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书》 第1章 第 1 章 上埃及,王城外。 一间嘈杂的啤酒馆。 “要我说,那个女人根本就是蛇蝎心肠!”一个粗壮的男人挥舞着啤酒盏,酒沫四溅,“她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就为了坐上法老的位置!” 涅梅拉视察贸易区的脚步一顿,平静地走进酒馆,在角落的阴影处坐下。 “一杯啤酒。”她对侍者说,声音冷淡。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削的男人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 “我表哥在宫里当差,他说那天晚上,十二位大臣全被杀了,血流成河啊!就因为她的事情败露了。” 啤酒被送到面前,涅梅拉接过陶杯抿了一口。 “她还将自己侄子囚禁在神庙,可怜的塔内弗,本该是他继承王位的!” “一个女人,怎么能当法老?这不是违背拉神的秩序吗?” 还是这些老话。 毫无新意。 涅梅拉心想,不过民众对自己的评价至少没有更坏了。 暴君。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线条冷硬。 那就让暴君之名,成为统一埃及、缔造强盛王朝的基石吧。 整个上埃及在她的统治下,农业、贸易、经济都更上一层楼,就连酒馆里的大汉也无法否认。 “陛下。” 侍女莎拉提的声音轻如蚊蚋。 涅梅拉没有抬头。 “下埃及的军队自边境一路败退至王城孟菲斯,已派出使者与质子向您求和。” 涅梅拉终于掀起眼皮,面纱遮盖了她全部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深如夜空的眼睛。 “召塔内弗来见我。” 莎拉提微微一愣:“陛下是指,神庙里的那位?” “还有谁配叫这个名字?” “另外,下埃及使者和质子一路跋涉,邀请沐浴,再给他们准备一套新衣。旧衣要留在我们手里。” 涅梅拉轻飘飘扫了一眼侍女,起身离开。 * “陛下,塔内弗王子到了。” 涅梅拉独坐黄金圣座,看见站在厅中的少年。 身为王室成员,却着普通祭司白袍。 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有了亡兄当年的身形与眉眼,只是眼里多了敬畏与抵触。 “陛下。”他行礼,头低垂,声音平稳得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涅梅拉黄金覆面,唇轻启:“你该称我母亲,即使是继子。” 塔内弗匍匐下跪,却以沉默表达拒绝。 “你怎敢对陛下不敬!”心腹安赫卡斜睨着那道跪地身影。 “住嘴。议事吧。”涅梅拉眉头蹙起。 “陛下,我军长途奔袭,士兵疲惫,粮草也不充足。”老将内巴蒙眉头紧锁,“下埃及王城防御坚固,强攻恐损失惨重,还是接受议和吧。” 几位将领纷纷附和。 “你呢,塔内弗?”涅梅拉鹰隼般的眼神锁定在仍旧匍匐的塔内弗身上。 “陛下,孟菲斯已如瓮中之鳖,我们应当一鼓作气,彻底消灭叛军。” 塔内弗并非特立独行,也非年轻激进,明知己方军队长期作战疲惫不堪,只是恶劣的想为难一次亲姑母。 “塔内弗说得对。”她终于开口,“我们必须拿下孟菲斯,一举统一上下埃及。” 内巴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陛下!这太冒险了!” “我意已决。” “从今天起,你随我出征。”涅梅拉开门见山,“我要你亲眼看看战争的模样。” 塔内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法老亲自出征?这不符合——” “规矩是我定的。”涅梅拉打断他,“去准备,日落前出发。” 老将领愤然离去,其余人也陆续退出,只剩姑侄二人。 夕阳西下,透过神柱的缝隙,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再乱提议就砍了你的头。”涅梅拉指尖轻击宝座扶手,示意塔内弗起身。 “您不信任我。”塔内弗直直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您从不让我参与国政,现在又突然带我上战场。” 您想杀了我吗,就像当年毒杀那个假扮我父亲的奴隶一样,再找个借口堵住大臣的嘴,就能延续您千秋万代的统治。 塔内弗没敢直说出口。 他虽然名义上是涅梅拉的继子,公之于众的下任法老,却一直被涅梅拉软禁在她修建的神庙里,只担任一名小小祭司,根本不像历任王子,备受信任在统治中大展拳脚。 涅梅拉的养子反而权倾朝野,对塔内弗虎视眈眈。 涅梅拉抚过法老权杖,长叹一口气,“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吗?” 她停在他面前,双手抬起,解开了脑后的绳结。 黄金面具被轻轻取下,露出一张塔内弗从未见过的脸—— 星星点点的皮肤已开始溃烂,边缘泛红,似是有细微血液渗出。 纳克特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 童年最深的恐惧瞬间复苏。 