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中无剑,但主角有》 1、深林少年 “可我已应允贾伯帮他赶制花灯,时间上怕是来不及…”少年歉然婉拒了来客的请求。 今早天还未亮,同村贾伯火急火燎找上门,说是祭祀用的花灯还有缺,寻她帮忙。她想着近日无事,便应了下来。眼下花灯都已弄一半,怎能半途而废。 对面,来寻她采药的老人家眯眼:“花灯?那不是早就备齐了吗?” 应载雪一怔,也是露出了几分迟疑:“兴许是先前筹备的有所损坏?” 她并不是很确定。 她与老师是五十年前才定居婵娟村的修士。平日里鲜少参与村中事宜,像秋分祭月这样的祭礼,更不会过多询问。 颜婆婆总觉得有哪儿不对,但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只得摆手:“也罢,管它有没有缺,回头我去寻贾明川问问就是。要是真有缺,我再寻人制作。” “但是这采药…”将身后的药篓取下,往应载雪怀中一塞:“非你不可!” “老婆子我也不是要什么麻烦的药草,都是些大家平时常用的。已列了清单在篓里,你帮你老师采药的时候,顺道捎上老婆子这份就行。” 被猛地强塞了一药篓,应载雪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因老师身患旧疾,每至秋分,她都会提前几日出门采药,村里人也都知道这点。 可是,看着药篓里头早就备好的镰刀和药草清单,纠结了半晌,还是如实道:“可我去岁已经采了今年要用的草药,今年不打算出村…” 婵娟村位处乘风林深处,平日有迷雾遮掩,只能出,不能进,唯有秋分当日才是正常出入。 应载雪也都是赶在这时出村。 她去岁出村采药时,不知怎地走错了道,绕路到了一处从前未曾去过的平地。那里满是黄级灵草灵果,心中惊喜之余,便采了两年的份量,想着来年能好好待在村中,与老师同过月节。 颜婆婆顿时露出不赞成之色:“去岁采的药草没磨没晒,如何能留到今年?” 她们村子穷,没什么保存药草的灵器灵宝,也只能依靠将草药捣成粉末或晒干,延长药草的使用年限。而她与应载雪师徒互为邻里,隔壁这一年来有没有捣药晒药,她还能不知道? 却听应载雪道:“前年出村遇到劫匪,我取了他的芥子囊。现今那些药草都安置于囊内,保存良好,不会影响药效的。” 乾坤袋和芥子囊,都是复灵之初修士为储藏物品而锻造出的一种灵器。前者貌似钱袋,可悬挂于腰间或包裹处。后者则形如口袋,多处于衣裳内侧,平日不易察觉。应载雪若想取人芥子囊,不得… “你扒了人衣服?”老人家惊讶。 面上表情一僵,少年深吸一口气,真诚反问:“被缝在袖袍内的芥子囊,割袍不就可以?”固然她不介意摸尸,但也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干咳一声,颜婆婆生硬转移话题:“此地为山林深处,怎会盗匪出没?怕不是什么不轨之徒,顺着村民留下的踪迹摸到附近…” 说着说着,她也严肃了神情。 不同于乾坤袋无法控制时间流速,放入芥子囊的东西可定格时间。哪怕时隔千年再取出,也一如刚放入时的模样,新鲜生动。 在外头,一件芥子囊的价格,甚至可以被炒到十枚灵石的天价。这样的灵器多是世家子弟,或声名在外的散修才会拥有。 寻常劫匪,连乾坤袋都未必有。 应载雪对此,倒是很淡定:“婆婆不必担忧,不管来人是谁,都已归于尘土,不会透露村庄半点风声。” 颜婆婆眉峰隆起,上下瞧瞧少年,似想到什么,忽然道:“又是花灯又是芥子囊的,你这小丫头莫不是打定主意不帮老婆子跑这一趟?” 从前找应丫头采药可没那么麻烦,今日这是怎么了? 应载雪声音小了些:“晚辈也是想今岁与老师…” 她话还未说完,面前老人家已然知晓她的答复。抬腿就往院中空地跑,冲着另一头紧闭的屋门高呼:“池华,池华——你家应丫头要拒绝我!她要拒绝一个孤苦无依,可怜巴巴的老婆子!”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言语中的沧桑和老态,只有故作可怜的揶揄。 被打断话语的应载雪:“……” 将药篓往身后一背,闪身,就站在了那边木窗的外头,等待里面人回话。 果然,在她落定窗边的瞬间,屋里头就传来她老师懒洋洋的声音:“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载雪,你替你颜婆婆跑一趟…” 已经料到结果的应载雪垂下眼眸:“是。” …… 认真说来,颜婆婆还算是应载雪师徒二人的救命恩人。当年应载雪背着奄奄一息的池华,意外闯入婵娟村,与当时正在捣药的颜婆婆碰了个正着。见老人家手里拿着药杵,她死马当活马医,用全身家当与对方做了交易,希望对方能帮她救醒恩师。 没想到上天眷顾,颜婆婆不仅救醒了恩师,还控制住了老师体内毒素,使其修为不再倒退。 只是沉疴好治,余毒难清,池华身体早因毒素经年累月的侵蚀,烙下了病根,需日日饮药压制。这才有了应载雪每年出村采药的习惯。 若非她实在不想秋分月节,她必然是要应允颜婆婆的。 可惜…吐出屏在喉间的那口浊气,少年将一株还粘着泥泞的幻谒枣,连根带苗放至篓中。 也罢,再等明年吧。 今年多采些,明年总能留在村里。 垫了垫身后沉甸甸的药篓,正打算离去,忽地想起自己如今已有芥子囊,无需再背着药篓前行。止步苦笑,怪自己近日心神恍惚,竟是忘了这茬。 又花了些时间,将药篓中的药草移入芥子囊,应载雪这才剥开身前两米高的杂草,抬步往前。然而还没等她走出杂草堆,就听得右前方传来动静。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前方便是乘风林深处。里头地级灵兽无数,如何能住人?”说话之人大概上了些年纪…外貌上了些年纪,声音粗糙干哑,像是一捧干巴巴的沙子,听着很是难受。 话语微顿,再出声时已充满威慑:“你可知欺蒙家主是何等罪愆?” 另一道年轻声音赶紧响起,谦卑恭顺:“弟子怎敢欺蒙家主?当初卖我消息的散修确实是说那人与其徒就住在乘风林中,弟子不敢虚言。” “那散修还言,林深处有浓雾遮盖,平日进不去,唯秋分当日迷雾散尽,才可以进入。” “而今距离秋分还有半日,那散修会依照约定所言,设计将师徒二人都留于村内。只待我等赶到,一网打尽。” 完全陌生的两道声音先后钻入耳中,少年眼眸微动,悄然调整站姿。 清冽视线透过枝叶缝隙,向外看去。 杂草丛外,一行修士从她身前快步经过。束袖劲装,腰配宝剑,后背弯弓…全然一副武人装扮。 应载雪认得这服饰。 或者说,再熟悉不过。 平生关边氏,传闻复灵前乃驻守在皇朝边塞的武将世家,族中子弟多擅长骑马射箭。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氏族的人也开始随身佩剑,有了一套极为精湛复杂的剑法,被世人称为平生剑法。 “袖老。”年轻声音带了犹疑:“当年那人好歹是个…而我等不过十余人,不与族中说一声,冒然行动,会不会太过于凶险?” “害怕?”相较于年轻声音的担忧,那位被称为“袖老”的修士要老成许多:“当年那人挨了家主一掌,身受重伤,修为倒退。这么多年过去,早不知跌至何种境界?莫说是我,就是你,说不定也能一根手指碾死她。更何况…” 话语一顿,苍老声音变得讳莫如深:“不是还有一村子的村民吗?” 人走远,对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像是恼人的柳絮轻描淡写飘来,轻易就点燃了人心中愤恨。 等到这一行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藏在草木中的少年才抬眸,露出眼底的森然之色。 池华从前是个野逸嗜酒的性子。 年轻时,背着师门偷偷离观游历。游历途中结识了一位用剑的男修,那男修剑法不错,就是有几处重心着落点很别扭。年轻好胜的池华在侧旁观了一会,按耐不住好为人师的癖好,出言纠正。 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成了好友。 男修是个豪爽的性格,见池华喜欢这套剑法,直言这剑法是自己无意间所创,若池华喜欢,可与池华以剑换谱。池华心系自家喜剑的师姐,欢喜答应,与人换了剑。 应载雪初听此事时才五六岁,还以为剑是剑法,谱则是乐谱棋谱之类的书籍。 后来稍稍长大些才知道… 谱,是那男修的剑谱;剑,则是池华自幼背着的一柄古剑。 …… … —以下是关于本书的背景设定— ——可以跳过,或书签—— 「关于修为介绍」 初融境 (将天地灵气融汇丹田,四肢…) 聚气境 (将自身灵气外用,汇成招式) 锻体境 (锻炼升华体魄) 脱凡境 (脱胎换骨,由身入灵,可御空飞行,可辟谷) 凝魄境 (凝练出意识海,俗称精神力) 结然境 (进一步学会结合自然万物,出招) 破劫境 (破解此生命劫) 离魂境 (神魂离体,肉.体脱尘) 明悟境 (心有所感,人有所悟) 寻道境 (感受道的存在,寻找自己的道) 炼神境 (神魂炼化,以全新的姿态存在世间) 入法境 (道法初成) 得道 (一个被人极致追求的境界) 补充: 1.每突破一个境界,皆需要渡过雷劫,渡劫成功后会有三天甘霖。 2.心魔劫与誓言,执念,功法挂钩。 违背誓言有心魔劫,执念过深有心魔劫,修行邪功有心魔劫。 3.修行至炼破劫境时,每位修士都将会遇到人生中的一场命劫,不度过命劫,永不可突破。(简单来讲,就是要向死而生一次,或死里逃生一次。若没有达到濒死的状态,不可突破。) 「关于修士打坐」 修士打坐分为“入静”和“入定”。 “入静”是修士们修行的常规步骤,只有静心凝神才能感受到天地灵气,后吸纳于自身,转大小周天,炼为己用。 “入定”则分主动和被动。有人主动入定,强化自身(如闭死关);也有人被迫入定(如身受重伤,或者即将突破),解决问题。 「关于天材地宝」 灵器,灵符,灵药(丹,散,膏),灵兽,灵宝(草,矿,果…) 所有天材地宝又从高到低,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关于灵力探查」 年龄:需要摸骨,或者照身镜才能知晓 修为:高修为者可以通过灵气波动感应,知晓低修为者的修为 容貌:全靠灵器,灵药遮掩,但高修为者还是可以通过灵力解除遮掩(伪装)。 以上都是私设!!不要套其它里去了!!不要当真! 2、望空捉影 金乌西坠,禽鸟归林,背着弯弓的一行人来到深林外。 望着被重重迷雾所遮掩的入口,为首老者初时还不信邪,让一名子弟带着传讯灵器进林探路,却不想人刚一进去,便失了联络。当真与那卖消息的散修说得一般,非秋分,入不得。 无法,只得原地休整,待到明日浓雾散去,再行深入。 应载雪蹲在树梢上,默默注视着下方人群的动向。她见老者是个谨慎的人,哪怕领路子弟再三肯定只能由此入,还是留了一半人驻守原地,自己则带着另一半人绕路巡视。 心下缓缓有了主意… 脚下竖影一点点拉长,打在树叶上的光泽一点点变暗,直至彻底消失。天色昏沉,守着原地的几个边氏子弟开始松懈,心照不宣对了几次眼神后,凑到一块闲聊打趣。 也不知道谁挑起的话题,几人聊起了此行目的,言辞间都带上了几分兴奋:“没想到让家主头疼了六百年的人物,竟叫我等发现踪迹。此番若能活抓那人,回去定叫族中人惊叹不已。说不定一年后的羽衣秘境,也有我们的一席之位!” 说到激昂处,说话这人声音都不由变得高亢,引得身边同族纷纷附和。 “贼子可恶,偷我祖传剑法不肯归还!眼下我们抓了她,总算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前些日子我苦练了擒贼术,今日正好派上用场。若是我能一招抓获贼子,长老和家主必然都会对我另眼相看,接下来几年哼——嗯!” 越聊越起劲,甚至有人开口畅想起自己等人擒获贼子的场景。只是话才说到一半,就忽地变为一道闷哼声。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子弟,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软倒在地! 刹那间,其余人大脑一空,来不及多想,多年来养成的行为习惯已经让她们齐齐拔剑,朝风声不对的地方刺去。 六道剑光整齐射出,如同演练过般削向大树。 咔嚓… 剑光消,横枝落地。 露出杂乱树枝后空荡荡一片。 人呢? 念头刚闪过众子弟脑海,又一声闷哼钻入耳中。转头——只见刚刚还好端端站在边缘的子弟竟然也遭了袭!那子弟捂住自己脖颈,跪倒在地。鲜血从他指缝间溢出,很快就侵染了他胸前的衣襟。 而他身侧还站着一人。 那是一位很年轻的修士,若只通过外貌判断,年纪应该不过十七八岁。可众所周知,劳生界最不能通过外貌来判断的,便是年龄。 素白长衫,袖口收紧,挽至上臂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少年人站在落日下,最后一丝余晖正巧落在她身上,将她身形衬得越发颀长挺拔,无需细看,就知是位常年炼体的修士,根基扎实深厚。 此时这位少年修士的长剑,正从第三位遭袭的子弟后心拔出。 酥麻感瞬时传遍全身,先前闲聊时的悠闲感全然消失,只留下无尽的惊恐游荡在边氏子弟心中。 长老也就留了七人驻守谷口,可仅一个照面的功夫,便已去了三人,这还是在她们所有人都聚在一块的情况下…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在短暂的惊骇后,同时爆发出自修行以来最快的速度,抬剑刺向少年。 然而不等四人长剑靠近,应载雪已身如柳叶随风旋起,与下方灵力擦肩而过,稳稳落于树梢之上。 她看着下方几人,转腕,手中长剑化急湍奔腾而出,飞漱无形,清音泠泠。 四人只觉手腕合谷处一痛,宝剑吃痛掉落,来不及伸手去捞。应载雪已轻巧地一撩剑,将几柄宝剑挑飞百米之外。 眼见宝剑落到了无法立即拾起的距离,边氏子弟只得选择弃剑为弓。取出身后弯弓,细长弓弦被拉出一个三角弧度,嗖!嗖嗖——!凌厉箭羽倾巢而出,宛若倾盆细雨接连落下。 很显然,比起使剑,目下这几位边氏子弟更擅长用弓。 执剑抵挡,应载雪身形随箭羽的攻势而变化,几次起跃下落。每每落在树梢上都会引得脚下细枝微晃,如墨如影清浅交叠。 在边氏子弟搭弓欲射出第二批箭羽时,她抵挡的招式骤然变化,成群剑光与脚下晃动的树影一同闪现,两相映照下,竟是让边氏子弟分不清哪一道是剑影,哪一道是树影。 或许,这就是应载雪的目的。 长剑如风直上,消无声息贴近边氏子弟,在她们或惊恐或倔强或茫然的神情中,轻飘飘落在额间。 说不上锋利,更像是一片落叶从她们额间拂过。斜阳下,人影如枯木,一棵棵倒下,山谷入口再一次恢复到寂静。 