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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锋芒

作者:楠山有浪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谢知澜早已醒来,由碧珠服侍着梳洗。


    铜镜中,少女身着月白色绣淡紫色缠枝莲纹的襦裙,乌发绾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并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冷静,唇瓣也被特意点了些口脂,掩盖了病气,显出一种清冷疏离的美。


    “小姐,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碧珠一边为她整理裙摆,一边由衷地说道。


    谢知澜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妆奁底层那瓶凝露香上,眸色微深。昨夜,她让碧珠悄悄将那香收了起来,并未使用。


    “走吧,该去给父亲和母亲请安了。”她站起身,声音平稳无波。


    “母亲?”碧珠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小姐指的是柳姨娘。在正室夫人去世后,柳姨娘掌家,府中下人大多尊称一声“夫人”,但嫡出的小姐少爷们,按礼只应称“姨娘”。小姐往日虽与柳姨娘亲近,称呼上却也守着这微妙的界限,今日怎会……


    谢知澜没有解释,径直向外走去。碧珠连忙跟上,心中疑虑更甚。


    穿过抄手游廊,一路遇到些仆役丫鬟,皆恭敬行礼,口称“大小姐”。谢知澜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却将众人瞬间的神情举止尽收眼底。哪些是真心恭敬,哪些是表面敷衍,哪些眼神闪烁带着探究,她心中已有了初步的判断。


    来到正院“荣禧堂”外,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柳姨娘温婉的说话声和父亲谢垣低沉的回应。


    谢知澜在门口略站了站,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的恨意与冷厉尽数敛去,只余下属于十五岁少女的、恰到好处的病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这才示意丫鬟通报。


    “大小姐来了。”


    帘子被打起,谢知澜缓步而入。


    厅内,父亲谢垣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坐在主位上,眉头微蹙,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柳姨娘穿着一身藕荷色锦缎褙子,站在他身侧,正温柔地为他整理衣襟,一副贤良淑德的做派。谢清漪则乖巧地坐在下首,见到她进来,立刻起身,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


    “女儿给父亲请安,给柳姨娘请安。”谢知澜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带着几分虚弱。


    谢垣抬起头,看到长女苍白的小脸,想起她前日落水受惊,神色缓和了些:“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不多休息?晨省之事,暂且免了也无妨。”


    柳姨娘也连忙接口,语气满是心疼:“是啊澜儿,你这才刚醒,合该好生将养着。若是累着了,姨娘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她走上前,想要拉住谢知澜的手,却被谢知澜不着痕迹地避开。


    “劳父亲、姨娘挂心。女儿躺了两日,觉得身上好些了,想来给父亲请安,也让父亲安心。”谢知澜垂眸,语气柔顺。


    谢垣点了点头,对这个嫡女,他向来是疼爱的,只是平日公务繁忙,加之柳姨娘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对女儿的关心便大多流于表面。此刻见她如此懂事,心中也有一丝慰藉。


    “既来了,就坐下说话吧。”谢垣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谢父亲。”谢知澜依言坐下,与谢清漪相对。


    谢清漪立刻柔声问道:“姐姐,你可大好了?昨日我去看你,见你精神不济,心中担忧得很,一夜都未曾睡安稳。”她说着,还适时地掩口打了个小哈欠,眼下的确有些青影。


    若是前世,谢知澜必定感动不已,反过来安慰她。


    此刻,谢知澜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有劳妹妹记挂,我已无大碍。倒是妹妹,既担忧得睡不安稳,今日合该多睡会儿,不必急着来请安。”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谢清漪准备好的满腔关切话语噎在了喉咙里,脸上那完美的担忧表情也僵了僵。


    柳姨娘见状,忙打圆场,笑着对谢垣道:“老爷您看,她们姐妹感情多好,互相惦记着。真是让妾身欣慰。”


    谢垣颔首,目光又落回手中的茶盏上,显然心思并不在后宅女眷的言语机锋上。


    谢知澜捕捉到父亲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心知时机已到。她轻轻蹙起眉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许是昨日睡得多,夜里反倒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扰得心神不宁。”


    谢垣闻言,随口问道:“哦?做了什么梦?”


