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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苏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徵的腿仍旧跛着,只是再也没有疼过。他谢了箬叶,却没有追问什么,坦荡得让箬叶心虚。屋内书声琅琅,屋外蝉声泠泠。忽听得谢徵道一句:“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学生们齐齐告辞,如众鸟四散飞去。


    帘栊掀开,谢徵自内而出。箬叶迎上前问道:“怎么散得这么早?”


    谢徵道:“今日乞巧,我带你去市上逛逛。”


    箬叶一怔。竟是已到七月初七了,她在凡间待了有小半年的光景!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平淡而琐碎,她竟不觉得不耐烦。这木搭的书塾,屋外葱茏的林木花草,绕屋而过的蜿蜒的溪流,朝来暮往的学生。一天天看着,一天天都看得下去。


    “市上有巧果、莲蓬、白藕等物,我们便吃那些作晚饭,如何?”


    “好。”


    七月七日乞巧,富足的人家结彩楼于庭院,庭中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城里车马盈市,罗绮满街。花灯燃亮一整条街,沿街摊贩林立,游人熙来攘往,手中柄着路过河边时折下的荷花,荷香清新四溢。


    箬叶抱着巧果,一边吃一边走。沿途琳琅的乞巧物什,精致可爱,无一不宣告三两天前那制作之人的一片蕙质兰心。谢徵走在她前头,手里拿着枝方才拗下的莲蓬,一面走着一面心无旁骛地剥莲子。箬叶吃完一个,手忙脚乱地找帕子。谢徵回过头,问道:“吃完了?”


    箬叶鼓着腮帮子点头:“嗯!”


    谢徵笑道:“过来。”


    箬叶上前一步,他将手伸过来,远远说道:“喏,给你。”是他方才剥好的莲子。


    箬叶伸手去接。人群忽地乱了,箬叶被身后的人撞得一个趔趄,巧果撒落一地,并着碧绿的莲子。箬叶抬头,见谢徵伸开手,抱着个撞入他怀中的姑娘。


    灯光月影,公子佳人。姑娘痴痴地看着谢徵,俊俏的脸庞缓缓地,一丝一丝洇得通红。


    谢徵问她:“没事吧?”


    姑娘像是骇了一跳,后退开一大步,自下而上透过纤长的睫毛望着他:“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谢徵失笑。不过扶她一把,却道相救。


    姑娘再度痴迷,眼望着谢徵,再收不进旁的事物。


    人群里挤出个小丫头,看见呆立的姑娘,急嚷道:“小姐!小姐可是撞伤了?”


    那姑娘猛然回神,已经通红的面颊此刻鲜艳欲滴:“我没事,我们走吧。”说完,也不待告辞便仓皇离去。


    谢徵回过身看箬叶:“莲子掉了,我再给你剥一把。”


    箬叶点头,两人便照之前那样继续往前走。花灯幢幢,红色灯布晕出一派喜气。箬叶忽地问道:“先生多大年纪了?”


    谢徵想了想:“二十又一。”


    “可曾想过成家?”


    等了会儿,不见回答。箬叶扭头,见谢徵一双明亮的眼睛,径直地凝望着她。


    “想过的。”他道。


    巧果忽地失去了味道,箬叶垂下手,说道:“是该考虑了。”


    熙来攘往的街道,吆喝声嬉闹声连成一片。两个人静默地并肩走着。箬叶从莲蓬里抠出一颗丢进嘴里,嚼了嚼,皱起眉道:“苦。”


    谢徵笑道:“自然是苦的。皮也没剥,莲心也没去。我给你剥着呢。”


    他送过来一颗,箬叶尝了,不得不说:“很甜。”


    谢徵微笑:“苦和甜,只看自己如何去对待。有时候觉得苦,是分明有甜的方法,却故意视而不见。”


    箬叶低头不语。谢徵也是耐心地没再逼迫什么,一心一意地剥着莲子。不远处挤出个熟悉的身影,拉着一名老妇人,指着谢徵激动嚷道:“嬷嬷你看!就是他!”


    妇人斥她:“小点儿声!小心坏了小姐名头!”随即回头,眯着眼从头到脚不知将谢徵打量了几番。“倒是个俊俏公子!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温温和和,讨人喜欢。”


    “我就说好看吧!这些年看过的公子哥里头,就数他和小姐般配!”


    “人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家世……”


    老嬷嬷尚在犹豫,谢徵道一句:“走吧”。箬叶随他前行。


    老嬷嬷一声惊叫:“竟是个跛子!”


    小丫头也跟着嚷:“是个残疾的!这还如何与小姐匹配呀?身旁还跟着个女子,莫不是他家娘子?我可怜的小姐!”


    谢徵闻得声音,便从容了脚步。箬叶见他缓了步伐,以为他是闻言伤心,不由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先生,在箬叶心中,先生比任何男子都要完美。”


    谢徵甚是惊讶。待反应过来,却觉得有趣得很。也不着急澄清误会,顺着势就说道:“不必安慰我。”


    箬叶愈发着急:“我说的是真心话!便是九重天上被奉为绝色的太子,也不及先生气韵风流!”她素来口拙,说不来漂亮话。此刻便只能攥紧谢徵的手,用自己的眼神表露真诚。


    谢徵与她对望良久,蓦地一笑,手指轻点她的额头:“傻子。”


    此夜星繁河白,谢先生牵着他的小傻子,心满意足。


    翌日吃过午饭,两人在树荫底下纳凉,谢徵忽地醒悟过来。“九重天上的太子有多绝色?”


    箬叶正给谢徵做香包,闻言将针一斜,绣好的苍翠笔直的竹竿长出旁枝来。“呃……你想啊,我们夸人都说‘貌若天仙’。这太子殿下又是天仙中的首脑人物,容貌自然得出众得不能再出众!否则如何叫手下的仙家信服呢?”


