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梦境。
“yellow people。”这个声音来自陆承安的小学同学，一个肥胖的白人男孩，陆承安在学校被他带头孤立，初到异乡，本来就孤独，他经常在闲暇的时候看杂志，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了F1。
“You have a pipe dream。”这个声音来自陆承安的中学老师，陆父在M国很低调，老师不知道他的家底，以为他是一个贫穷的亚洲农夫的孩子，像这样的家庭条件，居然还妄想要当赛车手，简直是痴心妄想。
“You ruined my dream！”被陆承安淘汰的年轻车手摘下头盔，飞奔过来，一拳打在了陆承安脸上，“I loathe you！”
他表情凶狠，语气嫌恶，这是俱乐部里第一个向陆承安示好的人，也是在陆承安正式通过车队试练后第一个咒骂他的人。
陆承安曾经并不在意这些事情。
是的，他不在意，因为他有温暖的家庭，不管他在哪里，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不管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父母始终都坚定站在他这边。
可是父母离世了，心里失去了支撑，那些没有被完全消灭的恶意开始肆意生长。
生长到，让陆承安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也许那些人说得对，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接触赛车。
不接触赛车，就不会自信满满地带着爸妈开上一条导航里标着危险的险峻山道。
不会在山道拐弯处被突如其来的后车狠狠撞上。
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方向盘打出残影，才堪堪稳住车身，没有直接从山道上掉下去。
凹陷的后座里，困着他最亲密的两个人。
鲜血无声无息地顺着皮革的纹理流淌。
陆承安努力到双手指尖都开始淌血，都没能打开已经变形了的后座车门。
陆母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她贪恋地看着陆承安，声音很低；“承安，别试了，没用的，妈妈看你流血，妈妈好心疼。”
“妈……妈妈……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好吗妈妈？”心跳似乎要冲破胸腔，泪水喷涌而出，“妈妈，别离开我，妈妈。”
燃油味越来越重，陆父被后围板夹住，完全没办法行动，他皱着眉：“承安，这辆车要起火了，快走！”
“我不走，我可以的，我可以……”一声轻响，陆承安看着终于被自己掰断了的外门把手，“爸，你看，我可以……”
“承安！”男人从来没有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对陆承安说话，“快走。”他说。
“承安，爸爸妈妈今天很开心，发生这种事情，你也不想的，这不是你的错。”陆母笑着说，“答应妈妈，就算以后没有我和你爸爸了，承安也要好好生活，好吗？”
“我不，别丢下我，妈妈，妈妈！”陆承安徒手掰开碎了一半的车窗，把手探进去，“妈妈，你拉着我的手，我把你们拉出来。”
“妈妈拉不了了……”陆母笑出了泪，“妈妈全身都被困住了，承安，你快走吧。”
陆父的脸上也全是泪，他抽了抽鼻子：“承安，在这世界上，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是你的二叔，我和你妈妈要是能留下一点骨灰，你就带着，回华国找他，他知道要把我们葬在哪里。”
车窗碎片扎进手里，陆承安都没有感觉，他跪在地上，声音越哭越大，哭自己的无力，哭自己的自大。
燃油味已经大到呛鼻，就在这时，陆承安听见了妈妈坚定的声音。
“陆承安，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我会恨你，恨到如果有来生，我不会再想当你的妈妈。”
“承安，往前跑，别回头。”父母的声音随着身影一起远走。
高大的人影猛地从床上坐起。
怔愣了一秒后，陆承安猛地冲进卫生间。
呕吐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陆承安盖上马桶盖，又冲了水。
他光脚靠在马桶上，脑子里浮现出中午，竹林里的场景。
宋柒在听完他的告白后，身体都僵硬了。
陆承安知道自己的告白很突兀，虽然说在M国的时候，同学们的感情进展都很快，认识一两个月，别说确定关系了，就算是上床都有可能，可这里是华国。
霍建说了，华国人都比较内敛。
他愿意给宋柒足够的时间去理解并考虑这件事。
“你想好了再给我回答，好吗？”宽大的手掌从下巴转移到了脸颊，陆承安摸了摸宋柒。
“不用了。”宋柒闭着眼睛，修长的脖颈在冬天的竹林里泛出一层淡淡的粉色，“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
“我拒绝。”他说。
陆承安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干脆吗？都不用考虑的吗？
“陆承安，你听着，”宋柒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很干涩，“我可以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在一起，除了你。”
因为你会让我失控。
“你很讨厌我吗？”陆承安的呼吸都快要停了，他感觉自己头皮发麻。
宋柒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坚定地回答了“是”。
空气都凝固了。
陆承安按着宋柒腰的手都开始失去知觉。
