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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庄周梦蝶

作者:沧浪有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院中淡黄花苞似果实般,沉甸甸坠在枝头,清风吹拂而过,洋洋洒洒飘落,在半空中一寸寸舒展,悠扬妍丽。


    这日言通玄不知从何处淘出了两盒棋子。指尖捏着其中一枚黑子,笑眯眯邀请应载雪手谈一局:“我家乡有一独特的玩法,载雪可要试试?”


    应载雪捧着另一盒白子,失笑:“好。只是我初涉此道,若输得难看,还望道友莫要笑我笨拙。”


    言通玄微仰头:“怎会。”


    半个时辰后…


    “怎会…”


    单手撑以额,白布修士满目哀愁地看向棋盘。此时,她倒是庆幸自己如今面容都遮在白布之下,不然这会一定写满了羞恼。


    应载雪收起棋子:“大病一场,思绪受堵也是常态。道友不若先将棋局放一放,待明日接着下?”


    随即指向修士腰间已有些散开的白布,温声提醒:“棋局不在这一时半刻,但道友身上布条却是要马上换新。”


    大约是用膳时不慎蹭开。本该缠绕在腰间的布条,这会已经松散开,露出下面焦黑的皮肤。


    言通玄抬起手臂,看看自己腰间白布,摇头:“以布条为裳就是麻烦。也罢,这可不是我轻易认输,是我得先去换衣裳。下次,咱们下次再接着下。”


    应载雪莞尔:“好。”


    撑着膝盖站起,言通玄几步走至少年跟前,伸出胳膊,好让对方借力站起。


    因身上焦黑迟迟不褪,颜婆婆便给她弄了点养肤的膏药。希望她能早日摆脱白布缠身,免得半夜蹦出来吓人。应载雪担心她一人更换布条不便,主动提出帮忙。


    起初,言通玄还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习惯了,还会自觉拉上应载雪一道回屋。


    ……


    金风送爽,二人收拾完换下的白布条,再从屋里走出时,日头已接近午时。


    言通玄还要劈柴,只得暂时放下棋局一事,转而去后院提溜了斧头,开始干活。应载雪见她走远,也去隔壁自家庭院中取了些纸墨回来,准备写符。


    说来也令人叹息,婵娟村内并无擅于锻造制作的工匠。村中大多物件都是依靠几位专门负责采买的村人,从外面带回的。


    贾明川就是其中之一。应载雪师徒今年用的纸张,还是他去岁帮忙买回…


    现今想来,或许去岁贾明川在为她师徒二人买纸时,也在贩卖她们信息。


    纸张铺开,应载雪开始研墨。她时间有限,不打算写些太过复杂的灵符,只选了些用处较为广泛的,或比较适宜婵娟村村民的灵符书写。


    笔尖蘸墨,在碟子边缘轻轻一刮。提笔,墨水于黄纸上划过,留下轻盈飘逸的一笔。


    秋阳晃晃悠悠升高,照得影子一会长,一会短。


    好不容易将今日木柴劈完,言通玄便准备去寻应载雪继续今早的棋局。


    泛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飘洒,或落于头顶,或盖于膝间。至于那些径直往石桌而去的,则都在即将触碰到符纸前,被少年轻轻拂开了。


    见此,言通玄不禁止步。


    她忆起自己对少年的描写,骨重神寒天庙器…她素来不爱花费笔墨描绘书中人外貌,只唯独少年身影在脑海中闪过时,不自觉写下这句。


    嗡…神思游走间,忽听轰鸣声在头顶乍响。错愕仰头,就见方才还天朗日清的天空,竟转眼变得黑压压一片。


    没见过猪跑,但也吃过猪肉。白布修士原本还带了些朦胧之意的眼眸,陡然清明。


    她反应绝对不算慢,转身就往院外跑去,然两条腿的修士,又如何能跑赢天雷?眼见着天雷就要劈下,将她这条池鱼吞灭。本在外忙碌的颜婆婆及时赶到,拎住她衣领就是往外一丢!


    砰——!


