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只亮着一盏壁灯,晕开一圈淡黄的光。莫江屿将郁枳夏轻轻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却被女孩攥住了衣角。
“别走,”她声音很轻,“我怕一醒,你就不见了。”
方才的一切太像一场梦。
郁枳夏好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醉酒后的幻想,醒来后就再也不能在莫江屿面前这样拽着他,向他撒娇,亲吻他,拥抱他…
莫江屿顿住,回头看见郁枳夏陷在柔软枕被间,那双总是清冷淡漠的眼睛此刻正湿漉漉地望着他,好似下一秒自己真的会在她面前消失不见。
“好,我不走。”
心底某处轰然坍塌,莫江屿无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边,替她掖好被角。
“等你睡着。”
郁枳夏却得寸进尺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点位置,“可是,我现在还不困。”声音因困倦而含混,“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莫江屿无奈地笑了笑,终是妥协。
他靠在床头,郁枳夏便自发地靠过来,挨着他的手臂,像只可爱的小猫。
不自觉间莫江屿的指尖拂开她额边碎发,声音温柔放缓:“…从前有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白兔。它们约好了晚上一起看星星。可那天晚上,天上全是乌云,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后来呢?”
“后来…小猴子就带着小兔子,爬上了一棵很高的树。它让小兔子在树梢等它,自己却溜了下去。小兔子等啊等,等了很久,又害怕又委屈,以为小猴子骗了它。”
莫江屿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缓,“忽然,小兔子听见小猴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它低头一看——”
“小猴子在那片广阔的麦田里,跳啊跳啊,金色的麦粒被它蹦得飞扬起来,在昏暗的夜色里,一闪一闪,就像…满天的星星一样。”
身旁郁枳夏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莫江屿望着她安静的睡颜,继续低声说完:“小兔子那时才知道,它不只是看到了星星…还遇见了一个,肯为它造一片星空的人。”
故事讲完,回应他的只有她彻底安稳的沉睡。
窗外天色模糊,在昼夜交替的缝隙里,人类总错觉自己拥有选择权,能握住什么永恒的东西。
“知知,”莫江屿看着她,心底那点不确定和担忧再次浮起。“我们暂时不公开,好不好?”
他怕她只是一时冲动,怕她日后后悔,更怕外界纷杂的议论会伤到她。
他年纪长她些,自觉思虑理应更多,承担也该更多。
睡梦中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蹙眉,又很快舒展开,郁枳夏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能在一起,已经是自己此刻最大的圆满。莫江屿的顾虑,郁枳夏懂。
微小的回应让莫江屿心脏一紧,酸涩混着愧疚席卷而过。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
“知知,”他闭上眼,手臂环着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一会儿,好吗?”
“知道你做事有分寸有把握,但我年纪比你大些,”他低声呢喃,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和我谈恋爱,知知总归是吃亏的。”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摸索着找到他揽在她腰间的手,然后,一根纤细的手指,带着睡梦中的绵软和一点固执,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我、喜、欢、你。
四个字,写完了。那手指似乎耗尽了力气,软软地停在他掌心,不再动弹。
莫江屿收拢手掌,将那根手指和那句无声的告白紧紧包裹。
“知知,”莫江屿手臂收拢,将郁枳夏更深地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到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我也喜欢你。”
窗外,天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一寸寸驱散房间里暧昧温暖的蓝。
就好像一切终究回到正轨一样。
港城的清晨天雾蒙蒙的带着一点雨,空气里满是湿闷。
等蒋末醒来时,周荷盈已经去浴室洗澡了。
听见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蒋末的困意醒了大半。
他起身发现自己没衣服,索性就这样坦诚相见去找周荷盈。
昨天闹腾了一晚,地上一片狼藉。蒋末皱了皱眉头,将衣物拾起扔进垃圾桶里。
“醒来了?”周荷盈恰巧洗完出来。
蒋末没回答,抬头问:“洗完了?”
“嗯。”周荷盈的头发还没吹干,水滴零星滴落在锁骨上。
“我帮你吹头发。”
吹风机声轰鸣,略显突兀地响起。
蒋末一手拿着吹风机,另一只手耐心拨拉起怀里女孩的湿发。
乌黑的发丝间,脖颈处那抹咬痕很显眼。
“昨晚…疼吗?”蒋末懊恼地皱眉,声音闷闷的。
没来由的话惹得周荷盈耳尖泛红,“还行。”
见对面这样回答,蒋末乐了。
“什么叫还行?”他故意打趣她。
“就是-”女孩顿了顿补充:“不错的意思。”
镜子里周荷盈脸上的羞耻被蒋末看在眼里。
“害羞了?”他问。
“才没有。”说话间周荷盈夺过蒋末手里的吹风机。
“你去洗澡吧。”
蒋末低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临走时,他将周荷盈往怀里带了带,环住她的腰,把头埋进那温热的颈窝,轻轻蹭了蹭。
“一会儿去逛街。”
港城街头不同于雾川,到处都车水马龙。大大的蓝色路标上印着中英文白字,可惜是中文繁体,周荷盈一点都看不懂。
只能靠半猜半蒙地读:“上環,灣仔北?”
“麥當勞道?”
周荷盈眉毛轻轻拧起,对着那笔画繁复的繁体字瘪了瘪嘴。
“好拗口啊。这几个字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
蒋末侧过头看她。
七月天气依旧晴朗燥热。烈阳下,周荷盈穿着一件简单的吊带裙,头戴遮阳帽,手里拿着一杯冰美式,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刚刚喝过的水渍,亮晶晶的。
蒋末心底某处忽然变得很软,像被港岛午后热风彻底吹透了。
他轻笑一声,声音低低的,擦过嘈杂的街道。
“不是‘来富劳道’,是麦当劳道。”
“你确定?”周荷盈显然不信他的话。
蒋末无奈扯唇一笑,耐着性子念出路牌下面的英文:“MacDonnell Road.”
