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里的积雪半化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陆衍之蹲在护心草旁,指尖拂过叶片上残留的冰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
他回头,见沈彻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玄色衣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缠着绷带的小臂。这人总是这样,明明动一动都可能扯裂伤口,偏要逞强起身,仿佛多躺一刻都是耻辱。
“怎么不多歇会儿?”陆衍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语气平淡,却还是转身往堂屋走,“该换药了。”
沈彻没应声,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天井时,陆衍之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攥紧的拳——指节泛白,显然是又在忍着疼。他脚步微顿,终究没说什么。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也算摸透了沈彻的性子。外冷内热,嘴硬心软,尤其是在“示弱”这件事上,比谁都倔强。就像昨晚,他发着低烧,却硬说自己没事,直到后半夜烧得糊涂了,才无意识地抓住陆衍之的衣袖,喃喃喊着“水”。
那声音,像极了十五年前乱葬岗的那个雪夜。
陆衍之正在里间铺开药箱,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坳的寂静。他动作一顿——青崖山偏僻,山民们多靠步行,鲜少有人骑马,更别说是这种带着江湖气的急促蹄声。
沈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像蒙了层霜:“来了。”
“谁?”陆衍之皱眉。
“追杀我的人。”沈彻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凌云阁的人。”
陆衍之握着药杵的手紧了紧。凌云阁,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正派之首,据说这次牵头围剿焚天宫的,就是他们阁主。
“你……”他刚想问沈彻打算怎么办,院门外已经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呵斥,清亮又带着锐气:“沈彻!滚出来受死!”
沈彻往陆衍之身后站了半步,低声道:“你进去,锁好门。”
“我不……”
“听话。”沈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们要的是我,不会为难你。”他顿了顿,补充道,“等我解决了,就告诉你当年乱葬岗之后的事。”
陆衍之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转身进了内间。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沈彻推门出去的声音,还有外面那少年的怒骂:“魔头!弑师叛门,勾结外敌,今日我楚清辞便替天行道!”
楚清辞。凌云阁少阁主,据说年少成名,剑法卓绝,是江湖里人人称赞的后起之秀。
陆衍之贴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他能听见刀剑相击的脆响,能听见沈彻压抑的咳嗽声,还能听见那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喊:“你敢不接我剑?!是不是怕了?!”
沈彻没说话,只有一阵急促的喘息,想来是旧伤复发,连闪避都吃力。
陆衍之攥紧了拳。他不是江湖人,不懂什么正邪规矩,他只知道,沈彻是他正在救治的病人,是那个被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有着肩窝旧疤的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打中了。紧接着是楚清辞的怒喝:“谁?!”
“啧啧,楚少阁主真是威风,以多欺少不说,还欺负个伤号?”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脆又带着点戏谑,“这就是你们凌云阁的‘正道’?”
陆衍之愣住。这声音……不是沈彻认识的人。
外面的打斗声骤然变得激烈起来,夹杂着楚清辞的怒喝和那女子的轻笑。陆衍之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这女子似乎是在帮沈彻。
他悄悄挪到窗边,掀起一点窗纸往外看。
院门口,楚清辞被一个穿红衣的少女缠住了。那少女身法灵动,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枚银针,专往楚清辞的破绽处招呼,逼得他手忙脚乱。而沈彻靠在廊柱上,捂着胸口咳嗽,显然刚才被楚清辞的剑气扫中了。
那红衣少女陆衍之从未见过,眉眼明艳,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挑,带着股桀骜不驯的野气。她一边打一边冲沈彻喊:“师兄!你行不行啊?再咳下去,血都要流光了!”
师兄?
陆衍之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女,也是焚天宫的人?
楚清辞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师兄”,剑势更猛:“又是个魔门妖女!一并拿下!”
“口气不小。”红衣少女嗤笑一声,手腕翻转,几枚银针直逼楚清辞面门,趁着他闪避的空档,忽然转身冲向沈彻,“走了师兄!跟这愣头青耗着没意思!”
沈彻皱眉:“夜璃,别胡闹。”
“谁胡闹了?”被称作夜璃的少女伸手去拉他,“再不走,等凌云阁的大部队来了,你想走都走不了!”
楚清辞哪里肯放他们走,提剑追上来:“哪里逃!”
就在这时,沈彻忽然抬手,不是打向楚清辞,而是往夜璃身后一挡。一道寒光擦着他的手臂飞过,钉在廊柱上——是枚淬了毒的镖。
“还有暗箭?”夜璃脸色一变,“是哪个不要脸的躲在暗处?”
楚清辞也愣住了。他带来的人都在院外,这镖绝不是凌云阁的手法。
沈彻看着那枚毒镖,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认得这镖——是焚天宫内部叛徒的独门暗器。当年宫变时,老宫主就是中了这种镖。
“看来,想让我死的人,不止一拨。”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陆衍之在屋里看得心惊。他原以为只是简单的正邪追杀,没想到还牵扯出焚天宫的内斗。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外面,楚清辞看着那枚毒镖,眉头紧锁。他虽恨魔门,却也不屑用这种阴私手段,更容不得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搞偷袭。他冷哼一声,忽然转身对着山道方向喝问:“哪位朋友在暗处?何不现身一见?”
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没人应答。
夜璃拉了拉沈彻的衣袖:“师兄,走不走?再等下去要出事。”
沈彻没动,目光落在内间的门上,像是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人。他沉默片刻,忽然对楚清辞道:“楚少阁主,你若真想知道焚天宫的事,三日之后,来青崖山脚下的茶馆。我告诉你,当年宫变的真相。”
楚清辞一愣:“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现在重伤在身,要杀要剐,你随时可以动手。”沈彻语气平静,“但你若只想凭江湖传言定我的罪,未免太蠢了些。”
这话戳中了楚清辞的软肋。他虽奉命追杀,却也隐隐觉得焚天宫覆灭得蹊跷,尤其是师父提到沈彻时,那躲闪的眼神,总让他心里不安。
“好。”楚清辞收剑回鞘,“三日之后,我一人来。但若你敢骗我……”
“我若骗你,任凭处置。”沈彻打断他。
楚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夜璃,最终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
直到马蹄声远去,夜璃才松了口气:“师兄,你疯了?还真要跟他见面?”
沈彻没理她,转身推开了内间的门。
陆衍之站在门后,两人目光相撞。他看到沈彻手臂上渗出的血,染红了玄色衣袍,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你……”
“我没事。”沈彻抢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让你受惊了。”
陆衍之没说话,转身去拿金疮药。刚才在窗边看到的那一幕,在他心里反复回响——沈彻挡在那少女身前的动作,果断又决绝,全然不像个病弱之人。
还有他说的“真相”。
十五年前的乱葬岗,三年前的焚天宫覆灭,还有现在追杀他的人……这一切,到底藏着怎样的纠葛?
沈彻看着他专注上药的侧脸,忽然低声道:“夜璃是我师妹,当年宫变时,被老护法送走了,一直躲在外面。”
陆衍之抬眼:“刚才那枚镖……”
“是叛徒的。”沈彻的声音冷了下来,“当年诬陷我弑师的,就是他们。”
陆衍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彻眼底的恨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这个病弱却偏执的魔门少主,他的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秘密?
而自己,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些秘密?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陆衍之低头,继续给沈彻包扎伤口,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时,忽然想起楚清辞临走前的眼神。
三日之后的茶馆之约,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这场因沈彻而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