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归雪》 第1章 青崖雪,故人骨 青崖山的雪,下了三天三夜。 陆衍之推开回春堂的木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巧坠下,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捧寒星。他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了一瞬,便被山风卷走了。 药圃里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他踩着雪去查看那畦护心草。草叶上覆着薄雪,却仍有零星的绿意倔强地探出来——这草是他当年从乱葬岗带回来的种,养了十五年,终于成了片。 指尖刚触到雪,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枯枝。 陆衍之回头时,心跳漏了一拍。 雪地里跪着个人。 玄色的衣袍被血浸透,与地上的白雪绞成一片刺目的红。那人半伏在雪地里,墨发散乱地铺着,几缕被冻成了冰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他似乎是想抬头,却猛地呛出一口血,溅在雪上,像极了陆衍之去年在山涧边见过的、只在寒冬开花的血梅。 “……”陆衍之握着药锄的手紧了紧。 他立了规矩,不救江湖人。青崖山与世隔绝,往来皆是山民,而这人身上的玄衣、腰间若隐若现的银质令牌(虽染了血,却能看出不是凡品),还有那股混杂着血腥与淡淡冷香的气息,都透着“江湖”二字。 正要转身,那人却忽然动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那是张极好看的脸,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带些桀骜的,此刻却因失血过多,只剩下一种易碎的脆弱。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极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偏又被一层薄薄的水汽蒙着,看不真切。 “陆……衍之……” 声音气若游丝,却清晰地落在陆衍之耳中。 他猛地怔住。 这名字,除了过世的师父和几个相熟的山民,很少有人知道。江湖上只唤他“青崖先生”,或是干脆以“医仙”称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还有人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怔忡,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却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底的水汽更浓了些:“我……沈彻……” 沈彻。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陆衍之脑海里炸开。 近半年来,江湖上最沸沸扬扬的名字。魔门焚天宫少主,弑师叛门,勾结外敌,一手造成焚天宫覆灭的“元凶”。据说此人手段狠戾,心如蛇蝎,连三岁小儿闻其名都会止哭。 陆衍之的脸色冷了下来,握着药锄的指节泛白:“我不救江湖人,更不救……魔门余孽。” 他转身要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沈彻的手指冰得像雪地里的石头,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陆衍之挣了一下,没挣开,低头便对上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 “救我……”沈彻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极致的虚弱,“衍之,求你……” 最后那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撞进陆衍之心里最软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冷得刺骨的冬天,在弥漫着腐臭的乱葬岗,有个浑身是伤的小男孩,攥着他的衣角,用同样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喊“水……救救我……” 那时候的雪,好像也这么大。 陆衍之的喉结滚了滚,最终还是松了手,从药篓里翻出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沈彻嘴里。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极苦的药味,沈彻却像得到了什么珍宝,用力咽了下去,攥着他手腕的手,也缓缓松开了。 “多谢……”他低声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陆衍之看着倒在雪地里的人,眉头紧锁。他知道自己破例了,破得莫名其妙。可当沈彻那双眼睛望着他,喊出“衍之”的时候,他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试了试沈彻的鼻息,很弱,却还在。又探了探他的脉搏,乱得像一团麻,时快时慢,显然是先天心脉有亏,再加上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陆衍之叹了口气,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沈彻比看起来要轻得多,大概是常年病着,没什么肉。陆衍之抱着他往回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路过药圃时,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发现沈彻的睫毛很长,此刻安静地垂着,倒有几分乖巧,全然不像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回春堂里暖意融融,陆衍之将沈彻放在里间的床上,解开他的衣袍查看伤口。这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最严重的是胸口一道剑伤,深可见骨,还有几处是暗器留下的细孔,边缘泛着乌青色,显然淬了毒。这些伤,每一处都足以致命,偏偏都避开了要害。 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陆衍之皱了皱眉,没再多想,取来金疮药和解毒的药膏,又烧了热水,开始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沈彻微凉的皮肤时,对方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醒。 清理到肩窝处时,陆衍之的动作顿住了。 那里有个很小的疤痕,像片残缺的叶子。 陆衍之的心跳,忽然又乱了。 他记得这个疤痕。 十五年前,乱葬岗的那个小男孩,锁骨下方也有这么个疤,是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的。当时他还拿出随身携带的草药,嚼烂了给他敷上,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难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升起,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怎么可能?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怎么会是如今这个背负骂名的魔门少主? 他摇了摇头,继续处理伤口。只是这一次,指尖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里间的药味渐渐浓了起来,混合着沈彻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在暖融融的空气里,酿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陆衍之不知道,他转身去煎药时,床上的沈彻,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那双紧闭的眼睛背后,藏着的不是昏迷,而是极致的隐忍。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陆衍之指尖的温度,感觉到那熟悉的药味,感觉到对方在看到他肩窝那道疤痕时,骤然停顿的呼吸。 沈彻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近乎偏执的满足。 十五年了。 陆衍之,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将掌心那半块早已磨得光滑的、绣着药草的衣角碎片,攥得更紧了些。那是他从乱葬岗带出来的唯一念想,是支撑他在焚天宫的泥沼里挣扎求生的光。 现在,光就在身边。 哪怕这光,暂时还不属于他。 (第一章完) 第2章 药香缠,旧梦影 药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陆衍之清俊的侧脸忽明忽暗。药汁翻滚的咕嘟声里,他时不时抬眼望向里间的床榻,眉头微蹙。 沈彻还没醒。 