    前方屋舍被劈成了灰烟。


    于视野颠倒的空隙中,言通玄看见院中少年悠然收笔,盘膝坐起,身形若荷叶随风升起。萦绕在周身的黄叶被劈成灰烬,自身也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焦黑。没多久,人就完全笼在乌黑之下。


    像煮过头的茶叶蛋。


    她有些不着调的想…


    动荡气流带着白布修士几次起伏后仰,最后在一处有大石遮掩的角落,堪堪停下。


    扶着树干站稳,修士视线落回那被惊雷笼罩的地方,手指无意识拨弄腰间结扣。不知为何,望着那不断翻滚叫嚣的劫云,她胸腔突而翻涌起一阵兴奋之感。


    手脚发抖,几度想呐喊出声…


    忽地疼痛似锤击传来,冷汗自额间淌下,腰背蜷缩成虾状。


    颜婆婆注意到这边异样,正欲靠近查看,却见白布修士又忽然站起,双目无光的直视着前方,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她老人家的错觉。


    眉梢拉平,老人家伸手,在言通玄面前抓了抓。


    ……


    在天雷降下的那刻,应载雪便知老师为何那般肯定她会留在婵娟村了…


    凡劳生界修士在渡劫成功后,天地都会降下一场甘霖,为修士滋养神魂,疗愈身躯。此为渡劫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应载雪绝不能错过的一环。


    想来,当日若无边氏打岔,等她再回到村中时,也会收到颜婆婆递来的补灵汤,继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渡劫。


    毕竟…师徒俩都知道,应载雪一直有压制修为的习惯。


    目光落向下方,见颜婆婆自袖中取出一张渡厄符与一套崭新衣袍,少年眼睫微颤,终是选择闭眸,专心渡劫。


    雷劫在灰蒙的云层中酝酿,翻腾,时不时冒出几道刺目紫光,以示威慑。乌云之外,越来越多的婵娟村村人赶来护法。


    在言通玄眼底神采恢复正常之际,最后一道天雷也轰然劈下!砰——!天地失色,光阴交叠,似有什么画面于白布修士眼前场景逐步重合,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无知无觉中,方才关于疼痛的记忆悄然褪去。


    应载雪身上焦黑应声开裂,露出里边模糊的人影。夺目光束自云层后方射下,一道接着一道,交织成金灿又绚丽的光泽。


    嘀嗒…


    嘀嗒嘀嗒…


    婵娟村村民自发围在少年身边,为其护法…也顺便蹭点甘霖。


    这些从外貌上看不是中年,就是老年的修士,围坐在被劈成废墟的颜婆婆家附近,一会指着中央那坨黑灰幸灾乐祸,一会相互打赌应丫头此次突破会入定几日,场面好不热闹。


    是了,虽甘霖仅降三日,但因修士天资各异,心性有别,其吸纳炼化甘霖的速度亦有不同。


    依照常理来讲,自是越快越好。


    这与资质无关,只因…此为宵小杀人越货之良机。


    手指在自己头顶摸了摸,然后放下。言通玄缩在一处角落,神情有些愕然。就在刚刚,接连淋了三天雨水的她,引气入体了。


    她并不是很理解这莫名其妙的变化,但在身边村民接二连三的道喜下,也只得故作惊喜地微笑回应。


    待到应载雪从入定中睁眼时,便看见一群围着自己打坐修行的村民中,混了一个环抱双膝,缩在角落的白布修士。


    听到前方石子被碾碎的细小声音传来,言通玄脑袋动了动,但没有抬头。


    耳畔,少年清润声音响起。


    “通玄道友可是有哪里不适?”


    好熟悉的问题,一个月前,应载雪好像也曾这样问过她。


    夜间的风很静,几乎带不起什么声响,只能感受到它轻轻柔柔地披在身上,吹得思绪飘忽。坐在角落的白布修士没有给出回复,她只抱着膝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见状,应载雪也不急。


    蹲下身,视线与白布修士的额头持平,无声伴在左右。


    脚腕处的白布被风牵着上下摆动。身边的虫鸣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已经可以打断脑海中的思绪。言通玄注视着飘动的白布末端,脑海中划过无数想法,但都被她压了下去。


    最后,她只问:“应载雪,你会迷惘吗?”当你离开自幼熟悉的环境,四目所及皆是生人,不知道当往何方?也不知道日后将会发生何事时?你会迷惘吗?