父亲和爷爷卧房紧闭的门后传来的恶臭,那些被血浸透的绷带,最后时刻那张几乎认不出原貌的脸! “您也!”他说不出那个词,那是个让王室成员接连倒下的诅咒。 遗传病。 一旦发病,必死无疑。 最开始全身红点弥漫,随后扩大,开始溃烂流血,最后连成片,感染流脓,被包成木乃伊一般在剧痛中死去。 但人有选择死法的权利,至少涅梅拉这么认为。 马革裹尸好过缠绵病榻。 “时间不多了。”涅梅拉的声音没有面具的阻隔,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你的战术太直接,塔内弗。我们不能进攻。” 她将黄金面具递到他手中,那金属还保留着她皮肤的余温。 “质子与使臣已在宴会厅里等着,我的亲信现在大概在解决他们,一个不留。” “然后全部替换成我们的人,潜入孟菲斯,为我们打开城门。” 塔内弗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具,那象征着法老权力的重物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掌心。 “您要我选潜入的人?” 涅梅拉点头:“去想想谁最合适,今晚上报。” “莎拉提。”待塔内弗走后,涅梅拉轻唤侍女。 “陛下。” “召塔内弗侍从,荷鲁斯。”涅梅拉带上面具,静坐案前,提笔写下传位诏书。 但传位的对象是自己养子。 涅梅拉卷起莎草纸,沉默着想起塔内弗。 涅梅拉一直请最好的内廷官员教导塔内弗。 她并非偏爱,执意传位养子,只是自己声名狼藉,已无挽救必要,而踩一捧一更能让塔内弗将来收获人心。 召塔内弗侍从秘密传旨,就是明摆着告诉塔内弗,自己来抢王位。 * 塔内弗拿着名单要求觐见涅梅拉,却发现里面只剩一人。 莎拉提正在整理法老的物品,见他进来,递上一卷莎草纸。 “陛下留给您的。” 塔内弗展开纸卷: “你选不出最合适的人,我已与心腹共同前往孟菲斯。你立即调令大量战车赶往前线。若见王城内火燃烟升,立即围绕王城投放带火箭矢。” 落款是一句祝福。 “愿圣迹庇佑你,比我更长久地守护这片土地。” 那是涅梅拉最后的笔迹。 * “使臣到——” 殿门缓缓开启,涅梅拉领着队伍低头走入。 身后心腹躬身行礼,按照事先准备的辞令借口离开,偷来敌方马厩的干草。 这些干草浸过油脂,一点即燃。它们将会被布置在王殿周围,不留一个缺口。 身后殿门关闭,涅梅拉身后空无一人。 面前是聚在一团的下埃及贵族。 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 这是涅梅拉多年来第一次摘下黄金面具行动,尽管溃烂的皮肤在粗布衣衫的摩擦下阵阵刺痛。 没等贵族们开口询问谈和事宜,涅梅拉在殿门洒下大把干草。 “干什么?!”贵族惊叫。 第一点火星落下,火苗立刻窜起,如同饥饿的野兽开始啃食木质建筑。 与此同时,外围火苗瞬间窜起,像一条苏醒的巨蟒,迅速蔓延成一道火墙,将整个王殿包围。 “起火了!”殿外侍女们的尖叫穿过门柱。 殿内顿时大乱。 下埃及法老尖声质问:“你是谁!”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那双眼睛在跳动的光影中染上一抹笑意。 涅梅拉不慌不忙脱下外套,露出里面象征埃及法老身份的白色长袍和黄金首饰。她从容地走向前,火焰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屏障。 “你的敌人,涅梅拉。” 她平静地回答,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惊恐的脸。 “你们求和的书信,我收到了。现在,我亲自来给予答复。” “你疯了?”下埃及法老怒吼,“放火困住自己?” 涅梅拉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阵阵破空之声。一支支燃烧的箭矢越过外围火墙,精准地射入殿内,点燃了窗帘和地毯。 塔内弗,做的不错,有点王的样子。 统一的埃及是我给你最后的赏赐,涅梅拉心道。 “你的人不可能突破火圈!”下埃及法老抽出佩剑,“抓住她,我们还有人质筹码!” 涅梅拉站在原地,看着贵族们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只有少数几人向她冲来。 “这里没有人质,”她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从来就没有。” “骑上马!”有人突然大喊,“骑马跳过火圈!” 贵族们纷纷冲向殿后的马厩,跨上受惊的战马,向火墙发起冲锋。 成千上万支点燃的箭矢如流星般射向王殿,火势瞬间扩大。 殿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涅梅拉站在中央,面无表情。 “抓住她!”下埃及法老嘶吼着,率先冲向涅梅拉。 但马儿受惊将下埃及法老甩下马背,直直冲向涅梅拉。 她闭上眼,并未躲闪,被撞倒在地。 更多的马蹄接踵而至。 第一蹄踏在她的手臂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二蹄踏在她的胸口,肋骨断裂,刺入肺腑。