按说那粒“护心丹”是他用多种珍稀药材炼制的,虽不能立起沉疴,吊住一口气总该不难。可沈彻这情况,倒像是耗尽了所有心神,睡得格外沉。 陆衍之端着刚煎好的药汁进去时,却见沈彻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床顶的帐幔。那双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醒了?”陆衍之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声音平淡无波,“该喝药了。” 沈彻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带着某种穿透力。陆衍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沈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动作间牵扯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别动。”陆衍之连忙上前按住他,“我喂你。” 他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递到沈彻唇边。药汁很苦,沈彻却没有丝毫犹豫,张口饮下,喉结滚动间,那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陆衍之的脸。 陆衍之被他看得心头发紧,避开他的目光:“好好吃药,别乱看。” 沈彻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衍之……你的药,还是这么苦。” 陆衍之舀药的手一顿,猛地抬眼看向他:“你说什么?” 沈彻迎上他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药味,有些熟悉。” 陆衍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熟悉?是他多心了吗?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继续喂药:“良药苦口,你伤势太重,这药得连着喝上半个月。” 沈彻乖乖地喝着,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依旧胶着在陆衍之脸上。他看着陆衍之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看着他因常年握药杵而指腹上磨出的薄茧,心头一片滚烫。 就是这个人。 十五年前,在那个绝望的雪天,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如今,又一次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碗药喝完,陆衍之收拾着碗碟,沈彻忽然开口:“衍之,你这里……有护心草吗?” 陆衍之的脚步顿住。 护心草。 又是护心草。 他转过身,看着沈彻:“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彻的目光落在窗外药圃的方向,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给空气听:“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挺过来。是一个……很像你的人,用护心草救了我。” 陆衍之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看着沈彻的侧脸,看着他肩窝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记忆碎片,此刻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乱葬岗的雪,破旧的衣角,染血的小手,还有那株被嚼碎了喂进嘴里的、带着苦涩味道的护心草…… 难道……真的是他? 陆衍之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艰涩地开口:“你……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 沈彻转过头,眼底带着一丝探究:“记不清了,太久了。只记得他身上有很好闻的药香,额角……好像有块伤。” 轰—— 陆衍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额角有块伤。 那是他当年为了采护心草,被山石划破留下的。 真的是他。 那个在乱葬岗被他救下的小男孩,竟然真的是沈彻。 那个被江湖人唾骂的魔门少主,竟然是他当年拼尽全力想要救活的人。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陆衍之,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彻将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头涌起一阵狂喜,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衍之,你怎么了?” 陆衍之猛地回过神,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颤:“没什么……我去看看药圃。”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走出了里间。 站在药圃里,冷风吹在脸上,陆衍之才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看着那畦护心草,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沈彻真的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他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焚天宫少主,弑师叛门,勾结外敌……这些罪名,是真的吗? 他不敢相信,那个曾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攥着他衣角喊救命的孩子,会变成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的魔头。 可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并非空穴来风。 陆衍之感到一阵头疼。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彻,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段跨越了十五年的渊源。 里间的沈彻,听着陆衍之慌乱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知道,陆衍之想起了。 虽然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但已经足够了。 剩下的,他有的是时间,让陆衍之一点点记起来,让陆衍之重新认识他,让陆衍之……属于他。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缓缓流淌的药力,感受着这屋子里熟悉的药香。 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谋划,终于有了回报。 青崖山的雪,似乎也不再那么冷了。 因为他的光,就在这座山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陆衍之依旧按部就班地给沈彻换药、喂药,只是话变得更少了,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沈彻倒是很安分,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偶尔会问一些关于草药的问题,语气平和,全然不像个身负血海深仇的魔门少主。 这天,陆衍之正在给沈彻清理胸口的剑伤,沈彻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陆衍之连忙停下动作,拿出手帕递给他,又去倒了杯温水。 沈彻接过手帕捂在嘴上,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手帕上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红。 陆衍之的眉头瞬间皱紧:“怎么回事?伤口又裂开了?” 沈彻摇了摇头,喘着气说:“老毛病了……先天心脉不足,动不得气,也受不得累。” 陆衍之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当年在乱葬岗,这孩子也是这样,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病竟然还没好。 “以后小心些。”陆衍之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 沈彻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暖意:“有你在,我很安心。” 陆衍之的脸颊微微一热,避开他的目光,继续清理伤口。