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官道上的队伍正踏着泥泞渐近,而将军府内的漱玉院已燃起融融暖意。
队伍终于抵达将军府,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太子殿下、二公子、先生”守府的偏将迎上来,目光在担架上的少年身上顿了顿
——粗布衣襟上暗紫色的血痂混合着泥点,在暮色里像块洗不净的污渍。担架边缘甚至还挂着半片草屑,随着抬轿的颠簸簌簌掉落。
“将军已在正厅备下热水,让各位先休整。”
盛暄随手挥开偏将递来的披风,视线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从少年身上弹开,仿佛多看一秒那狼狈都会污了他的眼。
车帘被风吹开的瞬间,他不仅瞥见少年苍白脸上糊着的泥血混合物,更被一股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汗臭味混杂的酸腐气呛得喉头发紧。
那右眼的绷带虽新,却掩不住领口翻出的脏污,几缕湿发黏在脖颈,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泥浆,整个人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惹人生厌又莫名刺眼。
“知道了。”盛暄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舌尖抵着后槽牙发出“啧”的一声。
他想起兄长特意交代让这“泥猴子”住漱玉院——那可是他平日里连靴子都不让沾泥的地方!此刻仿佛已看到少年把泥水蹭满暖玉砌成的温泉池,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猛地跺一脚,溅起的泥点差点甩到偏将衣摆:“看什么看?还不快让人把这……”他硬生生把“碍眼的玩意儿”咽回去,改了口,“把伤员抬去漱玉院!”
话音刚落,苏衍抱着药箱从马车里钻出来,闻言立刻横眉立目:“二公子说话客气些!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浑身是伤哪顾得上干净?”
苏衍袖口还沾着换药时蹭的血渍,此刻却像护崽的鹰隼般挡在担架前。
盛暄被噎得脸色铁青,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微跳,骨节泛白,正要发作,却听身侧传来萧祈昀清润的声音:“二公子”十四岁的少年太子走上前,衣角还沾着路上的泥痕,却无碍他眉宇间的沉稳。
他先对苏衍颔首示意,这才转向盛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苏先生一路奔波救治,已是辛苦。这位小公子又是因救人身受重伤,确需静养。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善待。况且将军特意吩咐,也是怕慢待了贵客呀”。
盛暄张了张嘴,看着萧祈昀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他此刻暴躁倒影的眼睛,又想起兄长驿报里“上宾”二字,满腔怒火泄了气。
“哼,算他运气好!”盛暄夸张地捏着鼻子,连退三步,“赶紧抬进去!”说罢转身就走,银甲披风带着一股蛮力扫过故意重重扫过担架。
他没回头,只对亲卫低吼:“还不赶紧去给本公子找间离那药罐子远点的客房!!”
偏将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苏衍怀里的药箱,无奈地对抬担架的仆役使了个眼色:“轻点抬,绕开二公子常走的回廊……”
暮色里,盛暄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格外响亮,每一步都像在发泄对那滩“麻烦精”的嫌恶——他倒要看看,这个浑身脏臭、来历不明的小子,到底凭什么占了他的漱玉院。
“愣着做什么?”顾凛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将苏衍的药箱扛在肩上,玄色劲装被雨水浸得深了几个色号,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步履沉稳地朝院落走去。
漱玉院果然暖意融融。
当亲卫们将担架抬进内室时,苏衍几乎是小跑着跟进去,指挥着侍女铺床、换水、备药,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水要温热,不能烫着也不能凉了!药膏先温在热水里,等会儿换药……”
盛暄抱臂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屋内忙乱的景象,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从未见过自己的院子如此“热闹”——侍从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转身要走,却被顾凛昭叫住。
“等等,”顾凛昭递过个油纸包,“苏衍让把这个给你,说是……谢你腾地方。”
盛暄挑眉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几块糖渍梅子。他皱了皱眉,嫌恶地撇了撇嘴,指尖拈起一颗仿佛拈着什么脏东西,正要扔掉,却听见内室传来苏衍的声音:“煎好的药呢!快点端过来。”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门缝望去。
苏衍坐在床榻前,半弯着腰,用小银勺一点点喂着少年喝药,动作轻柔。
少年仍旧双眼紧闭,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苏衍边用帕子轻拭少年嘴角的药渍,边低声安抚:“我们到地方了,安全了。”
那声音里的温柔,让盛暄觉得格外刺耳。
“啧。”他低声骂了句,却将那颗梅子丢回纸包,攥紧,转身大步走出漱玉院,糖渍梅子的甜味透过纸层渗出来,黏在指尖,像甩不掉的麻烦。
用过晚膳后,将军府的回廊在月色下投下斑驳树影。
萧祈昀换上绣着四爪蟒纹的常服,手里捧着块刚让厨房煨好的暖手炉,轻叩漱玉院的房门。
屋内药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苏衍正坐在灯下端详少年后颈那处形状奇特的淡紫色疤痕,顾凛昭则在一旁分拣草药,铜盆里的清水映着两人的眉眼。
“太子殿下。”顾凛昭率先抬头,起身行礼时带起一阵药香。
苏衍这才从案几前抬起头,眼底虽有红血丝,语气却缓和了些:“殿下怎么还没歇?”