涅梅拉呛出一口血,眼前开始发黑。 第三蹄,第四蹄……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最后一刻,涅梅拉好像看到殿外火光中,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年轻身影正指挥士兵收紧包围圈。 下埃及旗帜似乎在火中化为灰烬。 父亲临终前溃烂的皮肤,哥哥在病榻上痛苦的呻吟,塔内弗年幼时的不解与憎恨,还有那些为她战死的士兵们…… 这一切都将在今晚终结。 埃及必须统一,必须强大到无人敢犯,即使代价是她自己的生命。 太好了,她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第2章 第 2 章 冥河的浅滩冰冷刺骨,河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着她的灵魂。 涅梅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灰蒙蒙的河水漫过她的半透明的身体。 她不想去芦苇之地,那个传说中永恒丰饶的乐园。 那里有因她而战死的士兵,有被她屠杀的大臣,还有她惨死的父兄。 不过真正死于她手的只有一名奴隶。 那奴隶是她生前最愧对的人。 * 热浪在底比斯王庭上空扭曲蒸腾。 涅梅拉那时还是上埃及的公主,身披一袭亚麻白袍,抬手轻轻关上王兄房门,一双眼紧紧凝视着跟随身后的医师。 但医师只是低沉着摇头。 回天乏术。 “闭上你的嘴,你知道什么不该说。” 涅梅拉挥挥手让医师退下。 她的兄长快要倒在那种令人溃烂的恶疾之下,王兄之子年幼,王室血脉凋零,权贵的野心在暗处滋生。 她需要一个王兄的替代品,一个能暂时稳定局势的“法老”,一个完全依附于她、生死皆在她一念之间的傀儡。 涅梅拉的沉思被王庭外的叫骂声打断,她不自觉的移步。 是侍女正在训斥几个新来的努比亚奴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他们身材普遍高大,但因长途跋涉和饥饿而显得疲惫,铁链锁着他们的脚踝,粗布褴褛无法蔽体。 唯独一人不同。 他背脊挺得笔直,头颅微昂,仿佛脖颈上的枷锁不是耻辱,而是某种暂时的装饰,露出精壮胸膛上古铜色的皮肤和累累伤痕。 有贵族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身处这泥泞与屈辱之地,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像是沙漠清晨的太阳,又像是燃烧在深渊底部的炬火。 没有哀求,没有麻木,一种沉静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从他身上爆发。 他俊美的轮廓宛如天神最完美的造物,即使污垢满面,也难掩其夺目光彩。 就是他。 涅梅拉一眼定下。 她无需言语,只是微微偏头示意,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驱散了围在那片区域的人群。 涅梅拉径直走到那个奴隶面前。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他,也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 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是纯粹的干净。 那一刻,涅梅拉不是在看一个奴隶,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她缓缓抬起手,用保养得当的指尖,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 他皮肤温热,肌肉紧绷,但没有躲闪。 四目相对。 目光依旧沉静,甚至在她指尖触碰到他时,那眸色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你,”涅梅拉开口,清冷声音透过面纱,带着天生的命令口吻,“以后是我的奴隶了。” 没有询问,没有商议,只是一个既成事实的宣告。 他只是用那双如炬火般的眼睛,更加深邃地凝视着她,仿佛能一并看穿她的灵魂。 一条充满谎言、牺牲、愧疚的道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启。 王兄霍普特死后,这奴隶顶替了王兄的一切,坐上了法老的宝座,维持国家的运转,与涅梅拉配合默契,政务桩桩件件都经过她的手。 尼罗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黄金色泽,漫过河岸的芦苇丛。相处时间一长,河水随他心荡漾。 情到深处奴隶也只会跪地轻吻涅梅拉垂地的裙摆,轻唤一声主人…… 直到那一夜,月亮被乌云吞没,众神都不愿目睹即将发生的场景。 议事厅内,火炬在墙壁上跳跃,将人影拉长又缩短。 涅梅拉长裙曳地,步入厅中时,低语声戛然而止。 十二位大臣分立两侧,他们的目光钩子似的,试图从她脸上刮出一点秘密。 