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 药香弥漫在空气中,缠绕着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陆衍之不知道,这场因“刻意”而起的重逢,将会把他们两人,都卷入一场怎样的风波之中。他只知道,自己那颗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因为沈彻的到来,已经开始乱了。 而沈彻,正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陆衍之。 他要让陆衍之知道,他从未变过。 至少,对他的那份感激和执念,从未变过。 (第二章完) 第3章 风雪来,故人影 药圃里的积雪半化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陆衍之蹲在护心草旁,指尖拂过叶片上残留的冰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 他回头,见沈彻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玄色衣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缠着绷带的小臂。这人总是这样,明明动一动都可能扯裂伤口,偏要逞强起身,仿佛多躺一刻都是耻辱。 “怎么不多歇会儿?”陆衍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语气平淡,却还是转身往堂屋走,“该换药了。” 沈彻没应声,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天井时,陆衍之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攥紧的拳——指节泛白,显然是又在忍着疼。他脚步微顿,终究没说什么。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也算摸透了沈彻的性子。外冷内热,嘴硬心软,尤其是在“示弱”这件事上,比谁都倔强。就像昨晚,他发着低烧,却硬说自己没事,直到后半夜烧得糊涂了,才无意识地抓住陆衍之的衣袖,喃喃喊着“水”。 那声音,像极了十五年前乱葬岗的那个雪夜。 陆衍之正在里间铺开药箱,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坳的寂静。他动作一顿——青崖山偏僻,山民们多靠步行,鲜少有人骑马,更别说是这种带着江湖气的急促蹄声。 沈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像蒙了层霜:“来了。” “谁?”陆衍之皱眉。 “追杀我的人。”沈彻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凌云阁的人。” 陆衍之握着药杵的手紧了紧。凌云阁,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正派之首,据说这次牵头围剿焚天宫的,就是他们阁主。 “你……”他刚想问沈彻打算怎么办,院门外已经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呵斥,清亮又带着锐气:“沈彻!滚出来受死!” 沈彻往陆衍之身后站了半步,低声道:“你进去,锁好门。” “我不……” “听话。”沈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们要的是我,不会为难你。”他顿了顿,补充道,“等我解决了,就告诉你当年乱葬岗之后的事。” 陆衍之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转身进了内间。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沈彻推门出去的声音,还有外面那少年的怒骂:“魔头!弑师叛门,勾结外敌,今日我楚清辞便替天行道!” 楚清辞。凌云阁少阁主,据说年少成名,剑法卓绝,是江湖里人人称赞的后起之秀。 陆衍之贴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他能听见刀剑相击的脆响,能听见沈彻压抑的咳嗽声,还能听见那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喊:“你敢不接我剑?!是不是怕了?!” 沈彻没说话,只有一阵急促的喘息,想来是旧伤复发,连闪避都吃力。 陆衍之攥紧了拳。他不是江湖人,不懂什么正邪规矩,他只知道,沈彻是他正在救治的病人,是那个被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有着肩窝旧疤的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打中了。紧接着是楚清辞的怒喝:“谁?!” “啧啧,楚少阁主真是威风,以多欺少不说,还欺负个伤号?”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脆又带着点戏谑,“这就是你们凌云阁的‘正道’?” 陆衍之愣住。这声音……不是沈彻认识的人。 外面的打斗声骤然变得激烈起来,夹杂着楚清辞的怒喝和那女子的轻笑。陆衍之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这女子似乎是在帮沈彻。 他悄悄挪到窗边,掀起一点窗纸往外看。 院门口,楚清辞被一个穿红衣的少女缠住了。那少女身法灵动,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枚银针,专往楚清辞的破绽处招呼,逼得他手忙脚乱。而沈彻靠在廊柱上,捂着胸口咳嗽,显然刚才被楚清辞的剑气扫中了。 那红衣少女陆衍之从未见过,眉眼明艳,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挑,带着股桀骜不驯的野气。她一边打一边冲沈彻喊:“师兄!你行不行啊?再咳下去,血都要流光了!” 师兄? 陆衍之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女,也是焚天宫的人? 楚清辞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师兄”,剑势更猛:“又是个魔门妖女!一并拿下!” “口气不小。”红衣少女嗤笑一声,手腕翻转,几枚银针直逼楚清辞面门,趁着他闪避的空档,忽然转身冲向沈彻,“走了师兄!跟这愣头青耗着没意思!” 沈彻皱眉:“夜璃,别胡闹。” “谁胡闹了?”被称作夜璃的少女伸手去拉他,“再不走,等凌云阁的大部队来了,你想走都走不了!” 楚清辞哪里肯放他们走,提剑追上来:“哪里逃!” 就在这时,沈彻忽然抬手,不是打向楚清辞,而是往夜璃身后一挡。一道寒光擦着他的手臂飞过,钉在廊柱上——是枚淬了毒的镖。 “还有暗箭?”夜璃脸色一变,“是哪个不要脸的躲在暗处?” 楚清辞也愣住了。他带来的人都在院外,这镖绝不是凌云阁的手法。 沈彻看着那枚毒镖,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认得这镖——是焚天宫内部叛徒的独门暗器。当年宫变时,老宫主就是中了这种镖。 “看来,想让我死的人,不止一拨。”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陆衍之在屋里看得心惊。他原以为只是简单的正邪追杀,没想到还牵扯出焚天宫的内斗。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外面,楚清辞看着那枚毒镖,眉头紧锁。他虽恨魔门,却也不屑用这种阴私手段,更容不得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搞偷袭。他冷哼一声,忽然转身对着山道方向喝问:“哪位朋友在暗处?何不现身一见?” 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没人应答。 夜璃拉了拉沈彻的衣袖:“师兄,走不走?再等下去要出事。” 沈彻没动,目光落在内间的门上,像是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人。他沉默片刻,忽然对楚清辞道:“楚少阁主,你若真想知道焚天宫的事,三日之后,来青崖山脚下的茶馆。我告诉你,当年宫变的真相。” 楚清辞一愣:“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现在重伤在身,要杀要剐,你随时可以动手。”沈彻语气平静,“但你若只想凭江湖传言定我的罪,未免太蠢了些。” 这话戳中了楚清辞的软肋。他虽奉命追杀,却也隐隐觉得焚天宫覆灭得蹊跷,尤其是师父提到沈彻时,那躲闪的眼神,总让他心里不安。 “好。”楚清辞收剑回鞘,“三日之后,我一人来。但若你敢骗我……” “我若骗你,任凭处置。”沈彻打断他。 楚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夜璃,最终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 直到马蹄声远去,夜璃才松了口气:“师兄,你疯了?还真要跟他见面?” 沈彻没理她,转身推开了内间的门。 陆衍之站在门后,两人目光相撞。他看到沈彻手臂上渗出的血,染红了玄色衣袍,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你……” “我没事。”沈彻抢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让你受惊了。” 