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銮殿上的裴雪舟罕见地有些心不在焉。
龙椅上皇帝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他的指尖在朝笏上无意识地摩挲,心思早已飞回了那座朱门高墙的宰相府。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昨日洛初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眸,是他低垂着头时那段雪白脆弱的颈子,是他怯生生抓着白牧之衣袖时,指尖那一点可怜的依赖。
一想到那样一个人儿正待在他的府邸里,裴雪舟就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一种混合着强烈占有欲和莫名焦躁的情绪催促着他,让他恨不得立刻散朝回府。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的唱喏,几位同僚笑着围上来,相约去新开的酒楼小酌,却被裴雪舟难得失礼地迅速回绝:“诸位大人见谅,府中今日有要事,实在不便,改日裴某做东,再向诸位赔罪。”
他语速稍快,甚至来不及寒暄周全,便匆匆拱手离去,留下一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官员。是什么样紧要的事,能让一向从容不迫、滴水不漏的裴相如此急切?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裴雪舟端坐车内,面容沉静,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敲击膝头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甚至在脑中勾勒出洛初可能在做的事:或许在安静的西厢房窗前发呆?或许在花园里怯生生地看花?无论哪种想象,都让他的心跳快了几分,一种近乎归心似箭的情绪攫住了他。
然而,踏入府门,迎接他的只有管家恭敬的问候,以及一片过于安静的矗立着小厮的庭院。
“洛公子呢?”裴雪舟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西厢的方向。
管家躬身回答:“回相爷,洛公子一早便去了东厢房白公子处,至今未回。”
“至今未回?”裴雪舟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温和如同水面薄冰般瞬间凝固,其下深藏的暗流险些汹涌而出。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一整天、都在东厢?”
“是,午膳也是小厨房做好了送过去的。”管家察觉异常,却还是如实禀报。
一整天?都和白牧之在一起?
裴雪舟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理智嗡嗡作响。他日日早起上朝,在那些勾心斗角、枯燥乏味的政务中周旋,赚取这泼天的权势和富贵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亲眼看着自己一眼就认定的未来夫人,整日陪在那个一无是处的白牧之身边,做那劳什子的“卿卿我我”之态?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洛初乖巧地坐在白牧之身边,或许正用某种依赖的眼神看着对方?白牧之那厮,会不会仗着未婚夫的身份,对他动手动脚?会不会因为他不能言语就肆意轻慢?
一想到洛初可能对白牧之露出笑容,可能接受白牧之哪怕一丝一毫的亲近,裴雪舟就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种强烈的嫉妒和占有欲,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生疼。
他平静温和的脸庞上,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骇人的阴鸷与扭曲。但仅仅是一瞬,快到无人能捕捉。多年官场沉浮练就的伪装已成本能,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暴戾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不能急,不能吓到他。
裴雪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成那个温润如玉的裴相爷,只是眸色比平日更沉了几分。
“去。”他声音平静无波,对身旁的心腹小厮吩咐道,“请白公子过来一趟,就说本相有事相商,关于他在京中生意之事。另外……”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若洛公子还在,便一同请来用晚膳吧,免得他独自一人。”
他刻意将“独自一人”咬得轻缓,仿佛只是主人周全的体贴。
小厮领命而去,裴雪舟转身走向花厅,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醋意和怒火。
不过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雪舟抬眸,只见白牧之走在前面,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与讨好。而在他身后半步,洛初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洛初依旧像个小尾巴似的,怯生生地跟在白牧之身后半步的距离,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
他那副全然依赖、唯白牧之是从的乖巧模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裴雪舟最后一丝侥幸,又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这小媳妇般的姿态,分明就是二人亲密无间,他这个“外人”连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的铁证!
这画面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裴雪舟的眼里,刺进他心里。
哪怕理智告诉他洛初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畏惧和依赖,哪怕他知道白牧之对洛初并无多少真情,但这副“夫唱妇随”的景象,依旧让他心里的醋坛子彻底打翻,酸涩的汁液淋漓一地,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嘴角那抹想要冷笑的弧度。
“雪舟兄,匆忙唤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白牧之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期盼,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他身后的洛初也跟着无声地行了一礼。
裴雪舟的目光在洛初身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白牧之,唇角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并无甚紧急之事,只是方才回府,想起牧之兄欲在京中发展,恰有几处铺面或许合适,便想邀你一同用晚膳,边吃边谈。”
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白牧之连忙解释:“原是如此,方才小厮来唤时,初……洛初正好在我身侧,便一同带来了,雪舟兄勿怪。”他嘴上说着勿怪,心里却暗骂小厮不懂眼色,更恼洛初不识趣,平白浪费了他与宰相单独攀谈的大好机会。
一旁领路的小厮适时地躬身,一副“奴才只是按吩咐办事”的恭顺模样。白牧之心里更是憋闷,只觉得这相府的下人真不会看人眼色,若非他在旁边多嘴帮腔,自己怎会不得已带上洛初?