有学生踩着枯叶往这边来，看到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惊呼一声，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宋柒问。
陆承安没动。
宋柒低声叹了口气：“陆承安，你要用强吗？”
陆承安终于松开了宋柒，他低着头，鼻腔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现在应该说得很清楚了。”宋柒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不要再来找我了，陆承安。”
-
宋柒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双手捂住眼睛，从下午到晚上。
还好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陆承安离得那么近，都没有察觉到宋柒身躯的颤抖。
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天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信念，才撑着走回了宿舍。
田锐晚上来找他，拉开他的被子，看到失魂落魄的宋柒，吓了一跳。
“我靠，你怎么了？”田锐皱着眉，“不舒服？去校医室看过没？下午给你发消息怎么没回？今天下午是程璐的课，她问我你怎么没去，我没办法，只能说你生病了。我随便编的借口成真了？”
手指抓住被子，宋柒将被子重新盖到头上，声音很闷：“没事。”
“这怎么是没事呢？！”田锐的声音有些难得的认真，“一看就太有事了！走，我扶你去校医室。”
“田锐。”宋柒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生病，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好吗？”
宋柒很少，也可以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田锐说话。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板正的，很精神，开玩笑的时候会有些毒舌，总之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会是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如果宋柒没有生病的话，那就是跟陆承安吵架了。
田锐在宋柒床下面站了一会儿。
他后悔了，不该那么早把课表发出去，不该让陆承安随时都能逮住宋柒。
他不知道陆承安能办成C大的校园卡！
第一次见到陆承安的时候，田锐就感觉不对劲。
三人行的时候，陆承安的目光有90%的时间都在宋柒身上，而宋柒表面冷淡，实际上会悄咪咪地观察陆承安的动静。
他觉得宋柒和陆承安，要么是情侣，要么是还在暧昧期。
两个人都长得好看，走在一起的时候看着赏心悦目的，田锐愿意当他们爱情的垫脚石。
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什么and your friends Steve。
田锐愿意当这个Steve。
很多人都觉得平淡的感情没什么意思，两个人一定要爱得轰轰烈烈，要争吵又和好，要声嘶力竭地哭诉，要在夜里辗转反侧，要过尽千帆，最后身边站着的还是你。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是真爱。
田锐一直都觉得这种说法很扯淡，他跟女朋友吵一次假能难受半个月，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的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遇到互相喜欢的人就在一起，及时行乐。
感情是经不起磋磨的，磨一次就少一分。
“那我走了。”田锐叹了口气，“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田锐短暂的闯入让宋柒的脑子清醒了会儿，好歹能转得动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屏幕。
刺眼的光照得他眼睛发酸。
唯一的微信置顶叫家和万事兴，头像是一个盘着头发的中年女人，穿着大红色的棉袄，坐在花篮旁，笑容很灿烂。
女人是宋柒的妈妈，这张照片是她的结婚照。
宋柒点开和妈妈的聊天框，最新的消息是昨天晚上的。
妈妈给他转了1000块，说：
【这个月的生活费。】
【你爸昨天打麻将，又输了3000。】
宋柒收了钱，回复：
【别给他钱了。】
妈妈的那个小超市，一周的营业额都不一定有3000，进货、摆货、打扫、理账，都是她一个人。
妈妈年纪越来越大，而那个被他叫作爸的男人，每天睡醒了就去棋牌室。
家和万事兴的回答在宋柒意料之中。
【唉，都是一家人。】
宋柒看着聊天记录，倏尔落下泪来。
爸妈都没有退休金，这些年，妈妈的存款几乎都被爸爸挥霍干净了，进货主要靠老朋友赊账，赚了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还钱，第二件事是把宋柒的学费和生活费存起来，再然后，宋柒他爸就会问他妈要钱，不给就在家闹，说宋柒他妈想留着钱出去找男人。
最急的那次，他甚至拿过宋柒的学费和生活费。
那一次，妈妈拿着刀追到了棋牌室里，像个疯婆子一样红着眼说不把钱拿回家就一起死。
当时宋柒还在上初中，他抱着妈妈的腰，大声呼喊：“妈，你别冲动！杀人要坐牢的！”
棋牌室的老板都于心不忍了，劝宋柒他爸把钱还回去。
宋柒他爸抽着烟，冷哼一声，把钱甩在了宋柒母子脸上，啐骂道：“真晦气！”
后来，宋柒办了张银行卡，卡里面都是他自己赚的钱，那张卡的名字是——
给妈妈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