    言通玄是想这样问的。


    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问。


    于是她注视着应载雪,就像注视天上明月,平静,专注…无声等待着,一个不会符合答案的回复。


    被白布修士这般眸光所注视,应载雪能够清晰地在里面看见自己。一撩衣袍,改蹲为坐,侧身坐在了白布修士身旁,反问:“会。为何不会呢?”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非全知全能,自也有迷惘困惑的时候。”


    言通玄眼底光泽闪了闪:“载雪不觉,迷惘乃意志不坚者才有的情绪吗?”


    应载雪笑:“道友都说了,那是情绪。既为情绪,便乃人之常情。若没有,才叫人奇怪吧。”


    言通玄松怔:“是…”


    手指轻触脚下沙石,似在缓慢画着什么,应载雪:“未居于婵娟村前,我与恩师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今或栖于溪流河畔,明许居于山间石洞。日日苏醒都觉忧惧萦绕心头,无法挣脱。”


    “彼时,我尚不知要和恩师走到何处,更不晓如何才能停下?终日惶惶,迷惘前途,怵惕周遭。”


    “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心神安定的,便是追着恩师讨教功课。”


    轻笑:“说是功课,实则就是些想不通的问题…我不明,人为何要修行?是因人贪,欲靠修行,所图更多?还是因人愚,见她人行之,遂随众而为?”


    言通玄被她的讲述吸引了心神,侧耳倾听。


    应载雪唇边笑意扩大:“大抵是被我缠得烦了,恩师指着当时正在吃草的马儿就道,修行…不过就是吊在牛马前的饼,引得牛马疯跑。不跑?那就饿死。跑了,好歹还有个盼头。”


    对于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而言,欲强自身,无须理由。


    活着,便是所有人的基本追求。纵使修为境界能让人长寿,能让人无限接近于天地,可并非所有人都追寻此道,亦并非所有人都贪都愚。


    更多人不过都是被时势逼着往前走。


    大浪淘沙,身不由己。


    应载雪说得很自然,就如同与友人探讨今日月相如何般,平静无波。可言通玄却似乎听出了她语气里压抑的波涛不屈。


    眼眸动了动,眼底倒是未流露惊恐神色,更多的还是思索…


    收起抵在沙石上的手指,应载雪:“所以道友你看,世道荒凉,以人代马。迷惘乃人之常情,谁人也不能免俗。”


    “况且道友眼下境遇的确困顿。”


    顿了好几息,言通玄抬眼,不确定反问:“你是在安抚我吗?”


    应载雪:“…不明显吗?”


    “明显。”言通玄摇头:“只是没料到你竟这般会安慰人。”


    应载雪淡笑:“那我直白些?”


    她一改前头的委婉含蓄,直白道:“我想,依道友之能,假以时日定能拽下牛马身前的饼饵,届时一把掀去茅棚,翩然拂袖,潇洒离去,好不惬意。”


    拽下饼?掀掉茅棚?


    瞅着脚边直立而行的怪马图案,再听听身边这人说得话,言通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升至喉头的笑意,扶额,仰头大笑出声。


    所有神情都被她遮在掌下,耳边传来一道道似有若无的虫鸣声。


    好轻啊,轻得她都分不清是虫鸣,还是风吹了。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以往她还笑庄周,如今看来,她才是那个傻子…


    树影重叠,轻纱拢夜,乘风林的暮色就像是颜婆婆熬得汤药,黑沉沉,偶尔还飘着点深棕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暮色,又有无数星光点缀,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大大小小的光点,于上方闪耀,仿佛随时要坠入眼中般…言通玄透过指缝看着它,一时看忘了时间。


    直到胸口心跳平复,呼吸匀畅,她才恍若大梦初醒般一骨碌站起。


    拉起应载雪手臂就问:“我记得你家底下还有几坛小酒,今夜可否借我一饮?”


    应载雪含笑反问:“有借无还那种?”


    故作思索地捂住肚子,言通玄:“也是,此等美酒通怕是还不上,不若载雪大方些,直接赠予我?”


    “好。”


    应载雪回复得很果断。


    她不爱饮酒,如今家中留下的美酒都是老师闲暇时所酿。留着也是留着,不若赠予通玄道友,也算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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