当年池华换来的剑谱很有意思,短短九招剑式质朴简单的同时,又变化莫测。池华花了点心思将最开始的九式剑招,推衍至八十一化。 应载雪刚才使得一招,便是其中一化——望空捉影。 真真假假,假亦为真。此招将人心中捕风捉影下的恐惧化作了实质,攻其心智,防不胜防。应载雪幼时就很喜欢用这招引诱六彩鸡进笼,怎奈那时候她和老师还居无定所,哄骗来的鸡没地方圈养,只能赠予别人。 不过想来,当年她的鸡应该也让那位阿姊吃上了一段时间的饱饭。 余霞成绮,雾霭为绡,顺着老者留下的足迹一路向西,终于在深林另一边找到了以老者为首的剩余边氏子弟。 天边暮色一点点昏沉,返回山谷入口的路上很宁静。雀鸟自枝头轻轻一点而过,随后迅速展翅飞远,老者时不时抬头望天,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内心其实并未像安慰子弟时的那般坦然沉稳…她知抓捕那人不易,也知以往族中抓人从未顺遂过。可若不独揽这份功劳,她又哪来的资历与族中其余人竞争? 不若赌一把… 怀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忧虑,老者继续前行。 云推雾淡,明月不知不觉间代替了黄昏,树叶在夜风的照拂下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谁!”警觉看向发出异响的方向,许是心下早有准备,老者想也不想就纵身追了上去。 劳生界,修士突破脱凡境后便可御空飞行,只是山林危机四伏,诡谲多变,为避免自己成为下方灵兽的目标,大多数修士依旧只会低空飞走。如这会的老者,就算心中再如何心急忧虑,也只是在树梢上起跃,未曾高飞。 她很确定,在自己等人前行的前方就站着一个人。那人像雌鹰一般凝视着她们,如同凝视猎物,锐利狠绝。 那人是谁?是她们在寻找的人吗?还是林深处的村民?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但都没有得到结果。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 老者倏然转身,糟糕! 领路子弟屏息,周身灵力疯狂往脖颈处汇集。瞳孔瞪得老大,目光死死盯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时到如今,他还弄不明白面前之人是如何出现的?只依稀记得自己想追上忽然疾行的长老,但视线猛地一花,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体已本能地与对方过了一招。 等视线再次恢复正常时,二人就保持在了交战的姿态。敌人的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他自己的宝剑…眸光落在来人被扎穿的肩膀,领路子弟浑身发寒。他击中了对方,但那是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想着避让,只想着割他大动脉才让他得手。 他赢了吗? 不,他要死了。 稳住因短时间过度发力而颤抖的手,应载雪气沉丹田,用力向剑下子弟的肌理逼近。两相灵力相撞,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脆响。 “你…”领路子弟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见熟悉的血丝自他视野中喷射而出。 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老者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陌生少年的长剑砍下最后一位子弟的人头。 “你比你的老师还要歹毒。” 应载雪的身份并不难猜,边氏追寻池华多年,也知晓对方在逃亡路上收养了一名弃婴。老者当年初听闻此事时,还觉得那人傻得可笑,都自身难保了,竟然存着什么仁意善心养孩子,也不怕就此多了个累赘,拖延了逃跑的步伐。 可如今看来,池华当真是狡诈得可怕,为自己培养了这么一个徒儿,替自己出手。 应载雪回头望着老者,认可颔首:“老师的确比我仁慈。” 当年之事若发生在她身上,莫说是杀几个来抓捕自己的子弟,就是边氏正常在外游历的人,她也要抓几个来审问审问。也就老师心善,不愿牵累旁人。 老者一噎,没想到应载雪会是这般性格,当即张口斥道:“放肆!无知小儿,不通礼教!竟与你那老师一般寡廉鲜耻,怙恶不悛。” “当年你师偷窃我族剑谱,畏罪潜逃。是我族家主念在往日交情,再三宽宏,才让你师得以活到今日。可你师变本加厉,不知悔改!今日更是唆使你戕害我族子弟!此事断不能善了,待我寻得你师,定要与她当面讨个说法!” 应载雪全程没有打断她言语,直到她一连串罪责下来,道出真实目的。 才一转长剑,将其上血水甩去,冷冷凝视向她:“蝇责琼玉有瑕,非目眚,则心邪。这位老前辈,你说…你与你那家主属于哪种?” 粼粼清辉下照在少年的面容上,似鬼又似雾… 3、突降天雷 应载雪的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和谦逊,却是听得老者怒不可遏。 “竖子,尔以何身份敢议长者言!”藤蔓破空而来,势要给少年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然而藤蔓还未甩至应载雪跟前,应载雪便忽得似云烟般散去,飘渺无痕,不见踪迹。 老者眉峰挑起,看向四周。 形如枯槁的手在袖袍内反复摸索,忽而她向前一指——噔!藤蔓与应载雪抛来的巨石相撞,落下颗颗碎粒。 应载雪身形在沙石飘扬中显现了下,再次转瞬即逝。 也就是这一现身,让老者捕捉到了她身法的破绽,藤蔓顺着落叶荡开的方位,依次击打而去。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鞭打声响起,密林骤然变得嘈杂不堪。林中灵兽被惊动,抬目朝异响传来的方向看去。意识到此处修士境界不低,自己不是对手后,又快速低头,选择避让绕远。 老者到底是结然境修士,比之应载雪高出两个境界。 在她迅猛的追击下,应载雪又现了几次身形。只是少年的身法太过缥缈,每每在藤蔓第二次甩来前,都能及时脱身。 眼见着自己一路狂轰小修没有抓到,倒是引来不少灵兽,老者气急。手掌成爪,就往地底下探去:“藏头露尾的鼠辈!老身倒要看看你还能藏哪去!” 暴呵之下,无数藤蔓如蟒蛇从地底探出,高扬在半空。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藤蔓四散而开,在夜色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奇异声响。老者双手交于袖中,悬立半空。月华为她照出一道细影,影子很浅,随着时间一点点拉长… 不对!豁然回头,就见不知藏身何处的少年,骤然出现在她身后。 噌——长剑与袖袍相撞,爆出一道道细小波纹。 出乎意料之外的,老者毫发无损。 眼底傲慢消逝,方才还冲动易怒的人轻抖抖袖袍,嗤笑:“小修,老身可不是那些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无知子弟。” 她见过池华,知晓当年那人有多惊才艳艳,又怎会对那人唯一的徒儿轻视以待? 袖袍一旋,那好似墙面般的袖袍转而变作藤蔓,将少年吞没。 笑看着被藤蔓缠身的应载雪,老者轻打了一个响指,瞬间!藤蔓向里收缩,挤压着里头为数不多的空间。直到里面少年彻底没了动静,才缓慢停下。 有了这么一个诱饵,就算池华有万般藏身本事,也得乖乖现身。除非…她舍得这独苗徒儿就此身首异处。 老者满意地拍打藤球,正准备飞回密林深处。 却不想就在这靠近的功夫——砰!藤球从里至外爆开,一道光束直指她眉心。 被迫后仰三五米,老者又惊又怒,爆呵:“混账东西。” 发丝飘扬而起,上千条藤蔓破土而出,如同鬼魅般扑向少年!应载雪撩剑直面而上,长剑宛若织布架上的梭子,拉出无数丝线。 这一次她出奇的没有再躲避,而是全程进攻…少年与老者之间的距离再次被快速拉近,鲜血加倍透出,本来已经有些干了的衣裳又变得湿润粘稠。 握着剑柄的臂膀因长时间过渡发力,已然有脱离的征兆。应载雪眼眸依旧注视着老者,如在井底酝酿了许久的井水,澄澈又带不失锐利。 老者同样目光冷凝回视她。 在其与自己仅隔着两条藤蔓之时,讥笑出声:“不知死活的小修。” 食指抬起,宛若挑豆子般轻轻一拨——嘣!方才还倔强杀藤的少年身躯陡然腾空跃起,开口喷洒出一大口鲜血,自上而下,仿若笔尖极为随性的撒下一笔。 砰!人落地,深红色彩大块大块在身下渲染,形成小洼。 天边的乌云罩住了明月,月华似乎也不愿为这个少年投下一点光彩。 老者飞身靠近,俯视着仰躺在地上的应载雪:“盗贼窃黄连,自讨苦吃。” 她原是想饶这小修一条性命。可现在看来,与其让这两师徒在回关的路上联手添乱,不如现在就除掉其中一个! 粘着泥泞的手抬起,就欲拍下! 应载雪身下不断流淌出鲜血,却是倏尔一亮。不知何时已凹凸不平地面上蔓延出泾渭分明笔画的鲜血,闪耀着神秘诡谲的光芒。 耳边少年吃力的轻诵声响起:“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 摇摇晃晃起身,应载雪眸光冷冽,在短暂的喘息过后,双手缓慢结印。 她的动作很慢,给人一种随时能跑的错觉。老者也是这样想的,固然不晓得少年这是意欲何为,但总不会是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当下身体已后仰,准备后撤。 可谁曾想!方才还行动自如的自己,这会竟跟木头人似的,怎么也动不了?! 轰——头顶乌云愈演愈烈,朦胧可见雷霆在其中翻涌沸腾。 老者仰头,顿道不好,是天雷!这下应载雪想做什么,已不言而喻。 应载雪很清楚自己不是老者的对手。她不过脱凡境修士,老者却已经是结然境,二人交锋只会如溪水流入汪洋,难以激起波澜。 她不了解老师全盛状态时有无连跨两个境界,强杀敌手的经历。但她今日必须诛杀老者… 故在动手杀第一个边氏子弟时,她就做好了假身为笔,输血作墨的绸缪。 灵力粗暴地流经自身经脉,本还算细窄的经脉被一点点撑开,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刺得应载雪浑身战栗。鲜血混着汗液,整个人就如同从水里捞出般,湿漉漉… 粘着污渍的眼睫轻颤,唇齿中挤出剩下的咒语:“降伏妖魔,化为吉祥,太上——” 轰!!咒没念完。 雷劫先一步降临了。 “啊——!”老者痛呼出声,佝偻身影转瞬就隐没在了璀璨雷击下。 应载雪惊疑抬头,意识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一道女声喊——靠北啊! 靠北?什么意思,让她往北走吗?可惜,她现在也走不动了…同样被灵符锁定,站于地上的应载雪苦笑,仰首望天,直视头顶乌云。 在明明灭灭的电闪中,她似乎看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径直砸在老者身上。两个人如同坠入池底的石子,咕噜噜冒着黑烟,一路往下坠落最终重重砸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应载雪做好了也被雷劈的准备,可她的运气好像很好,那渡劫的雷劫从始至终都得着老者一个人劈,全然忽视了她。 …也不对,是只得着渡劫那人劈,老者只是被人压在身下的倒楣蛋罢了。 轰雷挚电,劫云滚滚,少年面容被隐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看不真切,仿佛渡了层纱,与周遭的所有事物都隔开了两个世界。 等整个劫云散去,她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看着前方被劈得焦黑的土壤,陷入了沉思… 似乎,是得救了。 可…垂首看向自己完全没有被雷劫波及的手脚,又仰头看着重新展露星辰的天空,应载雪默然。 高挑负伤的身姿又在焦黑土地边缘站了会,确定象征渡劫成功的甘雨不会降下后,才踉跄着往土坑里挪…老者被劈得黢黑,身上还冒着烟,应载雪走近时,已经气绝。轻碰一下她的衣物发丝,原本还有一些形状的物体就扑簌簌往下。 反倒是那渡劫的修士,哪怕被劈得看不出人样,鼻尖竟还有一丝气息,心脉更是强健有力。 确认老者已在雷劫中身死道消后,应载雪的神色彻底凝重起来。能将结然境修士直接劈得形神俱灭的雷劫,至少也得是破劫境…可破劫境的雷劫,又怎会只笼罩这般狭小的范围? 抬首望向天际残余的雷云,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微弱清光挤破云层,从头顶照下,让黑暗林间有了丝光亮。应载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半扶半拖着昏迷的陌生修士,向山林深处挪去。 不论因何原由使雷劫没有劈她,这人都救了她一命,她不能见死不救… 天光逐渐大亮,林中夜色一点点褪去,就是雾水也带了点清亮之色。少年染血的身形在雾水弥漫下缓缓消失。 …… … 4、修为尽散 推开并未上锁的大门,静谧温馨的院落映入眼帘,却不见人影。 老师呢?一半身子托着人,一半身子依在门板上,疑惑自少年脑海中升起。但疲惫不允许她再继续思考,视线片片模糊,大脑逐渐发沉,像是灌着铅水压得她发晕… 视线最后在院内来回寻觅一圈。 转身,摸着墙壁往右边而去,凭借仅存的一丝余力敲响了隔壁大门。 …… 群山青绿连绵,晓风夹山谷而行,风吹溪面,涟漪阵阵。 应载雪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意识惝恍间,她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念叨:“八腿虫,致幻菇…以应丫头的体质应当不会被毒死,说不定还有奇效。” ……? 混沌大脑骤然变得清醒,睁眼扫向四周,并不是很大的木屋,仅靠着窗外打进来的初阳,勉强照明。早些年她与老师为还债编织的箩筐,摆满了每处角落,里边分别装着被磨成粉末的灵草,才晒干没几日的灵果灵花,还有不知名的灵兽骷髅。 “醒了?醒了就快把药喝了。这么大的人了,可别等着人喂。”老人家端着药碗挤进她的视野。 “婆婆?” “我睡了多久?” 应载雪听见自己是这样问的。 