“这回信了吧?”
拽里拽气的浪荡样儿,让周荷盈莫名想起他们的初遇。
那天也是这般好天气,明媚灿烂。
周荷盈提着一尼龙袋的空塑料瓶,正准备再捡几个就回家,路过公园篮球场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靠在栏杆旁的身影。
白得晃眼的夏季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纯黑的T恤。他正仰头喝着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是蒋末。
学校里没人不认识他,家世好,长相扎眼,行事张扬,是典型的浪荡子坏学生。
周荷盈收回目光,注意到他脚边滚落着两个空的矿泉水瓶。她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蒋末刚好喝完最后一口,随手将空瓶也扔在脚边,一扭头,看见一个清瘦的女生停在自己面前,额角沁着细密的汗,脸颊被晒得有点红。
他眉梢一挑,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的笑。
这种主动凑过来的女生,他见多了。
谁知那女生并没看他,反而蹲下身,将他刚扔下的那个瓶子和之前两个捡起,塞进自己拎着的一个旧大袋子里,那里面似乎已经装了不少塑料瓶。
蒋末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周荷盈余光瞥见蒋末手腕上有道新疤,正微微渗着血,像是刚刚划的。所幸兜里还有今天给小弟贴剩下的创可贴,她便顺手掏出一片,递了过去。
蒋末下意识接过,捏着创可贴,看着她继续低头收拾瓶子的侧脸,忽然有些好笑地问:“敢情你是看上这些空水瓶了?”
周荷盈抬起头,神色再自然不过,点了点头:“对呀,这些我收走了。”
☆
蒋末和周荷盈在商场随意买了几件衣物后,正打算离开,周荷盈却被一旁饰品小柜吸引了目光。
柜台里陈列的大多是样式简约的银质锁骨链,每一条都可以定制刻字。
这些天在港城,从吃到住、从行到玩,全是蒋末在买单。
蒋末送过周荷盈不少贵重礼物,可周荷盈却从未回赠过他什么。
他们都说:她是贪图蒋家的钱财,才跟了蒋末。又说蒋末不过是看上周荷盈那张清秀小巧的脸。
可没有人知道:那年盛夏,烈日灼人,蒋末站在树荫底下,远远望着周荷盈。
看见瘦小的她提着一大袋空塑料瓶,一步一步走在灼目的烈日下,脊背挺直,往废品回收站走准备换钱补贴家用。
就在那一刻,蒋末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拽住尼龙袋另一角,不由分说地帮她提起了沉重的袋子的另一端。
风吹过她汗湿的额发。她诧异地抬头。
而他别开脸,耳根微热,第一次不是因为打球,而是因为某种说不清的心动。
☆
“喜欢这个?”
周荷盈心里微微一动,停下脚步,想着选一条项链送给蒋末。
店主见状,乐呵呵地凑近,热情地开始介绍起来。选定材质、大小和尺寸后,他笑着问:“需要刻什么字吗?”
周荷盈还在犹豫,一旁的蒋末却已经侧过头来,气息拂过她的耳际,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刻‘zhy’吧。”
刻钻声嗡嗡响起,细小的银屑簌簌落下。周荷盈盯着那块银牌上逐渐清晰的字母——“Z”、“H”、“Y”,一瞬间晃了神。
“你不该这样的。”她冷冷道。
蒋末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错愕地看向她:“为什么?”
周荷盈别开脸,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却清晰:“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明天你会回你的美国,而我会去雾川。”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带着肯定的决绝。
“我收了你们家的钱。我们之间…早就该断了。”
周奶奶身体不好,需要很大一笔医疗费。正当周荷盈束手无策时,蒋夫人找到了她,说可以给周奶奶安排最好的治疗,条件是让他们断了联系。
周荷盈和小弟是被周奶奶收养来的孩子,从小无父无母。为了报答周奶奶的养育之恩,周荷盈答应了。
蒋末眼底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起一阵被刺痛的气愤,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周荷盈没有挣脱,只是抬眼望向他,轻轻吐出三个字: “在赎罪。”
“赎罪?”他重复道,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就在这时,身后的店主出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项链刻好了。”
蒋末沉默地接过那条刻着“zhy”的银链,没有回头,也没有再为难她。
周荷盈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追了出去。
“蒋末!”
夜风微凉,吹得人皮肤发冷。她快步跟上,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放开。”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只被丢弃后淋湿了雨、却还强撑着骄傲的小狗。
周荷盈没有照做,而是绕到他面前,对上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蒋末紧抿着唇,不说话。
“蒋末,”她轻声说,“陪我坐一次双层巴士吧。”
他们登上一辆露天双层巴士,从尖沙咀到中环,从日暮西沉到华灯初上。
晚风微凉,拂过彼此沉默的侧脸,城市的霓虹在车水马龙间流淌成一片璀璨星河。
周荷盈望着忽明忽灭的灯火,终于轻声开口,声音融进风里: “蒋末,你该清楚的。像我这样深陷泥泞的人,爱我实在太辛苦了。”
她要扛起奶奶沉重的医疗费,要供弟弟读书长大,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所以,别再喜欢我了。”她垂下眼帘,藏起所有情绪。
答应我,去找一个好女孩。
破碎不堪的人不值得被爱。
蒋末却忽然伸出手,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那我就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爱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落在她的耳畔。
“破碎也罢,沉重也罢,周荷盈,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