陆衍之没说话,转身去拿金疮药。刚才在窗边看到的那一幕,在他心里反复回响——沈彻挡在那少女身前的动作,果断又决绝,全然不像个病弱之人。 还有他说的“真相”。 十五年前的乱葬岗,三年前的焚天宫覆灭,还有现在追杀他的人……这一切,到底藏着怎样的纠葛? 沈彻看着他专注上药的侧脸,忽然低声道:“夜璃是我师妹,当年宫变时,被老护法送走了,一直躲在外面。” 陆衍之抬眼:“刚才那枚镖……” “是叛徒的。”沈彻的声音冷了下来,“当年诬陷我弑师的,就是他们。” 陆衍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彻眼底的恨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这个病弱却偏执的魔门少主,他的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秘密? 而自己,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些秘密?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陆衍之低头,继续给沈彻包扎伤口,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时,忽然想起楚清辞临走前的眼神。 三日之后的茶馆之约,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这场因沈彻而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完) 第4章 药杵响,暗流生 回春堂的药杵声,敲碎了青崖山的晨雾。 陆衍之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碾着手里的药材,动作不急不缓。石臼里的甘草被碾成细粉,混着旁边药炉里飘出的苦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吞的网。 里间的床榻空着。沈彻天不亮就醒了,说是在院子里透气,实则拄着根临时削的木杖,在廊下站了快一个时辰。他背对着药圃,玄色衣袍被晨露打湿了一角,却浑然不觉,只望着山道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防备什么。 陆衍之碾完最后一味药,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末:“站久了伤气,进来喝药。” 沈彻回过头,眼底有红血丝,想来是昨夜没睡好。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了胸口的伤,疼得微微皱眉:“闻着药味就够了。” “由不得你。”陆衍之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碗刚煎好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这是加了凝神草的,喝了能安神。” 沈彻没再推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从舌尖漫开,他却没像前几日那样皱眉头,反而低声道:“比我在焚天宫喝的药,苦得地道。” 陆衍之收拾碗碟的手一顿:“焚天宫……也有好医师?” “有。”沈彻望着窗外的药圃,声音轻飘飘的,“老宫主请的,是前朝的御医,医术比我见过的任何江湖郎中都好。只是他性子怪,说我这心脉的病,得靠‘养’,不能靠‘治’。” “他说得对。”陆衍之接口,“你这病是先天亏空,加上后天中毒损伤,急不来。得慢慢调,少动气,忌劳累,更不能……”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更不能像前几日那样,硬撑着跟人动手。 沈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陆衍之没接话。他想起夜璃昨天傍晚悄悄来找沈彻,两人在院外低声说了很久,他隐约听见“叛徒”“秘典”“凌云阁内部”几个词,心里总有些不安。 “三日之后的茶馆之约……”陆衍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真要去?” “嗯。”沈彻点头,“楚清辞虽迂腐,但性子直,不是那种被人当枪使的蠢货。或许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 “套不出呢?”陆衍之追问,“万一他带了人……” “那就跑。”沈彻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这条命,没那么容易丢。”他看着陆衍之紧锁的眉头,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别担心。我答应过你,会告诉你当年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指尖的温度很凉,像雪化成的水。陆衍之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沈彻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往内间走:“我再去躺会儿。” 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陆衍之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抗拒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沈彻躺下后,背对着门口蜷缩了一下,像只受伤的兽。陆衍之的喉结滚了滚,转身从药箱里翻出个小瓷瓶,里面是他特制的安神香丸,能助眠,也能稍微缓解心脉的灼痛。 他把瓷瓶放在沈彻床头的小几上,没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刚走到院子里,就见夜璃从院墙上翻了进来,动作比昨天利落了许多,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陆先生。”她难得没叫他“老古董”,语气里带着点凝重,“我刚才去山下探了探,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陆衍之心里一紧。 “山下茶馆附近,多了些生面孔,”夜璃压低声音,“看着不像凌云阁的人,倒像是……断魂谷的杀手。” 断魂谷。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拿钱办事,从不问缘由,手段狠辣,从无活口。 陆衍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们也盯上沈彻了?” “不止。”夜璃摇头,“我听他们跟人接头,提到了‘青崖山’‘医仙’……好像也在找你。” 找他? 陆衍之愣住。他避世多年,除了山民,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底细,断魂谷的人找他做什么? “他们还说……”夜璃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措辞,“说只要拿到陆先生的‘心头血’,就能解开‘秘典’的第一层封印。” 心头血?秘典? 陆衍之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从未听说过什么秘典,更不知道自己的血,竟然跟这东西扯上了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衍之的声音有些发颤。 夜璃刚要开口,内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沈彻压抑的闷哼。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推门进去。 沈彻趴在床沿,手里攥着帕子,帕子上染着一大片刺目的红。他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急火攻心,牵动了旧伤。 “师兄!”夜璃惊呼着上前。 “别碰他。”陆衍之拦住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沈彻的脉搏。脉搏乱得像团麻,跳得又快又弱,显然是心脉又出了问题。 “沈彻!”陆衍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吸气,别咳了!” 沈彻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眼底却异常清明。他看着陆衍之,一字一句地说:“衍之,你听着……秘典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但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半步。” 他的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像是在发布命令,又像是在……恳求。 陆衍之看着他苍白面容上的执拗,看着他嘴角未干的血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不知道秘典是什么,不知道断魂谷为什么要找他,甚至不知道沈彻身上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但他知道,沈彻此刻说的话,是认真的。