你打电话的话……”
话没说完，胡姐摆了摆手：“放心，她问起来，我就说你已经把货款还了。”
宋柒回医院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胡姐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宋柒，你可千万要小心你爸，之前有一次你妈让你爸来还货款，结果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牌友，跑到别人家里去炸金花，把货款都输光了，回去跟你妈说货款掉了，你妈要报警他还拦着不让，后来遇到那个牌友，你妈才知道这事儿。
万夏兰，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在江城市人民医院的前几天，一直是宋柒在跑前跑后，宋远志一直守在病房里。
他说省会的医院太高端了，自己不会跑。
费用也都是宋柒交的，刚开始的花销总是最大的，宋柒看着急速变少的存款，有点着急。
“来的前一天下午，你借到了多少？”病房外，宋柒看着院子里的枯枝，问宋远志。
宋远志眼珠子转了转：“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宋柒又问。
宋远志：“五六……七万？”
宋柒沉默了会儿：“给我。”
“给你？”宋远志拔高了声音，神色怀疑，“宋柒，你手上没钱了？家里过年期间的营业额可不少，当时是你非要把那些钱拿着的，怎么，这才几天，你就用完了？”
“你又不开单子又不缴费的，当然要把这些钱给我啊。”宋柒说
“不行不行。”宋远志摆摆手，“等你没钱了，我再把这些钱给你，现在不给，你还是个小孩，被人把钱骗走了怎么办？”
宋柒深吸一口气：“宋远志，钱还在你手上吧。”
“当然在我手上！”
“好，”宋柒咬着牙说，“你记住，这是我妈的救命钱，你要是敢乱动，我跟你拼命。”
万夏兰在江城住院一周后，情况好转了些，同时，C大也开学了。
宋柒不放心让宋远志一个人照顾万夏兰，但万夏兰一定要他去学校，正常上课。
于是宋柒就在医院和学校两点一线地打转。
好消息是，检查过后，医生说万夏兰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要病情没恶化，就有的治，总的治疗费用应该能控制在30万左右。
宋柒算了算，自己和宋远志手上的钱加起来是有20多万，也就是说大概还差10万。
田锐知道了这件事，问家里要了3万，给宋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只愿意给这么多。
宋柒收了钱，对田锐说谢谢，还说，自己毕业前一定会还上这笔钱。
程璐的小孩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她刚和老公一起买了套学区房，手上没什么钱，即便如此，她还是转了5万块给宋柒。
她让宋柒不着急还钱，说，如果还是不够，可以跟学校说，学校里有专门资助贫困学生的专项资金，是一位德行兼备的校董成立的。
专项资金一般只会用来帮助本校学生，但如果情况实在困难，也可以适当资助学生亲人。
宋柒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他在心里盘算着，决定先用自己和宋远志手上的钱，毕竟是家事，还是不要随便占用其他贫困学生的资源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方向发展，本来以为会是很难迈过去的槛，在众人的托举下，也要迈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三月中下旬，宋柒走出教学楼，看到了路边盛放的玉兰，恍惚觉得，春天到了。
“今天周五，你去了医院，是不是周末晚上才会回学校？”田锐问他。
“也可能周一早上直接去教室。”宋柒伸了个懒腰，“医生说我妈恢复得挺好的，没意外情况的话都不用做开颅手术了。”
“噢哟，这挺好，吉人自有天相。”
“不说了，我走了。”宋柒拍拍田锐的胳膊，带着满腔期待，再一次奔赴江城市人民医院。
病床旁没有宋远志的身影。
宋柒摇起了床，问万夏兰：“宋远志呢？”
万夏兰不说话。
邻床陪护的大妈说话了：“小伙子，那个男人是你找的护工？”
宋柒转头看着他。
大妈摇摇头：“那个护工不行，前段时间还算尽心尽力，现在老是消失，一消失就是大半天，你妈妈今天想上厕所，他都不在！我看你妈妈想强撑着起来，赶紧让她躺下，给她解决了！”
宋柒呼吸一滞。
“你想自己起来？”宋柒问万夏兰，“医生说了，你脑子里的血肿还没有完全吸收，现在是不能自己行动的。”
宋柒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万夏兰在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哪有那么严重啊，又不是废了，能自己解决的，当然要自己解决啊。”
就在这时，宋远志推开病房门，走进来。
“宋柒，下课啦。”他双手都揣在兜里，朝宋柒笑了笑。
“你干嘛去了？”宋柒问他。
“没干嘛啊，”宋远志面色不太自然，“医生找我说点事儿，我就过去了。”
宋柒朝宋远志走了两步：“手拿出来。”
“什么啊？”
“我让你把手拿出来！”宋柒快步走向宋远志，抓住了他的右臂，猛地往外一扯，“你是不是又去打牌了？！”
“我没有……”
跟宋远志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零散的纸币。
宋柒看着那些纸币，心想着，果然如此。
“我都在这里陪护了大半个月了，人都要闷死了！医生都说她没什么事儿了，我还不能出去放松一下啊！”事情败露之后，宋远志大声嚷嚷着。
宋柒直接朝宋远志脸上挥了一拳！
“你是畜生吗？啊？宋远志？你没有心的吗？啊？”宋柒怒吼着，冲上去又想打第二拳。
有家属冲过来拦住他。
身后传来叮呤咣啷的动静。
“哎哎哎！别动哎！”邻床的大妈大喊着。
宋柒扭头往后看去，刚好看到了仰头倒下的万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