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头脑昏沉间，剥骨挑肉般的剧烈痛楚席卷全身，他陷在淡红黏稠的水中，四肢麻木，浑身发冷，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就连睁开眼睛这样的动作也无比艰难。
谁在耳边大声呼喊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直到——
“邢溪！”
邢溪骤然惊醒。
眼前事物由模糊转向清晰，两道血糊糊的虚影急匆匆散开，一团丝线样的黑雾交错着悬浮缠附在他手臂上，只是当下他没有精力处理这奇异的一幕。
身下是雪白柔软的病床，眼前是不认识的人。
哦，从记忆中扒拉片刻，邢溪托着晕乎乎的脑袋，方才想起，这人是他家里还没出事前就搬走的邻居大哥周林辉，但他怎么在这里？
分隔十几年，他们现在应该算是陌生人了。
“我怎么在这里？”
周林辉气极反笑：
“我不在这儿，我不管你自杀的事，你现在就应该躺在棺材里。”
什么？
刚醒来还懵着的邢溪猝不及防被骂了一顿，下意识就要反驳：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自杀？”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为什么？”
眼前人个子高高，胖，短发凌乱，脸方而阔，此时瞳孔中布满熬出来的血丝，呼吸间带着烟味儿，像是好久没休息。
“你也说喜欢演戏，好不容易接到角色，在圈子里有点名气了，为什么要死？”
他更激动了，轻轻撂过来一个亮着屏的手机。
“你对得起她们吗？”
那是他的公共平台账号，ID的确还是邢溪，头像也是他自己，评论区流量大跌，数字将将破千，但每一个都很用心。
［好期待哥下一个角色，新剧什么时候能播啊？］
［给我孩子一份工作吧，永接网传饼。］
很可爱，之前他虽然是个顶流，但在平台上发布帖子后，不管内容是什么，转赞评想破百万怎么也得费一番功夫，粉丝要做数据，是会反复发一些无意义文字或正能量语录的，邢溪倒是很久没在自己的账号底下见到这些有趣的评论了。
但是，但是，他如今好歹是顶流啊，这个数据怎么和他当年刚出道，还是糊咖时比差不多。
啊？
热搜上逛了逛，也不见自己的讣告，被卷到车轮下的感觉还异常清晰，邢溪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活下来。
他好像，穿越了。
手机日历显示年份倒退了八年……窗外投进几束光斑，交叠重映在邢溪脸上，他略略垂敛眉目。
身体原主人容貌姓名和他上辈子一模一样，为什么不是回到过去？邢溪对自己的记忆很有自信，他确定在他原本的世界，这人早就搬走了，而自己是绝不会自杀的。
而如今，周林辉告诉他:
“我是你经纪人，怎么了？失血过多会导致失忆吗？”
……穿越也不给继承下新身体的记忆，他和原主大抵是平行世界同位体的关系，从周林辉搬没搬走开始，人生经历出现分岔。而邢溪自己对他有点印象，还是因为上辈子公司里的确有这么个人，远远碰过一回面，见面的时候想起来两人曾经是友邻，互相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
“脑袋真受伤了？”
周林辉霍然站起，就要去找医生，被邢溪揪着衣角拦下。
“我没事，我没事，快坐下来喝口水。”
周林辉一屁股坐下，应他的话拿起杯子喝水，一顿过后深呼吸:
“你没事就好，一会儿有牲畜要过来。”
这话说得真不客气，邢溪瞥向绕在腕子上的黑雾，听到周林辉的话，它贴着他手臂蹭了蹭，有点痒。
他颇为无奈:
“我才刚醒，好吧，见谁？”
“不是刚醒，你脱离生命危险，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已经两天，之前醒过一回，估计你不记得了。”
周林辉掰着手指和他算账，那天他上门去看最近状态不佳的邢溪，叫门不应，拿着钥匙进屋转了一圈不见人，最后闻着铁锈味儿，在浴室里找着他。
此后，邢溪抢救一天，ICU住了三天，他以为他从稍有意识到今天醒来是一瞬间的事，实际上已过了五天。周林辉死死捂着消息，网上不知道他自杀，险些逼死他的“罪魁祸首”却不可能不清楚。
不想退圈的话，这件事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哪怕只是处理下表面问题。
昨天就得知邢溪今儿个可能要醒，对方的经纪人压着他就要来，没管邢溪和周林辉愿不愿意。
从微聊上得知两人已经到楼下，周林辉终于不再有一搭没一搭地瞪他，卷卷被子，把邢溪裹进去，他气势汹汹地守在门口。
而被包进被窝的邢溪这边捂着手腕，那黑雾却不停躁动，如绳索般伸缩，逐渐拔长，直到在他眼前框起一个透明正方。
邢溪:？
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反而能抽调出额外的精力，来胡思乱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后知后觉:
他是不是见鬼了？
那会儿是没反应过来，现在是过了时间，邢溪实在怕不起来，他能觉察到这东西对他没有恶意，远不如等会儿要来的对家愁人。
熟悉的嗤笑伴着高跟鞋走动声响起，江凛还是和邢溪上辈子的记忆中一个模样，张扬俊朗的面貌比几年后青涩些，见到他就要用鼻腔出声的传统倒是从现在就开始了。
等他哼完，江凛的经纪人才抬手轻拍他后背，随即，她转过身来，目光在邢溪脸上梭巡。
半晌，她一弯眼睛，冲着周林辉:
“林辉，我带江凛来看看小邢，听你说他醒了。”
在周林辉眉毛竖起之前，又挨了一下的江凛扯扯嘴角:
“是，我知道我做错事了，来和邢溪道歉。”
“套什么近乎，有话快说。”
那边黑雾拔长组成的方框疯狂抖动几下，闪过一阵噼里啪啦的彩色特效，这么大的动静，门口几人浑然不觉，而邢溪像被按在水里一遭，头痛欲裂，喘不上气来，几近窒息。
在周林辉回头之前，那正方像是漫画中最常用的对话框，只是，它再次发生变动，一粒粒单字组成长句从中飘过，这个倒像是视频网站上的弹幕。
「天呢，江凛这个演技。」
「让开，都不许抢我鬼蜜老公！」
「溪宝今天好美，对面也是个人。」
邢溪又想在空气中发送问号了。
周林辉回头看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又给邢溪掖好被角，把他探出来的脑袋塞回去。
江凛的经纪人张兰果然是带出过几个影后的金牌，被这样刺也不恼，至少面上还平和，她说:
“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都怪这孩子年纪小，说话做事没个轻重，”张兰一顿，“其实小凛对之前的事也很抱歉，他就是抹不开面子。”
“……”
江凛把拆台的字眼咽了又咽，勉强也露出一个笑来，但这笑咬牙切齿，在张兰带着责备的催促下，他趁周林辉没反应过来，几步走到病床前。
手臂余存的丝线绷紧，邢溪觉出几分烫来，也不想再躲着，干脆掀开被子。
「江凛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干嘛？」
「本来就觉得自己没错，现在还要被压着道歉，还要邀请溪宝演他男二，给他气的。」
暂时忽略周林辉绞紧的眉头，邢溪歪头:
“你想和我说什么？”
病房中的气氛有片刻凝滞。
江凛俯视着静静倚在床头的邢溪，他脸色惨白，如今坐起来都费劲儿，除此之外几乎不像个病人，神情不带半点怨愤，或是委屈，更无审视，只有平静。
一片不把他放在心里的平和。
邢溪此时病中，那点憔悴却不影响他的神采照人，五官美艳至魔魅，轮廓并非刀削斧凿，是青年人的样子，漆发柔软，扑在颈后，落在颊侧，模样并不西化。他天然让人想到古典油画，却并不像画框里任何一张脸，只是足够浓墨重彩。
「哥哥，漂亮得我又死一回……」
几乎是瞬间，江凛升起古怪的念头，他就这样望着他，嗫嚅片刻，胸中就要腾起烈火，他想按原本计划的那样，说一句:真对不起，但——
但是，最终他不去看邢溪熠熠流光的眼睛，匆匆移开被灼伤的瞳孔，不顾张兰快陷进他皮肉的指甲，面无表情:
“我带人说几句话你就要死要活，趁早退圈吧，不然以后被观众骂了，你是不是还要投河？”
这句话猝不及防，惹怒了除邢溪在外的所有人。
黑雾嗡鸣:
「狗东西吃我一拳！」
「我，我就是因为这种人死的，好想穿过去揍他啊。」
“你胡说什么？你疯了？”
张兰立时大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周林辉也“嗵”地一声跳了起来，手指着两人:
“公司给我说，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就是这样解决的？好啊！赶紧滚，我明天就是辞职不干了你们也得给我滚！”
江凛充耳不闻他们的质问，定定站在邢溪跟前。
“我不会退圈。”
邢溪很有耐心，毕竟江凛今天这番话的攻击性，远不如上辈子两人私下碰面时说的那些。
“如果你今天已经没事了，就请离开吧。”
顶着周林辉凶神恶煞的表情，张兰讪讪，只叫他不要冲动，随后押着江凛，也不管他会不会摔倒，径直拖着人走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亲眼看着两人磕磕绊绊走远，周林辉才回过头。
“有一点……”，邢溪躺回病床，手背搭在额上，攥紧成拳。
「吊瓶药滴完，回血了！」
“药刚空的时候怎么不说？以后得请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你，我才能放心。”
又被训了一顿，邢溪趁着周林辉赶忙去护士站的间隙，展开刚刚被塞在他手里的纸条。
而匆忙塞给他纸条的虚影从床底爬上，又从床边爬下，钻进阴影处。
皱巴巴的白纸上头端端正正写着:
遗愿。
我的身体给你，你……
你要被注视，你要让这些人得到他们应得的，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