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 沈彻像是松了口气,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陆衍之连忙给他施针急救,手指因为紧张微微发颤。夜璃站在一旁,看着陆衍之为沈彻忙前忙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啊师兄,你这心思,什么时候才能让陆先生真正明白呢? 窗外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沈彻苍白的脸上,却驱不散那层病气。陆衍之收了针,坐在床边,看着沈彻紧蹙的眉头,心里乱成一团麻。 断魂谷的追杀,秘典的秘密,还有自己那所谓的“心头血”……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 而他和沈彻,已经被这张网,牢牢缠住了。 三日之后的茶馆之约,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凶险。 (第四章完) 第5章 雾起时 晨雾像一层浸了水的棉絮,将青崖山裹得密不透风。陆衍之推开窗时,冷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草木的清苦气息,呛得他轻咳了一声。窗棂上凝着细霜,他伸手碰了碰,指尖瞬间染上冰凉,霜花在掌心融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窗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院中的老梨树被雾霭缠得严实,枝头的白花像是浮在云里,隐约能看见沈彻站在树下,玄色衣袍的边角被雾打湿,贴在瘦削的肩头。他仰头望着枝头,侧脸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有些柔和,唯有紧抿的唇角透着惯有的执拗。 “醒了?”沈彻转过身,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雾珠,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与雾气混在一起,“厨房温着粥,加了些山药,你胃不好,多喝两碗。” 陆衍之应了一声,刚要迈步,就见沈彻忽然侧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手紧紧按着胸口,指节泛白,喉间发出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挣扎。陆衍之连忙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他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震颤顺着骨骼传来,带着令人心惊的虚弱。 “又不舒服了?”陆衍之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要不今天别去镇上了,药材我让山下的药铺送上来。” 沈彻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含在嘴里,苦味瞬间漫开来,才勉强压下喉间的痒意。“老毛病,不碍事。”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力气,“昨天看你药箱里的当归不多了,得去补些,不然你那贴调理气血的方子就配不齐了。” 陆衍之皱眉:“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沈彻拒绝得干脆,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指尖带着凉意,“你昨晚替我煎药到后半夜,眼下还有青影,再歇会儿。我快去快回,买完药材顺便给你带两斤街口的糖糕,你上次说那家的桂花味最正。” 他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陆衍之看着他眼底那抹掩不住的疲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几日沈彻的咳嗽越来越重,夜里常常咳得无法安睡,却总在他面前装作无事,连喝药都要避开他的视线,仿佛怕他担心。 陆衍之还想说什么,沈彻已经拿起墙边的竹篮,转身走进了浓雾里。玄色的身影很快被乳白的雾气吞掉,只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在潮湿的泥地上慢慢洇开。 陆衍之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那脚印也被雾气模糊,才转身回屋。灶上的粥还在咕嘟冒泡,山药的甜香混着米香漫出来,他盛了一碗放在桌上,却没什么胃口。目光扫过桌边的药箱,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整齐地码着各种药材,当归的位置果然空了大半——沈彻总是这样,记着他的方子比记着自己的药还清楚。 他拿起桌上的医书,刚翻了两页,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不是风声,也不是鸟雀扑翅,而是“咔”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陆衍之的动作顿住,侧耳细听。雾天的声音传得格外诡异,那声响过后,周遭忽然静得可怕,连锅里粥沸腾的声音都像是被雾吸走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闷地敲着。 他放好书,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握住了那根用来撑门的枣木杖。杖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是师父留下的物件,顶端包着层厚铁,平日里用来挑药篓,真要动起手来,也能当个趁手的家伙。指腹抚过杖身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候跟着师父学认药时,一笔一划刻下的药名,此刻却让他莫名定了定神。 又过了片刻,那寂静被打破了。这次是极轻的刮擦声,沙沙,沙沙,像是有人在用刀片割院墙上的藤蔓。那是陆衍之种了五年的爬山虎,枝蔓缠得密不透风,正好能遮住墙顶的碎玻璃——去年有山匪想翻墙进来偷药,被他用这碎玻璃划了胳膊,之后倒也清静了些。 陆衍之屏住呼吸,悄悄凑到门缝边。浓雾中,一个黑影正贴着墙根移动,身形不高,穿着灰扑扑的短打,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在藤蔓间划拉着。看那样子,倒不像是山匪,动作太过谨慎,反而像是在找什么特定的位置。 黑影在院门外徘徊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厨房走去。陆衍之瞳孔一缩——厨房后窗的插销松了,沈彻昨晚煎药时还念叨着要修,难不成被这人盯上了? 他不再犹豫,猛地拉开门冲出去,枣木杖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笃”的闷响:“谁在那儿!” 黑影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浑身一僵,猛地回头。陆衍之借着朦胧的天光,隐约看到那人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闪着惊惶的光。不等他再开口,黑影转身就跑,动作倒是利落,几下就钻进了浓雾里,只留下一道晃动的影子。 “站住!”陆衍之紧追不舍。雾太浓,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他只能凭着脚步声判断方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也顾不上了。追出约莫十几步,眼看就要追上,那黑影忽然回身,扬手甩出一把粉末。 陆衍之下意识屏住呼吸,侧身躲闪,粉末擦着他的衣袖飞过,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还带着股刺鼻的酸味。是硝石粉?他心里一动,再定睛时,黑影已经拐进了旁边的竹林,枝叶晃动间,彻底没了踪迹。 陆衍之站在原地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他低头看了看衣袖,被粉末溅到的地方,布料已经微微发黑。这不是普通的贼,倒像是……冲着药来的? 正想着,浓雾中传来沈彻的声音,带着焦急:“衍之?怎么了?” 陆衍之回头,见沈彻提着竹篮从雾中走出,竹篮里的药材晃悠着,有几株当归掉了出来。他身上沾了不少湿气,发梢滴着水,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你怎么回来了?”陆衍之迎上去。 “在山下就听见你的声音了,”沈彻的目光扫过他紧握枣木杖的手,又看向竹林的方向,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 陆衍之指着厨房的方向:“刚才有人进院了,还在墙上划藤蔓,我追出去,他甩了把粉末就跑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去厨房看看吧,我总觉得他是冲那儿去的。” 两人快步走到厨房,果然在后窗下发现了痕迹。