他哪里知道,这裴府的下人,看的从来不是他白牧之的脸色,而是高坐之上那位真正主人的心思。
“无妨,洛公子一同用餐便是。”裴雪舟笑得愈发和煦,抬手示意二人入座,“不过是家常便饭,添双筷子的事。”
洛初忐忑地跟着坐下,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阴影里。主位上的裴相虽然笑容温和,但他总觉得那目光若有实质,在他身上逡巡不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性,让他如坐针毡,仿佛被什么危险的野兽盯上了,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落座时,洛初自然地被安排坐在白牧之的下手。席间佳肴陆续呈上,香气四溢。白牧之全心沉浸在如何借助裴雪舟势力东山再起的美梦中,对着裴雪舟侃侃而谈,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洛初安静地坐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他敏锐地感觉到白牧之因自己的存在而不悦,这让他更加忐忑不安。
他壮着胆子,趁着白牧之与裴雪舟谈话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白牧之平日里似乎多动了一筷子的笋片,轻轻放入他碗中。
他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卑微的讨好,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立刻收回手,依旧低着头,甚至顾不上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碟。
裴雪舟正举杯饮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沿后的眼神骤然一冷,那瞬间涌上的嫉妒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费尽心机将人叫到眼前,是为了减少二人独处,不是为了看他的未来夫人如何小心翼翼讨好另一个男人的!
那竹笋鲜嫩,是厨房特意寻来的贡品,他自己都尚未品尝一口,却先落入了白牧之的碗中。
而白牧之呢?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口道了句“你自己吃”,便又转头与裴雪舟讨论起漕运关税之事,仿佛那只是碗里多了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暴殄天物!不知珍惜!
裴雪舟心中的醋坛子何止是打翻,简直是碎成了齑粉,酸涩几乎要腐蚀他的理智。若是初儿给他夹菜,他定会欣喜若狂,怎会如此轻慢置之?
亲亲夫人要是给他夹菜,他绝对不会像对方一样置之不理,而是喂完胃后喂夫人。
疯狂的念头在脑中滋生,醋意混合着暴戾的占有欲,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微笑。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裴雪舟拿起手边的银箸,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仿佛刚才那个内心醋海翻天的不是他。他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块清蒸鲈鱼最肥美的腹部嫩肉,自然而然地放入了白牧之的碗中,“白兄,尝尝这个,今早才从江南快马运抵的,甚是鲜美。”
白牧之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只觉得裴雪舟果然重视自己。
紧接着,裴雪舟自然无比地将筷子转向洛初。他的动作不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度,将另一块同样鲜美的鲈鱼腹肉,稳稳放入洛初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碗中。
“洛公子也尝尝,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柔和了几分,“我看你似乎胃口不佳,可是菜肴不合口味?若有想吃的,尽管告诉下人。”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洛初愣住了,他抬起头,撞进裴雪舟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的温和与关切看起来如此真实,与他感受到的那丝危险截然不同。
白牧之见状,只觉得裴雪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顺带关照洛初,连忙帮腔:“是啊初儿,雪舟兄美意,你快尝尝。”
洛初迟疑了一下,看着碗中那块雪白诱人的鱼肉,又看看面带微笑的裴雪舟。
或许是裴雪舟的笑容太过具有欺骗性,或许是这细微的关怀触动了他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内心,洛初心底那点因裴雪舟而起的警惕,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微微抿唇,极小幅度地、几乎看不见地对着裴雪舟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很乖,像只小心翼翼试探的幼兽。
裴雪舟看着他,心中的暴戾和嫉妒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势在必得的决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更深的掠夺欲瞬间填满了裴雪舟的胸腔。
接下来,裴雪舟仿佛只是出于主人家的礼貌,不时地为洛初布菜,且每一次,给洛初的总是最精细的部分,或是看似无意地推过去一道他多动了一筷子的菜肴。
他的举动做得自然无比,毫无狎昵之意,连白牧之都只觉得是裴雪舟教养好,待人体贴入微。
洛初碗里的菜渐渐多了起来,他偶尔会因为裴雪舟的照顾而抬起头,递过一个带着些许感激和腼腆的眼神。
终于,在一次裴雪舟将一勺晶莹剔透的蟹粉豆腐羹放入他碗中后,洛初抬起头,对着裴雪舟,极轻、极快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和一丝被善待后的羞赧,像阴霾天际突然漏下的一缕金色阳光,瞬间照亮了他精致却总是带着怯意的脸庞。
裴雪舟猝不及防,被这笑容撞了个正着,刹那间竟晃了神,心跳都漏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来,只见洛初已经重新低下头去,耳尖微红,而碗里的羹汤已经消失了一小半。
他吃得比刚才安心了许多,裴雪舟默默看着,心中的计划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急切起来。
计划必须提前。
他要更快、更不动声色地,将这份独一无二的珍宝,彻底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独享其所有美好。
眼神一转,他立马想到办法。当然,首先他需将这碍眼的人给支出去,减少二人独处,他才有机会趁虚而入。至于如何让亲亲夫人不排斥他的接触,他也已经想好。
对方会心甘情愿的主动来找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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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