    谢徵若有所悟:“这么说,九重天上的仙位还是按容貌等级来排列的?”


    “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天上!”


    谢徵但笑不语。


    箬叶做完香包,将晒干的艾草装入其中。香包上的翠竹绣得歪歪斜斜,两侧流苏参差不齐,手艺拙劣得很。箬叶蓦地有些羞赧,手一缩,要将香包塞入袖中。


    谢徵比她快了一步:“这是给我的?”


    箬叶面色通红:“不是,是我拿来练手的。”


    “哦?”谢徵把玩着这个稚拙的作品,兴致盎然道,“我很喜欢。送给我如何?”


    “不行!”箬叶伸手去抢,谢徵往后一躲。箬叶又羞又恼,恳求道:“还我,我再给你做一个,好吗?”


    谢徵摇头:“我就喜欢这个。”


    箬叶恨得咬牙:“先生不讲理!”


    谢徵拿起身上的书,晃了晃:“不讲《礼》,讲《尚书》,如何?”


    箬叶说不过他,只能凭着蛮力抢,谢徵灵活地躲避开,被她的神情逗得开怀大笑。


    “子召兄好兴致!”


    谢徵的笑声戛然而止。箬叶一怔,他的眸中,似乎有痛楚一闪而过。


    谢徵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云淡风轻:“见过苏大人。”


    “子召兄好生见外,如往常一样,唤我慎之就好。”


    苏慎之?便是当年的状元及第之人,苏谨。那年谢徵向他道贺,状元爷春风得意,挑着唇角悠悠然回了一句:“多谢子召兄!子召兄才名满天下,世人多闻谢徵而不知苏谨。现今想来,这世上多的是名过其实之事啊!”


    苏谨与谢徵互不来往已两年多,为何如今忽然出现?箬叶回过神打量他,正巧苏谨也毫无顾忌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种戏谑的,甚为熟稔的目光。


    “箬叶,进去倒茶。”谢徵吩咐道。


    苏谨收回目光,笑意更甚。


    “苏大人久不到访,此次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再过几日,我就要出任凤翔太守。临行之前,特意与子召兄道个别。”


    谢徵自是不信他的话。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便当真顺着他的意,说起怀旧伤别的话语来。箬叶捧茶出门,苏谨说道:“子召兄的那套《淮南鸿烈》,上头有谢相的批注。前几日读到《本经训》,在下忽地又有了百思不解的地方,恍惚间记得谢相有关于此句的批注。不知子召兄可愿借予苏某一解困惑?”


    谢徵犹豫片刻,起身道:“稍等。”


    事情与谢聆有关,他便愿抛却自己的一切喜恶。


    箬叶到得苏谨身旁,端起茶道:“太子殿下。”


    “苏谨”无奈一笑:“揭穿得太快就没意思了,锦绘仙子。”


    箬叶不置可否:“殿下怎么有闲情来凡间?还顶着状元郎的身份。”


    冒牌的苏谨、正牌的离沐太子眨眨眼,眉飞色舞道:“多有意思!你见过秦止这样的表情吗?痛苦的,强颜欢笑的,甚至是吃味的。他一向清心寡欲,有了谢徵这一世,我看他还如何寡欲给别人看?”


    箬叶道:“秦止是秦止,谢徵是谢徵。”


    离沐望着她,微微而笑:“秦止不是谢徵,谢徵不是秦止?仙子莫不是忘了,这红尘碌碌数十年,不过是巴陵神君历的一次劫。梦幻泡影之后的,方为现实。”


    箬叶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谢徵掀帘而出,看见箬叶的神色,不由沉了脸问道:“慎之兄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予我听听。”


    苏谨甚是大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看这个婢子灵巧可爱,想向子召兄讨了去做房妾。方才正同她说起呢!”


    谢徵极浅地一笑:“不巧得很,我正与箬叶商量婚嫁一事,慎之兄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哦?”苏谨挑起一侧眉,笑着去看箬叶,“果真如此吗?”


    谢徵抢白:“那日乞巧,我与你说起成家之事。”


    “是。”确实说起来着,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吧?


    谢徵安下心,望向苏谨,落落大方:“婚事办在下个月初六。可惜慎之兄两日后就要离京。否则拨冗莅会,至少可以饮上一杯水酒。”


    “哈哈,免了免了!误了正事可是大罪!”


    “如此便不再为难慎之兄。天色不早,慎之兄还是早些回家,免得嫂夫人担心。至于份子钱,慎之兄差人送来就好,哦,这套《淮南鸿烈》。我方才看了下,叔父的批注做得并不多,《本经训》更只寥寥几句,想来看了也并无大用。就不予慎之兄见笑了。”


    “子召……”


    “箬叶,将茶收了吧。”


    离沐的表情甚是精彩。敢叫太子殿下吃瘪的,除了这投了凡胎的秦止,还真未有过第二人。箬叶怕他生怒,便捏了个诀,传音道:“殿下莫恼!横竖再丢脸,也就只有公主、原夙和我三个人知道。嗯……或许还有陆吾。”


    离沐可比她想得要大方多了,也不反击,对着谢徵认真告了个辞。只不过箬叶送他几步的时候,苏谨苏大人用压低了的又恰好能让谢先生听见的声音,明目张胆调戏道:“哪日生厌了,就到凤翔府寻我。苏家妾室之位,始终给你留着。”说完像阵风似的迅速飘走了。


    箬叶回过头,见谢徵快步走到树荫下,泼茶连着茶盏一道泼了出去。又端起那把苏谨坐过的凳子,朝着厨房走去。


    “先生?”


    “我去把它烧了。”


    蝉鸣树响,树木间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气。夏日果然是燥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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