没好气瞪她,颜婆婆:“三日,你睡了足足三日,老婆子都差点以为你要走在老婆子前头了!” 天晓得那天看见少年满身是血的倒在家门外,她有多惊骇。幸好幸好,这丫头下手还有分寸,没将自己的筋脉全都撕断。不然她就算将人救回来了,日后修行也难了… 三天啊,应载雪失光的眼眸眨动了下,无声看向窗外。 窗外朝霞初露,迤逦金灿,全然不似自己回村时天空那灰扑扑的模样…三日,对于修士而言,算不得长。不过是弹指之间。可对于一个行动自如的人而言,三天已然可以完成很多事,走很远的路了。 双手捧过药碗,氤氲热气从碗中飘出,少年静默盯着那袅袅热气升腾了会,开口:“不知我带回的那位道友,如今情况如何?” 听见这番问话,颜婆婆悄然松了口气。侧身让出身后光景,好让应载雪看清门外景象:“那个小丫头啊早醒了。喏,这会正蹲在墙角,不知道在叨叨什么。” 顺着老人家露出的缝隙看去,应载雪瞧见了蹲在门外屋檐下的白布修士。修士浑身裹着白布条,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还侧头看向一边的水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诧异:“她这是作何?” 颜婆婆双手一摊,满脸无辜:“老婆子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人醒来,便是这副德行,与我半点干系也无。” 应载雪哑然。她了解颜婆婆医术,其熬制的汤药虽味道古怪了些,但还不至于致人性情大变。 视线又在白布修士身上停留了会,见人手脚完好,并无缺失,便放下心来。 “人没事就好…”话锋陡然一转:“那婆婆是否也该告知我老师的去向?” 颜婆婆顿时噤声,左顾右看,一副没有听见少年言语的样子。 见她如此,应载雪也不急,将药碗轻轻搁在床头木柜,沉眸望着屋外的白布修士… 白布修士也不知因何缘由,始终没有回屋的想法,直到日头渐渐偏移,还锲而不舍地蹲在墙角。最后还是因双腿久蹲发麻,一个踉跄后坐,才晃晃悠悠站起,嘴里的念念叨叨也变为了骂骂咧咧。 这一高度的提升,惊去了应载雪眼底的云雾。 眼睑微颤,思绪收回。 “可是老师已经出村了?” 因受伤而轻弱的声音,像是羽毛一样刺在颜婆婆脊柱,颜婆婆:“……” 应载雪拽住她的衣袖,语气中带着份让人无法拒绝的镇定:“婆婆详细说说吧,既然我已经猜到,你再告知我也不阻事。” 唇角往旁边一撇,老人家很是心累:“…我就说,我瞒不了你这丫头。” 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去寻仇了。她本就不是个能忍的人,这么多年带着你四处躲避苟活,心里头早堆了一口郁气。如今身体得了转机,如何还憋得住?自是要寻仇家,讨回一个公道。没有带上你,也是为你安危着想。” 这要是她?有机会复仇,也早就冲出乘风林了。 最初池华传音找上颜婆婆帮忙时,颜婆婆也是不愿意。只是当池华将往日旧怨徐徐道来,她便知道自己拦不住,也没那个立场阻拦。 她没有,应载雪也没有… 池华心里的恨,只有池华自己知道有多深。 “我知道…” 少年的声音像是窗外的云,没有跟脚,也不知具体飘往何处。 颜婆婆并没听清。 应载雪非愚钝之人,有些事就算颜婆婆不说也能猜的出来。更何况婆婆和老师也没瞒得多缜密。她只是…只是不想当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老师与您用采药的借口将我支出村。想来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离开了。您催着我早些出发,也是想给老师更多的时间吧?” 颜婆婆尴尬:“是…” 应载雪:“老师独自离开,不愿我跟随,必然是去行险事。可她再怎么瞒,等我回谷后,也会知道她离开的事实,届时我照样能追上。故为确保我留下,不离村,老师应该还会留后手…” 与老人家目光相对,少年摊手:“老师的书信可在婆婆手中?” 颜婆婆无言,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拆封的书信,递给她。 应载雪展开信—— 【徒儿载雪,展信即暂别。 勿忧,为师既决意独行,定是做好了万全之策。未能告知于你,也是忧你随我奔波,误了修行。再言,此本为我与那歹人私仇,不应牵涉于你。你于村中安居,待师携玉露糕归来,你我师徒二人同坐树下分享。 老师池华留。】 少年闭眼,即好笑又好气。 玉露糕是富庶人家才有的一种糕点,从前为躲避边家追寻,池华常会带着她翻进氏族大院。在人家后厨连吃带拿,糕点就是少不了的一样。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被信中内容带偏,应载雪神情一顿,头疼揉眉,取了旁边彻底泛凉的汤药,一饮而尽。酸辣辛苦伴着心头复杂的情绪,一齐搅上心头,她可没有那个时间去处理这些心绪,只囫囵咽下。 “又给婆婆您添麻烦了…” 她有些羞愧,似乎从遇见颜婆婆起,就一直在麻烦对方。 一把抽回空了的药碗,颜婆婆:“什么话!难道老婆子我是什么得鱼忘荃的人?叫你这几十年的药材都白采?有力气讲这些,还不如尽快告诉我,那伤了你的人在哪。若人还在村外,老婆子想法子给你出气。” 应载雪摇头:“那些人已经被解决了,婆婆不必为我再跑一趟。” 话语顿了下,想起那场充满蹊跷的渡劫天雷,视线再次看向门外:“说来此事,还要感谢门外那位道友,若非她及时…” 少年的声音消失,颜婆婆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后续内容,奇怪地转头看去,就见…方才还蹲在屋檐下长蘑菇的人,这会已站在了水井边徘徊。 恍然:“她是因救你而痴傻的?” 没料到会看见这一幕的应载雪怔愣:“什么…” 她还未没听清颜婆婆说的话,而视线却已清晰地看见那边站在水井边的白布修士,忽然高举双臂,如同游鱼归池般轻巧又直接地跳入了井中。 应载雪:……? 颜婆婆:!!! 世人多注重修行,因修为止步不前而郁郁寡欢者多也。应载雪还未入住婵娟村前,也见过这样的修士…只是她没想到,竟真有人会为一次渡劫失败而寻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本就讲究逆天而行的修士呢?! 慌忙之下,本该瘫坐在床上的她竟也有了力气掀被爬起,与颜婆婆合力将跳入井中的修士捞出,并灌了一碗用于镇定舒心的汤药。 这一碗下去,刚才出井口的修士瞬时呆傻。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瘫坐在板凳上。 见她消停了下来,应载雪和颜婆婆都是松了口气。其中颜婆婆更是感慨:“也是个可怜人,老身这么多年来,还是首次遇到被雷劈到修为尽散的修士。” 应载雪一怔,先前因自己也身受重伤的原因,她并未意识到白布修士周身异样,如今经颜婆婆提醒,才发觉这位人周身竟一丝灵力波动也无。 “没有挽救机会?” “应是没有,你带人回来的时候就出气多进气少了。能活下来都是气运未尽,更何况痊愈。” 颜婆婆遗憾,非她不想救人,只是自己接手这人时,这人身上便没有一点修为。她就是有万般本事,也救不了啊。 听她如此说,应载雪惋惜:“毕生修为付之东流,不怪这位道友会萌生寻死的念头。” 又瞧着修士身上的白布,问:“她身上伤几时能好?日后可还有重新修行的机会?” 说到这,颜婆婆也是面露困惑:“按常理而论,其伤势要重于你。可偏偏醒在你前头,起来也是好手好脚,行动如常。我悉心诊其身体,发现除却修为尽失外,并无大碍。” “唯一的问题是,她皮肤上因雷劫留下的黑痕迟迟不退,只得让她先裹着白布敷药。” “原是如此…” 应载雪没经历过渡劫失败,不知眼下白布修士这般情况算不算正常。 思来想去,也唯有站在板凳旁轻声宽慰:“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以道友之能,许不消多时,就能重拾修为。届时连破避障,一路直趋明悟境,亦有可能。” 呆坐在板凳上的人眼珠子动了动,转而看向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做其余动作,就这么看着她… 应载雪:“……” 5、人心惟危 下巴收紧,意识到自己这番安慰并未起到良好效果。应载雪一瘸一拐,默默挪回了颜婆婆身边。 “我醒来得迟,有很多事情还没弄清。婆婆可知贾伯在哪?这几日可有出过村?我若是现在想找贾伯,可能在他家中寻得人?”她带着颜婆婆到了另一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初始,颜婆婆神情还算得上轻松,可越听到后面,眉头拧得越紧,反问:“你此番受伤与他有关?” 应载雪出村后,她也是找过贾明川。只是当时贾明川直言,是早先筹备的花灯受了潮,这才找上应丫头抓紧赶制。她仔细检查过上一批花灯,确认的确是受潮后,便也没再留意此事。 但如今想来,还是疑点重重。 贾明川负责看管祭祀用品,理应每日都有去库房查验才是,怎会早不发现受潮,晚不发现受潮,偏偏在秋分前三日才发觉…还让应丫头帮忙。 想到此,老人家一拍应载雪肩膀,声如洪钟:“你且在屋中等着,老婆子我去去就回!” 一句交代完毕,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其行动之矫健,让旁边还沉浸在自个思维里的白布修士都是一惊。 身后,应载雪赶忙喊:“婆婆莫急,我也只是猜测,想找贾伯问清楚罢了。您慢点!” 然而颜婆婆却是怎么也慢不了,她了解应丫头脾性,若没有八成的把握,如何能提出这样问题?贾明川这老东西必然是做了什么! 颜婆婆走后,小屋门前宁静了下来。应载雪盯着院门外看了会,拄着扫帚,又一瘸一拐走至白布修士身边坐下。 白云悠然,一半在屋檐外,一半被屋檐遮挡而住。坐在屋檐下的两人皆是静默不语,以相同的姿势仰头,观赏着上头如棉蓬松的白云。 …… 半个时辰过去,应载雪想着要不要招呼身边人回屋休息时,院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喧哗声。没过几息,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就被提溜着进了小院,压在她面前。 颜婆婆一路疾行至贾明川家时,贾明川家已空空如也。 望着空荡荡的房屋,老人家如何不知人这是畏罪潜逃了?立马招来村中其余人,在村口将人逮了个正着! 注视着真被五花大绑了的人,少年微合眼眸,神色有一瞬息怅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知贾伯因何卖我师徒二人信息?是贪于财货,还是惑于权势?” 应载雪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绪,只觉得舌根发苦,却又咽不下去,含在口中五味杂陈。 被人摁在地上,贾明川自知事情败露,撇过头去:“既已为之,何须多问。” 初时,他也没有想过出卖池华师徒的信息,对方到底也与自己相处多年的村中居民,好端端的给自己人找不痛快干嘛?再说…这事对于他来讲,也不是没有风险。 只是财帛动人心,与自己的修行之路相比,其余人又显得那般无关紧要。 他没办法,他没得选择…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他不争这点利,旁人也是要争的。只不过,只不过是他挣输了…他没什么好说的。 目中倒影着昔日长辈狼狈憔悴的身影,应载雪明白:“是财货啊…” 她没有问贾明川这样做有没有后悔,更没有想贾明川此时有无愧疚之意。人心惟危,早在还未住进婵娟村前,她便已经明白这个道理,而今也不过是再次验证… 不愿再与中年男人多说,少年拄着扫帚绕过对方,在一众跑来看热闹的村民错愕目光下,她艰难走至她们身前,低头:“此次之事,是晚辈与老师连累了村庄。” 少年的声音诚恳歉疚,面容更是重重掩在阴影里,与往日的清正挺然截然不同:“长辈责怨晚辈,皆情理之中。晚辈会于离村前,为绘制灵符百张,留于村中,还望诸位长辈尽数接纳,以全晚辈愧意。” 应载雪很清楚,自己固然将前来寻人的边氏子弟都杀尽,可难保林外还有漏网之鱼。 若平生关那边顺着老者之死,一路查至乘风林附近的郡县,还是有可能察觉婵娟村的存在。届时,婵娟村照旧有被人闯入的风险。 也许…她与老师选择在婵娟村隐居,本就是一种错误。 相较于应载雪的愧疚与沉重,颜婆婆等村人倒是表现得格外轻松。 老人家一手拍在垂首少年的后脑勺,面上带了笑,全然不见避世之地可能被毁的忧虑:“啧,瞧你这模样,还以为多大的事,不就是可能有人发现村子?发现就发现呗,我们这些老家伙又不是见不得人。” “世间哪有真正的避世之地,有人就会有纷扰,婵娟村这个地方所求的也不是避世。你说你们牵连了村庄?老婆子我倒还要说,是我们村里人给你二人带来了麻烦。” “大家伙住得好好的,偏生因为一个自私的蠢才招惹了祸患…” 面容转向跪在地上的贾明川,对待应载雪时的轻松和蔼消失,只留不达眼底的笑意。 颜婆婆:“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你贾伯既然做出了选择,必然也是做好了选择错误的准备,他都毫无惭愧之心,你又何必自责。” 此言一出,身边其余村民纷纷附和。 她们都是看着应载雪长大的,尽管少年外貌与当初刚入村时没什么区别,个子也没长高。可对于几百年来,都是同样面孔见来见去的村中人来讲,那时候连百岁都没有的应载雪,就与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无异,充满了新奇和稚嫩。 这孩子入村后就一直忙前忙后,照顾老师的同时,也帮她们这些老人跑了不少腿。现今自己村里出了贪财忘义之辈,怎么说也怪不到孩子头上去。 听着身边长辈句句劝她宽心的话语,应载雪只牵强微笑,没有与颜婆婆她们多争。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婆婆她们都不愿她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会希望她在身上伤势未愈之前劳累写符,可恩情…不能不还。 安静坐在院落一角,白布修士抿唇看着院外围成圈的女女男男…仅露在白布外的官绿眼眸还算是冷静平和,但只有她自己知晓,此刻内心又是怎样的惊骇。 “不知道婆婆打算如何处置此事?”装作被村民说服了的样子,应载雪问颜婆婆。 