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离肠千万结
(蔻燎)
瘦风残,淡月出,浓日西落。
日月当空,天象可观,荒诞而诡谲。
院中亭亭如盖的老树投下斑驳陆离的灰金色阴影,细细碎碎地浮光掠影披在人身上,像刀刃似的,硬生生把人给切割成一块一块的。
仿佛被天罗地网所兜头一罩,无论如何拼命挣扎也逃匿不得,越动,绞得越紧。
四皇子府邸的后院,枯寂凄凉。
漫漫长廊镀上老旧的昏黄色暮光,几片叶子蹁跹着从树巅飘下,风儿一卷,卷到了水榭里锦衣男子的肩膀,匍匐不动。
水榭四面养着莲花莲叶,粉红翠绿波浪滚滚连着天角,极目望不到尽头。
曲瑾琏坐在阑干边,面前有一方大理石桌,桌上摆了热烟袅袅的黑药,黑得能照出人脸儿。
曲钦寒双手撑着阑干,身长玉立,抬首眺望着夏日新荷的绽放,唇边隐隐含笑。
他瞥瞥曲瑾琏脚旁的轮椅,笑意深了几分,端起药碗挨着曲瑾琏坐下,好言相劝道,“四哥,该喝药了。”
覆掀雨目前不曾施威于曲钦寒,他便装聋作哑时时掩藏自己的存在感,力求不与覆掀雨发生矛盾冲动,九皇子之死覆掀雨恨极了曲瑾琏,即便要发难他也是后话,他得活在当下。
后续糟心事,后续再言。
曲瑾琏举手推开药碗,多日的噩梦折磨,他心中对覆掀雨的怨恨无以复加,达到巅峰地步,“六弟,我不会放过她的,我定要她一尸两命,为我母妃报仇!”
“四哥,报仇自然得报,那你得喝药不是?来,我喂你。”
曲钦寒嘴角依旧挂着不合时宜的微笑,他舀一勺汤药送到曲瑾琏唇前,哄小孩道,“喝吧,喝了才能痊愈,痊愈了才能找皇后算账的,芙娘娘一死,我们和皇后就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岂能轻而易举地放下不管了?四哥放不下,我亦放不下,我们都必须对付皇后……四哥,你,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话至一半,曲钦寒眸光一扫,觑着曲瑾琏的面孔,一副活见鬼的夸张表情。
“我,我的脸怎么了?六弟,你这是何意?”
“四哥,你摸摸,你摸摸你的脸……”
“……”
曲瑾琏见曲钦寒的神色绝非作伪,惊讶得挺直后脊梁,浑身抖如筛糠,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着脸侧的肌肤,这一摸,他便心脏咯噔,瞠目结舌。
曲瑾琏忐忑道,“六弟,你告诉我,我脸上到底是什么?”
喉结一动,曲钦寒剑眉一耸,不答一词,只是走近扶起曲瑾琏靠在怀里,帮着他借水榭下的粼粼波光,映照出他的面容五官。
曲瑾琏心惊肉跳地瞟一眼,下一刻,心如死灰,脸色黑青,一屁股栽回轮椅,他恐慌狂嚎,疯了般捋着自己的衣袖。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啊啊啊!”
衣袖被他褪到臂弯,白净的皮肤上点缀着豌豆大小的黑紫色毒疮,高高隆起,晶莹剔透,里面汁水饱满,一触就破。
而他的脸上,也是生了一模一样的毒疮。
正以野火过境的速度飞快生长,蔓延,侵-占健康的肌肤。
他不死心地去扒裤管,所见仍是可怕的黑紫色毒疮,大大小小地堆积,一片连一片。
何以一夜之间长了这些东西?何以让他变成了丑陋的怪物?
曲瑾琏崩溃战栗,一手挥掉近旁的药碗,“啪嗒”一声脆响,浓稠药汁溅了两兄弟的半张脸。
他不解气,还要揪起茶盏杯盘砸个噼里啪啦,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按在轮椅里,动弹不得。
“啪!”
清脆似玉碎的耳刮子抽在他脸上,一并打破了几粒毒疮,毒疮爆裂,泄出了紫色水液,涂脏了他的俊颜。
曲钦寒擦擦手上的毒疮粘液,直勾勾瞪着曲瑾琏,冷声道,“四哥!镇定!你好好想一想是何人在暗害你?你怎会无缘无故长出这些东西?你好好想一想!”
“……我,我——是皇后!一定是她!”
从小到大身为兄长的曲瑾琏,还是第一次被弟弟掌掴,呆了接近三分钟,后知后觉地稳住心绪,本想一巴掌甩回去,又堪堪忍了下来。
他一说话,嘴里的血就攀了出来,牙齿都红得渗人,“六弟,皇后出身黑羲国,善御药物,她是在以此凌-虐我,想把我活活玩-死,她太阴险了。作为曲朝皇子,仪容仪表最是要紧,我若外形受损,也无缘太子之位,只能乖乖听命于她,像母妃那样被她控制一辈子……不,不,我绝对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绝对不会!”
