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祭》 第1章 少年无愁绪 “闻阔。” 寂寂芳华,绿水青山,恍惚间老丈又听见了五十四年前的故事—— 遥望东南枝,杏花有游丝,游丝长,游丝细,天悠悠我心亦悠悠,莺儿飞,草儿长,谁家顽童结伴骋? 青州西北城,玉叶挽朝阳,朝阳短,朝阳浓,山重重我心亦重重,燕儿来,蝶儿萦,何处风筝吹断肠? 故人归兮故人归,我问故人归不归? 故人归兮故人归,故人谓我何处归? (一)少年无愁绪 关于这桩旧事,从始至终,我只作为旁观者。 我曾经有两位旧相识。其一,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前青州守将,静安候周云;另一个,反而过眼云烟的姜国女皇,哀帝朝阳。 云者平淡,周云却火爆如鞭炮,一点炸一串;日者热烈,朝阳却娴静若潭水,深浅不可名——也许人越期许什么越不能成事,我的这两位故友都没有遂了父母的心愿,各自长成与姓名截然相反的性格。她们的性格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相遇在名为挚友的节点。 姜国有四大家族,北顺承,南逍遥,西静安,东文宣,这里面除了昭阳的母家文宣王一脉乃文臣之相的后裔,其余三家皆是世代驻于守地的武将王候,比如我,北地顺承王世子闻阔,比如周云,西境静安候府嫡女。 顺承王府与静安候府交好,累于祖辈的好,就像从前的姜国。很久很久以前,姜国还不是如今的冷漠,在过去,这个国家经历过君臣无疑将相执手的盛况,可是日月衔于箭首光阴追而无返,这一去从守望相助到分崩离析只需要一个人的距离,高宗。 杀伐无度的高宗,他武断而果决,他斩断盛世之团结却记史册一笔功绩,他认为姜国再无重臣的局面得益于自己,应该被万民歌颂。可是这位闭目塞听的君主,他既看不见民间疾苦也听不清载道哀怨,他剑戟森森害了我们所有人。 周云,我承认上一段内容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是没有办法,我恨他,自然做不出平心静气地客观评价。对于一个抄家灭族的君主,为臣民我心无尊敬;对于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为子侄我视若牛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下这泼天大仇,与过往释怀。即便曾经很美好、很快乐,很是无忧无虑…… 我同周云的相识是在我的少年时期,但我们的缘分更早便开始了。我母亲说那时候她怀胎五月,周云的母亲也被诊出喜脉,两家长辈惊喜之下顺势指腹为婚。是的,娃娃亲。然而少年不识愁滋味,因为无知我搞砸了这门亲事,后来,我时常想:如果那时我孝顺些,早早娶了周云,也许高宗会因忌惮而藏锋于鞘,也许我闻氏一族可延续祖辈荣耀,也许静安候府便不会落得断子绝孙的破落门户。可周云阿,人生没有如果没有也许,我更知道以你的心性绝不会嫁给我,一个并非真心实意爱你的夫君,所以,哪怕我不棒打自己的鸳鸯,你照旧能闹个鸡犬不宁,凭本事搅黄这门父母之命的口头亲事。 你我年幼时可凑不出一个安守本分。二十岁之前战绩可查,随便拿出一件来,便叫母亲顿足捶胸、父亲提刀奔走,闻氏和周氏的祖宗祠堂不知被你我惊扰了多少回。在那段少年无愁绪的日子,滨州无人不知我混世魔王的名号,青州没有哪家人户不晓得周云这位刁蛮大小姐。 哦,对了,与我滨州相较,还是你那边百姓更添苦闷,毕竟他们避之不及的瘟神可有两尊。另一个便是朝阳,周大小姐的小跟班,那个从东边飘来的单簿得如纸鸢的弃后公主,那个在西境被你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蒙尘明珠。你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她,你知道她有多么好并小心翼翼拭去落在上面的灰尘,让这轮太阳一点点在青州升了起来。 人人知她是你的禁忌,正因为人尽皆知,我也借这软肋搅了闻氏与周氏的联姻。来青州前我就打听好了,朝阳命苦,虽有尊位实则爹不疼娘不在,性子温婉,也可以说作祛懦,属实与你大相径庭。“周云,珍惜她??怎么会,这听起来就是个锯嘴葫芦,周云能服?”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周云为什么有朝阳这个朋友,只当她是一朵逐水落花,随手逗弄。 彼时闻氏蒙受帝恩圣眷正浓,反观朝阳却是个里子面子俱无的乞丐公主,即便我有意冒犯也无甚影响。于是初次见面,本世子故作浪荡子,假装瞧上了朝阳而言语调戏,待周云得知此事,我们当着两家长辈打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架,我断了左腿卧床半年,而你也被关进了军营历练。我和你闹成这样,婚事肯定不了了之。八字合不合没算,但闻周两家长辈看出这两个孩子的脾气是真不合:算了吧,再凑怕要出人命了。 幸而,这门亲结不成了,要不小爷这顿教训白挨了—— 朝阳,向来是你的珍宝。 第2章 弃妇离桑城 (二)弃妇离桑城 提及朝阳,不得不说一说上一辈人的恩怨。 朝阳的母亲,先皇后同样出身四大家族,正是东文宣一脉。先皇后上面三位兄长一个姐姐,作为文宣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可谓是集全家宠爱于一身。蜜罐里浇筑的孩子总是底气十足,是矣,虽然没有出自簪缨世家但也养成了豪爽的性情,她敢爱敢恨,敢不惧世俗的目光去追求心上人。