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埃及,王城外。
一间嘈杂的啤酒馆。
“要我说,那个女人根本就是蛇蝎心肠!”一个粗壮的男人挥舞着啤酒盏,酒沫四溅,“她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就为了坐上法老的位置!”
涅梅拉视察贸易区的脚步一顿,平静地走进酒馆,在角落的阴影处坐下。
“一杯啤酒。”她对侍者说,声音冷淡。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削的男人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
“我表哥在宫里当差,他说那天晚上,十二位大臣全被杀了,血流成河啊!就因为她的事情败露了。”
啤酒被送到面前,涅梅拉接过陶杯抿了一口。
“她还将自己侄子囚禁在神庙,可怜的塔内弗,本该是他继承王位的!”
“一个女人,怎么能当法老?这不是违背拉神的秩序吗?”
还是这些老话。
毫无新意。
涅梅拉心想,不过民众对自己的评价至少没有更坏了。
暴君。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线条冷硬。
那就让暴君之名,成为统一埃及、缔造强盛王朝的基石吧。
整个上埃及在她的统治下,农业、贸易、经济都更上一层楼,就连酒馆里的大汉也无法否认。
“陛下。”
侍女莎拉提的声音轻如蚊蚋。
涅梅拉没有抬头。
“下埃及的军队自边境一路败退至王城孟菲斯,已派出使者与质子向您求和。”
涅梅拉终于掀起眼皮,面纱遮盖了她全部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深如夜空的眼睛。
“召塔内弗来见我。”
莎拉提微微一愣:“陛下是指,神庙里的那位?”
“还有谁配叫这个名字?”
“另外,下埃及使者和质子一路跋涉,邀请沐浴,再给他们准备一套新衣。旧衣要留在我们手里。”
涅梅拉轻飘飘扫了一眼侍女,起身离开。
*
“陛下,塔内弗王子到了。”
涅梅拉独坐黄金圣座,看见站在厅中的少年。
身为王室成员,却着普通祭司白袍。
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有了亡兄当年的身形与眉眼,只是眼里多了敬畏与抵触。
“陛下。”他行礼,头低垂,声音平稳得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涅梅拉黄金覆面,唇轻启:“你该称我母亲,即使是继子。”
塔内弗匍匐下跪,却以沉默表达拒绝。
“你怎敢对陛下不敬!”心腹安赫卡斜睨着那道跪地身影。
“住嘴。议事吧。”涅梅拉眉头蹙起。
“陛下,我军长途奔袭,士兵疲惫,粮草也不充足。”老将内巴蒙眉头紧锁,“下埃及王城防御坚固,强攻恐损失惨重,还是接受议和吧。”
几位将领纷纷附和。
“你呢,塔内弗?”涅梅拉鹰隼般的眼神锁定在仍旧匍匐的塔内弗身上。
“陛下,孟菲斯已如瓮中之鳖,我们应当一鼓作气,彻底消灭叛军。”
塔内弗并非特立独行,也非年轻激进,明知己方军队长期作战疲惫不堪,只是恶劣的想为难一次亲姑母。
“塔内弗说得对。”她终于开口,“我们必须拿下孟菲斯,一举统一上下埃及。”
内巴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陛下!这太冒险了!”
“我意已决。”
“从今天起,你随我出征。”涅梅拉开门见山,“我要你亲眼看看战争的模样。”
塔内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法老亲自出征?这不符合——”
“规矩是我定的。”涅梅拉打断他,“去准备,日落前出发。”
老将领愤然离去,其余人也陆续退出,只剩姑侄二人。
夕阳西下,透过神柱的缝隙,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再乱提议就砍了你的头。”涅梅拉指尖轻击宝座扶手,示意塔内弗起身。
“您不信任我。”塔内弗直直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您从不让我参与国政,现在又突然带我上战场。”
您想杀了我吗,就像当年毒杀那个假扮我父亲的奴隶一样,再找个借口堵住大臣的嘴,就能延续您千秋万代的统治。
塔内弗没敢直说出口。
他虽然名义上是涅梅拉的继子,公之于众的下任法老,却一直被涅梅拉软禁在她修建的神庙里,只担任一名小小祭司,根本不像历任王子,备受信任在统治中大展拳脚。
涅梅拉的养子反而权倾朝野,对塔内弗虎视眈眈。
涅梅拉抚过法老权杖,长叹一口气,“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吗?”
她停在他面前,双手抬起,解开了脑后的绳结。
黄金面具被轻轻取下,露出一张塔内弗从未见过的脸——
星星点点的皮肤已开始溃烂,边缘泛红,似是有细微血液渗出。
纳克特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
童年最深的恐惧瞬间复苏。
父亲和爷爷卧房紧闭的门后传来的恶臭,那些被血浸透的绷带,最后时刻那张几乎认不出原貌的脸!