窗沿上有个模糊的手印,窗纸被捅了个小洞,而灶台边,昨晚沈彻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罐倒在地上,里面的药汁混着泥土,散发出一股异样的苦涩——那是沈彻自己喝的止咳药,陆衍之今早还闻过,绝不是这个味道。 沈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沾着药汁的陶片,放在鼻尖闻了闻。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指尖微微发颤:“这不是普通的贼。” “怎么说?”陆衍之追问。 沈彻抬起头,眼神凝重得像结了冰:“这药里被加了东西。你闻,有股杏仁味,混在药香里不容易察觉,但仔细闻……是苦杏仁的味道,过量会让人喘不上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是冲着我来的。” 陆衍之的心猛地一沉。苦杏仁?那不是……去年害沈彻咳得更凶的东西吗?当时查了很久,都没查到是谁下的手,只当是有人误加了药材。 浓雾似乎更浓了,将整个院子裹得密不透风。远处的竹林里传来几声鸦鸣,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陆衍之看着沈彻苍白的脸,忽然握紧了手里的枣木杖——看来这青崖山的雾,不仅湿冷,还藏着刀光剑影呢。 他抬头望向沈彻,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眼底的担忧藏不住。两人没说话,却在彼此的目光里读懂了同一句话:这雾,怕是没那么容易散了。 第6章 雾中影 青崖山的雾总带着股执拗,缠缠绵绵了三日,到第四日清晨非但没散,反倒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陆衍之推开回春堂的木门时,檐下的冰棱还在滴水,嗒,嗒,砸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拢了拢衣襟,呵出的白气刚浮起就被雾吞了,连带着药圃里护心草的绿意,都蒙着层毛茸茸的白,看不真切。 “咳……”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陆衍之回头,见沈彻站在廊下,玄色衣袍的领口沾了层薄露,衬得那截脖颈愈发苍白。他手里拄着那根临时削的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是夜里没睡好,此刻连站稳都有些费力。 “怎么不多躺会儿?”陆衍之走过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木杖,“今早雾重,地滑。” 沈彻没应声,只是望着药圃的方向,目光穿过浓雾,像是能看到山外的景象。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归该换了,你那贴补气血的方子,缺了新当归药效要减三成。” 陆衍之挑眉:“你倒是比我还清楚我的方子。” 沈彻转过头,嘴角难得牵起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冲散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指缝间渗出点暗红——是昨夜咳破了喉管。陆衍之看得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却见沈彻已经收了手,若无其事地将沾血的指尖在衣袍上蹭了蹭。 “我去山下买。”沈彻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执拗,“顺便给你带街口的桂花糖糕,你上次说……” “我跟你一起去。”陆衍之打断他,语气比平时沉了些,“你这身子,独自下山我不放心。” 沈彻的动作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像是怕动作大了又牵动伤口。他转身去取竹篮时,陆衍之瞥见他后颈的衣料湿了一片,想来是夜里又盗汗了。这几日沈彻的咳嗽越来越重,尤其是后半夜,常常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却总瞒着他,仿佛多让他担一分心都是罪过。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时,雾更浓了。山道上的石阶被雾水浸得发亮,走在上面像踩在抹了油的玻璃上。沈彻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落得极稳,木杖拄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浓雾里传出很远。陆衍之跟在他身侧,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微颤的肩背,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其实……”沈彻忽然开口,声音被雾滤得有些发飘,“当年在乱葬岗,我醒来看不见你,只在雪地里捡到半块绣着药草的衣角。” 陆衍之脚步一顿。 “我揣着那半块布,在乱葬岗待了三天。”沈彻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饿了就啃雪,冷了就缩在死人堆里取暖,就想着……得活下去,得找到你。” 雾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让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意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层水汽。陆衍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他枕下摸到的那半块布——边角磨得发毛,布面上绣的护心草几乎看不清了,却被人用红线小心翼翼地补了好几次。 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旧物,是他十五年执念的根。 “后来被焚天宫的人捡回去,老宫主说我心脉有亏,活不过二十岁。”沈彻自嘲地笑了笑,咳嗽了两声,“我偏不信。我想,你救我一次,我总得再见到你,跟你说声谢。” 陆衍之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打断了。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从斜后方的密林里传来。 沈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停下。” 两人站在原地,屏住呼吸。浓雾里的寂静像块巨石压在心头,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过了片刻,那响动又出现了,这次更近了,像是有人在藤蔓里穿行,带着种刻意压抑的窸窣。 “是冲我们来的。”沈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陆衍之往身后拉了拉,“你先走,往回春堂跑,我拖着他们。” “我不走。”陆衍之反手按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衣下绷紧的肌肉,“你的伤……” “听话。”沈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急,“他们要的是我,你留着只会碍事。”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摸出样东西塞进陆衍之手里,“拿着这个,回堂里等我。” 陆衍之低头,掌心躺着枚银质的令牌,上面刻着朵残缺的梅,正是前几日在他枕下见过的那个。令牌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是常年带在身上的物件。 “这是……” “焚天宫的信物。”沈彻的声音有些发哑,“拿着它,山脚下的药铺老板会给你帮忙。”他不等陆衍之再说话,忽然推了他一把,“快跑!” 陆衍之踉跄着后退两步,抬头时,正见沈彻转身冲向密林的方向,木杖在地上一顿,发出响亮的笃声,像是在故意引开注意力。浓雾里,他的玄色身影很快被吞没,只留下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沈彻!”陆衍之攥紧了手里的令牌,银质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刺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沈彻是为了护他,可眼睁睁看着他拖着伤体引开敌人,这滋味比被刀割还难受。 密林里很快传来打斗声,兵器相撞的脆响混着沈彻压抑的咳嗽,像针一样扎进陆衍之的耳朵。他咬了咬牙,转身往回春堂的方向跑——他不能让沈彻的牺牲白费,他得回去,得想办法接应。 跑出去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沈彻的痛呼。陆衍之的心猛地揪紧,想回头,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知道自己此刻回去只会添乱,只能攥紧令牌,拼命往前跑,眼泪混着雾水滑下来,在脸上冻得生疼。 回春堂的院门近在眼前,陆衍之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去的。他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院里的老梨树枝叶上挂着雾珠,被他撞得簌簌落下,打在颈间,冰凉刺骨。 