文宣王爱女在她十七岁那年偶遇了高宗,抛往树冠最高处的红色丝带落在他的肩上,她许在月老像前的愿应在玉面公子的眉眼间,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她对他是一见钟情,而后是天雷勾地火的单相思,她爱慕这位天之骄子,亦痴情的、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方向。 她打听到自己在月老庙遇见的那个男子,正是与自己有婚约的太子殿下,听说殿下因触龙颜而被赶到这儿任个小吏。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被贬,但她坚信这只是心上人的一时之困,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她愿意倾尽所有铺作龙爪下腾飞的云阶,她觉得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值得苦尽甘来。 她不知道太子正是因为与她的婚约而触怒龙颜,她不知道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陛下强牵缘分,她更不知道自己广告天下的单相思会成为催人命的屠刀。太子与中州名妓私定终身,甘愿被贬离桑也不愿辜负这段情,他本欲用前程对赌父亲的慈悲,可是他忘记了那个人更是帝王。虎毒不食子,食红颜枯骨,心的死亡让他明白了没有权势的斗争像雏鸟用软喙去啄成鸟的羽翼,无用且幼稚。 倒头来还不是要娶那个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痛失所爱的太子苦情了些许时日,终顺从地娶了文宣王之女。新郎用称杆挑去红盖头如同剪烂遮住新娘双目的丝带,先皇后终于明晓了此前看不清的前情而自觉亏欠,又不得不傻傻的捧着一颗真心弥补。反倒是太子死后新生,过往云烟真就忘记了,成婚后他待她那般好,事事依她,关怀备至,满足了天下女子对夫君的所有幻想,他用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继续浇灌滋养着这个蜜罐里的孩子。不过三年,先皇后有了身孕,也在这一年,她成为了一个笑话——离桑弃后,她的母族为她的爱情和那个死去的名妓陪葬了。 “人死不能复生”,所谓恩爱也可能是一个人的隐忍蛰伏,先皇后用合族性命换了个凄凄惨惨戚戚。东文宣善战的男儿不多,当年为护妹夫回中州城皆惨死途中,余者都是些擅于笔墨攻伐的文臣,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却费劲劳心为高宗图谋,好不容易帮人家坐稳江山,结果自己成了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 家中顶梁柱俱摧,妇孺安能蔽风雨?或是千里流放,或是为奴为妓,先皇后眼睁睁看着族人遭难却别无他法。 昔日,高宗以舟车劳顿无易安胎为由留她在家,直到现在,这个傻白甜才明白自己被夫君永远弃在离桑。他不会回来了,更不会接自己去中州,誓言犹在耳剜得她心疼,漫长的等待等来的是吹破幻想的现实,这是世间最完美的报复。日夜相伴的枕边人与她异梦离心,他未有一日忘记与那名女子的情,之所以不动她,只为这一刻的诛心,高宗要她在体验过美好后痛失所爱,要她先见高峰后坠低谷,要她跟自己一样活得无药可医。 “弃妇离桑城,中宫灵牌位。”文宣案后,先帝抱着爱人的牌位,太监宣读立后之旨,谏官缄口不言,礼部瑟瑟发抖。针对此事后人褒贬不一,有言论夸赞君主深情,但更多的臣民觉得他疯了。 封后大典过去没多久,朝阳出生了。离桑这片土地阴沉月余的天气因朝阳的到来焕然一新,被唤作的弃妇先皇后也因朝阳的降临而重获新生,产后血崩她的生命与爱走到尽头,她摸了摸女儿的头,突然放下了所有,压在心头的万千思绪就这么烟消云散。 说来奇怪,就像她把一个人拿起放在心里的那般容易,她把这个人又从心里拿出轻松地放逐水上,她想也许自己这一生的爱不是为了一个特定的人存在,而是为了切身地感悟:爱是什么?爱人又是什么? “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 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 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 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 贪饵近死,年少时痴迷的潜龙在渊成为她中年时期的枷锁,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她从不是徘徊谁的爪边萦绕着的祥云,而是一尾困于深渊的龙。 她要渡的人始终是自己。 “日出东方,这一天的太阳极好,便唤她朝阳吧。”朝阳既是名字又是封号,这是先皇后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仅有的期许。 至于先帝,他是一个既痴心又薄情的男人,他重拾了少年的爱恋,忘记了离桑的妻子,他不仅遗忘了东文宣女,还遗弃了自己的女儿朝阳。九岁前,朝阳被离桑的乳母养大,后来为了更好的教习,乳母千恩万谢地托关系辗转到青州,静安候府依照祖上旧情接过了这只烫手山芋。 十岁的周云遇见了九岁的朝阳,这便是旧事的开始。 第3章 不复少年游 (三)不复少年游 父亲说,封后那天,崇明殿堂内明亮又灰败,他偷偷瞥了几眼。高宗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先是把牌位端端正正放于凤位,然后方坐到龙椅上俯视朝堂。父亲说,陛下落座前曾怔怔地盯着牌位,也不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天子在想什么。 