她是想问如何处置贾伯的,但思觉己身非土生土长的婵娟村人士,便拐了个弯。 颜婆婆听出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挥手:“暂且先将人压下看管。既是为了利益,那定然是有所收获,让老婆子我看看,是什么东西让这蠢才动了猪脑?把自己都给搭了进去。” 视线在身侧中年男人身上环看了一圈,应载雪道:“能收纳物件的灵器不过那么几种,衣服,或者饰品。婆婆或可留意下贾伯身上有无有别于往日的东西。” 她这句话说得很及时,颜婆婆视线立时落在贾明川身上,在其左右环视一圈,倏地扯下其腰间香囊。灵力往里头探去,果然感知到一层屏障。 是伪装过的乾坤袋。 婵娟村的村民都一穷二白,哪来财货换香囊这般精致无用的东西。啧,贾明川这个人藏东西也不藏得像样点。 贾明川被带走后,村里其余人也不欲在这多留,逐个散去。 说来也怪,颜婆婆身为村中唯一的医师,理应受人敬重,但不知为何村中人都不太爱来她家。平日里进出,也都是绕着这处院落走。这么多年来,唯有应载雪师徒二人肯与对方做邻居。 扶着不便于行的少年,老人家刚走几步,又陡然想起应载雪前面说的离村一事:“你要离村去找你老师?就你现在这副模样?” 应载雪笑容苦涩:“自然不是现在,怎么说也得等伤养好了再说。” 颜婆婆不满:“养好了也好好在村里待着!你才多大,别学你老师那套,整天喜欢在危险边缘载歌载舞,不知道多找死。” 唇瓣蠕动了下,应载雪很想说“载歌载舞”不是这样用的。但思及近日发生的事,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按照老师的性子,此时说不定真在危险边缘载歌载舞。 不自觉回避颜婆婆问话,视线不经意间与某人对上。 白布修士此时已然站起,一双不知是被雷劈后才产生异样,还是天生如此的绿色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发现应载雪也看向自己后,主动上前,似模似样地抱了个拳,问道:“敢问两位姓氏?” 颜婆婆挡在应载雪身前:“老婆子颜恨春,你唤我颜婆婆就可。” 她个子不及应载雪高,但胜在肩宽臂壮,勉强将少年遮去了四分之三。 应载雪视线越过前头人的肩膀,温声道:“在下姓应,名载雪。道友喊应道友,或者载雪,都可。” 6、乾坤易色 “载雪…” “姓应…” 可以说,在获知应载雪姓名的同一瞬,白布修士的神情出现了游离之色,似云烟飘远,茫茫不见归处。刚要散去,又被疾风吹了回来,神情一震。 应载雪听见对方问:“可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应?” 讶然:“确是取自此句诗。” 当初老师在雪山脚下捡到她,见群山覆雪,天穹低垂,云雾被寒风揉成细雪飘下,便分别从两首诗中取了姓与名。 她自是喜欢这个名字。 只是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会联想到“应是天仙狂醉”这半句诗,大多重点还是在“载雪”二字上。 目光悠悠落在白布修士身上,应载雪想说什么,却见面前修士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两眼一翻,径直后仰了过去。 !!应载雪一惊,当即就伸手去扶。可她自己如今都是个需要扫帚才站稳的病号,如何能扶人?一下惯性偏移,她与修士一齐向地面倒去。 “嚯,当心呐。”颜婆婆眼疾手快,同时托住二人。 应载雪松了口气:“多谢婆婆。” 低头去看半靠在自己臂弯内的修士,唤道:“道友?道友你可有哪里不适?” 连唤了好几声,也不见白布修士回应。颜婆婆纳闷:“这小友莫不是伤势恶化?不应该啊,莫急,老婆子把下脉…” 手指轻搭在修士腕间,食指中指无名指并列,细细感知着底下脉搏的频率和强弱。 “如何?可是哪儿出了问题?” “并无任何异样,脉息平稳,筋骨坚韧,奇哉…” 二人的对话声并不算轻,但当传入白布修士耳中时,却像是隔了层膜,含糊遥远… 言通玄从未想到,自己会有此番奇遇。若非要她用言语说清此时境遇,大概就是——大梦初醒,乾坤易色,万象皆非。 谁会想到呢?书卷尚未起稿,书写者已身临其境。 若非周遭早已面目全非,她宁死都希望这是个恶劣的玩笑。 可惜,恶劣犹在,玩笑却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应丫头搭把手,我将这人先送回屋休息。晚间你再给她喂碗药,看能不能醒…” 老人家的声音犹在耳边。眼皮微颤,先前喝得汤药再次于口中蔓延…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人已被扛至肩头。 倒流而下的气血,终是让她颤巍巍睁眼。 言通玄浅抬了下胳膊,气若游丝道:“不必喝药,不必…喝药…” 旁边,应载雪对上那双极力隐忍的眼眸,替她将话说完:“婆婆,这位道友方才刚喝了药,这会你扛着她,怕是…胃里反酸。” 颜婆婆:“……” 被将人放下,言通玄右手条件反射抓住身边少年手臂,解释:“方才久蹲站起,一时眼晕,让二位担忧了…” 因颜婆婆先前的诊断,应载雪以为她还是在为修为一事而伤感,不免又劝:“世间诸事,变幻莫测,道友能于天雷下捡回性命,已是大幸。其余事还可徐徐图之,不急于一时。” 先前白布修士跳井那一幕,到底给她留下来不小的印象。她生怕这位道友一时急火攻心,想不开,再次寻死。 言通玄脑子转了会,这才想起那莫名扣在自己身上的设定,干笑:“…适才是我魔怔了。” “我名通玄,姓言。载雪喊我通玄则可。” 应载雪:“通玄?” 不由赞道:“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通玄之名,妙极。” 言通玄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名字能这般解读,心中觉得有趣的同时,口中谦虚:“不过一姓名,上口好记就好。我还要多谢载雪的救命之恩,听婆婆言,若非载雪将我带回,我恐已为野兽所啖,尸骨无存。” 这事是她刚醒来时听颜婆婆讲的,只是那会自己还神游在外,没怎么在意这句话。 此时回想,颇为感触。 应载雪:“道友言重了,所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当日若非道友先救了在下,在下又如何将道友带回村庄?” 谁是谁的救命恩人,这还真不好说。应载雪可没忘记那避开自己劈的天雷… 言通玄不知详情,大脑有片刻卡顿,思量半晌,觉得自己还是要细问:“当日事出突然,一觉醒来,某发现自己已然丢了不少记忆,还请载雪细说一二。” 当日言通玄是先挨了雷劈,再落下砸中老者,不知后续发展也实属正常。应载雪便与她讲了当日发生的事。 当然,她与边氏之间的恩怨,自然是没有提起,只道是一仇家。 明白自己为何会有修为尽散这一设定的言通玄:“……” “原是如此,但二位救了我也是事实,救命之恩怎能不报?额…”话语一顿,想到如今两袖清风的自己,略有尴尬道:“我身无分文,不知该如何偿还诊金?” 应载雪笑道:“为道友诊治的是颜婆婆,并非在下。若道友想支付酬劳,可问颜婆婆想法。当然依在下之见,道友救人在前,这…诊金也应当由在下来付。” 说到“诊金”时,她迟疑了半秒,不是很肯定眼前人所说的“诊金”是否为自己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不过见言通玄也无其它反应,想来自己应该没有弄错。只是她与老师逃亡过那么多郡县,却从未经过一个地方将“谢仪”称为“诊金”的。 难道这是通玄道友家乡的土话? 言通玄没注意到应载雪那一瞬的迟疑。她已经去找了颜婆婆,自荐:“婆婆救命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但晚辈现下一贫如洗,付不出诊金,不知婆婆能否接受以劳代酬?” 既是在书中,那归家关键许就在应载雪身上。 目下她迫切需要一个理由留下来。正巧,以劳代酬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颜婆婆眯起眼,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见她身形纤细,倒也没多说什么。自己送上门来的劳力,没有推出去的道理。横竖就算这人不提,她也没打算放人走。 婵娟村不是寻常地方,言通玄既已踏足此地,便得按村里的规矩来。待她摸透这姑娘的性情,再决定如何处置不迟。 若是心性纯良,令其立下心魔誓后,去留自便。若心术不正…婵娟村也不介意多添一处土堆。 言通玄不知道颜婆婆对她的考量,此时她已跟着应载雪回了屋中。都说既来之则安之,可真身处书中时,才明白什么叫做岐路当前,四顾茫然。 …… 因着应载雪言通玄都是病患,颜婆婆将二人带回家后,就一直安排在同屋休养。 如今也正合了言通玄意,她正好可借此机会与应载雪接触一番。只是不等她上前攀谈,她那不成器的肚子就发出了道“咕噜”的声音。 言通玄:“……” 放下手中书籍,见白布修士僵硬矗立在门边,应载雪歉意道:“是我与婆婆疏忽了,道友这会该是饿了。” 随手拿过放在床边的扫帚,费力起身:“咱们去庖屋瞧瞧,不知婆婆家有无能饱腹的药草。” 应载雪师徒俩都已过了脱凡境,不必进食。而颜婆婆等村中人虽还未到辟谷的修为,可这么多年来,应载雪也确实未曾见过她们用膳,想来家中是不会刻意备食材的。 以往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人各有隐,师徒俩都只当没发觉这点,不曾探究。 而眼下…看着身旁捂住肚子的修士,应载雪却是犯了难。 …… 两刻钟后… “你确定…这些都无毒?” 站在庖屋一角,言通玄声音很是犹疑。在应载雪说“有无能饱腹的药草”时,她就暗道不好,可她没想到情况会如此糟糕。 已经晒干的草药整整齐齐摆成一排,放在她跟前,任她挑选。只是那彩尾的虫子,纯蓝的菌子,以及好似某兽排泄物的果子…怎么看都不像无毒啊。 让救命恩人吃这些,应载雪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目前只找到这些。但道友放心,这些虽看着形貌殊异,但都是无毒之物,食之可饱腹。” 言通玄沉默了又沉默,最后还是忍不住:“载雪确定,这饱腹感当真不是因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 应载雪:“……” 很有道理。 视线从那一排奇形怪状的药草上移开,言通玄挣扎开口:“就没有肉吗?” 肉,总不该也有毒吧? 应载雪默默看她…欲言又止,一群连饭都不用吃的修士,家里哪来的肉食? 言通玄此时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你们村里就没一个人养鸡养鸭吗?” 她知道应载雪师徒避世过得节俭,可没想到会如此清苦。 鸡鸭?应载雪灵光一闪:“或许是有的,道友稍等。” 她想到贾伯那个乾坤袋,如今劳生界多用兽骨兽肉灵草灵果做交易,兴许边氏赠予贾伯的乾坤袋中就有能够用来做饭的兽肉。 与言通玄道了句,拐着扫帚就急急去寻颜婆婆了。 应载雪找到颜婆婆时,老人家正好在后院踩泥土,听完她的来意,很爽快地破开乾坤袋禁制,将里面还算新鲜的兽肉全部翻出:“幸好眼下天凉,肉食不易腐烂。你跟那小友说一声,若需要锅,就先将老婆子熬药的那口锅拿去用,记得用前洗干净点就行。” 要是不洗干净,她还得配些解药丸子用来消食。 听出弦外之音,应载雪收鲜肉入芥子囊的手微顿。默数了遍兽肉数量,继而眼底闪过一抹思忖之色。 7、佯装目盲 日头逐渐下沉,挤在天空与山林之间,染出好长一条金灿丝带。 咚咚咚—咚咚— 庖屋内传出络绎不绝的砍刀声,少年端坐于庖屋一角,身下是仅半尺高的小板凳,身前是一张半米宽的小矮桌,手持断刀,麻溜地处理着砧板上兽肉。 她力气大,每一下落刀都干脆利落,间奏均匀,丝毫没有卡顿。 言通玄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她原是打算随便炖点肉,可临近拿起“菜刀”才发现,这兽骨根本不是自己能砍得动的。 只得求助应载雪。 少年虽是刚苏醒,可手臂上的力量却远不是比言通玄这个活蹦乱跳的人能比的。后者砍不动的排骨,她一刀下去就一分为二,效率极高。 得了应载雪帮忙,言通玄很快就整出了两荤一汤。摆在方桌上,光是叫人看着都生出几分馋意。 踩完地回来的颜婆婆碰巧路过二人饭桌,随意瞄了眼,然后毫无留念地哼着小曲走了。 “颜婆婆不用膳?”言通玄询问。 应载雪手中也拿着筷子,闻言一顿,如实道:“村里人都不太爱用膳。” 她本不应该坐在这的,但架不住通玄道友热情邀请,和自己的好奇,便坐下来浅尝一二。 额,一碗。 筷子夹住一块由兽肉炸成的排骨,红中透金的肉好似洗过的红玉,看得人食欲大开,还未入口,那香气已经先一步沁入了鼻喉。应载雪此时深刻理解了大城池中酒肆泛滥的原因。 劳生界并无“戒欲”一说,修士之所以辟谷,也不过是迫于生活所需。 若是条件允许,大部分修士还是会进食饮水。一面是为满足自身的口腹之欲,一面也是感受难得的烟火气,故而在人流密集的郡县中茶馆酒肆并不少见。 应载雪前五十年人生里也见过不少这样的酒肆。只是那时候,大多都只远远看上一眼,看着里面人大快朵颐,酒酣耳热,不敢上前。像这样的酒肆客栈,背后多是氏族支撑。而氏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她怕因此暴露了老师,鲜少踏足其中。 池华心疼徒儿,偶尔偷摸买些吃食回来。但也多是易保存的腊肉腌菜,很少像通玄道友这样做得热腾腾,还冒着香气的炒菜。 应载雪二人吃饭速度都不慢,很快就将这一桌子肉横扫干净。 大抵是放松了神情,言通玄语调也变得绵长:“饱食暖饮,人间快事也。只可惜人生多未卜,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延续多久…” 她有感而发,应载雪也是听进耳中:“不知通玄道友对于以后,可有什么想法?” 言通玄哂笑:“我能有什么想法?如今我这般模样,能不能走出这片山林都难说,何谈以后。” 她虽对此界的构思只有寥寥几笔,但也清楚此界的危险性。比起以后,她或许真正该想的是…等到应载雪养好伤后,自己该如何自然又不露蹊跷的提出同行? 凝神思忖间,言通玄并未注意到身应载雪已经收碗起身,朝炉灶走去。 等到某种熟悉的难闻气味飘入鼻中时,她已经来不及逃避了。 深棕汤药于微弱烛光下飘出氤氲雾气,少年与她视线相碰,温柔浅笑:“左手这碗药是道友的,道友趁热喝。” 