而她的目光,只投向大厅尽头那个坐在黄金王座上的人。 此刻,那双眼睛正望着她,平静,深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加涅梅拉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大臣们。 她朗声说道,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现在,说出你们的话。” 大祭司乌瑟尔迈前一步,他的假发精心编织,缀着金珠,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 “公主殿下,我们收到来自南方的消息,有传言说法老,并非真正的霍普特,何况陛下一直以黄金覆面……” 空气凝固了。 加涅梅拉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她,如同过去每一次她面临困境时一样。 三年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扮演着她的哥哥,坐在她最想坐的位置上,却从未违逆过她的任何指令。当大臣们质疑她的决策时,他总是淡淡一句:“按涅梅拉说的做。” 另一大臣接着发难,胡子因激动而微颤,指向王座: “涅梅拉王女!我们已得到确凿证据!王座上此人,根本不是霍普特法老!他不过是你从肮脏奴隶市场买来的卑贱替身!你欺瞒诸神,愚弄臣民,该当何罪!” 声若洪钟,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锥子般扎在涅梅拉心上。 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目光中的贪婪与野心几乎不加掩饰。他们逼宫的意图昭然若揭,要么借此掌控“傀儡法老”,要么彻底掀翻这岌岌可危的统治。 “处死冒牌货!”大臣们齐声要挟。 加涅梅拉静静地听着,直到喧嚣稍歇。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狡黠的脸,最终落回王座上的男人身上。 他没有看那些大臣,依旧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太过透彻,仿佛早已洞穿她所有的挣扎与即将到来的抉择。 对不起了,突发逼宫,护卫未到…… 涅梅拉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她从身旁的鎏金矮几上,取过一只大臣备好的黄金酒杯。 液体浓稠,在石杯中荡漾,反射着残阳的光,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哥哥,”她开口,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这个称呼指向王座上的男人,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你的身份已引来争议,为稳定上下埃及之心,为了太阳神拉的荣耀不因你我而蒙尘……” 她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向王座。 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着生命的最后距离。 大臣们屏息凝神,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她在王座前站定,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饮下它。”她说,声音很低,却带着铁血的决绝,不容抗拒。 “这是你,作为‘霍普特’,能为埃及做的最后一件事。” 男人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质问。 他只是抬起头,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涅梅拉看见了缱绻,不愿,也不敢深究。 他接过酒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带着温度,温暖她冰凉的指尖。 “如您所愿,我的……主人。”他轻声说,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尼罗河夜晚的风。 然后,他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仿佛凝固了。 男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一丝暗红的血迹从他唇角溢出,沾染上他被阳光吻过的皮肤。 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涅梅拉一手撑着坐直在王座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涅梅拉的脸。 