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钰的字,自小被夸有灵气,风流飘逸。只是他性子急,写起日常文书或草稿时,难免有些挥洒过度,略显潦草。
一日,他将一份匆忙写就的文书草稿递给江砚白,本想让他看看内容,江砚白接过,目光在纸上一扫,停留了片刻。
方嘉钰正等着他评价内容,却见江砚白抬起眼,看向他,语气是一贯的平淡,用词却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方修撰这笔字,笔走龙蛇,颇具狂草风范,”他先是看似夸赞,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然则,翰林院非兰亭雅集,文书归档,首要清晰工整。下官建议,探花郎或可稍敛‘仙气’,接些地气。”
笔走龙蛇?狂草风范?接点地气?!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脸颊瞬间涨红。这分明是在拐着弯说他字迹潦草、不合规矩!还说得这么……这么文雅又刻薄!
另一次,两人因一份史料记载的细节争执起来。方嘉钰其实心里有点发虚,知道自己可能记错了,但骄纵的性子让他不肯轻易认输,便开始东拉西扯,强词夺理。
江砚白安静地听他掰扯完,既不动怒,也不打断,直到方嘉钰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时,江砚白才微微颔首,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认真口吻,淡然总结道:
“方修撰此论,引据虽然牵强、推理尽管跳跃、结论颇为独特,逻辑链条之精妙,环环相扣又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在方嘉钰几乎要以为他是在真心夸赞时,缓缓补上最后一句,“足以著一部《方氏诡辩术》,必能于名家之外,另辟蹊径,开宗立派。”
《方氏诡辩术》?!开宗立派?!
方嘉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哪里是夸奖,这分明是把他刚才所有的胡搅蛮缠都钉在了“诡辩”的耻辱柱上,还顺手给他“封了个祖师爷”!
他指着江砚白,手指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翰林院里所有的人都叫进来,让他们好好看看,这个平日里道貌岸然、清冷端方的江状元,私底下是怎么用他那张冷脸和那张毒舌,杀人于无形的!
“江砚白!”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羞愤到极致的颤音,“你……你简直……两面三刀!”
江砚白面对他的指控,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仿佛不解其意,语气甚至带着点无辜:“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不知何处得罪了方修撰?”
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严谨学术交流的模样,更是让方嘉钰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方嘉钰算是彻底明白了,跟江砚白斗嘴,简直就是自取其辱。这家伙的脑子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构造!他那些引经据典、逻辑缜密的“毒舌”,比直接骂人狠上一万倍!
他气得拂袖而去,决定今天、明天、后天……至少三天都不要跟这个“伪君子”说话!
而在他身后,江砚白看着那抹气冲冲消失的月白身影,指尖轻轻敲了敲方才方嘉钰强词夺理时拍过的桌面,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如此种种,周而复始。
方嘉钰就像一个不服输的棋手,屡败屡战,绞尽脑汁地布下一个个自以为精妙的局。而江砚白,则永远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对手,看似被动接招,实则每一步都计算在心。
这日,方嘉钰又一次“挑衅”未果,气得他午休时一个人跑到翰林院后苑最僻静的角落生闷气。
他正对着假山运气,嘴里不住地低声抱怨:“……登徒子!就知道显摆!哼!”
忽地,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竹林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李修撰,不是我说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份誊录的卷宗可是急着要入库的,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墨点污渍,字迹歪斜,像什么样子!”
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说道,带着明显的刁难意味。
方嘉钰蹙眉,悄悄挪步,透过竹叶缝隙看去。只见竹林空地上,编修赵志刚正指着手中一卷文书,对着面前垂首站立的李修撰厉声斥责。
赵志刚出身不高,却最是会看人下菜碟,专挑李修撰这种家境贫寒、性子又软的同僚欺负。
旁边还站着两个平日里与赵志刚交好的低阶官员,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李修撰脸色涨红,讷讷道:“赵、赵编修,昨日是您急着要,下官熬了夜才……”
“熬夜就能做成这样?”赵志远打断他。
将文书几乎戳到李修撰脸上,“这就是你寒窗苦读练出来的字?我看连街边代写书信的都不如!重抄!今日下值前必须交给我!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李修撰身子一颤,眼中满是屈辱和无助,嘴唇嗫嚅着,却不敢反驳。
方嘉钰看着这一幕,心头那股因江砚白而起的邪火,仿佛瞬间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他平日里虽也觉得李修撰有些懦弱,但更看不惯赵志刚这等仗势欺人的小人行径!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袖,脸上挂起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骄纵表情,施施然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哟,这儿挺热闹啊?”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那几人一惊。
赵志刚等人见到是他,脸色微变。方嘉钰家世显赫,是翰林院里出了名不好惹的小公子。
赵志刚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方修撰,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督促一下李修撰的公务。”
“公务?”
方嘉钰踱步过去,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赵志刚手中那卷文书,又落在李修撰苍白羞愧的脸上,桃花眼微微一眯,“我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质疑李兄的字?”
他不等赵志刚回答,便伸手拿过那卷文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然后嗤笑一声:“我当是多大的纰漏,不过些许墨点,也值得赵编修如此大动肝火?”
他随手将文书塞回给李修撰,“李兄的字,端方严谨,我是知道的。比某些人的鬼画符,可是强多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赵志刚一眼,谁不知道赵志刚为了求快,日常草书跟符箓似的。
赵志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方修撰,您这话……”
“我怎么?”方嘉钰扬起下巴,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李兄好歹是两榜进士,正经的翰林院修撰,赵编修张口闭口斥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掌院学士呢!怎么,是觉得李兄没背景,好欺负?”
他这话直戳要害,赵志刚和他身边两人顿时语塞,脸色难看至极。
方嘉钰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再者说,催逼公务也得讲究个章程。昨日急要,今日又嫌抄得不好?赵编修若真这么急着要完美无瑕的文书,不如自己动手?或者……”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赵志刚身旁那两人,“让你这两位‘好友’帮帮忙?总不能可着李兄一个人折腾吧?”
那两人被方嘉钰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李修撰站在方嘉钰身后,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骄纵、此刻却为他挺身而出的同僚,眼圈微微发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涩。
赵志刚被方嘉钰连削带打,噎得说不出话,知道今日这亏是吃定了,再闹下去,方嘉钰这混不吝的性子,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他只得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方、方修撰言重了,是下官……下官心急了些。李修撰,你……你慢慢抄,明日给我也行。”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那两个跟班匆匆走了。
竹林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修撰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方嘉钰郑重一揖:“多谢方修撰出言相助!今日若非修撰,下官……下官真是……”
方嘉钰摆了摆手,浑不在意:“举手之劳罢了。这种人,你越软他越欺你。”他看看李修撰手中那卷文书,想了想,“这玩意儿真要重抄?”
李修撰苦笑着点头。
方嘉钰啧了一声,忽然道:“我那儿有新得的徽墨,细腻浓黑,不易晕染,待会儿让观墨给你送一锭过去。用好墨,字也精神些。”
李修撰闻言,更是感激涕零:“这如何使得……”
“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方嘉钰打断他,语气依旧带着点小少爷的不耐烦,但眼神却缓和了许多。
他解决了这桩“闲事”,觉得心头那口闷气散了不少,正准备转身离开。
却在不经意抬眼间,瞥见回廊的拐角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江砚白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方嘉钰心头猛地一跳,方才“仗义执言”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一种被抓包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地想瞪回去,却又觉得没什么底气,只好强装镇定地扭开头,对着李修撰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快步朝着与江砚白相反的方向离去,只是那脚步,比起平日,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