言通玄声音干涩:“…我能拒绝吗?” 应载雪摇头:“不能。” 婆婆回来后,若是发现药没喝完会选择硬灌的。 言通玄闭眼接过药碗:“你们…就没有跟颜婆婆提过改良药方吗?” 这般奇异的味道,也就这个村庄里的人能忍到现在… 言通玄自认为自己不是怕苦的人,但她从未喝过颜婆婆这种…这种…酸辣苦的,完全不符合正常口感的中药。 应载雪已经一口闷完了自己的汤药,抿着嘴,许久不语。等到口中的酸涩味淡去些,才细声细气回答:“家师曾经提过。” “嗯?”言通玄转头,眼露期待:“后来呢?” 应载雪:“后来…汤药就变成了蒜苦辣…” 言通玄:“……” 挣大眼睛,不确定反问:“你是说,蒜?大蒜的蒜?” 应载雪:“是。” 白布修士彻底陷入了失语。 她实在说不出话,最后只能用行动来表示她对现在汤药的支持。 一口闷完飘红药汁,言通玄双目黯淡:“方才见我碗中有红点在飘,载雪可知那是什么吗?” 应载雪神情漂移… 察觉到她诡异的回避,言通玄顿时警觉:“载雪不必骗我,这东西我待会去问颜婆婆也会知道的。” 那… 应载雪诚实道:“是锋针。” 言通玄不信:“哪家蜜蜂的蛰针是圆的。” 应载雪:“所以是上面一点。” 上面一点…言通玄盯着空碗想了好一会,而后陡然站起来,直奔屋外作干呕状。 蛰针的上面一点,可不就是蜜蜂的屁股吗? 身后,应载雪同情看着她跑远。自遇颜婆婆起,应载雪便知作为病患,最不该了解的,便是自己手中那碗汤药到底放了什么… 若不小心知晓了,也请佯装目盲。 又在庖屋内坐了会,见白布修士迟迟未归,她便想跟着出门看看。 可刚抬步走至一半,又顿住。 劳生界如今还有人沿用复灵前对蜂类灵兽的称呼吗? …… 大抵是有共饮药的患难情在,应载雪与言通玄不知不觉间熟络了不少,日常也多有同进同出之势。 “呼…”斧刃再一次卡在木头内,不上不下,白布修士终是忍不住磨牙:“既都已能修行,为何不用术法一瞬解决这些木头?非要如此费时费力。” 叹:“再不济,以纸人代劳也是不错…” 她这话并不算响亮,比起抱怨,更像是呢囔。然应载雪就在旁晒太阳,怎会错过?当下笑道:“躬自为之,亦为修行。若事事脱手,岂不与朽木无异?” 语毕,就见前头背着她劈柴的白布修士转过身,用一双眼眸幽幽的看向自己。 立即改口:“诚然,释耒创新,也不失是一种修行。待到道友重拾修为,可与婆婆提出剪纸劳作的想法。” 她没有说笑,她是真心觉得如若通玄道友与颜婆婆提起纸人代劳之法,婆婆肯定会答允。既能节省时间,又能减轻劳作,何乐不为呢? 不过…在此之前,她倒只听老师提起过此类术法,还从未见识过。想来通玄道友既然会提出,那必然是会的,她届时也刚好可见识一番。 言通玄还不知自己的想法,还未实行,便已破灭。在听到应载雪说“重拾修为”后,她神色僵硬了瞬,然后埋头,继续干活。 她尚不知如今身体归属何人,哪来的重拾修为一说?虽说如今视野和力量确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但自己活跃至今,也无任何不适之感。 反倒用着相当顺手… 大抵是因今日心中有事,言通玄今日劈柴的速度格外慢。等她忙完杂事后,时间只够她随便炒几个菜。 应载雪怕她不够吃,象征性夹了几块后,就端起桌上空了的碗碟往水槽而去。 指尖轻沾水渍,于石板上书写。净水符成型。澄澈水流自少年指尖流出,冲洗向碗碟。 待言通玄用完膳站起,跟进来干活时,应载雪已经在用净水符做收尾的冲洗,不由感叹:“如此洗碗,就是便捷。” 绕至少年身后,小声:“能否也给我写上几张?” 补充:“非写在石板上这种,是那种黄纸红字,可随身携带的。” 净水符并非难写的灵符,应载雪从前就存了不少。此时见言通玄满眼期待,自是笑着应允。从芥子囊中取出几张灵符,刚想塞到言通玄怀里,猛地一顿,问:“通玄道友要灵符是…” 她是想问,是准备现在用,还是等能引气入体后用?可言通玄误会了她的意思,下意识就回:“我也准备拿来洗碗洗锅,这样方便许多。” 闻言,应载雪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在将那一叠净水符递出前,又拿出几张灵符放在上面:“最上面十张是蕴灵符,不需要灵力点燃就能使用,但记得要撕开。” 面上笑意一顿,言通玄反应过来应载雪刚刚问得是旁的问题。 声音都轻了些:“好。” 洗完碗筷后,应载雪就回屋打坐了。而言通玄则借口琢磨明日菜谱,又在庖屋中待了一会。 月华倾斜,照得屋外虬枝错落的古木,朦胧失真。自方寸门扉中看去,恍若双足被缚住双足的幽魂,困守此地,不得离去。 …… … 8、庄周梦蝶 院中淡黄花苞似果实般,沉甸甸坠在枝头,清风吹拂而过,洋洋洒洒飘落,在半空中一寸寸舒展,悠扬妍丽。 这日言通玄不知从何处淘出了两盒棋子。指尖捏着其中一枚黑子,笑眯眯邀请应载雪手谈一局:“我家乡有一独特的玩法,载雪可要试试?” 应载雪捧着另一盒白子,失笑:“好。只是我初涉此道,若输得难看,还望道友莫要笑我笨拙。” 言通玄微仰头:“怎会。” 半个时辰后… “怎会…” 单手撑以额,白布修士满目哀愁地看向棋盘。此时,她倒是庆幸自己如今面容都遮在白布之下,不然这会一定写满了羞恼。 应载雪收起棋子:“大病一场,思绪受堵也是常态。道友不若先将棋局放一放,待明日接着下?” 随即指向修士腰间已有些散开的白布,温声提醒:“棋局不在这一时半刻,但道友身上布条却是要马上换新。” 大约是用膳时不慎蹭开。本该缠绕在腰间的布条,这会已经松散开,露出下面焦黑的皮肤。 言通玄抬起手臂,看看自己腰间白布,摇头:“以布条为裳就是麻烦。也罢,这可不是我轻易认输,是我得先去换衣裳。下次,咱们下次再接着下。” 应载雪莞尔:“好。” 撑着膝盖站起,言通玄几步走至少年跟前,伸出胳膊,好让对方借力站起。 因身上焦黑迟迟不褪,颜婆婆便给她弄了点养肤的膏药。希望她能早日摆脱白布缠身,免得半夜蹦出来吓人。应载雪担心她一人更换布条不便,主动提出帮忙。 起初,言通玄还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习惯了,还会自觉拉上应载雪一道回屋。 …… 金风送爽,二人收拾完换下的白布条,再从屋里走出时,日头已接近午时。 言通玄还要劈柴,只得暂时放下棋局一事,转而去后院提溜了斧头,开始干活。应载雪见她走远,也去隔壁自家庭院中取了些纸墨回来,准备写符。 说来也令人叹息,婵娟村内并无擅于锻造制作的工匠。村中大多物件都是依靠几位专门负责采买的村人,从外面带回的。 贾明川就是其中之一。应载雪师徒今年用的纸张,还是他去岁帮忙买回… 现今想来,或许去岁贾明川在为她师徒二人买纸时,也在贩卖她们信息。 纸张铺开,应载雪开始研墨。她时间有限,不打算写些太过复杂的灵符,只选了些用处较为广泛的,或比较适宜婵娟村村民的灵符书写。 笔尖蘸墨,在碟子边缘轻轻一刮。提笔,墨水于黄纸上划过,留下轻盈飘逸的一笔。 秋阳晃晃悠悠升高,照得影子一会长,一会短。 好不容易将今日木柴劈完,言通玄便准备去寻应载雪继续今早的棋局。 泛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飘洒,或落于头顶,或盖于膝间。至于那些径直往石桌而去的,则都在即将触碰到符纸前,被少年轻轻拂开了。 见此,言通玄不禁止步。 她忆起自己对少年的描写,骨重神寒天庙器…她素来不爱花费笔墨描绘书中人外貌,只唯独少年身影在脑海中闪过时,不自觉写下这句。 嗡…神思游走间,忽听轰鸣声在头顶乍响。错愕仰头,就见方才还天朗日清的天空,竟转眼变得黑压压一片。 没见过猪跑,但也吃过猪肉。白布修士原本还带了些朦胧之意的眼眸,陡然清明。 她反应绝对不算慢,转身就往院外跑去,然两条腿的修士,又如何能跑赢天雷?眼见着天雷就要劈下,将她这条池鱼吞灭。本在外忙碌的颜婆婆及时赶到,拎住她衣领就是往外一丢! 砰——! 前方屋舍被劈成了灰烟。 于视野颠倒的空隙中,言通玄看见院中少年悠然收笔,盘膝坐起,身形若荷叶随风升起。萦绕在周身的黄叶被劈成灰烬,自身也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焦黑。没多久,人就完全笼在乌黑之下。 像煮过头的茶叶蛋。 她有些不着调的想… 动荡气流带着白布修士几次起伏后仰,最后在一处有大石遮掩的角落,堪堪停下。 扶着树干站稳,修士视线落回那被惊雷笼罩的地方,手指无意识拨弄腰间结扣。不知为何,望着那不断翻滚叫嚣的劫云,她胸腔突而翻涌起一阵兴奋之感。 手脚发抖,几度想呐喊出声… 忽地疼痛似锤击传来,冷汗自额间淌下,腰背蜷缩成虾状。 颜婆婆注意到这边异样,正欲靠近查看,却见白布修士又忽然站起,双目无光的直视着前方,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她老人家的错觉。 眉梢拉平,老人家伸手,在言通玄面前抓了抓。 …… 在天雷降下的那刻,应载雪便知老师为何那般肯定她会留在婵娟村了… 凡劳生界修士在渡劫成功后,天地都会降下一场甘霖,为修士滋养神魂,疗愈身躯。此为渡劫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应载雪绝不能错过的一环。 想来,当日若无边氏打岔,等她再回到村中时,也会收到颜婆婆递来的补灵汤,继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渡劫。 毕竟…师徒俩都知道,应载雪一直有压制修为的习惯。 目光落向下方,见颜婆婆自袖中取出一张渡厄符与一套崭新衣袍,少年眼睫微颤,终是选择闭眸,专心渡劫。 雷劫在灰蒙的云层中酝酿,翻腾,时不时冒出几道刺目紫光,以示威慑。乌云之外,越来越多的婵娟村村人赶来护法。 在言通玄眼底神采恢复正常之际,最后一道天雷也轰然劈下!砰——!天地失色,光阴交叠,似有什么画面于白布修士眼前场景逐步重合,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无知无觉中,方才关于疼痛的记忆悄然褪去。 应载雪身上焦黑应声开裂,露出里边模糊的人影。夺目光束自云层后方射下,一道接着一道,交织成金灿又绚丽的光泽。 嘀嗒… 嘀嗒嘀嗒… 婵娟村村民自发围在少年身边,为其护法…也顺便蹭点甘霖。 这些从外貌上看不是中年,就是老年的修士,围坐在被劈成废墟的颜婆婆家附近,一会指着中央那坨黑灰幸灾乐祸,一会相互打赌应丫头此次突破会入定几日,场面好不热闹。 是了,虽甘霖仅降三日,但因修士天资各异,心性有别,其吸纳炼化甘霖的速度亦有不同。 依照常理来讲,自是越快越好。 这与资质无关,只因…此为宵小杀人越货之良机。 手指在自己头顶摸了摸,然后放下。言通玄缩在一处角落,神情有些愕然。就在刚刚,接连淋了三天雨水的她,引气入体了。 她并不是很理解这莫名其妙的变化,但在身边村民接二连三的道喜下,也只得故作惊喜地微笑回应。 待到应载雪从入定中睁眼时,便看见一群围着自己打坐修行的村民中,混了一个环抱双膝,缩在角落的白布修士。 听到前方石子被碾碎的细小声音传来,言通玄脑袋动了动,但没有抬头。 耳畔,少年清润声音响起。 “通玄道友可是有哪里不适?” 好熟悉的问题,一个月前,应载雪好像也曾这样问过她。 夜间的风很静,几乎带不起什么声响,只能感受到它轻轻柔柔地披在身上,吹得思绪飘忽。坐在角落的白布修士没有给出回复,她只抱着膝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见状,应载雪也不急。 蹲下身,视线与白布修士的额头持平,无声伴在左右。 脚腕处的白布被风牵着上下摆动。身边的虫鸣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已经可以打断脑海中的思绪。言通玄注视着飘动的白布末端,脑海中划过无数想法,但都被她压了下去。 最后,她只问:“应载雪,你会迷惘吗?”当你离开自幼熟悉的环境,四目所及皆是生人,不知道当往何方?也不知道日后将会发生何事时?你会迷惘吗? 言通玄是想这样问的。 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问。 于是她注视着应载雪,就像注视天上明月,平静,专注…无声等待着,一个不会符合答案的回复。 被白布修士这般眸光所注视,应载雪能够清晰地在里面看见自己。一撩衣袍,改蹲为坐,侧身坐在了白布修士身旁,反问:“会。为何不会呢?”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非全知全能,自也有迷惘困惑的时候。” 言通玄眼底光泽闪了闪:“载雪不觉,迷惘乃意志不坚者才有的情绪吗?” 应载雪笑:“道友都说了,那是情绪。既为情绪,便乃人之常情。若没有,才叫人奇怪吧。” 言通玄松怔:“是…” 手指轻触脚下沙石,似在缓慢画着什么,应载雪:“未居于婵娟村前,我与恩师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今或栖于溪流河畔,明许居于山间石洞。日日苏醒都觉忧惧萦绕心头,无法挣脱。” “彼时,我尚不知要和恩师走到何处,更不晓如何才能停下?终日惶惶,迷惘前途,怵惕周遭。” “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心神安定的,便是追着恩师讨教功课。” 轻笑:“说是功课,实则就是些想不通的问题…我不明,人为何要修行?是因人贪,欲靠修行,所图更多?还是因人愚,见她人行之,遂随众而为?” 言通玄被她的讲述吸引了心神,侧耳倾听。 应载雪唇边笑意扩大:“大抵是被我缠得烦了,恩师指着当时正在吃草的马儿就道,修行…不过就是吊在牛马前的饼,引得牛马疯跑。不跑?那就饿死。跑了,好歹还有个盼头。” 对于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而言,欲强自身,无须理由。 活着,便是所有人的基本追求。纵使修为境界能让人长寿,能让人无限接近于天地,可并非所有人都追寻此道,亦并非所有人都贪都愚。 更多人不过都是被时势逼着往前走。 大浪淘沙,身不由己。 应载雪说得很自然,就如同与友人探讨今日月相如何般,平静无波。可言通玄却似乎听出了她语气里压抑的波涛不屈。 眼眸动了动,眼底倒是未流露惊恐神色,更多的还是思索… 收起抵在沙石上的手指,应载雪:“所以道友你看,世道荒凉,以人代马。迷惘乃人之常情,谁人也不能免俗。” “况且道友眼下境遇的确困顿。” 顿了好几息,言通玄抬眼,不确定反问:“你是在安抚我吗?” 