那目光,直到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湮灭,彻底归于沉寂,也依旧保持着专注的凝望。 加涅梅拉闭了闭眼,转过身,面向神色各异的十二位大臣,声音如寒铁相击: “诸位都看到了。我兄长,因恶疾突发,不幸离世。” 乌瑟尔上前一步,眼中精光闪烁:“王女殿下,法老既已薨逝,国不可一日无君,关于下任法老的人选……” “乌瑟尔说得对。”加涅梅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看到了心腹侍女的眼神,她的死士集结完毕。 “事关重大,不容拖延。请诸位暂且留步,我们就在这大殿之内,即刻商讨出个结果。”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 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这些权臣的生路。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些意识到气氛不对,但王女积威已久,他们一时不敢妄动。 涅梅拉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在商讨之前,我想先请诸位,看场表演。” 几乎是同时,大殿四周的暗门轰然洞开,全身覆甲、手持兵刃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 是加涅梅拉暗中培养多年的死士。 “涅梅拉!你敢——!”乌瑟尔惊恐地大叫,试图拔出腰间的礼仪短剑。 回应他的,是士兵毫不留情劈下的剑刃。 屠杀,开始了。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华丽的壁画溅上了温热的鲜血,光滑的地面被粘稠的液体覆盖。 加涅梅拉就站在血泊与杀戮的中心。白色裙摆被溅上的血点染成刺目的红,如同雪地中怒放的红莲。她没有动,没有眨眼,仿佛眼前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献祭。 她必须这么做。 她需要绝对的权力,来推行她的改革,来让上埃及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继续生存、强大。 至于代价……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王座。 他的身体已不再抽搐,静静靠在那里,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 三年来,她从未叫过他的真名,因为他没有名字。而现在,他死了,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依然睁着,望着宫殿彩绘的天花板,望着那些诸神与法老相伴的画面。 代价,她早已预支。 当最后一位大臣倒在血泊中,大殿内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加涅梅拉对领队的士兵将领微微颔首: “清理干净。对外宣布,十二位大臣,意图谋害法老霍普特,被我就地处决。” “是,陛下!”将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以拉神之名,”她宣告,声音在厅内回荡,“我将引领埃及走向繁荣,就像尼罗河滋养我们的土地!” 只是,在无人可见处,王座上那双直至死亡都温柔凝视她的眼睛,将成为她漫长统治岁月中,最为深刻的一道罪孽烙印。 第3章 第 3 章 冥河的河水突然暴涨,银灰色的浪涛猛地将涅梅拉吞没。 她睁开双眼没有挣扎,宁愿永远沉沦在河底淤泥里。在凡间,她从未向任何人示弱;在这里,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重担。 却在水里看到了一块石碑,鎏金字体庄严肃穆。 “亡者的心脏将被献与神明,与玛特的羽毛比重。无罪者居于芦苇之地,得享永恒丰饶,有罪者消于阿迈迈特,吞噬后再无来生…… ——《亡灵书》” 随后字迹闪烁着金光融成一团,重新排列。 “以真理与秩序之名,因你统一两片土地,终结分裂,赐汝‘融合’之力:使对立之物合而为一,使破碎之物重归完整。” 涅梅拉蹙眉,刚想发声。 “咳咳……” 她呛出一口水,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托起,推向水面。 涅梅拉跪在岸边,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冥河水从她口中溢出,化为银色的雾气消散。 忽觉指尖触感有一种久违的光滑,她看向水面倒影。 皮肤回到了发病前,没有一处溃烂,是她最初的模样。 此时涅梅拉视线一转,水面倒映出了一艘金船。 她抬起头,呼吸一滞。 一艘巨大的太阳船,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光芒。 而站在船头的身影,眼亮如炬火,俊美似天神。 正是她亲手毒杀的那个奴隶。 “不可能……”涅梅拉喃喃自语。 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抬起下巴,即使身着湿透的衣裙,依然保持着法老的威严。 他注视着她,目光平静如冥河之水,那双眼睛此刻蕴含着超越凡尘的神性。 “许久不见了,涅梅拉。”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某种亘古的韵律,“你现在可以叫我拉。” 拉如今身着神明的华服,头顶日轮冠冕,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涅梅拉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千般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她想过在冥界可能会受到各种酷刑,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你是来报复我的吗?审判我这个弑兄的暴君?” 她故意用世人加诸她的罪名自嘲,试图在这场意外的重逢中夺回一丝主动权。 “看来冥界的审判比我想象的,更具创意。” 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 这个动作既熟悉又陌生。 曾经,是她向他伸出手,将他从奴隶中挑选出来;如今,角色颠倒。 “如果这样使您不快的话,就用您最熟悉的叫法…… “请上船吧,我的主人。” 涅梅拉犹豫了一瞬,手搭上拉的掌心,一如当年千万次,迈步登上太阳船。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冥河的水声在寂静中回荡。 “我很抱歉。” 最终,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语气生硬得像是在宣读政令。 拉只是微微摇头: “我的主人,你从不欠我什么。你是你伟业的殉道者,我是你的奴仆,合该听命于你。” 这时,另一位神明从船舱中走出。 他身形高大,有着豺狼的头颅和人类的身体,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这位是赛特,沙漠之神。”拉介绍道,“我的护卫。” 赛特向涅梅拉点头致意,声音洪亮: “你就是涅梅拉吧,久仰。接下来我会为你讲述亡灵历程。” “所有亡灵都要随太阳船渡过冥河,穿越地下城杜亚特,直至抵达审判之殿。 “而后亡灵献出心脏,与玛特羽毛各置天平两边,评判生前是否有罪。无罪者永居芦苇之地。有罪者被阿敏迈特吞噬心脏,才算真正死亡。” 他指向远方。 “在进入杜亚特后,我们才会遇见混沌蛇,它叫阿波菲斯。不幸的是,拉神在夜晚会变得弱小,但不必担心,杜亚特中会有其他神明接应。 “另外,神明或亡灵都不能在太阳落下后沾染冥河水,那水染上了阿波菲斯的混沌。所以请别戏水打湿船甲板。 “现在,我还得在天黑前打捞其他亡灵,夜幕来临后赶到杜亚特城入口。如果没有疑问,我就先去驾船启航。” 太阳船缓缓启程,驶向冥河深处。 涅梅拉站在船尾,望着逐渐远去的浅滩。拉站在旁边,泛着金光的白色披风在冥界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你是怎么……”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拉柔和的声音随风飘来:“我一直都是拉,只是暂时封印神力与记忆,体验凡人的生活。”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 “我不知道过程,但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结果。”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从你选中我的那一刻起。” 涅梅拉攥紧拳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下那杯毒酒?” 这次,拉转过身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因为我想为你的伟业献上拉神的祝福。” * 船身散发出如同黄昏般温暖而微弱的光辉。 冥界的夜晚降临了,拉神的力量也随之减弱。 涅梅拉站在船边,望着那看似无边无际的银灰色河水。 每一天,世上都有无数生命消逝,冥河怎会如此空旷? 她目光转向船头那个挺拔的身影。他依旧沉静,如同过往作为她傀儡的那些年月,完美得近乎不真实。 涅梅拉走到他身侧,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审问意味: “拉。你还记得,生前我鞭挞过你多少次吗?” 拉转过头,金色的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数不清了,主人。” 他轻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我从未怨恨。” 