当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八卦时,我兴致冲冲将它分享给你们,原想用天子秘辛宽一宽朝阳的心,却不料另惹了一番争执。 “朝阳,或许……”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周云啃了口梨:“或许个屁,那个薄情寡义的人自是迷恋着当初让他情窦初开的中州名妓,色令智昏的蠢蛋儿。” 我弱弱的反驳:“或许先帝看的是那个凤椅。” “有什么区别?”周云又啃了口梨,“哦,一人坐两把椅子,他很开心?” “吃梨,周云。”我不欲与之争论,连推她啃了一大口,转身斟酌道:“戏要真情实意地演才能入木三分。他们是同床共枕恩爱了三年的夫妻,再冷的人也不能完全割裂灵魂与身体。自以为大仇得报的那一刻,陛下既然没有娶了心爱之人的喜悦,就还有可能思慕远在离桑待产的妻。” 朝阳面无表情,目光冷冽:“那又如何!弃,是他给予我的唯一。弃而不养,何以为父?弃而不顾,何以为夫?闻阔,我不需要幻想的爱。” “对,朝阳,他那样自私独裁的人,目光所及之处,应该只有自己吧。不要管他,我们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吃完梨的周云,顺手把核砸在我的后脑勺,并替换了这个话题。“朝阳,人生苦短,今日你心头苦,不如吃点甜的。走,我教你去偷蜂蜜。” 虽然周云同样希望好友可以走出上一辈人的恩怨,但是有时候美化也是一种伤害,比起轻言他人苦难,自以为是地开解,不如垂眸低目不去看,不看就如同为脆弱披了衣衫。 不言也是一种保护,言语是有攻击性的,并非她人敏感,而是这世间没有同样的人生,只存在相似的经历,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会在某一刻建立情感上的共鸣,但这种共鸣不等于感同身受。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对话,终其一生也没能读懂那两个女孩。女孩子真奇怪,她们总能上一秒哭泣下一刻大笑,阴一阵晴一阵,像仰头见到的天空,风吹来云彩遮住太阳,很快云彩又被风吹走,阳光再次照得人暖洋洋。那天朝阳不仅学会了朝阳的独门秘术,还吃到了自己亲手采的蜜,周云嘲笑我脑门上的大红包,淡淡的药草味伴随着呼吸断断续续飘进梦里,在梦里,朝阳说,幻想是一种疾病,而她只想握住真实。 真实是躲不过去的,我幻想自己不曾提出这回的馊主意,可现实狠狠磋磨了我,仍旧感谢当初的浪荡子人设黄掉了我和周云的婚约。在卧床养伤的日子里,我总琢磨父亲醉昏前的最后一言:或许啊,先帝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一生浑浑噩噩得可怕。 命运多么可怕,念了一圈又一圈的魔咒!高宗变成了比他父亲更冰冷的帝王,而皇室子嗣凋零的现状,又逼着他们向王位继承者自己的儿女低头。陛下迷离之际终于想起了遗忘的发妻,想起了离桑的三年,想起了日出东方的朝阳,那个已经被他遗弃在青州的孩子。 天启五十六年,先帝病重,急召朝阳入宫。何其可笑,他任由朝阳自生自灭自长十四年,待其将笄之年才想到这个为弃妇所出的女儿,居然还是在知晓旧情的老臣们冒死进谏的情况下。 没有权势的斗争,好比雏鸟用软喙去啄成鸟的羽翼,无用且幼稚。朝阳需要权势,但她没有应召入宫,而是先与陛下谈判。一封书信,寥寥数语,她只有一个要求,她要为那个用血肉筑就自己的人争一争公道,她要为那个拼命生下自己的女人诉说冤屈。“陛下要立我为太子,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文宣王之女昔为帝之发妻,然姜国之后却另有其人,今陛下欲以罪臣之后继任国统,岂非两背!若东宫之位非中宫所出,臣女何以立足天下!”朝阳的要求便是高宗给自己母亲立名份,昭告天下文宣之女乃是真正的中宫之主,她要他低头认错为母亲清理坟头青草。 高宗无奈,终是照做。 朝阳生平第一次离开青州,来时孑然一身,去时浩浩荡荡。周云骑着好友留下的汗血宝马,不远不近跟了仪驾三天三夜,将满满当当的一壶洒倒在两州边界。醇醇佳酿,上好的女儿红呐。 青州守将无召不得出,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周云身为静安候,走不得,可她心甘情愿守着这片天地。打她知道朝阳的中州之行时,她便上书自请接过父亲重任,而陛下为了继承人布局自然准允。 “朝阳这酒两坛,由你我儿时共同埋下,今日虽无一人大婚,但可启封,作践行之用。”一坛周云满饮,一坛送别朝阳。 狡兔死良狗烹,太平盛世最留不得的,一是武将,二是权臣,三是言官,偏偏我家占了两样:有实权的武将。当初,先帝捧顺承王府入局,杀逍遥,灭文宣,我闻氏的兵马是他手中握的最顺的刀。而今,却成了帝王卧塌旁的惊鸟,日思夜想,尽是不臣之心。 主疑罪至,在朝云回到中州后的第一年,先帝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这一年里,陛下步步紧逼,杀伐越发果断,想来是不放心身后事。女儿家性格柔弱,又处教习中,他认定这个继承者不具备儿郎当帝王的霸气,担心镇不住我们这些权贵之臣,故而亲自动手。 父亲深知先帝疑心病重,特将妻儿奉上以安君心。哪怕我们猜到此举约摸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饮鸩止渴,独没料及陛下的心肠硬到这般田地,再多的让步也是无济于事。 我和母亲被送往京城为质,原是为了保全合族上下的性命,然则,这样的赤子之心依旧没打动君王。父亲以忠心耿耿对先帝,先帝却以一副冰寒的狠毒心肠回馈臣子。天启五十八年,四大家族又折之一,悬于顺承王府三十二年的屠刀挥向了砧板上的鱼肉,还有何人祭奠这昔日同袍之情呢? 