应载雪:“…不明显吗?” “明显。”言通玄摇头:“只是没料到你竟这般会安慰人。” 应载雪淡笑:“那我直白些?” 她一改前头的委婉含蓄,直白道:“我想,依道友之能,假以时日定能拽下牛马身前的饼饵,届时一把掀去茅棚,翩然拂袖,潇洒离去,好不惬意。” 拽下饼?掀掉茅棚? 瞅着脚边直立而行的怪马图案,再听听身边这人说得话,言通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升至喉头的笑意,扶额,仰头大笑出声。 所有神情都被她遮在掌下,耳边传来一道道似有若无的虫鸣声。 好轻啊,轻得她都分不清是虫鸣,还是风吹了。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以往她还笑庄周,如今看来,她才是那个傻子… 树影重叠,轻纱拢夜,乘风林的暮色就像是颜婆婆熬得汤药,黑沉沉,偶尔还飘着点深棕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暮色,又有无数星光点缀,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大大小小的光点,于上方闪耀,仿佛随时要坠入眼中般…言通玄透过指缝看着它,一时看忘了时间。 直到胸口心跳平复,呼吸匀畅,她才恍若大梦初醒般一骨碌站起。 拉起应载雪手臂就问:“我记得你家底下还有几坛小酒,今夜可否借我一饮?” 应载雪含笑反问:“有借无还那种?” 故作思索地捂住肚子,言通玄:“也是,此等美酒通怕是还不上,不若载雪大方些,直接赠予我?” “好。” 应载雪回复得很果断。 她不爱饮酒,如今家中留下的美酒都是老师闲暇时所酿。留着也是留着,不若赠予通玄道友,也算物尽其用了。 9、相伴离村 二人相当有默契地动身,在不惊动身边其余村民的情况下,蹑手蹑脚跑去了隔壁屋舍。 婵娟村邻里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近,又有池华盾符守护。应载雪家在天雷劈打下,倒是勉强保住了几间侧屋,不似颜婆婆家完全成了废墟。 言通玄前几日来这,帮应载雪拿东西时,就注意到了那一坛坛小宝贝,心头惦记了许久,今日也算给她找到了机会下手。 不过…言通玄有些高估了自己现在的酒量。 “阴阳化万象,八卦…八卦演天地。载雪你幼时修行时,可会偷偷挟书?我那会可是恨不得有个同窗站在对面,能够为我展书,叫我流畅念诵。” 应载雪:“……” 她忘了,通玄道友现今才初融境,是吸纳不了这酒的。 望着站在屋顶发疯的某人,少年久违的升起一股糟心感。上个爬屋顶要被人哄着下来的,还是她老师…没想到老师离家多日后,自己还能重临这般鸡飞狗跳的情景。 摇摇头,飞身上屋将某人提溜了下来。 被拎住后衣领,言某人在途中极为不满地扑腾手脚,口中嚷嚷:“六十四变藏玄级,顺应自然知进退…” 对此,应载雪只是快速贴出一张浓睡符,让人入了梦乡。 无它,孰能尔。 扶着人,准备将人带回房间休息,却不想她刚踏上阶梯,本已经闭眼入睡的人又倏然睁眼?一双幽深中带了点官绿的眼眸直勾勾看着自己。 应载雪微惊:“通玄道友…” 自己写得浓睡符,自己清楚效应如何。一张下去,莫说才初融境的言通玄,就是那结然境老者都要挣扎半刻。 通玄道友怎可能那么早苏醒? 不等她说出心中的迷惑,眼前倏然睁眼的言通玄就抬手,截住了她未开口的问话。 手心温度飘到应载雪唇瓣,修士声音迷离:“应载雪,你可信我会算命?” 渗着寒意的夜风自二人身侧吹过,如同蚂蚁般钻入衣缝,丝丝入骨。 心中万千思绪掠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应载雪颔首:“我信,只是我并不知自身八字。” 她是老师捡来的弃婴,不知双亲,也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 此时的白布修士似乎很是虚弱,声音都带着轻微干哑,不像是酒醉之后的状态,反倒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人。 她笑:“无碍。” 伸手,在虚空中缓缓写下一个字。 ——隐。 “我喝了你美酒,自然要回赠于你。” “乾卦有训: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应道友…若想事势随你所期而往,当效游龙,遍行四方,结同志者,同舟共济,群策群力,方可力破诸难。” 这段话,修士很吃力。喉中仿佛含了什么东西,每一个字都带着轻微的颤音。 应载雪劝阻:“若其言自伤,宜止之。” 修士言语一顿,唇边似带了笑:“几句话罢了。”伸手拽住少年上臂,指尖用力:“一定要记住…记住…” 应载雪回视着她,两者眸光相汇,似有暗潮涌动。凝神片刻,点头:“乾卦五爻也言,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依照阁下之言,我可否也理解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有那一瞬,修士眼底的笑意更盛了些。她没有给出回复,反倒是重新闭上了眼眸,声音也变得平缓:“我该睡了,后会…” 话未说完,那沉重的呼吸声就随同腹腔起伏,一下一下响起。无声昭示着,主人此时已进睡眠之中,全然不给人继续接话的机会。 应载雪愕然,清丽面容上少见的浮现几抹哭笑不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唯有几只寒蛩乐此不疲地于夜间活跃饮歌。 又在屋门外站了会,直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无意识垂落,才猛然回神,扶着人进了屋。 应载雪并没有在屋内久留,而是在将人安置在床榻上后,便起身出了门。 今晚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 颜婆婆再找到应载雪时,少年已经在侧屋里写了一晚的符纸。 门一打开,满室的黄橙橙引入眼帘,除了从前应载雪与池华就写好放这的,还有一桌少年昨日新写的。 “什么?你天一亮就要走?” 听完少年安排,颜婆婆一双因岁月有些稀疏的柳叶眉都立了起来,满面写着不同意。 “应载雪,以你老师的修为,她早就出乘风林了!你如何能追得上她?与其耗费光阴,自陷危难。不如听你老师言,留于村里,安心等她归来。” 对她提出的这点,应载雪早已想好对策:“如若寻不得老师踪迹,我便直奔平生关,在那总能碰上老师。” 她相信,以颜婆婆的能耐,已经从贾伯口中知晓交易另一方是谁?故而也没再含糊她们与边氏之间的仇怨。 颜婆婆的确已知晓伤了应载雪的人是边氏子弟。她倒不在意边氏是否势大,会不会因此连累婵娟村?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应载雪的安危… 手掌拍在书桌上,压低声音:“可你想清楚了?经此一去,往后再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你老师,婆婆我,可都帮不到你。从今往后,就只能靠你自己…” 外头,可不像婵娟村这般…那是人吃人的地方。 应载雪停下笔,抬首。 “无论千难万阻,此程皆无悔。” 少年去意已决,颜婆婆虽生气,但也感到欣慰:“也罢也罢,老婆子我是劝不动你了。” 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这是从贾明川身上搜出来。应是他与边氏交易所得。我看过,是一枚破厄丹,可无视心魔劫直接渡劫。你拿着,日后说不定能用到。” 当从贾明川乾坤袋中搜出这玩意时,颜婆婆也很惊讶。这玩意,她们村里人又用不着,也不知道贾明川这个蠢货换来干嘛? 这般想着,她也给应载雪提了个醒:“我猜他一开始未必是换这东西。他与那边氏之间,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日后在外,你自己小心。” 应载雪接过丹药的手顿住,有些感触:“婆婆…” 颜婆婆打断她的感触:“至于贾明川这个人,日后他不会再出现你我眼前了。” 错愕抬眼,应载雪没想到她会如此果决。但想想也是,贾伯的做法已经触及到了村中人的底线… 将丹药收好后,也从芥子囊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颜婆婆:“渡劫误毁了婆婆房屋,实是晚辈之失。可晚辈身无长物,目下也唯余一间宅院能偿还婆婆,还望婆婆收下。” 掌心上正是一枚钥匙。 “屋中灵符,我皆已写好纸条贴在木架上,婆婆可通过纸条分辨。” “至于要赠予村中其余人的灵符,我也已都放置在木匣中,届时还劳烦婆婆替我分一分。” 收起应载雪递来的钥匙,颜婆婆:“好,你比你老师周密。我会将灵符分给她们,但你自己出发前也再写些带在身上,不然真遇到事,哪有那个时间让你掏笔?” 应载雪耿直:“掏笔来不及,出剑总是来得及的。” 颜婆婆一噎,没好气瞪她:“我话的重点是这个吗?你这些日子跟那姓言的丫头混久,也变得巧言令色了。” “能有几分巧舌,婆婆日后也不必忧心我在言语上受气。”这话应载雪可没说假,她从前话少,池华与颜婆婆总担忧她会在口舌上吃亏。 颜婆婆语噎:“而今来看,是不用担心了。” 提及言通玄,老人家不免想起前几日白布修士的异常,压低声音道:“前些日你引来雷劫时…” …… 斜阳惬意滑落西山,夕晖染染渗透寒空,云水辽阔,迷雾缭绕于枝干树木。 少年站在村口,看着身边缓慢消散下去的光点,神情落寞。虽早就料到老师会抹去行踪,可真无法捕捉老师气息时,心中还是难掩怃然。 老师不忍牵累她,独自离开;她又何尝不担心老师的安危?可惜,她与老师在这点上,注定无法一致想法… 抱臂斜依在村口牌楼下,少年垂眼,静默等着另一人到来。 她身上没什么装饰物,唯有一剑一笔,都是幼时老师为教导她入道,亲手所制。 长剑做工粗糙,只是件凡物。毛笔稍好些,勉强算是一件黄级灵器。 出于剑者的习惯,她没有将剑放在芥子囊中,而是背在身后。于是顺理成章的,毛笔也被她缩小挂在了腰间,远远看去就似一个寻常装饰物。 早晨拜别颜婆婆后,应载雪便先一步,拜托颜婆婆帮忙问询言通玄愿不愿意与她一道离村。若是言通玄愿意,算算时间,此时也差不多该到村口了。 日光偏移,从少年下巴缓缓移至整个面容,眼眸微动,侧身看去… 远远的,一人影从树林中快速跑出。 10、天演地缮 言通玄跑得急,再加上不了解周遭地势,很快就摔了一跤。 应载雪疾步上前将人扶起,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件崭新的道袍,盖在其身上:“这身白布是不能要了,道友可有带新的白布和膏药出来?” 艰难将腿从土坑中拔出,言通玄指向还在土坑里的包袱道:“应是带了,这包袱是颜婆婆给的。” 应载雪了然:“稍等。” 伸手去拿包袱,却发现包袱比自己想象得重。左右观察了眼包袱,问:“我可否打开看看?” 眼下人在外头,应载雪自然不可能是取白布药膏,让言通玄现场更换。这么询问,不过是想看看包袱内有什么东西。 言通玄也知道她想法,摆手:“我也不晓得里头都放了些什么,接过后就仓促出门了。你要打开,我正好也瞅上一眼。” 解开捆在包袱上端的绳索,两个脑袋齐齐凑近——就见包袱里面除了言通玄所需的白布条和膏药外,竟还有几罐被磨成粉的药草。 应载雪认真辨认了下这些粉末,而后失笑。这是半个多月前,颜婆婆为她诓出村,写在清单上的药草粉末。想来颜婆婆对那事还是有些自疚,觉得若非自己与老师联手骗人,她也不至于出村遇见歹人,从而身受重伤。 只是事情到底已经发生了,婆婆也不愿再主动提起,这才让通玄道友帮忙送来。 “药粉?”言通玄挑眉:“给你的。” 她很肯定。总不能她都要离村了,颜婆婆还追着她灌药吧。 “是。”应载雪将药罐收入芥子囊。 后又问言通玄,要不要将她的东西也放入芥子囊中。 有人帮忙拎东西,言通玄自然是乐得清闲,也不多问颜婆婆为何要她帮忙转递草药,痛快移交包袱。 她将身上的道袍妥帖穿好,晃了晃袖子,跟在少年身后,摇摇摆摆地走向前方那朴素牌楼。待脚步即将迈入牌楼阴影下时,她忽地止住。 问:“你与颜婆婆,为何都如此肯定我愿与你离村?” 官绿色的眼眸直定定地看着应载雪,透着独属于她的幽深。 言通玄一直认为应载雪是个心细如尘的人。那日她仅是要了张灵符,就于言语上漏了错,日常相处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毛病,被对方默默记下。 眼下少年忽然主动邀约,只怕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漏了什么信息。 应载雪也停下步伐,出乎意料的,她眼眸里竟然带着笑:“村中将无肉食,难道道友想日后日日吃素?” 言通玄一怔,沉浸在猜测中的思绪瞬息拉回。脑海中不自主回忆起,每日做饭时,应载雪掏出的那些肉食…一块块,都是已经从野味身上切下来的肉块,而非成头的活物。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昨日醉酒,我不慎说出了心里话,让载雪知晓,我欲随你一道离村呢。” 应载雪面上带出深意:“昨日夜间道友的确说了些醉话。” 言通玄:“哦?” 应载雪也不隐瞒:“道友昨夜醉得厉害,非要拉着我询问,幼时背诵功课时可会挟书默读…我回没有,道友你不信?要我当场背给你听。” 说这话时,少年声音里似带了些委屈。 言通玄:“……” 又听少年继续详述当时场景:“后来我想带道友下屋顶,道友又不肯,抱着我腰连背好几段经文。”弯眸:“由此看来,道友幼时虽有挟书默读之行径,但该背的都还是背了,且记得很牢固。” 言通玄:“……” 伸手拉住身旁应载雪的衣摆,真诚发问:“要几顿饭,你才能忘却昨夜之事?” 应载雪低头捂笑:“那道友怕是要吃亏了。” 故作思虑状:“这样吧,道友既要与我同行,那此后饔飧之责便都交由道友负责了。” “道友可能接受?” 选择带上言通玄,并非应载雪一时想法。早在意识到婵娟村不宜未辟谷的修士居住时,她就有带对方离村的想法。只是那时候,她对于言通玄这个人还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她只是单纯的想为恩人选处适合修养的地方居住。 直至经历昨夜醉酒,颜婆婆讲述渡劫异样…她才有了新的想法。 步子迈过牌楼阴影,少年温声提醒:“从这出去后,道友可要抓紧我的衣摆,莫要走失了。” 