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一个很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呢?
那感觉,就像在黑暗中无数次惊醒,满怀期待地以为天亮了,伸手触碰到的却依旧是冰冷的午夜。
那感觉,就像明明尝到的是最爱的甜酸滋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进碗里,咸涩得让人不知所措。
那感觉,就像熙熙攘攘的人海里走过了无数张面孔,可回过头,清晰地印在心底的,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轮廓。
后来的每一年,他都去了那座有他在的城市,走过他可能经过的街道,坐在他学校图书馆的窗边,想象着他曾坐在哪个位置低头看书。
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终于再次靠近了那个圆心。
可当真的站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时,却只敢躲在阴影里,偷偷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不远处那个头发长了些又比之前瘦了点的人正在说着什么,可惜他听不到。
那一刻,所有的思念都堵在了喉咙里.张了张嘴,却连一声最简单的“你好”,都无法说出口。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一步一步,重新走远…
付予呈再次坐上了这趟熟悉的列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看着“下一站:屿川”的红字划过。他轻轻拍了拍旁边座位正打着瞌睡的中年人,示意自己要下车。
站在广电中心的大楼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谢临前辈,我到了。】
走进冰冷的旋转门,按下5层的按钮。
一个小时后,电梯门再次打开,付予呈迈步走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电梯显示屏:下行,2层。
他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消息,下一秒,衣角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住。付予呈动作一顿,迅速按灭了手机屏幕,转过身。
当看清身后站着的人是谁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转回了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驱使着他想要向大门外小跑离开。
不能见他。
不能。
可是,这一次,拉住他的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衣角,而是那只他无比熟悉的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付予呈的脚步被迫停下。
他再一次,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只是这一次,他无法再掩饰,眼底无法控制地泛上剧烈的酸涩。
言叙就那样站在他面前,仰着头看着他,眼泪无声地从通红的眼眶里不断滚落。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嘴唇,此刻正剧烈地开合着。
付予呈用力地甩开了言叙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求你了,直接走吧,就当没有见过我一样。」
「你说的太快了,我看不懂。」
「言叙,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所以,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看着言叙瞬间定在原地,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付予呈狠下心,再一次绝情地转身,不敢再多看身后的人一眼。就在他背过身的瞬间,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从眼眶中汹涌落下。
「认识的朋友?」谢临问道。
付予呈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前面刚进大门的几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快速地朝着他刚才过来的方向跑去。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即将踏出广电中心大门的那一刻,猛地回头。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言叙倒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央,蜷缩着身体,周围已经稀稀拉拉地围了一些人。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言叙怎么了?为什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真的太安静了。
付予呈颤抖着将失去意识的人抱起,冲进了一楼的休息室。
有人过来帮忙照顾,有人似乎在对他说话。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着言叙苍白的面孔。
他们…从很早以前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早就无法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在他身边。看着陪在言叙身边的人,付予呈走出了休息室。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认识你两年,第一次看你露出这种神情。」谢临前辈跟在他旁边。
「嗯,很重要的人。」他这样回答。
回到临时住处,付予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破碎地溢了出来。
三天后,按照谢临前辈发来的地址,付予呈推开了一家咖啡店的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店内,下一秒,心脏骤然收紧。那个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卡座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他立刻转身就想离开。