黑紫色毒疮不足以致命,但却是能击溃人的精神防线,使之生不如死,日渐消瘦,一蹶不振。
“四哥,你能想清楚便好,我来帮你找大夫,我帮你瞒着不让父皇知晓,我们尽快医治,一定能治好的!你放心!”
“六弟,多亏了还有你,否则我真是熬不过这段时日。”曲瑾琏经过生母的死,白了几根青丝,人也瘦了一大圈,此时宛如枯槁烂木,一脚就能踢得渣滓乱迸。
“四哥,你不斗垮皇后,怎能面对死去的芙娘娘?振作起来,我会永远跟着你,助你一臂之力。”
曲钦寒箍着曲瑾琏的双肩,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不能放弃,对不对?”
一滴珠泪跌落眼眶,滑过毒疮钻入衣领。曲瑾琏恸哭,声泪俱下,“对,我不会放弃的。皇位,报仇,我都得顺利完成。”
自那以后,曲瑾琏闭门不见任何人,断绝了抛头露面的任何交往。
两兄弟在曲水沣都找了数不清的民间神医来医毒疮,收效甚弱,好了一颗,第二天又长一颗出来,此消彼长,无止境也。
曲钦寒觉得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便派了人马想办法去黑羲国打探消息,能否侥幸寻来毒疮的解救之法,但他们也心知肚明,这一可能,微乎其微。
毒疮好像夺了曲瑾琏的身体主动权,完全把控着他的痛感喜怒,随心所欲,想长在大腿根就长在大腿根,想长在胸口就长在胸口。
一月下来,曲瑾琏几乎被毒疮所包裹,成为了第二个“曲跃鲤”。
曾经高高在上,尊贵已极的四皇子,不得不买来铸造精美的面具扣在脸上,自欺欺人地遮住那些可怖的毒疮。
太医院的太医皆是曲远纣的耳目,不可唐突请他们出面,不然四皇子毒疮缠身,有损皇室颜面之事就人尽皆知了。
曲瑾琏一有腿疾,二有毒疮,已经以身体抱恙为由许久不上朝堂,他每日浑浑噩噩,呆滞地喝药涂药,呆滞地看着曲钦寒风风光光地上朝,下朝。
心头的不平衡,嫉妒,羡慕,酸涩犹如酿造了数千年的醋,浓得可呛死世界上的所有人。
他动了一念头,趁夜乔装打扮去了朝凤宫。
膝盖跪地,谄媚求饶,“求母后赐药!儿臣后悔不迭,痛苦不堪,再不敢作恶,求母后怜悯儿臣改过自新,给儿臣一颗解药!母后!”
他在朝凤宫殿外守了一夜,直到白日的光芒洒下,银色面具被照得雪白刺目。
覆掀雨铁石心肠,不开门,不回话,不理他一丝一毫。
曲瑾琏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坠入冰窖,身心羞愤,在侍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一低头,一无所获,他的仇恨野蛮疯长,若是不加遏制,能一瞬摧毁曲水沣都。
他转转镶金的玉扳指,眼眸血丝缕缕,“毒妇,只要我曲瑾琏不死,你就等着报应吧!你不愿和解,那么就互相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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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扑人,沙砾飞扬。
一长队乌泱泱的马蹄子碾压而过,带走了几片馥郁芳香的花瓣,零落在地面。
道路两旁是盛夏肆意开放的花朵,争奇斗艳,五彩缤纷,密密匝匝通往前方,梦幻缥缈。
落花啼的省亲队伍平安坐船渡过了卧女关,穿过灵犀盆地,有惊无险地进入落花国地界。
马车轱辘“哐哐哐”响动,径直朝王宫奔策。
曲跃鲤在赶路途中摸奸耍滑找机会逃跑,跑了三次,被逮了三次,毒打了三次,最后被花辞树一拳打得昏迷了四五天,这才消停下去。
一到落花国,落花啼就嘱咐花辞树先把曲跃鲤羁押关进警世司的地下监狱,天天承受鞭刑,追问他有关“无情思”解药的答案。
曲跃鲤矢口不聊“无情思”的内容,被暴打得头破血流,将欲毙命,吞吞吐吐道了一句,“别杀我,我知道水绫衣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杀了我,就不会有人愿意告诉你们了……”
水绫衣的死,不就是曲探幽母亲的死吗?