言通玄没有错过应载雪语气上的变化,她如何不知晓方才那一番对话,不过是少年在与她打太极罢了。可一场对话已经结束,哪怕她有心再探,也无法立即展开新一场。 嘴角轻扯了下,有些百感交集。 自己笔下的人物,这会比自己还善于言语交锋,这对吗? 婵娟村的牌楼就像是一道隐形的壁垒,隔绝出两边截然不同的世界。牌楼后方,绿意盎然,郁郁葱葱;牌楼前方,雾霭蒙蒙,如坠云端。 随着应载雪穿牌而过,言通玄就感到眼前视野忽而骤变。 白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感受了下指尖传来的干燥触感,诧异道:“这么重的雾,竟是一点也不潮…” 应载雪解释:“乘风林深处的迷雾,应当是受某种幻术影响,非地貌自然形成。” “幻术?”那一瞬间,言通玄脑海中想了很多。迷雾就在婵娟村外围,刚好为村庄起到避世作用。而她来得意外,并未对此多加设想… 那,视线扫过浓浓迷雾,此时的迷雾究竟是无巧不成书,还是…天演地缮,造化补阙。 拽着衣摆的手无意识收紧,紧跟着少年的步伐摇晃了一下。 同时少年声音自前方传来:“道友步伐倏尔变得杂乱,可是因迷雾遮眼,感到不适?” 心中思绪戛然而止,言通玄从善如流承认:“是。” 低头:“从前目明视朗,不觉得有异。而今有眼如盲,需依附她人前行,才觉心中颓然,手足无措。” 前头,少年似乎笑了下,声音顺着迷雾飘来:“人各有熟悉的路径。今日我为道友引路,她日或许就是道友带我前行。道友何须自闷?” 她宽慰得很有理,但言通玄思忖了一次,反倒是摇头:“那我倒是要求着,莫要有这一天出现好。” 引路者,当承其责。 而她素来不爱担责。 二人一面聊着,一面脚步不停向迷雾外走去。言通玄心中记挂着事,聊得话题也就零散无厘头。应载雪也不在意,每每言通玄出声,都饶有兴致地与她搭话。 就这样两人走了两个时辰,终于穿过重重迷雾,走出乘风林深处。 当从迷雾中走出时,言通玄感觉自己好似穿过了一道水波屏障,而后…耳目一新。古树蜿蜒曲折,错乱而立。枝叶交错覆盖,层层叠叠,严丝合缝。整座山林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这是山林?这分明是远古森林。 被一根凸起的树根拌了下,言通玄抓住身边人的手臂,稳住身子。木着脸,望着面前连绵不绝的绿意:“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她是想问“我们要走多久”…但这个问题存在暴露缺乏常识的可能,她就改了下。 目睹白布修士这一拌,应载雪浅笑:“一直往西北方走就是。” “西北方?”言通玄呼吸微滞。 “为何是西北?”她记得少年离村后,就直接北上,一路行至处叫做“南古城”的地方,才改道西行。怎得此时却是向西北而去? 隐去眼底讶异,她状似无意问道。 既有带言通玄同行的想法,应载雪便也不打算瞒着她。取出颜婆婆先前拿来的破厄丹,粗略讲述了下贾明川出卖师徒消息的事,平静分析:“乘风林北邻源城,东接谊坊,唯有西北面的如丹城医师如云。而这枚丹药最有可能出自如丹城。” 既然贾伯可能是在如丹城内做的交易,那如丹城内,兴许还有边氏子弟。她寻不得老师踪迹,寻边氏子弟总是可以的。 如若再从边氏子弟身上套出话,或者拿了舆图,指不定还能反超老师。 言通玄立马领悟了应载雪的想法,但…这不表达她接受了这种变化。 眼神有一瞬间呆滞,白布修士尽可能让自己声线听起来平稳:“如果没有这枚丹药,你会从哪个方向走?” 应载雪奇怪地看了眼她,想想,如实道:“若无丹药,我大概会从北面而行。” 虽说自己知晓平生关就在西北方,但自己从未去过西北,手中也无舆图,与其耗费心力寻路。不若直接北上,从熟悉路径下手。而北面源城,正好也是昔年她与老师进入乘风林的路径,再合适不过。 言通玄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原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去如丹城。” 她很肯定,这与自己的记忆不同,甚至于应载雪提到的贾明川事件,在她灵感中都不曾提及过… 应载雪拉住她准备向前的脚步,招出身后长剑。 “道友止步,我们御剑而走。” 11、以物易物 日出薄山,青白反复交替。 一抹银光顺着夕阳滑落,两道人影先后落地。其中较高些的人影刚一站定,就单手扶住树干,将脑袋从灌木丛中探出。 见左右小径都有修士来来往往,不禁感叹:“这座城人流量应该不小。” 一月下来,她除身后少年外,再无见过其余人。眼下乍见这般多鲜活的修士,不禁感到亲近。 身边,应载雪也是认可点头。她听婆婆提起过,因如丹城紧贴山林,便于采药狩猎,吸引了不少不少修士医师前来定居。 长年累月,原本只是小县城的地方,逐渐发展为郡。而医师云集,也使城内生出不少医药望族。贾伯换来的丹药,应当就是其中一家所制。等进城后,可看看哪家氏族和平生关边氏走得近… 拉过少年衣袍,言通玄一步踏出阴影:“我们也去瞧瞧。” 应载雪顺着力道跟上,同时借着树木遮挡,悄然从芥子囊中取了几株药草,以备后用。 等靠近小径,没了半人高的杂草做遮挡,言通玄才看清此处不仅站了不少修士,还蹲着各别拿物品前来售卖的修士。 也许,不是售卖… 看着一手交货,一手还是交货的操作。白布修士不解,后又连转了好几个摊位,见都是如此,终是得出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结论。 “这儿没有货币?” 应载雪目光也在这些小地摊上徘徊,闻声回:“圜钱是大城池才会有的,如丹城近百年虽发展迅速,但还不足以锻造圜钱。” 二人对话声音不算响,但小径就那么点宽度,周边修士又都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当即,蹲在言通玄面前的修士笑道:“你这道修怎么回事?如此不通世事。如丹城内虽散修不少,但城里头的氏族可是有五家呢,互不服气,如何能铸造圜钱哩。” 他见言通玄穿着一身道袍,便以为眼前人是个道士。 言通玄难掩惊诧:“铸造…圜钱?” 灵石不是靠采矿吗? 应载雪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将她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向那已经面露审视的地摊修士道:“我这好友前些日子磕了脑袋,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今日带她出来也是趁机了解下市井市价。” 闻此言,地摊修士也是打消了心中的疑窦,一叹:“散修如草,磕磕碰碰总是难免。” 再道:“那想来你们也是来求医的,正好,最近城内正在施药济贫,你们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从那些金贵的医师手里讨得一枚丹药。” 应载雪拱手:“多谢提醒。” 小径路窄,但修士不少。 与那地摊修士随意聊上几句后,应载雪就带着言通玄去了旁处,免得打扰人家做生意。 等走出一段距离,言通玄想了想,还是压着嗓子问道:“圜钱是什么?载雪莫怪我多问,只是我依稀记得以往是以灵石作交换。” 她也不想多这么一嘴问。可不问不行,与其将来在旁人面前漏了口风,倒不如坦率点直接问应载雪。最起码她对少年并非一无所知。 脚步未停,拿着药草的手指点了点,应载雪悄然点亮一张凝音符:“道友失忆,不记得也不奇怪。劳生界中并非所有修士能拥有灵石,部分修士甚至连灵石都未曾听闻。修士间也多以物易之。倘有氏族统摄一方,则会私铸圜钱。如此,既便于城中修士交易往来,也为己身额外增添一笔收支。” 而言通玄所说的灵石,其价值等同于复灵前的黄金,只会存在于富贵人家手中,寻常散修是连见都没怎么见过。 言通玄听得有些微微怔神,她想问,这就没有人管吗?私铸银钱,何其荒唐之事?可随即又想到这是礼崩乐坏,法度废驰的世道,无人能管…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也是在秦灭六国后才统一的货币。 不免一叹,如此说来,以灵石为通用货币是断然不可能的。就好比黄金,的确能用,但更趋向于一个保值产品,无法做到像是纸币一样的管控生产。 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虑,言通玄跟在应载雪身边,又陆陆续续在几处地摊前停留。 这过程中,少年手中的药草一直没有交易出去,似乎是没找到合心意的东西。 再次从一处地摊前离开后,言通玄不禁问:“你要换什么?” 应载雪:“可以让我们进城的东西。” “进城不能直接上交草药?”在知道没有通用货币后,言通玄也猜到了如果入城要交钱,那这个“钱”就不能是银钱,而当是货物,或者消息之类的。 “能,但如丹城最不缺草药,我猜守城修士会狠压草药。” 言通玄明白,就是会贬值。 “怪不得这儿会蹲这么多人,这不逼得人在外交易吗?” 应载雪淡笑不语。 言通玄:“若实在找不到等价的物件。那我们亏本换些便宜的,怎么样?” 应载雪:“若实在寻不到,便只能如此。”只是如果换太多东西拿在手中,大包小包,恐惹人抢掠。 她之前替颜婆婆采得草药价值都不低。若在城中交易,不说会被狠狠压价,还可能引得城内氏族注意。 不着痕迹地拉直唇角,再看看吧… “你放开,那是我采来的药草!凭什么给你们!你们这群土匪!王八蛋!”二人正挨个摊位逛着,前方倏尔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应载雪分心辨认,听声音就在百米之外,便抬步走去。言通玄并未听见动静,但见她神色肃然,也快步跟上。 没走多久,两人就到了发生争执的地方。被打劫的,是个骑着驴状灵兽的圆脸修士,脚有些跛,遭人赶下灵兽时还摔了一跤。看她那一刻溢出的灵力波动,是个聚气境修士。 而她对面,五名锻体境的彪形男修各持着一柄卷刃的大刀,呈合围之势,将她围困住。 可以说,在看见这一幕的瞬间,言通玄就用胳膊撞了下应载雪,眨眼示意。试问,有什么来财方式比黑吃黑更快呢? 既能见义勇为,又能大捞一笔。这样的好事,正合适她们此时的情况。 应载雪也没让她失望,提剑上去就是一波利落地收割人头。最后收获了五枚人头,和新出炉的向导一枚。 向导宁德:“啊?” 偷偷抽回已经伸到腰封的手:“你,你们是谁?” 应载雪收起剑,见她脸颊泛白,一副怕极了的模样,便放轻声音:“道友莫怕,那几名匪人皆以毙命,不会再危及道友财货。” 但她的安抚,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宁德越发恐惧地后缩了缩,抵在身前的手都不自主打颤。 眼前这两人出现得突然,一来就剑起头落,解决了那五名锻体境的男修。再看其穿着…身裹白布,外套道袍,怎么想都不像是正经修士。 应载雪止住步伐,见这人的视线一直在自己手中长剑和通玄道友身上打转,大约能猜到她在害怕什么。唇角微勾,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当做邪修… 心中正思索着,自己如何解释自己二人的无害性,身后一道冲力就猛然撞来。来不及问询,怀中已被塞了不少东西。 “收好,这都是战利品。” 将收集来的物件一股脑塞给少年,言通玄满意拍手。虽说这事她也是第一次干,但她很肯定自己没有落下什么,收集得很全面。 看看自己怀里的刀衣鞋袜,应载雪神色复杂地回视白布修士。 言通玄顺着她目光,回头去瞅那被解救的圆脸修士。 见对方面容苍白,一脸惊惧的看着自己,略一思索便知怎么回事。笑笑,尾音拉长:“这位道友,不知你都看见了什么?” 宁德:“……” 立马颤声回复:“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尽可能压缩存在感。 品出通玄道友恶趣味的应载雪,低头闷笑,也不多加阻止,打算看看言通玄究竟想干什么。 言通玄想干什么?言通玄计划给自己二人招个向导。 笑盈盈将还趴在地上的人扶起,白布修士:“道友如此聪明,想来一定知晓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吧?” 12、所谓病村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宁德的小脑袋瓜转了老半天,才迟钝领悟:“我孝敬,我孝敬,我我这有…” “不是,道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赶紧截住圆脸修士的话,言通玄意识到自己得开门见山:“我是说,麻烦道友给我们做个向导。随我们一同进城,与我们说说城里面的情况。” 应载雪笑意止住,思忖,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她二人初来此地,的确需要一个向导。通玄道友雇人的方式虽粗暴了点,但胜在效率高,也省了与人周璇的必要。 况且…看向圆脸修士脚下。白色药粉微弱细小,不宜察觉,若非应载雪因颜婆婆之故对这些格外敏感,也会草草忽略过去。 她是不通药学,但到底采了这么多年的草药,知晓一些药粉看着无害,实则杀人于无形。 眼前这位圆脸修士在她们出现前,虽身体呈高度戒备,但眼底无过多惊慌。反倒是她们二人的出现,才让对方真得慌了神。 应载雪不知宁德因何原因要设计杀害那五人?可既然已经正面撞见,也不好直接将人放走,正巧通玄道友也为她找了个将人留在身边的理由。 言通玄思量的方向,却是与应载雪不同。她明确记着,灵感中曾提到少年自幼所学剑法,与边氏祖传剑谱有些渊源…眼前圆脸修士方才已经见了应载雪使剑,若是就这么放任离开,谁知会不会将消息透露给了边氏子弟? 应载雪是来找边氏子弟的,又不是来将自己摆在边氏子弟面前的。她既与少年同路,自然要帮人防着点。 拽过套在灵兽身上的绳索,白布修士手指收紧,不容绳索脱离,语气和气道:“道友上驴,我来为你牵绳。” 宁德很想拒绝,但看着浑身绷带还能活蹦乱跳的言通玄,再看看一剑就挑飞了五名脱凡境修士的应载雪…她着实不敢,瑟瑟发抖应下。 “道友怎么称呼?” 刚一坐上灵兽,宁德就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只能僵硬着腰板,任由言通玄带着自己走。 听见对方问话,也只能忐忑回复:“宁,宁德…” “宁德道友也是去前方城池求药?” “是…是。” “道友腿脚不便,既是出门看病,家中怎无一人相随?适才若非遇我二人,你该如何处之?”语气里也隐隐带了谴责之意。 