彼时父亲浴血奋战,还在为他守疆卫土,而老天子在做什么,他闭目塞听,任由奸人迫害忠良,明面上召回顺承王京城进谏,暗地里却给了父亲一个畏罪自杀的终局。山雨欲来风满楼,闻氏一族千余人皆判斩刑,甚至等不到来年秋后。 而我可卑的幸运,尚有家臣之子效忠,以命相护毁面相替,使我成为千分之一的漏网之鱼。 父亲,你可后悔?从一开始您就错了,这世间的道理向来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比起低头,您更应该握好手中的刀,杀出去,杀一条新的生路,而不是让顺承王府成为鱼肉,任他人宰割。父亲,但凡我们自己坐实了罪名,也好过死后由着人泼脏水来得痛快。 翌日清晨,朝堂人心惶惶。树倒猢狲散,纷沓而至的奏章像唾沫星子堆满元极殿的案牍,数不清的罪状一条条罗列如星,继续坐实闻氏逆臣乱党之名。就像逍遥文宣,只不过今日颠倒,我们也作了旁人刀下的冤魂。可谁敢申冤呢?谁敢拂天子意?连我这个顺承王世子自起也要隐姓埋名,宛如鼠蚁般偷偷活着。 即便后来周云为我重拾身份,余生未曼敢归旧坟,埋骨青州断头涯,我不敢回家呀。听说灭门之后顺承王府血气弥久不散,十年光阴未能洗刷那堆尸山白骨的腥臭味,这座旧时王谢的院落荒废下来,近十里无人敢居,刍狗不近,唯有满府冤魂和徘徊的群鸦一直留在那。 一夜之间,一夕巨变,诺大的顺承王府真就只苟活我一人了,我远远地离开了那圈沉重的政治中心。 夕阳落满青州城,一人一马一壶酒:“你来了,闻阔。” 上次分别,我还是遛猫逗狗的少年郎,再重逢却衣袖鼓风,处处尘土,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后的枯木求春:“静安候,在下吴柏。” 柏树高大挺拔,耐寒、耐干旱、耐瘠薄。逃出中洲的那天,一出城门,刚巧我便看见了一棵迎风顶雪的绿柏。闻氏尽绝,我以母家吴字为姓,以郁郁之柏为名,希望自己从此以后不管多恶劣的环境都能坚韧地活下去。 朝前看,向前走,少年不知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少年们的往事也必如沉石,入水无追,舟去复舟来。想来人生便是如此,总有少年长大成人,好比我们仨算是相继步入大人行列。离开青州的庇护,朝阳学习如何平衡天下;失去儿时的挚友,周云驻守青州再无太平;历经灭族惨案,我亦要独挡一面成家衍宗。 第4章 叶生有愁肠 (四)叶生有愁肠 “她登基了。”我们终于将那把悬之于顶的老刀封棺而葬,“普天同庆,周云,你也是开心的吧。” “普天同庆,当然,难道你不是吗?”周云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刀弯月,与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她的开心不仅仅为了自己,还有一位知已故友,她由衷的为朝阳的苦尽甘来而开心:姜国女帝呀,朝阳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这意味着再没人敢欺负本大小姐的小跟班咧。 “普天同庆,我自然不该做那扫兴的自扰人才对,我自该畅饮乐游痛快一场。”因为有一个日日夜夜我恨不能啖肉饮血的仇敌,他死了,他死了,可我却还活着,并且我会更加轻松地活下去,直到老到我的那数顺死之年。就像高宗这般无病无灾只是自然地老死。 高宗阿,他至死都没有离开自己那张孤独冰冷的尊位,一如他自己,没有交心的朋友,没有相顾的亲缘,孤独地活着,冰冷地死去。朝阳来信,写下那天早朝。皇帝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下面的臣子低眉顺眼,两两猜忌,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她叫了上来,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女儿,他第一次用父亲这个称呼来教育朝阳,他第一次用亲昵的举止握住这个不被自己疼爱的孩子:“朝阳,我的女儿,原来你这么像我们。” 他握着她的手,掌间柔软又僵硬,他把这只柔不失骨的手引附于龙首之上,这是他唯一为女儿尽过的父职:“作为父亲,我能告诉你的便是这个,权力是勾人的镰刀,帝王是收割的农夫,明白吗?” “明白,但不认同。女儿的心愿是能与高宗不同的仁爱之帝,是要做播种撒稻的农夫。” “当然可以。如果你是皇帝,无论你走上哪条路,都是对的。譬如你的皇爷爷他操纵人心制衡天下,譬如我自己驱使酷吏镇压国基,我们就是走了两条不一样的路却都成为了真正的帝王。我要教你从不是任何一种帝王之术,而是告诉你,皇帝才是这世间无错的存在。潜龙在渊,今日之你仍然太子,你说奉行仁爱之道,但这条路在今天是错的,因为我还坐在这个位置,因为坐在这里的皇帝所行之道是以杀止乱,而你违背了它;可今天如果我死了呢,你坐了上来,这把龙椅上的人欲行仁爱之道治国安邦,那么这条道便是对的。我说这些,你可明白,可认同?” “女儿明白,也认同。”朝阳此生第一次真心地跪了这个人,高宗做过很多令她和她亲近之人心碎或不耻的事,但他打破了世家门阀的垄断,给平民子弟一窥天光的机会,更背负骂名替她扫去一患:收权中枢,还政于帝。 朝阳说,她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在那时那刻交待完他的潜龙在渊就骤然离去,像完成一项任务。她单单盯着空空的手心,冰冷,华贵,那是她对龙椅的第一感受,也在她心中塑成了一座父亲。 周云读完信,心里闷苦闷苦,绞尽脑汁写下一纸贼矫情的素书: 朝阳,那是爱,是你应得却迟到的爱。在那一瞬,你所感受到的父爱或许也是你母亲的遗愿,她希冀你正常无缺如己蜜罐。我们朝阳也是被好好疼爱的孩子。 