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尚沉浸在方嘉钰高中探花的喜庆余韵中,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服饰的太监便带着几名小黄门登门了。
“方探花,接旨意——”太监拉长了尖细的嗓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方嘉钰整理衣冠,规规矩矩地跪下,心中不免有几分期待。
琼林宴上陛下似乎颇为欣赏,这授官的恩赏,总该体面些吧?
然而,那太监宣读的旨意,让他心凉了半截。
皇帝虽有赏识,但按本朝惯例,新科进士一甲三人皆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职,乃是清贵之选,起点却不高。
方嘉钰被授予的,正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岁禄仅八十两,月俸五石米。
赐下的官邸位于城西,听着是个赏赐,实则只是朝廷分配给低级官员的标准配置,里面空空荡荡,家具器物一概需自行筹措。
方嘉钰捧着那轻飘飘的任职文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八十两?还不够他平日里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那官邸……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在那等“家徒四壁”的地方落脚。
传旨太监何等眼力,见方嘉钰脸色变幻,知其心思。他也不催促,只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呷着,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方尚书。
方尚书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堆起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约莫五十两的锦囊塞入太监袖中,“公公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那太监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这才真切了几分,微微颔首:“方尚书客气了。方探花年少有为,前程远大,这翰林院可是储相之地,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大器。”说完,便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待太监一走,方嘉钰立刻将那任职文书丢在桌上,俊脸垮了下来:“爹!这……这叫什么待遇?从六品!八十两!我不去了!”
他越想越气,忿忿道:“还不如我在家当个富贵闲人!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胡闹!”方尚书脸色一沉,呵斥道,“翰林清贵,乃天子近臣,是多少寒窗学子求都求不来的起点!你莫要仗着家世便眼高于顶!俸禄微薄又如何?我方家还缺你这点嚼用?你可知那江状元,寒门出身,如今怕是连这等官邸都需精心规划才能入住!”
他苦口婆心,又是分析翰林院的重要性,又是提醒他初入仕途需谨言慎行,莫要辜负圣恩。
方嘉钰被念叨得头疼,想到江砚白那张冷脸,更是憋闷,最终只能蔫头耷脑地满口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便是。”
话虽如此,第一日去翰林院应卯,方嘉钰仍是起晚了。或者说,他心底那点不情愿,让他刻意磨蹭到迟到。
等他施施然赶到翰林院,已是日上三竿。
负责考功的老翰林扶了扶眼镜,面色不豫地看着他:“方修撰,初来乍到,便迟了整整一刻钟。翰林院有翰林院的规矩,念你初犯,罚没本月一半月俸,以儆效尤。”
罚月俸?
方嘉钰差点气笑了。他那点本就微不足道、还不够买他腰间一块玉佩的俸禄,这就要被罚去一半?
他看着老翰林那张古板的脸,再看看周围一些同僚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眼神,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却又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只能硬生生憋回去,那张秾丽的脸蛋涨得通红,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下官……知错。”
这仕途开端,可谓是出师不利,憋屈至极。
方嘉钰憋着一肚子气,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
环顾四周,这翰林院值房倒是宽敞肃静,可空气中弥漫的陈年墨香和书卷陈旧气息,让他这习惯了馥郁暖香的人只觉得沉闷。
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便觉得口干舌燥。也是,早上起来便憋着气,又听了半天的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他下意识便想扬声唤人,猛地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府里。只得压着性子,朝门外候着的、自家带来的小厮观墨招了招手。
观墨蹑手蹑脚地进来,躬身听命。
“茶呢?”方嘉钰压低声音,语气不耐,“渴死了,去沏壶新茶来,要雨前龙井。”
观墨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凑得更近些,声音细若蚊蚋:“少爷,方才奴才去打听了,这翰林院里……规矩大着呢,喝水的事儿,也分三六九等。”
方嘉钰蹙起好看的眉头:“什么意思?”
观墨便将自己刚探听来的“翰林院饮水生态”一五一十道来:
“听那老吏说,掌院的学士大人,是正五品的大员,有自己单独的茶室,里头喝的可是宫中特供的六安瓜片!”