    柳姨娘和谢清漪也看向她。


    谢知澜露出些许困扰的神情,声音轻缓,带着梦呓般的飘忽:“女儿梦见……梦见好多船,挤在一条浑浊的大河里,动弹不得。岸上好多人在争吵,好像是为了……为了什么‘损耗’?数字乱糟糟的……后来,好像还有人抱着账本在哭,说……说‘不清不楚,是要掉脑袋的’……女儿被惊醒,心口现在还怦怦跳呢。”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内容零碎,完全符合一个被噩梦困扰的深闺少女的形象。


    然而,听在谢垣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船!浑浊的河!损耗!账本不清不楚!掉脑袋!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精准地击中了他此刻正在烦忧的核心——漕运改革案中的关键难点,漕粮运输过程中的“损耗”核定问题!此事牵扯极广,账目混乱,各方势力博弈,一个处理不当,确实可能引火烧身!他近日正是在为此事焦头烂额,连在书房与幕僚商议都极为隐秘,澜儿一个深闺女儿,绝无可能知晓!


    难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冥冥中有什么警示?


    谢垣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谢知澜,带着审视与惊疑:“你……你还梦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促和严厉。


    柳姨娘和谢清漪都吓了一跳,不明白老爷为何突然对女儿的一个梦如此在意。


    谢知澜似乎被父亲严厉的目光吓到,瑟缩了一下,眼中泛起一丝水光,怯生生地道:“女儿……女儿记不清了,只觉得乱得很,心里害怕……”她适时地表现出符合年龄的惶恐,将那份超乎年龄的敏锐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谢垣紧紧盯着她,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确实是一副被噩梦惊扰后心有余悸的模样,心中的惊疑才稍稍压下,但那个梦带来的警示,却如同种子般落入了心田。


    他缓和了语气,安抚道:“不过是个梦罢了,不必害怕。今日请了太医再来给你瞧瞧,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谢父亲。”谢知澜低眉顺眼地应道。


    柳姨娘虽然不明就里,但敏锐地察觉到谢垣情绪的变化,连忙笑着岔开话题:“是啊澜儿,梦都是反的。定是你落水受了惊吓,姨娘那里有上好的安神香,回头让清漪给你送些过去。”


    “不必劳烦妹妹了。”谢知澜抬眼看向柳姨娘,目光清凌凌的,“碧珠已经帮我备了些清淡的百合香,我用着挺好。姨娘的东西,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这话听起来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


    柳姨娘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谢清漪更是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谢知澜今日是怎么了?句句话都带着软钉子!


    谢垣此刻心思已不在她们身上,他挥了挥手:“好了,既然安也请了,澜儿身子不适,就回去好生歇着吧。清漪也去吧。”


    “是,父亲/老爷。”两人起身行礼。


    谢知澜转身离去,姿态依旧柔弱,但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凝重的神色和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知道,她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


    离开荣禧堂,谢清漪快步跟上谢知澜,试图挽住她的手臂,语气带着委屈:“姐姐,你今日是不是生妹妹的气了?为何对我和姨娘如此冷淡?”


    谢知澜停下脚步,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妹妹多心了。我只是病体未愈,精神不济,怕过了病气给妹妹。妹妹还是离我远些好。”


    说完,不再看她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扶着碧珠的手,径直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谢清漪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她们的掌控。


    回到“澜意阁”,谢知澜屏退了其他小丫鬟,只留下碧珠。


    “小姐,您刚才在老爷面前……”碧珠心有余悸,她虽不懂朝政,但也看出老爷因为小姐的“梦”而神色大变。


    “无妨。”谢知澜在窗边的榻上坐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碧珠,我交给你一件事去办。”


    “小姐吩咐。”