他不能就这么等着。陆衍之抹了把脸,转身冲进药庐。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师父留下的那把枣木杖,杖身里藏着七根淬了麻药的银针,是当年防备山匪用的。他从没动过这东西,可现在,他得为沈彻准备着。 指尖触到枣木杖的刻痕时,院外忽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笃,笃,笃。节奏很慢,带着种刻意的试探。 陆衍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沈彻回来了?还是…… “陆先生?”门外传来个女声,带着点熟悉的急促,“是我,夜璃!” 陆衍之愣了愣,快步拉开门。夜璃跌撞着冲进来,灰扑扑的短打沾了不少泥,脸上还有道划伤,显然是刚经历过打斗。 “夜璃?你怎么……” “别废话了!”夜璃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师兄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陆衍之的心沉了下去:“他引开敌人了,在密林里……” “糟了!”夜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些不是普通杀手,是断魂谷的‘影卫’,手里有淬了‘蚀心散’的镖!师兄的心脉……” 蚀心散。陆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种奇毒,专损心脉,若是沈彻中了镖…… “他们还有帮手!”夜璃的声音发颤,“我刚才在山下看到凌云阁的人了,楚清辞带着人往青崖山来,像是要……”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雾中的寂静。紧接着是楚清辞清亮的喝问:“沈彻那魔头是不是藏在里面?陆先生,交出他,凌云阁保你青崖山太平!” 陆衍之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转身将夜璃推进药庐:“躲起来,别出声。” “那你……” “我应付。”陆衍之拿起墙角的枣木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走到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浓雾中,楚清辞骑着匹白马,身后跟着十几个凌云阁弟子,个个手持长剑,气势汹汹。看到陆衍之,楚清辞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陆先生,沈彻呢?” “不在。”陆衍之的声音很稳,握着枣木杖的手却微微发颤。 “不在?”楚清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院内,“我明明看到他往这边跑了。陆先生,你是医者,怎可为了一个魔门妖邪,与整个正道为敌?” “他是我的病人。”陆衍之抬起头,迎上楚清辞的目光,“我只知救死扶伤,不知什么正邪。” “冥顽不灵!”楚清辞的脸色沉了下来,“给我搜!” “谁敢!”陆衍之横起枣木杖,杖身挡在院门口,“青崖山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楚清辞显然没料到他会阻拦,愣了愣,随即怒道:“陆先生,别逼我动手!” 就在这时,浓雾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陆衍之的心猛地一跳——是沈彻! 他循声望去,只见沈彻扶着棵老梨树,踉踉跄跄地从雾中走出来。玄色衣袍的前襟被血浸透了,手里的木杖早已不见,只用手按着胸口,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看到院门口的楚清辞,他显然也愣了愣,随即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雪地。 “师兄!”药庐里的夜璃忍不住冲了出来。 “沈彻!”楚清辞眼睛一亮,拔剑就要上前,“这次看你往哪跑!” “住手!”陆衍之想也没想,横杖挡在沈彻身前。枣木杖与楚清辞的长剑撞在一起,发出“当”的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沈彻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衍之,别……” “闭嘴。”陆衍之打断他,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你是我带回的人,我就不能让你在这儿出事。” 沈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得咳了起来,血珠溅在陆衍之的灰布棉袍上,像极了药圃里新开的血梅。 楚清辞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陆先生,你可知包庇魔门余孽,是什么下场?” 陆衍之没说话,只是将沈彻往身后又拉了拉。浓雾在他们周围翻滚,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知道,从他挡在沈彻身前的这一刻起,青崖山的平静就彻底碎了。可他不后悔。 就像十五年前,在乱葬岗,他没忍住伸出手那样。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由不得自己。 楚清辞的剑再次刺来,带着凌厉的风声。陆衍之握紧枣木杖,准备迎接这场避无可避的风暴。而他身后的沈彻,看着他紧抿的侧脸,忽然从怀里摸出那枚银匕,指腹抚过柄上的残梅——那是老宫主临终前交给他的,说“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就把这个给她”。 他一直没懂,直到此刻,看着身前这个为他执杖而立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值得托付的,从来不止是女子。 浓雾里,剑影与杖影交织,惊起了枝头的寒雀,扑棱棱地冲进更深的雾里,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啼鸣,在青崖山的晨雾中,久久不散。 第7章 药炉谈话 楚清辞的剑最终没能刺下来。 不是因为陆衍之的阻拦有多强硬,而是沈彻忽然咳着血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种近乎癫狂的嘲弄,他指着楚清辞,断断续续道:“楚少阁主……倒是比你师父……急着斩草除根。” 楚清辞的剑顿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怎么?”沈彻喘着气,眼底的红血丝混着笑意,显得格外瘆人,“不敢提你师父?还是说……他压根没告诉你,当年焚天宫的密信,是经谁的手……送到凌云阁的?”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楚清辞身后的弟子们顿时起了骚动。江湖上都传,是沈彻弑师后盗了焚天宫的密信,勾结外敌才导致宫灭,可沈彻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清辞厉声呵斥,握剑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是不是胡说……”沈彻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某个方向,声音忽然拔高,“问问你身后那位‘师叔’,不就知道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楚清辞身后。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陆衍之认得他,是凌云阁的二长老,据说当年跟着老阁主参与过围剿焚天宫,平日里总摆出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楚清辞也察觉到了不对,猛地回头:“师叔?” “少阁主别听这魔头挑拨离间!”灰袍长老连忙开口,声音却有些发虚,“他这是想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沈彻低低地笑,咳得更厉害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他看向楚清辞,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还是说,楚少阁主怕了?怕知道真相后,你坚守的‘正道’,根本就是个笑话?” 楚清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着剑的指节泛白。他年轻气盛,一心想替天行道,可沈彻的话像根刺,扎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他确实怀疑过,师父每次提到焚天宫覆灭,都避重就轻,像是在隐瞒什么。 “够了!”楚清辞猛地收剑回鞘,“三日之后的茶馆之约,我等你。但若你敢骗我……” “我若骗你,任凭处置。”沈彻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楚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挡在沈彻身前的陆衍之,最终带着弟子们转身离开了。