“您也!”他说不出那个词,那是个让王室成员接连倒下的诅咒。
遗传病。
一旦发病,必死无疑。
最开始全身红点弥漫,随后扩大,开始溃烂流血,最后连成片,感染流脓,被包成木乃伊一般在剧痛中死去。
但人有选择死法的权利,至少涅梅拉这么认为。
马革裹尸好过缠绵病榻。
“时间不多了。”涅梅拉的声音没有面具的阻隔,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你的战术太直接,塔内弗。我们不能进攻。”
她将黄金面具递到他手中,那金属还保留着她皮肤的余温。
“质子与使臣已在宴会厅里等着,我的亲信现在大概在解决他们,一个不留。”
“然后全部替换成我们的人,潜入孟菲斯,为我们打开城门。”
塔内弗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具,那象征着法老权力的重物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掌心。
“您要我选潜入的人?”
涅梅拉点头:“去想想谁最合适,今晚上报。”
“莎拉提。”待塔内弗走后,涅梅拉轻唤侍女。
“陛下。”
“召塔内弗侍从,荷鲁斯。”涅梅拉带上面具,静坐案前,提笔写下传位诏书。
但传位的对象是自己养子。
涅梅拉卷起莎草纸,沉默着想起塔内弗。
涅梅拉一直请最好的内廷官员教导塔内弗。
她并非偏爱,执意传位养子,只是自己声名狼藉,已无挽救必要,而踩一捧一更能让塔内弗将来收获人心。
召塔内弗侍从秘密传旨,就是明摆着告诉塔内弗,自己来抢王位。
*
塔内弗拿着名单要求觐见涅梅拉,却发现里面只剩一人。
莎拉提正在整理法老的物品,见他进来,递上一卷莎草纸。
“陛下留给您的。”
塔内弗展开纸卷:
“你选不出最合适的人,我已与心腹共同前往孟菲斯。你立即调令大量战车赶往前线。若见王城内火燃烟升,立即围绕王城投放带火箭矢。”
落款是一句祝福。
“愿圣迹庇佑你,比我更长久地守护这片土地。”
那是涅梅拉最后的笔迹。
*
“使臣到——”
殿门缓缓开启,涅梅拉领着队伍低头走入。
身后心腹躬身行礼,按照事先准备的辞令借口离开,偷来敌方马厩的干草。
这些干草浸过油脂,一点即燃。它们将会被布置在王殿周围,不留一个缺口。
身后殿门关闭,涅梅拉身后空无一人。
面前是聚在一团的下埃及贵族。
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
这是涅梅拉多年来第一次摘下黄金面具行动,尽管溃烂的皮肤在粗布衣衫的摩擦下阵阵刺痛。
没等贵族们开口询问谈和事宜,涅梅拉在殿门洒下大把干草。
“干什么?!”贵族惊叫。
第一点火星落下,火苗立刻窜起,如同饥饿的野兽开始啃食木质建筑。
与此同时,外围火苗瞬间窜起,像一条苏醒的巨蟒,迅速蔓延成一道火墙,将整个王殿包围。
“起火了!”殿外侍女们的尖叫穿过门柱。
殿内顿时大乱。
下埃及法老尖声质问:“你是谁!”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那双眼睛在跳动的光影中染上一抹笑意。
涅梅拉不慌不忙脱下外套,露出里面象征埃及法老身份的白色长袍和黄金首饰。她从容地走向前,火焰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屏障。
“你的敌人,涅梅拉。”
她平静地回答,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惊恐的脸。
“你们求和的书信,我收到了。现在,我亲自来给予答复。”
“你疯了?”下埃及法老怒吼,“放火困住自己?”
涅梅拉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阵阵破空之声。一支支燃烧的箭矢越过外围火墙,精准地射入殿内,点燃了窗帘和地毯。
塔内弗,做的不错,有点王的样子。
统一的埃及是我给你最后的赏赐,涅梅拉心道。
“你的人不可能突破火圈!”下埃及法老抽出佩剑,“抓住她,我们还有人质筹码!”
涅梅拉站在原地,看着贵族们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只有少数几人向她冲来。
“这里没有人质,”她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从来就没有。”
“骑上马!”有人突然大喊,“骑马跳过火圈!”
贵族们纷纷冲向殿后的马厩,跨上受惊的战马,向火墙发起冲锋。
成千上万支点燃的箭矢如流星般射向王殿,火势瞬间扩大。
殿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涅梅拉站在中央,面无表情。
“抓住她!”下埃及法老嘶吼着,率先冲向涅梅拉。
但马儿受惊将下埃及法老甩下马背,直直冲向涅梅拉。
她闭上眼,并未躲闪,被撞倒在地。
更多的马蹄接踵而至。
第一蹄踏在她的手臂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二蹄踏在她的胸口,肋骨断裂,刺入肺腑。涅梅拉呛出一口血,眼前开始发黑。
第三蹄,第四蹄……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最后一刻,涅梅拉好像看到殿外火光中,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年轻身影正指挥士兵收紧包围圈。
下埃及旗帜似乎在火中化为灰烬。
父亲临终前溃烂的皮肤,哥哥在病榻上痛苦的呻吟,塔内弗年幼时的不解与憎恨,还有那些为她战死的士兵们……
这一切都将在今晚终结。
埃及必须统一,必须强大到无人敢犯,即使代价是她自己的生命。
太好了,她心想,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