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月紧锣密鼓的筹备,以沈青瓷主导修复成果为核心的《楮墨流光——馆藏书画修复成果特展》,终于在新落成的博物馆东翼展厅揭幕。
开幕当天,嘉宾云集,镁光灯闪烁。沈青瓷作为主角之一,穿着得体的职业装,站在馆长身旁,应对着各方祝贺与媒体的提问。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言辞谨慎得体,唯有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透露着背后付出的心血。
那幅元代道士图作为重点展品,被安置在独立展柜中,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打在画面上,清雅的水墨线条与淡淡的赭石色全然显露,超然之气扑面而来。旁边配有清洗前后的对比图,以及简短的修复过程说明,引来不少观众驻足惊叹。
沈青瓷在人群中周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入口处,心脏微微一紧。
江焰来了。
他依旧是人群中的焦点,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正与几位重要的赞助商和馆方高层寒暄。他谈笑自若,举止从容,似乎完全融入了这衣香鬓影的场合。
沈青瓷移开视线,继续与面前的学者交谈。她告诉自己,他来是理所应当,作为重要的合作方和支持者。
然而,当开幕式的喧嚣渐渐散去,嘉宾们开始自由观展时,她发现江焰脱离了那个应酬的圈子,独自一人,缓步穿行于各个展柜之间。
他没有来找她,甚至没有朝她所在的方向多看几眼。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那些展品,看着那些经由她的手,从破损晦暗重焕光彩的古老书画。
沈青瓷被几位资深记者缠住,详细讲解几件重要文物的修复难点和价值。她耐心解答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独自观展的身影。
他停在一幅清代仕女图前,那幅画曾因虫蛀而千疮百孔,如今仅在特定角度下,才能看到细密如星的补绢痕迹。他俯身,看得极其仔细。
他又走到一幅明代手札前,那是她花费大量时间,将数百片碎片一一拼合而成的。他隔着玻璃,目光久久流连于那些细小的接缝。
最后,他停在了那幅元代道士图前。
这一次,他站立的时间格外长。展厅柔和的顶光落在他肩头,将他深邃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朦胧。他静静地看着画中道士那双仿佛能洞穿世情的眼睛,看着那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笔触。
沈青瓷终于摆脱了记者,站在原地,隔着流动的人群,远远望着他。
那一刻,喧嚣的背景音仿佛骤然远去。她看到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隔空描摹了一下画中道士的衣袖线条,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虔诚的郑重。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没有言语,没有笑意。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深沉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有震撼,有了然,有反思,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沉重的……痛楚。
他读懂了。
读懂了这些展品背后,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技艺,更是时间、是耐心、是面对脆弱与残破时,那份近乎执拗的坚守。
而他,曾是她生命中,最先被放弃的、那份需要时间与耐心去守护的“脆弱”。
这一刻的静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沈青瓷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隔空描摹画作的手,轻轻攥住了。不疼,却带着一种酸胀的、令人鼻尖发涩的悸动。
他朝她极其轻微地颔首,像是致意,又像是某种无言的承诺。
随即,他转身,悄然融入了观展的人流,没有过来与她交谈,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静静地看这一场展览,读懂这一场由她书写的、无声的七年。
沈青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
展厅里人来人往,交谈声、赞叹声不绝于耳。可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停留在那幅道士图前时,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寂静的重量。
那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有些理解,无需宣之于口。
有些痕迹,一旦刻下,便再难抹去。
如同画上的修补,如同心底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