「怎么不进去?」
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肩上,不由分说地将他半推着,带向了那个卡座,甚至直接将他按在了言叙对面的座位上。
付予呈垂下眼睫,避开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告诉自己,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他目前在一家手语教室工作,主要负责教小朋友。这次来屿川,是因为有电台想与他们教室合作,他和谢临前辈是代表,来与对方负责人敲定最终方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拿出手机,推到桌子中间,示意言叙可以开始说明方案了。
然而,言叙却轻轻摇了摇头。
在付予呈疑惑的目光中,言叙抬起双手,有些笨拙地、缓慢地开始比划起来。
「你们好,我是言叙,是电台的职员,负责…」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僵硬,很多手势都做得不标准,以至于付予呈需要费力去猜测他想表达的意思。
比划到一半,言叙的动作卡住了,他似乎因为紧张,忘了接下来的手势该怎么做了。付予呈看着他焦急又努力回想的样子,正准备再次将手机推过去。
“等一下…”言叙小声说着,这一句付予呈看懂了。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被叠起来的纸。
付予呈的呼吸在看清纸上内容的瞬间停滞了。
那上面,是将手语教材上的一页页图示,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然后按照他想表达的句子顺序,一个图一个图,用胶水粘在了一起,组成了一段段“可视化”的“话”。
他为了这次见面,为了能和他“说”上话,用了最笨拙、最辛苦的方法。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付予呈迅速别过头看向窗外,用力眨着眼睛,强忍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
言叙越是这样,越是努力地想要靠近他这个已经残缺的世界,付予呈就越觉得难过,越想后退。
他想说:言叙,你不必这样的。你应该待在属于你的、充满声音的世界里。
「你朋友不光认真还挺可爱。」谢临前辈用手语对他比划着,眼神带着善意的调侃。
看着言叙还在那里低着头,认真地一个图一个图地指着,试图完成他那段“特殊”的自我介绍,付予呈心里五味杂陈。
那股想哭的冲动还在,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因为谢临的话和言叙那固执的可爱模样,扯出了一抹极淡的、苦涩又温柔的弧度。
是啊,他一点都没变,认真、可爱…和原来没有区别。
他真的好喜欢言叙。从未停止过。
「你怎么笑着哭了?」谢临捕捉到他脸上矛盾的神情,再次问道。
付予呈无法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大口。
「…谢谢能有机会合作。」
言叙终于“说”完了他的部分,将那份代表着正式合作的具体合约内容以及后续工作说明,推到了他和谢临前辈的面前。
白纸黑字,清晰明了。
如果签下这份合约,就意味着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付予呈都要留在屿川。意味着他将无法避免地与言叙见面、共事。他必须日复一日地,在自己已然沉寂的世界里,面对那双他曾无比珍视、如今却不敢直视的眼睛。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决定权。这次合作的最终拍板权,在谢临前辈手里。他只是一个被派来的执行者。
他几乎是带着一丝隐秘的期盼看向谢临前辈,希望他能出于某种考量,拒绝这份合约。
当看见印章落在纸面上干脆利落、一锤定音。付予呈认命般地低下头,盯着面前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像极了他此刻潮湿又冰冷的心事。
他后悔了。
后悔坐上那趟开往屿川的列车,后悔踏进那栋广电中心的大楼。后悔…再一次,让言叙闯入他好不容易才筑起围墙的生活。
可他现在连逃避的资格,都被这份盖了章的合约彻底剥夺了。
一切早有预兆。
最开始察觉到异样,是在学农回去的那辆大巴车上。言叙兴奋地将一只耳机塞进他的右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等着他分享同一份旋律。
可他什么也没听到。
他以为是音量太小,伴随着音量调大,耳膜隐约感受到模糊的震动。那一刻,心底掠过的恐慌,比窗外闪过的任何风景都要清晰。
医院的诊断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医生看着检查报告,“左耳也出现了神经性听力损伤,情况不容乐观。可能会像你右耳那样持续恶化。当然,如果控制得好,也还是有机会保留一点残余听力的…”
“也会像右耳一样…”后面医生还说了什么,付予呈已经听不清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离。
在高考前所剩无几的日子里,他清晰地感受着左耳的听力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逝,无可挽回。
恼人的耳鸣日夜不休,偶尔还会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像是在提醒他,他正在失去什么。
他果然没考上东大。那个和言叙一起去屿川,每周见面的约定,成了一个他再也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说不出口。
所以,在那个闷热的夏末,付予呈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对着电话说出了那句违心的话。然后,他切断了所有联系,从言叙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世界对他而言都变得格外寂静。
他反复翻看着手机里那个上了锁的备忘录,里面只有寥寥数语,和几张他与言叙为数不多的合照。
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树洞,藏着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悔恨与爱意:
【言叙,我后悔了。】
【言叙,我爱你。】
【言叙,生日快乐。】
【言叙,没有你的世界,一点也不好。】
【言叙,我好想你。】
【言叙,怎么办…我好像,已经不记得你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