涅梅拉不动声息退后一步。 她从未向她最听话顺从的奴隶举起鞭条。 涅梅拉手指冥河道: “很好,我忠心的奴隶。现在河底有我落下的项链,你愿意为了我跳入河水,寻回它吗。” 拉脸上完美的温柔面具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劣质涂料般剥落。 皮下是层层蛇鳞。 “这么快就发现了?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 “你是日落时分入侵的吧。”涅梅拉冷然道,“利用他力量衰弱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布下这幻境。”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拉的身体骤然膨胀、变形,华丽的神袍碎裂,露出覆盖着漆黑鳞片的巨大蛇身。 原来这就是混沌之蛇阿波菲斯,拉的宿敌,誓要将太阳船拖入永恒的黑暗。 混沌之蛇张开足以吞噬日月的巨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涅梅拉当头咬下! 涅梅拉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冷的船舷,下方是能侵蚀灵魂的冥河。 但她没躲,定定站着。 毕竟这只是幻境。 太阳船根本没有到达杜亚特,不会遇上真正的阿波菲斯。 在阿波菲斯尖牙穿透涅梅拉身体的后一瞬,幻境破碎成片。 她扶着晃动的船舷,目眦欲裂—— 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与此同时,拉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被阿波菲斯逼到角落,越过船舷,坠河。 拉脸上血色尽失,朝着的方向嘶声大喊:“涅梅拉!别跳!” 涅梅拉看见拉在分心呼喊她的刹那,被阿波菲斯的蛇尾狠狠扫中,金色神血洒落冥河。 关心则乱。 神明主动投入汹涌的冥河,金色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涅梅拉忘记自己只是个新生亡灵,纵身跃入河中。 * 坠河的涅梅拉幻象陡然消散,融入混沌冥河流水。 “幻象……不是她也好。” 拉的声音透过水流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忽而发现自己不受河水侵蚀,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疑。 “是我。” 涅梅拉从身后接近拉,微微扬起下巴,即使只是亡灵,她依然保持着法老的尊严: “我只是偿还一部分债务而已。” 那瞬间,涅梅拉将拉的神体与他周身稀薄的气体视为一体,概念上的融合使得冥河水再也无法沾染他分毫。 拉凝视着她,充满歉意一笑: “让您看见这么狼狈的我,真是抱歉。” 阿波菲斯见两人不受冥河水影响,计谋失败,早已摆着尾卷起骇人浪潮仓皇出逃。 水波也将两人带到了冥河入海口附近,暗流浪涌。 “这是哪里?”涅梅拉缓慢沉底,借着河底泥沙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她看到远处冥河通向大海,入海口有影影绰绰的身影徘徊,海底巨大礁石形态各异,似是被掏空做了庇护的掩体。 但那片海水却散发着一种灰败绝望的气息。“那些是?” “我们叫它海底沙丘,杜亚特的一部分,在太阳船必经之路的水下,但已脱离了冥王奥西里斯的管控。”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冥界水下之城,极恶亡灵的留驻之地,也是逃避之所。”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涅梅拉,继续解释道: “并非所有亡灵都甘愿前往审判之殿。有一部分罪孽深重者,深知自己的心脏无法通过玛特羽毛的衡量,注定要被吞噬,便选择滞留于此,逃避最终的审判。” “久而久之还流传起了一种谬论,说开启往生之门的密匙就藏在海底沙丘,找到就能重返人间。” “但冥河水带来的伤害不是亡灵可以承受的,所以这些逃避者,为了换取暂时的安宁,甘愿向混沌效忠,成为它的耳目与爪牙。” 涅梅拉垂下眼眸,遮住眼里所有情绪。 生前屠杀大臣,囚禁侄子,挑起战争,她又算什么良善之辈,哪来自信通过审判。 不用被审判,不会被吞噬,不直面对因她而死之人,不受冥河水侵蚀,不用听命于阿波菲斯。 说不定还真藏着往生之门的密匙。 完美的去处。 “现在视野里没有太阳船。既然无法回去,不如去海底沙丘等着太阳船经过。“ 涅梅拉面不改色,提议道。 拉罕见的没有回话,只是用沉静的眼神回视着她。 还是那么了解我,涅梅拉内心喟叹。 但她同样知道怎样无声的让拉败下阵来。 涅梅拉慢慢靠近,慵懒站立,朝着拉伸出手背。 一个轻轻的吻手礼。 一如当年,无数次奖励她的奴仆。 “走吧。请一直跟在我身旁。” 拉重新挺直腰背,眼神依旧在刚吻过的手背上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