“来看看苏泽兰怎么样了。”萧祈昀走近软榻,目光在少年苍白脆弱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后颈的疤痕上,眸色深了深。
他将暖手炉小心放在少年身侧,暖手炉的热气驱散了少年周遭的药味。他见少年呼吸比白日平稳些,蜷曲的右腿已被妥当固定,这才放下心来。
“先生辛苦了,若非你们……”
“殿下言重了。”苏衍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边缘的铜扣,“救人是我的本分,他又是我徒弟”
顾凛昭却忽然开口:“若不是殿下肯让出马车,一路颠簸,他腿骨恐怕错位更严重。”
说罢,与苏衍交换了个眼神,后者虽没说话,却对着萧祈昀微微颔首——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直白的道谢。
与此同时,前院客房内的盛暄正烦躁地解着银甲。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桌上的油纸包上,糖渍梅子的甜腻气味若有若无。
他想起白天少年糊满泥血的脸,又想起苏衍护崽般的眼神和萧祈昀那句“于情于理都该善待”,心里像被塞进团带刺的藤蔓,扎得他坐立不安。
他低声咒骂着,却忍不住走到窗边,隔着重重院落望向漱玉院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像一根扎在他心上的针……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念头抛开。可刚躺到床上,窗外就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盛暄瞬间翻身坐起,右手已按在枕边冰冷坚硬的佩剑上,却听见顾凛昭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二公子睡了吗?苏衍让我送点安神汤来。”
盛暄松了口气,又觉得莫名烦躁。
他拉开房门,见顾凛昭端着个白瓷碗,碗里的汤还冒着热气。
“他自己怎么不来?”盛暄挑眉,视线锐利地落在顾凛昭的脸上。
“他说……”顾凛昭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说二公子今日奔波,恐难安睡。”
他将汤碗递过去,目光坦然,“这汤里加了助眠的。”
盛暄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想起白天自己对少年的嫌弃,对苏衍的无礼,此刻却喝着他们送来的安神汤,那暖意像在嘲笑他的别扭。
“白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我白天就是……”
“二公子不必介怀。”顾凛昭打断他,语气平静,“苏衍知道你是心直口快。”
他说罢,转身欲走,却听见盛暄在身后闷闷地、声音低了几度问:“那...... 那他怎么样了?”
顾凛昭脚步一顿,回头时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高热退了些,腿骨暂时固定住了。苏衍说,只要熬过今晚,就没大碍。”
他看着盛暄下意识攥紧汤碗、指节用力的手,又补充道,“多谢二公子了。”
“谁担心他了!”盛暄立刻反驳,声音却比平日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合欢花的清甜混着当归的微苦在舌尖蔓延开,“我只是……只是怕他死在我院子里,脏了我的地!”
顾凛昭没再说话,只对着他拱了拱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盛暄站在门口,看着手里的安神汤,又望向漱玉院的方向——那里的灯终于熄了。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框,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却吹不散心里那点像被野猫爪子挠过似的、又痒又烦的别扭。
也许,这泥猴子命硬得很,真能熬过今晚吧。他想着,把剩下的安神汤一饮而尽,瓷碗的余温从指尖蔓延至心底,竟真的驱散了几分盘踞的烦躁,只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的怪异感。
其实已经存了很多稿了,但是第一次发,不是很熟练,也不知道一次要发多少。[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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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