果然,警世司好心给他喘息,坦白从宽,曲跃鲤却卖起了关子,硬是要落花啼和曲探幽求求他,他方会吐露只字片语。
落花啼忙着回宫见父母兄妹,还分身乏术处理曲跃鲤。
姑且留他一命,让他多耗几天。
花筑宫。
落花啼携着左看看右看看,欣喜好奇的曲探幽入殿面见落花啸,花汲人二老。出鞘入鞘,纸鸢随他们主子一并进来行礼,红衰翠减也恭恭敬敬拜见国王王后。
殿内不止国王王后,还有二哥落花吟,妹妹落花蕊,皆是愁容满面,毫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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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可言。
亲人相聚,自是泪洒涟涟,东一句西一句地嘘寒问暖,好一阵攀谈。
众人先是关怀着落花啼,一瞥眸子,注意到落花啼身边神色异常,举止怪样的曲探幽,一时面面相觑,眼瞪如铃。
落花啸盯着缩在落花啼背后的曲探幽,瞠目结舌,“花啼,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何以浑身的气质迥然不同。
曲朝太子痴傻的消息被封锁在曲朝之内,不曾透露一丝风声给周边国度,落花国的人们大多数是完全不晓得这一茬的。但也碍不住其他国家耳目众多,多多少少了解一些经过。
落花啼简单一笔带过讲了讲,听得落花王室的人啧啧不断,话噎喉头。
特别是落花蕊,花了好半天接受如此事实,定定不移地打量变傻的曲探幽,不知是喜还是在忧。
回国的重要事情不是谈论曲探幽的变故,王室中人叙了旧,结成一队去落花太子落花鸣夫妇的大殿探病。
走在路上,落花啼憋不住问,“大哥大嫂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当真严重到无法医治?”
花汲人哭了好几日,眼睛肿得晶莹剔透,举帕子一抹泪珠,“花啼,他们夫妻二人是双双患了肺痨,整日咳血,一批批的太医前去医治,都说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此言犹如一根铁棍从后脑勺敲来,敲得落花啼脑浆子都晃成一团烂泥,她脚底一滑,忍不住要摔倒,曲探幽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她,道,“姐姐,你怎么了?”
“姐姐?”
落花蕊面容僵硬,不可置信,清丽的美貌快被冲击得碎成片状。
落花啼抓着曲探幽的手站稳,不及和妹妹解释称呼的不合理,头晕目眩道,“大哥大嫂分明年轻,为何会骤然得了肺痨。”
落花啸答道,“非是骤然,你大嫂曲柔忆嫁来落花国便已患了此病,只是以药物续着命,遮遮掩掩藏起病症,花鸣与她日夜相对,同食同饮同睡了两年有余,已然避免不了被传染。花鸣发觉自己患病,为了保护你嫂子,讳疾忌医,声称自己健康得很,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本王怕他……所以呼你回来看看你大哥。”
“……”
落花啼霎时只觉周身寒浸浸,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脑子里闪过无数的残片,搅得她苦不堪言。
曲朝五公主曲柔忆,人如其名,柔柔弱弱,活脱脱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在几年前的中秋宴会上,落花啼记得落花鸣和曲柔忆是怎般尴尬地相处。
曲柔忆举杯与落花鸣碰了碰,“太子,中秋夜,理是月色最美,不如同我去外面赏月?”
落花鸣委婉拒绝,“夜深露浓,恐寒气逼人,不便逗留,还是不去罢。”
曲柔忆“哦”一声,轻咳两下,敛敛绣眉,“那太子喜欢吃月饼吗?喜甜的还是咸的?”
“都不喜欢,我不吃月饼。”
在曲水河岸边观赏打铁花,落花啼眼睁睁盯着自己的大哥拉着曲柔忆的手上岸。
那时曲探幽笑得十分促狭,“你看,孤没骗你吧。大哥和五妹相处得比我们好多了。”
落花啼情绪复杂,拳头紧握,侧身愤恨地瞪着曲探幽,讥嘲,“区区美人计,大哥定力极佳,绝对不会上当的。”
曲探幽却挑挑眉,但笑不语。
难道,不是所谓的美人计,而是恶毒阴险地谋杀?
从始至终,曲朝与落花国联姻,从一桩婚事变成两桩,并不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而是曲远纣和曲探幽两父子商量好的,利用本就患病时日不多的曲柔忆去加害落花国的太子殿下落花鸣。
落花国后继无人,岂不是更好被他们拿捏?
一念急掠,落花啼心口暴怒,反手挣开曲探幽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啪!”
曲探幽绝无防备,硬是挨了一记,半边脸红似晚霞,嘴里漫出淡淡血腥味,沿着嘴角向下泄,殷红灼眼。
出鞘入鞘和纸鸢三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冲来挡在前面,慌里慌张抬袖为曲探幽擦血,怒道,“太子妃!你!”
“滚,带上你们的太子给我滚,他不配来看我的大哥!”
落花啼在大殿门口的嚣张举止唬得在场众人一口气匀不上,小心脏噗通狂跳,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曲探幽不明就里,眼泪夺眶而出,“姐姐,我不知做错了什么,你说清楚。”
他话未完,大殿里传来激烈的几声咳嗽,太子落花鸣的喉音适时响起,不乏轻责,“花啼,有话好好说,为何无缘无故动手打探幽?他乃一国太子,怎可受此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