朝阳,你大约正在好奇为什么我在信封里装了两片树叶吧。因为这是你和我呐。这些年你我经历了一些事,对于幼时期许的人生,我萌生出一点儿感悟。收到你来信的那天,我和闻阔去了游原,草长莺飞,燕鸣蝶舞,我读着你的信静静地坐在树下,这两片树叶便是那时落在我的头顶。我看着它们有齿有痕,相依相偎,瞬间想到了我遇见你的那天,一片有无数缺口的树叶直到遇见另一片相合的树叶,你填了我一块,我补了你一处,虽然仍有遗憾,但我明白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树叶们与你我相遇,继续来填补或造就我们的缺失。别怕不齐不完整,人生常憾,要心怀期待才够滋味。 朝阳,千里一书,我把青州的蜂蜜随驿寄去,望尔食蜜糖,此物最解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有机会再来游原,我们仨就像少时一样去赛马,去放风筝,去看星星,去大醉一场。 抱着一坛酒猛然浇下,你看,满青州的星子阿怎么都醉倒了,从天上宫阙倾倒人间,我在人间赏天阙美景,何等逍遥!你们看,这些从天而落飘飘然的鹅毛大雪像什么,像不像流星雨,星坠如雨,我的故人们就这样纷至沓来:“他说潜龙在渊、帝王无错,他怎么到死无悔呢?如果执剑者尚能清白干净,那么沾了鲜血的兵甲便是罪过吗?” “阿云,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我其实有恨于朝阳,如果不是为了她,闻氏一族……”如果先帝有皇子继位,如果登基的不是朝阳这样一位柔弱的公主,我顺承王府何至于此。 “不是朝阳,也会有旁人,高宗之疑不因任何而改变,闻阔,你别犯浑。”周女侠极明事理地教导,话说着巴掌却一下没少落,明明该动的手早动完了,末了还补上一嘴,“你要再把浑犯到朝阳身上,小心老子再揍你一顿。” “得得得,人难得伤感一回,全让你扇没了。”我摇头不满,抱着空酒坛,醉眠。梦里我看见了一处深渊,凫下水去,一尾小龙盘成团潜于渊底,它的面前一盘无色棋,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石子,周云也是,朝阳也是,还有更多的我熟悉的面孔,芸芸众生组成一局落盘既定,何人自由行? 我看不见全局的变势,只作帝王棋子由他执棋或杀或和,或生或死。突然间我好累呀!我背负累累骂名,难道是为了当他人手中的兵器,我被迫染血招恨,难道是为了背后之人的干净?我茫然失措顾左又顾右,四方亲友皆寥落,作为帝王棋盘上石子的我们连死亡也在成全他人之算计,如若操纵我们的执棋手们没有过错,那么进退无已的我们错得是否过于荒诞? “我们这些不忠之罪的臣子啊~”梦里我朝天大吼,吼着吼着,沉沉睡去了。 天亮了,梦里的问题委实深奥,这已超越我能思考的范畸,而我不打算深究其中,堪破迷雾,我的余生从此只想知足常乐,平凡度日,把过去的遗恨与不甘丢在了走过的黄泉路。 高宗驾崩后,我立业成家,下一步想儿女双全,我还计划等孩子们长大后含饴弄孙的日子。自此,我成为一个知责任有担当的人,我懂得何为幸与福并变成了一个幸运的有福之士,某种意义上,这应该算为顺承旧人复了仇。 清明寒食,我携妻儿祭拜父亲母亲,以及无数的亡魂们,我放过折磨自己,也劝亡灵放下,世有遗憾,有些事不必执着,执着之念为自苦之囚,如果你能放下人世间的苦短,自然能去一方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遨游,才能变成万千星辰随心所欲。 醉吧!醉吧!大醉一场! 第5章 何因不归来 (五)何因不归来 启元七年,朝阳登基后的第七年,成安国大军压境犯我姜国,静安侯周云誓死捍卫青州。巾帼不让须眉,周云的骁勇简直惊乎骇俗,每每交手,她总能攻其不备。敌将被打得屡屡呆若木鸡,战后推演复盘,各张表情几乎神统一,不期然而然。 后来,青州得守,中州来信,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件事居然发生了。“尔且敢?我杀了他。”她护住了身后的国民,却未护住自己的公主。 “周云,你冷静。”我死死抱住她,她的悲痛宛如当年,我不能为之事亦是她不能为。 我,周云,是一个誓要与男子争天下的女人。父母无法理解我的志向,世人无法认同我的特别,做为一个异类,我总是不被允许的,久而久之,恶名传街走巷的周家嫡女成为了那些为闺训拘谨的女孩子不敢与结交的反例。唯有朝阳,她来了青州,在我心里燃起一轮太阳。朝阳是我的第一个闺房密友,是我隐秘话语的定心丸,因为叛逆如男儿,所以没有女孩子愿意和我聊天,更别提什么闺阁密语,直到朝阳来到这里弥补了我的缺憾。“朝阳独行至此,周云特立至今,我们都不要改变,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同朝阳互换手帕,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在青州长大成人。还有闻阔,他偶尔也会来青州短住,或与长辈同行,或者一个人呼朋唤友。在芳草萋萋碧连天的原野上,我们仨个竞马飞骋,醉眠春山。到了有风的日子我们还会一起放风筝,朝阳她自幼喜欢放风筝,而我的爱好是帮她捡风筝,至于闻阔他只关心自己的风筝是不是飞得最高最久的那只。 思及旧事,周云的脑袋里又浮现出朝阳被接回皇室的那日,我曾对她许诺,作为将军要永远为她守护疆土,守护我们的家。“我守住了,我守住了,千刃万甲没能阻我,我真的做到了,可为什么朝阳……我不信,我要去见她,中州,中州。” “周云。”又是一声理智的呼喊。 思绪回拢,我想起了今日是成安退兵、青州解困的大喜之日,更让我雀跃的中州来了一封信。我本来很开心的,有生之年最开心的一天,如果这是一本故事,那么此刻便是飞流直上三千尺,我入青云挽朝阳的**。