    “我们院子里,有个叫小杏的三等丫鬟,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你可知道?”谢知澜问道。前世,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杏,后来被柳姨娘收买,在她饮食中做了手脚,虽未致命,却也让她病了一场,错过了宫中一次重要的赏花宴。


    碧珠想了想,点头:“知道,那丫头看着挺老实的。”


    “老实?”谢知澜冷笑一声,“你今日找个由头,仔细查查她的住处。我前日丢了一支不起眼的银簪子,怀疑是她手脚不干净。”


    碧珠一愣,小姐何时丢过银簪?但她见谢知澜神色笃定,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碧珠脸色发白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小姐……您真是神了!”碧珠将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几件不属于三等丫鬟该有的银首饰,还有一小锭银子,以及……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做工精致,绝非小杏自己能有的东西。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谢知澜目光落在那个香囊上,并蒂莲……谢清漪最喜欢的花样。


    “就……就在她床铺底下的砖缝里。”碧珠声音发颤,“小姐,那银簪子没找到,但这些……”


    “无妨。”谢知澜拿起那个香囊,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去,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叫到院子里来。”


    澜意阁所有的丫鬟婆子很快被召集到庭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谢知澜坐在廊下的玫瑰椅上,碧珠侍立一旁,脸色严肃。小杏被两个粗使婆子押着,跪在院子中央,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小姐,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小杏涕泪横流地喊冤。


    谢知澜没有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院中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前日落水受惊,需静养。但这澜意阁,似乎有些人,心思活络得很,觉得主子病着,便可浑水摸鱼,甚至吃里扒外。”


    她的话音刚落,院中不少人神色都微妙地变了变。


    “小杏,”谢知澜终于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人,“你入府不过一年,月钱几何?”


    “回……回小姐,每月五百钱……”小杏颤抖着回答。


    “五百钱。”谢知澜重复了一遍,拿起碧珠托盘里的那锭银子,“那你这二两的银子,是从何而来?还有这些银首饰,这个香囊?”她将香囊拎起,那精致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院中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二两银子,几乎是小杏四个月的月钱!那香囊,一看就价值不菲!


    “奴婢……奴婢是捡的!对,是捡的!”小杏慌乱地辩解。


    “捡的?”谢知澜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不带丝毫温度,“在何处捡的?何时捡的?可有人证?碧珠,去拿府中的记档来,查查近日可有哪位主子丢了这些东西!”


    小杏顿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谢知澜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众人,语气陡然转厉:“我谢知澜这澜意阁,容不得背主忘恩、手脚不干净之人!今日小杏之事,便是榜样!碧珠,”


    “奴婢在。”


    “传我的话,小杏偷盗主家财物,证据确凿,立刻捆了,交给管家,按府规发卖出去!若有谁敢求情,同罪论处!”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碧珠大声应道,立刻指挥婆子将瘫软的小杏拖了下去。


    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她们从未见过大小姐如此雷厉风行、手段狠厉的一面。往日的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但性子温和,甚至有些绵软,何曾有过这般气势?


    谢知澜站起身,走到台阶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将她们的惊惧、惶恐、敬畏尽收眼底。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以往如何,我可以不计较。”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压力,“但从今往后,在这澜意阁当差,需得记住四个字——忠心、本分。做得好,我自有赏赐;若有人阳奉阴违,吃里扒外……”


    她没有说完,但那双冰冷剔透的眸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奴婢/奴才谨记大小姐教诲!”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声音带着颤音。


    谢知澜微微颔首:“都散了吧,各司其职。”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退下,行事动作都比往日谨慎小心了数倍。


    碧珠看着自家小姐挺直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震撼与一丝莫名的激动。小姐……真的不一样了!


    谢知澜转身回到屋内,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吐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一番发作,对她初愈的身体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但这第一步,必须走得又快又狠。


    敲山震虎,整顿内务。父亲心中已埋下疑窦,身边潜在的钉子也已拔除一颗。


    锋芒已露,棋局……正式开始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依旧战战兢兢、小心做事的仆役身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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