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艺术节的海报,像一张张彩色的请柬,贴满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意味着一场可以暂时逃离课业的狂欢,一个展示才艺的舞台。但对于祁焱来说,它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他那片早已荒芜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站在海报前,目光被“绘画类作品征集”那几个字牢牢吸住。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画画。
这个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插进了他心中那把早已被遗忘的锁。他转动它,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门后,是他曾经最绚烂、最骄傲的梦想。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拿起画笔,在墙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母亲没有责骂他,而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焱焱真有天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获得绘画比赛的小奖,母亲比他还激动,将那张奖状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那时候,画画是他的光,是他的荣耀,是他获得母亲全部爱意的唯一途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是从成绩单上越来越多的红叉开始?还是从母亲嘴里越来越多的“别人家的孩子”开始?
渐渐地,画画从“荣耀”变成了“不务正业”,从“天赋”变成了“原罪”。他的画具被收走,他的画纸被撕碎,母亲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他与那个世界所有的联系。
直到陆延豫,像一场意外的、无法理解的季风,将一套新的画具,吹回了他荒芜的生命里。
那套被“补偿”回来的画具,和他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被他藏在了衣柜最深处,像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他偶尔会在深夜里,将它们拿出来,只是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他不敢画。
他怕。
他怕那种创作的快感会再次唤醒他的**,他怕自己会再次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更怕的是,他怕被母亲发现,怕看到她那双写满了失望和憎恨的眼睛。
那场因为画具而起的冲突,和陆延豫那场无声的“复仇”,虽然让他感到困惑,却也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家里,他的“爱好”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东西。
可是现在,这张艺术节的海报,像一个魔鬼的诱惑,在他耳边低语。
“报名吧。”
“让他们看看,你并不是一无是处。”
“证明给你自己看。”
一连几天,祁焱都活在一种剧烈的内心挣扎之中。他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楼。他知道那可能是假的,是致命的,但他无法抗拒那份对水的渴望。
最终,在一个黄昏,他做出了决定。
他趁四下无人,走到海报前,用颤抖的手,撕下了那张小小的、印着报名表的回执。他飞快地填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然后像做贼一样,塞进了学生会门口的投稿箱里。
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巨大的、混杂着兴奋和恐惧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他做了。
他向那个被他抛弃的世界,递出了一份迟到的、秘密的战书。
接下来的日子,祁焱活得像一个幽灵。
白天,他在学校里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成绩垫底的差生。他将自己缩在角落里,用冷漠和疏离,构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但到了晚上,当整个世界都沉入梦乡,他的王国,才刚刚开始苏醒。
他住在二楼,房间正好在陆延豫的对面。这栋房子里,只有这两个房间是相对的。这个设定,曾让祁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个“完美”的监视之下。
而现在,这个设定,成了他恐惧的来源。
他不敢开灯,只敢拉上厚厚的窗帘,然后在书桌上,开一盏小小的、光线昏暗的台灯。那圈微弱的光晕,是他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舞台。他总是下意识地,将窗帘的缝隙留得更小一些,生怕些许光亮,会泄露他见不得光的秘密。
创作的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
他画什么?
他想画愤怒,画屈辱,画那个被成绩单抽打的、无助的自己。可是,当他拿起铅笔,那些翻涌的情绪,却像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在纸上凝聚成具体的形象。
他画了又撕,撕了又画。
废纸篓里,很快就堆满了被他揉成一团的、画满了失败草稿的纸。
每一次撕扯,都像是在撕扯他自己。每一次失败,都在加深他的自我怀疑。
“你根本不行。”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冷冷地说。
“你早就已经废了。你画不出任何东西了。你所谓的梦想,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烦躁地扔下画笔,将脸埋进双臂里。
他想起了母亲那张冰冷的脸,想起了同学们那些嘲弄的眼神,想起了陆延豫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
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一个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掌控的失败者,竟然妄想着用画笔去征服世界?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上。
那是陆延豫买的。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那本速写本。
他没有看自己画的那些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画,而是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里,空无一物。
他看着那片深邃的、如同午夜星空般的蓝色,突然想起了陆延豫。
想起了他递过来的那杯水,想起了他那张写着公式的纸条,想起了他笨拙的道歉,想起了他放在门口的新画具,想起了他……在实验室里,那场无人察觉的“意外”。
这个他最恨、最嫉妒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
为什么?
祁焱想不明白。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画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却从未画过他。
那个像谜一样,闯入他生命里的Alpha。
他拿起铅笔,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开始画。
他画的不是陆延豫的脸,也不是他的身影。
他画的是一片黑暗。
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在黑暗的中央,有一株小小的、正在燃烧的幼苗。
那株幼苗,就是他自己。在烈火中,痛苦地、却又顽强地,向上生长。
而在幼苗的上方,悬着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不大,也不亮,却散发着一种清冷的、坚定的光芒。它的光,不像太阳那样炙热,不像月亮那样温柔,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用它微弱的光,照亮了幼苗周围那一小片黑暗。
它没有试图扑灭那场大火,也没有试图将幼苗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它只是看着,陪伴着。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燃烧,但你看,你并不是一个人。”
祁焱画得入了迷。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黑暗,那株幼苗,那颗星星。
他的兰花信息素,在极致的专注中,悄然释放。那不再是枯萎的、腐朽的味道,而是一种在绝境中绽放的、带着些许悲壮和坚韧的幽香。它透过门缝,像一条看不见的溪流,悄悄地,流向了走廊的尽头。
而在走廊的另一端,陆延豫的房间里,灯还亮着。
他正在看书,但他的注意力,却完全无法集中。
因为他闻到了。
那股属于祁焱的、兰花的信息素。
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祁焱那股悲伤的、压抑的味道。但今晚,这股味道变了。它变得……有了生命力。
它像一首无声的交响乐,在他的脑海里奏响。有压抑的低吟,有痛苦的挣扎,有绝望的哭泣,但在这片混乱的旋律之下,却有一条坚韧的、不屈的主线,贯穿始终。
陆延豫放下书,走到窗边。
他的房间,正对着祁焱的房间。
他能看到,祁焱房间的窗帘缝隙里,透出那圈微弱的、温暖的光。
他在画画。
陆延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知道,那场无声的战争,祁焱已经开始反击了。
他没有去打扰他。
他只是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也拿起了一支笔。他不是在画画,而是在一张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两个字。
祁焱。
他的字迹,清隽而有力,像他的人一样。
夜,越来越深。
祁焱终于完成了他的画。
他看着画纸上的那片黑暗,那株幼苗,那颗星星,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和满足感,将他淹没。
他做到了。
他终于,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了这张纸上。
这不仅仅是一幅画。
这是他的安魂曲,是他献给自己的、最隐秘的赞歌。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幅画从速写本上裁了下来。然后,他拿出那个装着新画具的袋子,将画平整地放了进去。
他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些许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他不知道,这幅画,会给他带来什么。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不在乎了。
在创作这幅画的这个晚上,他已经赢了。
他赢回了那个,曾经被他自己放弃的、骄傲的自己。
他将那个袋子,重新藏回了衣柜的最深处。然后,他爬上床,沉沉地睡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
在他的梦里,他看到了一片黑暗的旷野。他变成了那株燃烧的幼苗,而那颗孤独的星星,就静静地悬在他的头顶,陪着他,一起燃烧。
而在走廊的另一端,陆延豫也没有睡。
他看着桌上那张写满了“祁焱”二字的纸,眼神复杂。
他拿起手机,给学生会的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绘画类的作品,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一幅画着‘黑暗里的幼苗和星星’的画?”
发完短信,他将手机扔到一边,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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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