当闻阔一字一句念完那封信,我所有的快乐碎若星辰坠如地,一滴一滴,三千尺飞作三千刀活剐心口,悲痛欲绝。朝阳,我不信,我不信你死了。闻阔居然敢拿你的性命与我玩笑,他真欠揍!受收拾的皮子他怎么能说你被自己的皇妃毒杀,中州易主,而我傻乎乎为谋逆者守了江山。笑话。 “周云。”理智被扒一侧,冲动出了营帐。 “青州军听令,”她的怒火显然压不住了。除了剑指中州,为朝阳之死复仇,别无他法。 没有办法,复仇曾经他也以为只有手刃敌仇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时过境迁,等待除了是一把煎熬的刀,它还是一条平静的镣铐,在漫长的岁月里你接受了失去同时再度拥有其他,你既活了下来自有活下来的路要走,一旦你继续走下去就会发现当年的愤恨冲头并不是一条好路,所以,即便好友怨怼闻阔必须做那个清醒的镣铐:“周云,难道你非要静安候府步我顺承王府的后尘?难道你忍心拉着整个青州军为你一己之私赴死?” “姜国上下皆知你视朝阳为珍宝,这等情深意重,长伴君侧的那位皇妃他难道不做打算?他既敢弑君那必然留有后手,此刻的你为他人明子,中州是诛杀你的棋局,而那些怕正待着青州守军随你入局呢。” 朝阳死了,我心神大乱,哪里还有一州守将的纵横谋略,而闻阔眼下尚能讲出一套逻辑为我剖析利害,究竟该夸自己有个好副将,还是骂他这个人没有心。也对,新皇登基时他说过的,他竟有些恨朝阳:“闻阔,你心中对朝阳有恨,有怨气,你可以不去,这仇我自己去报。” 闻阔一愣,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的怒火与哀怨,平静的陈述:“周云,朝阳她也是我的朋友。我想要报这笔血仇的心,不比你假。可是我不能,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因为一念之起的战火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一人激愤的代价不是你我可以承担的,剑指中州的因果我不敢背,可那也是你背负不起的后局。” “杀一人有多少容易,你我皆知,这些年我们的兵甲上沾染的血又何曾少过呢?可是想想,我们拔剑杀人是一时激愤吗,还是要挑起涛涛战火?都不是,将士之杀在于止戈。今日你就算杀得了皇妃,又待如何,你可有他的手段迅速平定中州大局?你没有这等才能,即便硬着头皮坐上那个位子,你也操纵不了这把棋,依旧是他人的明子。” “或许铁血手腕能强力震压动荡不安的局势,但你不是高宗更做不了那样的人,除非舍弃本心忘乎本我,否则你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还是说,你要奉何人为主?你要选择谁做新的君主,可你又选不出,因为你根本没有这样的眼光。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为人臣子之道,是执刃将帅之道,是选兵治兵之道,这些道理帮助我们成为一个合适的领军者,而非治国者。” “如果这些你统统不想便要杀进去,你便是这个国家的匹夫之祸,你的杀不单单杀了一个人的轻快,而是残暴万民安泰的不世之罪。届时,国将不国,青州无军,成安国狼子野心必将卷土重来,那个时候你我脚下的土地于他们便是探囊取物,你曾誓死守卫的万家灯火终将为你冲动而覆灭,如此这般,你可无畏吗?你看着营帐的士兵们,问自己的心,可对得起他们和周家世代英灵?战旗下你受封接过周家世代之责,你领着青州军对着旗帜发誓死生护国的时候,他们也将自己的信任、忠诚、生命一一系于你身,而如今你要打个除逆党的名号,带着这些人背井离乡地杀进中州城,你考虑过他们吗?再等到故里丢失、乡亲不在的那天,你又将誓死追随你的他们置于何地?你做祸国之将,他们便是乱世之军,这两个骂名你想好听哪一个了吗?” “还有朝阳,你莫不是忘记朝阳的陵墓尚建在青州,你这般火急火燎地闹一通是要她死后不得安宁,应了昔日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吗?天下龙脉不多但也是有的选,朝阳偏将地宫选址设于苦寒的青州,其心意最清楚不过:姜国之大,唯有这块白骨扎堆的疆域,给予过她家的温暖。昔日女帝执拗,硬是在这不详之地建设陵墓,那时多少人议论陛下违背天理不得善终,你忘记了吗?” “没有。”朝阳,你七年的兢兢业业于他们这般不值一提,你生前他们算计你而你与之周旋,你死后他们仍旧用你做棋子来谋算,仿佛你的死轻飘飘得不及一片云彩,而把你的生命视作泰山之重的我也是他们的棋子。朝阳,我不甘,但我怎舍得害你魂无归处呢! 闻阔自大帐走出,帐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如同雷电刺痛苍穹,天地悲怆。 马大哈关切道:“闻副将,将军她…” “各司其职。”军营里独有的角声呜呜咽咽,同将军断断续续的泪水恰好连贯,低迷的云一团团黑,死气沉沉压着白的青州。好大一场雪,如梦似幻。 第6章 鸢飞九霄外 (六)鸢飞九霄外 又是一年春浓浓,朝阳归来时,青州已是落花漠漠纷纷扰扰。 在我们去接朝阳回家前,周云和我先去了一趟游原。因为一个迟到了很久的约定。青州的游原阿,那是我们一生的美好,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曾经有三粒渺小如豆的稚童,他们对着星月流云起誓许下一个约定—— “我周云,青州人士,今与友二人立誓,每年此时必候此处,携美酒佳酿赴约,待吾友归来。今望星月流云当空,恰为我证,愿此后朝朝俱如今日。” “我朝阳,离桑人士,今请星月流云为见,立誓盟约,信女与友周云、闻阔三人,年有今日,会于此地,朝暮相伴于此游原。