“再往下,那些个侍读、侍讲大人,是正六品,也算中坚,能享用公家提供的普通绿茶。”
“至于像少爷您这样的新科修撰、编修,都是从六品起步……得,得自个儿解决饮水。公家不管的。”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喝水还能喝出个等级森严来?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四下扫去。
果然,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正六品官袍的侍读,正慢条斯理地用公中的瓷杯品着绿茶。
而更多像他一样身着从六品或更低品级官袍的年轻官员,要么案头放着自带的茶杯,要么正起身去角落的茶炉边接热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斜对面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江砚白端坐如松,正垂眸看着手中卷宗。在他的案几一角,赫然放着一个灰扑扑、毫无纹饰的粗陶水壶,样式拙朴,与这翰林院的清贵、与他本人那冷峻的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居然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就用这么个破壶喝水?!
这哪里是什么清贵无匹的“储相之地”?分明是个连喝水都要看人下菜碟、锱铢必较的势利场!
他方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在家里,他喝的茶、用的水,哪一样不是精挑细选?便是出门赴宴,也从未为一口水发过愁。
一股强烈的憋闷和抗拒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起身,拂袖而去。
这劳什子的官,谁爱当谁当!他只想回他的方府,躺在他那铺着软绒垫子的贵妃榻上,喝他冰湃过的、用玉泉山水沏的香茗!
正当方嘉钰被那“饮水阶级”气得心口发闷,只想当个甩手掌柜时,一份差事落到了他头上——起草一份关于漕粮转运的文书。
这可算撞到了方小公子的“长处”上。他虽不耐俗务,但自幼饱读诗书,骈文律赋信手拈来。当下便将那点不快暂时抛诸脑后,铺开宣纸,磨墨挥毫。
他引经据典,从《禹贡》谈到《漕运通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更在文末附上一首精心雕琢的七言律诗,咏叹漕河风光与皇恩浩荡。
自觉文采斐然,远超那些枯燥的案牍文章,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文书呈交上去不久,便被发了回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附在一旁的素白笺纸。
方嘉钰起初不以为意,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展开。然而,目光落在笺纸上那几行铁画银钩、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朱笔批注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批注只有三点,言简意赅,却字字如刀:
一、 文中引用前朝漕粮数据,去岁因黄河改道已不适用。
二、 所提“增设漕卡”之议,恐会加剧底层胥吏盘剥,民怨累积,非善策。
三、 文末诗赋虽佳,于实务无益,建议删除。
落款处,是那个让他心头一刺的名字——江砚白。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直冲头顶!他竟敢!竟敢如此贬低他的心血!
方嘉钰捏着笺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桃花眼里燃着羞愤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几行朱字烧穿。
他下意识就想冲过去质问,想将这张破纸摔在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可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残存的理智拽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三点批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看去。
第一条,他引用的确实是旧籍中的数据,只图文章漂亮,却完全忽略了去岁黄河改道对漕运路线的巨大影响。若按此执行,岂非谬以千里?
第二条,他提出“增设漕卡”本是为了强调监管,经江砚白一点,才惊觉这看似合理的举措,在层层下行的吏治中,极可能变成胥吏敲诈勒索、盘剥百姓的新借口,最终激化矛盾。
第三条……更是直接撕开了他华美袍子下的“虚浮”。那首他颇为自得的诗,在关乎国计民生的漕运事务面前,确实只是无用的点缀,甚至显得不合时宜。
这三点批注,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指责,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洞察与事实。
每一条都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文章华而不实的要害上,将他那点倚仗家世与文采的优越感,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江砚白之间的差距,并非仅仅在于出身,更在于一种根植于现实、洞悉利弊的务实能力,一种真正的经世之才。
这种基于绝对实力的、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碾压”,比任何言语上的冲突或轻视,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印象深刻。
方嘉钰死死咬着下唇,将那纸批注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想回家……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疯狂叫嚣,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是气的,也是委屈的。
他颓然靠向椅背,只觉得这翰林院的第一天,竟是如此的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