那灰袍长老走的时候,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沈彻一眼,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雾中,陆衍之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摔倒。沈彻连忙扶住他,指尖的冰凉透过衣袖传来,带着股熟悉的药味。 “你怎么样?”陆衍之扶住他的胳膊,才发现他的手烫得惊人——是在发烧。 “没事。”沈彻摆了摆手,刚想站直,却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沈彻!” “师兄!” 陆衍之和夜璃同时惊呼,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沈彻的额头烫得吓人,呼吸急促而微弱,胸口的血迹已经浸透了衣袍,连带着玄色的布料都变成了深褐。 “快抬进去!”陆衍之当机立断,和夜璃一起将沈彻架回里间的床榻。解开他的衣袍时,陆衍之倒吸了一口凉气——胸口的旧伤裂开了,新添的刀伤深可见骨,最吓人的是左肩有个细小的血洞,周围的皮肤泛着乌青,显然是中了镖。 “是蚀心散!”夜璃的声音发颤,“我就知道那些影卫带了这东西!” 陆衍之的脸色沉得像锅底。蚀心散他在医书上见过,说是“蚀心腐脉,无药可解”,专门针对心脉虚弱之人,沈彻本就先天不足,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别慌。”陆衍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抚过沈彻肩窝的旧疤,那里的皮肤因为发烧而滚烫,“师父留下过一张方子,或许能暂时压制。” 他转身冲进药庐,翻箱倒柜地找药材。当归、黄芪、护心草……还有几味极罕见的解毒药,是他当年在悬崖峭壁上采的,本想留着救命,没想到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 夜璃跟进来帮忙,看着他熟练地称量、碾药,动作快而不乱,忍不住开口:“陆先生,你……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陆衍之碾药的手顿了顿,没回头:“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其实他没说,自从在乱葬岗捡到那个孩子开始,他就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跟“麻烦”脱不了干系了。当年那个攥着他衣角的小男孩,眼神里的执拗太深,像棵长在石缝里的野草,就算被命运碾进泥里,也总会挣扎着探出头。 药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将苦涩的药香弥漫了整个回春堂。陆衍之守在炉边,看着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夜璃已经去厨房熬粥了,院里静得只剩下药香和沈彻压抑的咳嗽声。 他想起沈彻刚才对楚清辞说的话,那些关于“密信”“真相”的碎片,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里打转。焚天宫的覆灭,显然不像江湖传言的那么简单,而沈彻,似乎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 “咳……水……” 里间传来沈彻的呓语,带着浓浓的鼻音。陆衍之连忙起身走过去,见他烧得满脸通红,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沈彻?”陆衍之坐在床边,用帕子沾了凉水,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沈彻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别……走……”沈彻的眼睛没睁开,嘴里喃喃着,“等我……就带你走……” 陆衍之的心猛地一揪。他能感觉到沈彻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这个在外人面前狠戾决绝的魔门少主,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在梦里都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走。”陆衍之低声说,声音放得很软,“我在这儿守着你。” 沈彻像是听懂了,攥着他手腕的手渐渐松了些,呼吸也平稳了些。陆衍之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的沈彻比现在还小,蜷缩在乱葬岗的雪地里,身上的伤口冻成了冰碴,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眼神亮得像星子。他喂他喝药,他就睁着眼睛看他,直到药喝完了,才累得睡过去,手里却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像是怕被人抢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都没变。 药熬好了,陆衍之用银勺舀了一点,吹凉了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喂给沈彻。药汁很苦,沈彻却像是渴极了,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喉结滚动间,滚烫的呼吸喷在陆衍之的手背上,带着股灼热的温度。 一碗药喝完,沈彻的脸色好看了些,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潮红。陆衍之刚要起身,却被他再次攥住了手腕。这次他的眼睛睁开了,虽然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异常清明。 “衍之……”沈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信我吗?” 陆衍之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胸口未干的血迹,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他点了点头:“信。” 沈彻像是松了口气,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却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那就好……”他低声说,“等我好点了,就告诉你……所有事。” 陆衍之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窗外的雾已经散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沈彻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辉。药香在屋里弥漫,混合着沈彻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酿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极了青崖山初春的清晨,冷冽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 夜璃端着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陆衍之坐在床边,沈彻攥着他的手腕,两人都没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她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把粥放在了门口的小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有些话,确实不该让她听见。 沈彻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很沉,没再做噩梦。陆衍之坐在床边,看着他平稳的呼吸,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沈彻要说的那些事,一定藏着很多痛苦和不堪,可他愿意等。 等他好起来,等他愿意开口,等他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告诉他。 就像等待青崖山的雪化,等待药圃里的护心草抽芽,等待一个迟到了十五年的答案。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将回春堂的影子拉得很长。陆衍之守在床边,听着沈彻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哪怕前路有刀光剑影,有江湖诡谲,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好像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 他低头,看着沈彻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轻轻挣了挣,没挣开,便索性任由他攥着。 夜还很长,但天总会亮的。 而他,会陪着他,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