此约既定,绝不相违。” “喂,天上的星星月亮还有云彩,小爷闻阔,滨州一霸,今以杯酒相请,请你们替我做个见证,此后每一年的这天小爷都会回来游原,与我这两个兄弟一起度过这个春天。” ——每一年的草长莺飞的时节,不管何地何因,他们三个都要回到这里相聚,就像他们从小玩到大的那三只纸鸢,飞得再高,飘得再远,始终有一根牵连着它们的线。游原,便是那样的存在,凝聚着他们一心一意。 可是,现在,朝阳的线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失约?”疯草如绿涛的游原几乎淹没了白衣落拓,周云抱着一只纸凤凰喃喃自语道。 是的,这个约定打朝阳回中州的那年起渐渐失效,至于为什么,答案很简洁,周云做为一方守将有离不开的职责,朝阳位近权柄有她不得已的困境,而我,也有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我们闭口不言的约定,被延期,沉封在故去的童趣里,各自奔跑,直到今日彻底失约。 朝阳的线断了。断了。 断颈风筝何处飘?要有人引她回家啊。“无论何因,我和你一起接她回家。” 那天,我和周云在游原放飞了三只风筝,第一只纸老虎,第二只纸凤凰,第三只纸苍鹰。纸老虎是我的那只,凤鸣九霄是朝阳的梦想,朝阳走了,我的风筝飞得再高又如何!于是,我果断地剪断了我的那一根游丝。 凤凰是百鸟之王,如今王者离去,勇者苍鹰自然追随旧主飘然而去。所以,周云把两条线一齐剪断了。朝阳走了,她此生再无想捡的风筝,而她的风筝与其搁浅一方任尔落灰,不如同归。去吧,都去吧,就这样随她一同飞去那云霄:“誓约既成,绝不相负。朝阳,这一次,我们依旧陪着你。” 从游原回营后,周云一个人呆了很久。 周云,此生只为一人臣,只奉一人主。今皇妃行窃国之举,弑吾主,篡其位,吾为将臣自当洗缴叛逆,匡正天下。然则,臣之欲发于私心,臣之怒乃一人匹夫之怒,此怒炎炎却不能焚之天下,使吾国置之碳而烹百姓为羔。 吾自知明子,亦晓中州乱局,如若此刻以身入局,吾与尔生死事小,若捣中州复乱,外敌入侵,此祸恐非你我能平。届时,内有乱臣贼子不轨谋私,外有成安敌国乘虚而入,内忧外患,悔之晚矣!而吾故土青州之城因此失守,吾与吾军将无家无归,无颜面对乡亲旧邻与忠烈先魂,吾主亦将失之安宁长眠之所。 是矣,于公吾既不能担国家之安危,于私吾也不可负故友之动静,进不得而惟有一退,吾为小人,不敢入中州,不敢报此仇。但人活一世总要有所执念,易主之国吾再无旧时少年热血相守,对镜自审,只见一身伤劳病与满腔倦怠气,不堪守境之责,故上书而辞,荐手下副将吴柏任青州主将。 至于周云之去,皇妃且心安治国安民,吾余生终陪吾主埋于陵墓,垂垂老矣。 字如其心,一字一句皆有刀剑之意。周云的字力透纸背,带着千军万马横扫纸张:“闻阔,这封信你替我送至中州吧,我会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朝阳回家。” 她写信时我一直候在帐外,直到她出来把这封信交于我,当时我并没有机会阅到信中文字,对于里面的内容自然一无所知,可是接过信的那刻我内心突生出一种感觉,沉甸甸压在心头上,我知道我可能也失去了她。 我不想再失去周云,我的一生失去过太多人,上苍睁睁眼吧,我不能在失去朝阳之后再失去另一个故友,命运于我太残忍了。 时间仿佛倒退到十年前,十五岁的周云,十五岁的我:“周云,我只问你一遍,你可愿作我的妻子?” “闻阔,你早已娶妻。”恍若少时梦,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今年我已经二十五岁。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子。我娶了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为妻,夫妻和睦,人间极乐,是她续上了我与这人间的联系。“阿云,要不我们广游天下,去找全天下最好的儿郎来嫁你,或者你心中可有喜悦之人,我替你将他绑来都行。” 你笑着摇了摇头,固执中带了点揶揄:“少时匪气不适合今日你我。” 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挽留下定决心的你,而我能想到的最后的劝说也是朝阳的爱与遗愿:“你去哪里都好,出去看看,去找关于自己的那片树叶吧。” 周云收紧了手掌又张开,她摸了摸我的头顶,缓缓道来:“闻阔,你还是不懂,对吗?对于我而言,朝阳留给我的缺失不是他人可以弥补的,而且,我失去了遇见与离别的勇气。闻阔,离开大树的落叶会逐渐枯萎,如同婴儿从母体哇哇坠地,在学会走路奔跑之前,先要在出生地学习成长,直到有一股风吹着我们随之而去,可是此刻的我没有了乘着这股风游历的兴志。我不会遇见其他的树叶,这是我的决定。” “闻阔,我已经没有上好的女儿红了。”周云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这段往事迫近尾声,闻阔能做的只有尊重你的意愿,作为你二人的旁观者,我选择与周云朝阳告别。如果少年匪气我大约会与你同行,可是我有了新的树叶,再不能酣畅淋漓地陪着你们驰骋游原。老去的不仅是我的年纪,还有我的阅历,所以,当看着你抱过自己的珍宝,一身华裳的朝阳,眼睁睁地与你们俩诀别。 扶棺入墓,抱尸为侍,荒唐,荒唐,荒唐了又不是一次两次,这一生都荒唐过了。“朝阳,我们回家。”仍旧是去时的浩浩荡荡,归来却为你的仪丧。 在场官员无一人敢阻止周云的以下犯上,因为这里是青州,他们也害怕这位女罗刹。垂头闭袖的中州官员,退立墓外,根本不敢瞧里面的情行。青州的万千兵马和我也在外面立着,我们望着周云的背影,与闭合的墓门,生死不见。从此,我的两位故友远离俗尘,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呢。 第7章 赠卿女儿红 (七)赠卿女儿红 周云,这位皇妃同你我所想大不相同。