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因不归来
启元七年,朝阳登基后的第七年,成安国大军压境犯我姜国,静安侯周云誓死捍卫青州。巾帼不让须眉,周云的骁勇简直惊乎骇俗,每每交手,她总能攻其不备。敌将被打得屡屡呆若木鸡,战后推演复盘,各张表情几乎神统一,不期然而然。
后来,青州得守,中州来信,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件事居然发生了。“尔且敢?我杀了他。”她护住了身后的国民,却未护住自己的公主。
“周云,你冷静。”我死死抱住她,她的悲痛宛如当年,我不能为之事亦是她不能为。
我,周云,是一个誓要与男子争天下的女人。父母无法理解我的志向,世人无法认同我的特别,做为一个异类,我总是不被允许的,久而久之,恶名传街走巷的周家嫡女成为了那些为闺训拘谨的女孩子不敢与结交的反例。唯有朝阳,她来了青州,在我心里燃起一轮太阳。朝阳是我的第一个闺房密友,是我隐秘话语的定心丸,因为叛逆如男儿,所以没有女孩子愿意和我聊天,更别提什么闺阁密语,直到朝阳来到这里弥补了我的缺憾。“朝阳独行至此,周云特立至今,我们都不要改变,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同朝阳互换手帕,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在青州长大成人。还有闻阔,他偶尔也会来青州短住,或与长辈同行,或者一个人呼朋唤友。在芳草萋萋碧连天的原野上,我们仨个竞马飞骋,醉眠春山。到了有风的日子我们还会一起放风筝,朝阳她自幼喜欢放风筝,而我的爱好是帮她捡风筝,至于闻阔他只关心自己的风筝是不是飞得最高最久的那只。
思及旧事,周云的脑袋里又浮现出朝阳被接回皇室的那日,我曾对她许诺,作为将军要永远为她守护疆土,守护我们的家。“我守住了,我守住了,千刃万甲没能阻我,我真的做到了,可为什么朝阳……我不信,我要去见她,中州,中州。”
“周云。”又是一声理智的呼喊。
思绪回拢,我想起了今日是成安退兵、青州解困的大喜之日,更让我雀跃的中州来了一封信。我本来很开心的,有生之年最开心的一天,如果这是一本故事,那么此刻便是飞流直上三千尺,我入青云挽朝阳的**。当闻阔一字一句念完那封信,我所有的快乐碎若星辰坠如地,一滴一滴,三千尺飞作三千刀活剐心口,悲痛欲绝。朝阳,我不信,我不信你死了。闻阔居然敢拿你的性命与我玩笑,他真欠揍!受收拾的皮子他怎么能说你被自己的皇妃毒杀,中州易主,而我傻乎乎为谋逆者守了江山。笑话。
“周云。”理智被扒一侧,冲动出了营帐。
“青州军听令,”她的怒火显然压不住了。除了剑指中州,为朝阳之死复仇,别无他法。
没有办法,复仇曾经他也以为只有手刃敌仇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时过境迁,等待除了是一把煎熬的刀,它还是一条平静的镣铐,在漫长的岁月里你接受了失去同时再度拥有其他,你既活了下来自有活下来的路要走,一旦你继续走下去就会发现当年的愤恨冲头并不是一条好路,所以,即便好友怨怼闻阔必须做那个清醒的镣铐:“周云,难道你非要静安候府步我顺承王府的后尘?难道你忍心拉着整个青州军为你一己之私赴死?”
“姜国上下皆知你视朝阳为珍宝,这等情深意重,长伴君侧的那位皇妃他难道不做打算?他既敢弑君那必然留有后手,此刻的你为他人明子,中州是诛杀你的棋局,而那些怕正待着青州守军随你入局呢。”
朝阳死了,我心神大乱,哪里还有一州守将的纵横谋略,而闻阔眼下尚能讲出一套逻辑为我剖析利害,究竟该夸自己有个好副将,还是骂他这个人没有心。也对,新皇登基时他说过的,他竟有些恨朝阳:“闻阔,你心中对朝阳有恨,有怨气,你可以不去,这仇我自己去报。”
闻阔一愣,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的怒火与哀怨,平静的陈述:“周云,朝阳她也是我的朋友。我想要报这笔血仇的心,不比你假。可是我不能,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因为一念之起的战火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一人激愤的代价不是你我可以承担的,剑指中州的因果我不敢背,可那也是你背负不起的后局。”
“杀一人有多少容易,你我皆知,这些年我们的兵甲上沾染的血又何曾少过呢?可是想想,我们拔剑杀人是一时激愤吗,还是要挑起涛涛战火?都不是,将士之杀在于止戈。今日你就算杀得了皇妃,又待如何,你可有他的手段迅速平定中州大局?你没有这等才能,即便硬着头皮坐上那个位子,你也操纵不了这把棋,依旧是他人的明子。”
“或许铁血手腕能强力震压动荡不安的局势,但你不是高宗更做不了那样的人,除非舍弃本心忘乎本我,否则你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还是说,你要奉何人为主?你要选择谁做新的君主,可你又选不出,因为你根本没有这样的眼光。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为人臣子之道,是执刃将帅之道,是选兵治兵之道,这些道理帮助我们成为一个合适的领军者,而非治国者。”
“如果这些你统统不想便要杀进去,你便是这个国家的匹夫之祸,你的杀不单单杀了一个人的轻快,而是残暴万民安泰的不世之罪。届时,国将不国,青州无军,成安国狼子野心必将卷土重来,那个时候你我脚下的土地于他们便是探囊取物,你曾誓死守卫的万家灯火终将为你冲动而覆灭,如此这般,你可无畏吗?你看着营帐的士兵们,问自己的心,可对得起他们和周家世代英灵?战旗下你受封接过周家世代之责,你领着青州军对着旗帜发誓死生护国的时候,他们也将自己的信任、忠诚、生命一一系于你身,而如今你要打个除逆党的名号,带着这些人背井离乡地杀进中州城,你考虑过他们吗?再等到故里丢失、乡亲不在的那天,你又将誓死追随你的他们置于何地?你做祸国之将,他们便是乱世之军,这两个骂名你想好听哪一个了吗?”
“还有朝阳,你莫不是忘记朝阳的陵墓尚建在青州,你这般火急火燎地闹一通是要她死后不得安宁,应了昔日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吗?天下龙脉不多但也是有的选,朝阳偏将地宫选址设于苦寒的青州,其心意最清楚不过:姜国之大,唯有这块白骨扎堆的疆域,给予过她家的温暖。昔日女帝执拗,硬是在这不详之地建设陵墓,那时多少人议论陛下违背天理不得善终,你忘记了吗?”
“没有。”朝阳,你七年的兢兢业业于他们这般不值一提,你生前他们算计你而你与之周旋,你死后他们仍旧用你做棋子来谋算,仿佛你的死轻飘飘得不及一片云彩,而把你的生命视作泰山之重的我也是他们的棋子。朝阳,我不甘,但我怎舍得害你魂无归处呢!
闻阔自大帐走出,帐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如同雷电刺痛苍穹,天地悲怆。
马大哈关切道:“闻副将,将军她…”
“各司其职。”军营里独有的角声呜呜咽咽,同将军断断续续的泪水恰好连贯,低迷的云一团团黑,死气沉沉压着白的青州。好大一场雪,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