当初听说朝阳力排众议救风尘,你我曾双双好奇这人的仪态如何莺莺燕燕迷惑得朝阳违背常理,但今日我瞧他容貌举止不似寻常小倌,确有世家公子风范。他的眉眼又清又冷,让我联想一个词,晓风残月,月亮的残缺是因为他的孱弱,又像一株病荷,不可以被亵渎。他病怏怏的倦气好似一阵风便可冲倒,大概是这个人身子骨不怎么强壮,但他还有一截骨支撑着身躯,死死的僵挺着,仿佛再大的风也不能轻易吹落他的骄傲。抱枝寒风死,玉碎不瓦全,实在无法将这样的他与搅弄风云之窃国贼挂勾。 新皇将手扎一览无余:“她不来杀我,倒有些意外,想必是世子您的功劳吧。闻阔,顺承王府的小世子,您居然还没死呢。” 我心中诧异:“下官不明圣意,只是候爷的一个小副将,名唤吴柏。” “阿曦常说自己有两位好友在青州,我还好奇除了死去的顺承世子与如今这位青州候,会有谁值得陛下如此牵挂。”龙椅上的人似乎怕我听不懂,随即贴心地补充,“哦,阿曦是陛下允我而言的昵称。” “下官怎配称陛下之友,只是当时服侍一二。”事发突然,我只是抵死不认,赌对方是没有证据的试探。 “别装了,装了这么些年,我累了。”他似乎笃定了我的身份,不耐烦地理了理衣袖,正襟危坐,“其实,今日行事的也该有您一份,但我蛰伏三年有余,并未听说顺承旧人主事的传闻,只好替世子您越俎代庖。” 这个人的话没头没尾,很是奇怪,我不敢应答,作出惶惶之态低头跪拜,将他的嘲讽吞腹忍言。 “世子变了,不复往昔,也对,人都是会变的,比如我历经旧事早不见当年之姿。以伶人之色侍血仇之女,这三年多我没有一个夜晚坦然自若,可是今天我看见了你,眼下无淤青真是没心肝呀。小人羡慕得紧。” 旧事,历经,自当与我一样,我慌乱地仰头却想不起见过他,当时死去的人太多,我根本谁是谁的面孔,现在回忆仍是满腔血气:“你是谁?” “我是谁,顺承王府出事后,我父亲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为你们闻氏发声的官员。杀鸡儆猴,当年先帝看过谏书后,即出手令诛我满门,凡忱姓男子不留活口,家中女儿没入妓坊。我凭借一张好脸皮,男扮女装活了下来,后逃出妓坊颠沛流离,又为报仇再度魔窟,所幸父母生我一副好面容,使我在青楼如鱼得水,更有幸委身仇人之女,徐徐图之。”他的手滑动着面容,越发力重,擦下一片红迹。 忱性谏官,当年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皇妃缓缓走下高台,调笑道:“小世子,您现在可知道,我乃何人啦?” “言官忱终之子,”尚克时忱,乃亦有终,“忱格。” “这便是你杀朝阳的原因。你一定要她死。”这是为什么千里飞鸿形容的爱人忘恩负义的原因,那些一字一句雀跃欢喜的少女情事为何突变惊弓之鸟,就这是天地跌倒的所在。 身着龙袍的男子半插着腰,俯身与我平视,坚定地说:“对。因果报应,本该如此。” “父债子还?即便不是朝阳,也会有旁人。”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周云的话会风水轮流,自我唇齿转出。 忱格双目怨恨,手里摩挲着腰间配饰,一只沁血的青玉树叶,环环相拥,我不知道哪来的念头断定这个东西与朝阳有关。却见他勾唇一笑,无奈又讽刺:“偏偏是她。”命运,偏偏是她,而非旁人。 同为顺承党的旧人,同是历经灭族惨案,闻阔无比明白了他的痛苦,更何况,整件事他才是那个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的小人。自己选择了轻松的活法,自然有人背负重担煎熬前行。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迟来多年。扪心自问,闻氏后人对不起那封谏书,也心怀感恩,闻世子叩谢令尊为顺承王府牺牲之义。 身心疲惫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一朝新帝,甜转过身,面向高台金椅,负手而立。“你走吧,周云在信上辞任,她把青州托付于你。” “请世子帮我带些话回去,告诉她,朝阳走时很安宁,很甜美。然则仇人之子不能同室,我行之事亦非为一人一家一族的报复,而是求公理,有冤之案必将昭雪,这是我的不能不为。如今谋得天下,自当呕血治国安民,这是我选择的路、背负的责任,我会做一个尽善尽美的君主。”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愿君多食,断我愁肠。” 再后来,新皇帝推翻顺承冤案,我重设王府永世驻守青州;与结发之妻,举案齐眉,生了一双儿女,承欢膝下。生老病死,爱恨离仇,经此一生,不过尔尔:“周云,朝阳。” 复我儿时梦,剪杏挑游丝,游丝黄,游丝香,天悠悠我心亦悠悠,莺儿鸣,草儿莽,原上风景恰相识。 遂而把酒会,拨云抚朝阳,朝阳彤,朝阳烂,山重重我心亦重重,燕儿去,蝶儿散,断颈风筝绕满肠。 故人归兮故人归,故人邀我归那方。 故人归兮故人归,我与故人俱归去。 [朝云墓] 茫茫荒原,一老丈牵着一匹老马愈行愈近,老马识途,遇见旧人先有一声嘶吼。 守陵人也是一位老婆婆,发苍银如丝。她眯着眼睛,有些费力耗神,不容易是认出了来者,那不是一位故人嘛。她一生中视为至交好友的人不多,两位,一位长眠身后墓室由她护守,一位却被她避而不复见。 “你怎么了,老哈,”这是她避而不见故友的副将许大哈,“闻阔那斯还好吗?好多年不来人,这次怎么换你来找我?” 闻言,许大哈更加泪眼汪汪,尊敬道:“周将军。” 他递交我一坛重物,包裹得十分精细,慢慢拆开,扑面而来的酒气,我嗅了嗅回味悠长,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上书: 醇醇佳酿,望卿满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