宁德一怔,慌忙解释:“非也非也…我,我家中早无亲友,今日出门也是我一人主意。而且我们村子距离此地很近,我就出来这么一会,不会碍事的。就今天…就今天倒楣了些…” “哦?”言通玄语调一顿,有些不信:“很近?道友你可别诓我,这方圆几百里都是丛林。除了如丹城,哪有能让人居住的地方?” “莫非你是住城中?” “不是…” 宁德此时心情一半紧张一半着急,也顾不得思虑言通玄问这些是作何,直言:“我住在如丹城外的病村中,离不到城门一里,你们等会入城就能看见。” 不到一里,这村贴着城墙建的? 言通玄腹诽,这村子无论村名,还是面积都不像个正常村落。 应载雪也是若有所思,先前听摊贩们交谈,此地距离如丹城不过七里的路程,可目前都未看见所谓村庄。如果宁德道友没有骗人,那她口中的“病村”其大小怕是不足五亩。 应载雪想得没错,宁德口中的“病村”规模的确很小… 几个简易的小棚搭在一起,勉强形成所谓屋舍的雏形。然后又用几块不知放了多久的兽皮麻布草草遮挡,便算作可以遮盖隐私,阻拦风雨的墙壁。 言通玄站在村口,往里头一张望,就看见二十来间这样的屋舍围成圈,将一块架着大锅的空地圈在里头。 这便是一个村落了。 大大小小的伤患病人,躺在村落所有能看见的角落,或呻吟,或求救,或呼喊,每个人面容上都带着被病痛折磨的绝望。 一声低过一声的咒骂,与痛苦搅和,令人一时听不清是悲是恨。骂完了,刚刚还能喘着气喊几声的人,就蜷缩起身子,静静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丧失最后一丝余热。 已然是等死的姿态。 怔然地在村门口站了会,言通玄一时无言。她下意识想用目光去寻应载雪的身形,可中途略过几个路过修士。那些修士在与她目光对上后,皆是狼狈低头,快步离去,不敢多看她一眼… 眼皮微跳,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这一身装扮。 这些人,是将她当做村落一员了。 可为何她是村落一员,就不敢与她对视?为何此地修士不进城治病,明明前方就是以医师为名的如丹城?为何身为修士,却要住在如此简陋的棚屋中?于修士而言,建造简易屋舍并非难事啊…脑海中闪过无数问题,而这些疑问,在对上少年那双冷然的眼眸时,仿佛都得到了答案。 “这些应当都是没法缴纳入城费,被迫滞留在外的修士。”应载雪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半点起伏:“她们已丧自主之能,连起身走路都做不到,何谈追击灵兽,漫山遍野地寻找灵草灵果…” 更遑论入城后寻医看病,亦要花销。 “至于那些匆忙而行的修士…”少年轻叹:“自身都尚难保全,何谈救济她人?” 这世道便是如此冷漠无情,凡有关于自身的决策,皆需权衡利弊。驻足,则误自身疗愈;施财,则引旁人觊觎。于那些同样赶往如丹城求药治病的修士而言,唯漠然不顾,才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豺狼当涂,善不可为。 言通玄闭眸,压下心中阵阵泛开的寒意。 她知应载雪说得没错,她也不会觉着那些低头匆匆而过的修士不对,最起码…这些人还有良心不是,她们会为自己的漠视而感到愧疚,她们只是同样被险恶吞没的可怜人罢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是选择直接进城,还是留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言通玄自然是想留下帮忙,再不济也留点东西。可她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做下这个决定。她不仅身无分文,还已经严重耽误了少年寻师的路程。 应载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看向另一边有些局促不安的宁德。 “先前听道友言,道友也是村中居民。不知道友可否与我二人讲讲,这村中情况?”她问。 方才在与言通玄对话时,她留意到病村棚屋内,也不全是倒地不起的病患伤者,其中还有几位精神面貌较为康健的年轻修士。 这些修士或腰间别着匕首,或手捧药碗,或在煎煮汤药。 所有人都是忙得分身乏术,不可开交的模样。初始,应载雪还猜测这些人是地上修士的亲眷。可再细致观察一会,又发觉这些修士衣料版型,都与宁德道友身上衣裳有几分相近… 心下又多了些其余猜想。 紧张攥起衣摆,宁德不知该如何回应载雪的问话。她前面被言通玄一通套话,临到村门口才反应过来。心里已然懊悔不已,眼下应载雪再问,她是怕极了自己说错话,把不该说的都说了。 几番纠结之下,索性装起了哑巴。 抿紧唇,什么也不讲。 然而就算她不讲,应载雪二人也都已经在村门口站了好一会,很难不引起旁人注意。这不,前头村里一专心照顾伤者的修士就注意到了她们。 见是宁德,惊喜呼喊:“小宁德!” 来人端着药碗快走靠近,还没完全走至应载雪三人跟前,便已絮絮叨叨训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你迟迟没有归来,可把我们都担心坏了,还托了好几位道友帮忙寻你。” 上下打量了眼宁德,见人无事,紧绷了半日的面容终于舒展了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人一走近,无论是应载雪,还是言通玄都注意到她上衣的花纹,与宁德裤脚的花纹完全一致。显然,这两件衣裳是从同一匹布料上裁制出的。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未说什么。 而宁德这会是眼泪都快要下来了:“阿姊…” 她真不是有意将人引到村门口的,是她太笨了,说话没有心眼。 见她哭,善许端着药碗的手都压低了些:“这是怎了?” 伸手将其眼尾泪水擦去,眼神提防地看向应载雪二人。虽未明说什么,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表明她在怀疑应载雪二人欺负了自家姊妹。 言通玄哑然,看向应载雪。 见少年没有上前交涉的打算,便自己开口,简单说了她二人路见不平,救下宁德的事。 听完整个事情警告,善许的神情总算好了些。她到底与宁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会见宁德一副给村子惹麻烦了的紧张模样,心思转动几下,便猜到对方是因恩人外貌,误会了什么。 当下歉意道:“善许在此,谢过二位对小妹的搭救之恩。小妹自幼跟在我们身边,心思被我们教得过于单纯简单,并非有意冒犯两位道友,还望二位勿怪。” 她知宁德对生人戒备是好事,可这丫头把心里话都写在脸上了,对面俩人只要没瞎,都能看的出来…现在只能希冀于那二人并不在意这些。 言通玄确实不怎么在意:“德有所长,形有所忘。皮囊而已,又能代表什么?倒是宁德道友仁义知恩,愿为我二人入城引路,我二人感激不尽。” 说着,她又拱了拱手。 示意宁德善许不能忘了这事。 13、如丹赠药 善许踌躇,她就是想替宁德拒绝这事,可眼下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前二人不仅是宁德的救命恩人,更是…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应载雪身后长剑,眼底神色暗淡了些,更是眼下她们不好招惹的修士。 言通玄所说的那五人她知晓,闲来无事就爱来村里欺负老弱。此次宁德会一人离村,也是她们商量好的,哪想到… 呼出一口气,善许右手紧紧攥着宁德双手:“既是救命之恩,宁德为二人引路也是应当。就是不知二位道友打算入城几日?我也好为小妹准备干粮饮水,以及入城要的财货。” 应载雪抬手,终于进入对话:“是我二人劳宁德道友引路,又怎能让宁德道友破费出这入城费用。宁德道友的入城费自该由我二人来承担。” “而且,在入城前我二人还想在城外逗留一会。”视线转向她们身后的病村:“我见此地无一间完善屋舍,不知是因何缘由?” 她话题转换得快,善许和宁德也来不及细想,只顺着她目光回头看去。随后神色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不少。 善许:“不怕二位道友笑话,我们村子与外头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穷…” 应载雪:“可修士修建屋舍无需财货。”一般情况下只要勤劳点挖点泥石,就能凭借一身修为轻松建造房屋。 善许声音微涩:“是…但若是修建好屋舍,需向城内缴纳赁钱呢?” 应载雪和言通玄两人都是一愣,旁边宁德终是憋不住话,小声不满:“什么赁钱,她们缺这么些草药兽皮?她们就是想作践我们,不愿见我们有个干净的地生活。” 见她开口,言通玄便顺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这件事在宁德心中憋了许久,眼下难得有机会说,倒也忘了面前两人的恐怖,噼里啪啦全讲了:“从前阿姊她们也想着把城外好好拾掇拾掇,让往来的修士都能有个便宜安生的地方住。” “可每每刚将屋舍修建好,城内的氏族就会派人出来强收赁钱。说是只要在如丹城附近,不管城内城外,都应受城中氏族管辖。若不从,便强势推倒。” “几次下来,谁还敢建房…” 宁德在病村生活了十五年,经历过五次城中人推倒房屋。有时候她们甚至没有搭建屋舍,只是取了些稍大的兽骨,用作支撑棚屋,也被城中人呵令禁止。 她不知道城内那些氏族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知道,只要城里头的那些大氏族在,她们在外头就别想活得体面。 善许也叹:“躺在这里的修士,哪个不是交不起入城费,才被迫留置于此?倘若能出得起氏族所说的赁钱,早就进城了。” 城中此举,无非是想把人往死路里逼。她们心中自然也是清楚这点,可那又如何?她们心中的恨意连一根鱼刺都不如,不能给那些人造成任何不适,也改变不了现状。 面对不能反抗的事实,只能像是拔了牙的兔子,垂着脑袋,诉说事实:“我们无能,只能随便扯些兽皮麻布当作墙面,想着能避风避雨也是好的…” 言通玄囔囔:“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一声低过一声的呻.吟,犹在耳边游荡。病痛,苦难,弱小,在病村的修士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们不是不想活,她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抗争,可是他们太渺小了,渺小的,只是别人轻轻一压就成了粉碎。 如果不想这样草率而轻易的结束一生,就只能颓废空洞地躺在这里。 能拖一日是一日… 言通玄觉得自己呼吸有些重,也有些沉,但她面上都没有显露出来。只愣神片刻,便又问:“既然此处求不到医,为何不去旁处?” 虽说躺在那里的病患大多已无力起身,但有亲眷在侧的,不还能让亲眷背在身上,换个地方求医吗? 善许垂眸:“又能去哪呢?天下之大,可有医师出没的地方又有几何?逾期不知道死在哪段路上,倒不如待在这,临死前好歹还有人抱团取暖,心里说不定好受些。”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些闭眼的修士心里到底有没有好受些,她只知道她母亲死前是这样安慰她的。 善许原也只是陪母求医的修士,但被这高高的城墙拦在了外头,后来凑不齐入城的物品,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咽气。母亲走后,她托别人的福,倒是进过几次如丹城…里边,一点都不如她想得安宁康乐。 “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观二位道友身体健朗,面色红润,不似身患疾病之人,可是有亲友在这?”似困惑,似关切,言通玄拱手详询。 旁边,应载雪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其实言通玄套话的技巧,并不怎么高明,但胜在她说的每一句都特别真切,真切到让人觉得就这么一个小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接回答了。 “曾经有亲友在这…后来她们走了,我们也就留下帮忙,成为别人的亲友。” 善许也是这么想。 眼前两人问的话,不过都是大街上胡乱拉一人,都能套出的小事罢了。没什么好躲闪隐瞒的。 然而她如此想,应载雪与言通玄二人却是有不同的想法。宁德和善许的修为都不是很高,再加上那一村子的老弱病残,竟然能在城外生活这么久。背后必然是有位实力强劲的修士,为她们扫去山林带来的隐形危机。 而村中汤药又都是她们自己煎熬,也就是说,她们这些人之中肯定有人会医术,不然哪来的药方?再看她们身上布料,以及常年生活在一处,养成的熟悉和了解。 无形间,这些人已然形成一支有纪律有安排的队伍。而这样的一支队伍存在于如丹城外,城内氏族也许一开始是鄙夷,是轻视,是厌恶。可到了后面,必然也会变成如鲠在喉的刺。 就是不知道这根鱼刺,氏族意识到没?若是已经意识到了,却依然捍动不了病村的存在,那这病村背后的修士… 二人对视,默契将猜想压下。 应载雪借着手中其它物件遮掩,装作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找出的模样,从中翻出两株草药,递给善许:“这是在下偶然采得的两株幻谒枣,还请两位道友收下。” “此枣有麻痹镇痛之用,应当正合道友所需,道友不必推辞。” 正要脱口而出的婉拒话语,被应载雪噎了回来。善许笑容僵了僵,抬手收下:“多谢。” 不得不说,少年这份礼送到了她心坎上,村中此时正缺这味草药。 约莫是应载雪送了礼,善许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想法,对她们态度都积极了些,还主动提出要送她们进城。 “每日入城的修士有很多,有些人赶不及就会想办法插队,两位道友到时可莫因为心善而误了今日入城的时间。”善许如是提醒。 言通玄最后看了眼那充满唉嘁之声的病村,转身随应载雪往城门走去。 她没有再问应载雪要不要留下帮忙?因为她知道,就算善许收下了草药,也不会安心放她二人进村。 与其强行行善,进村给她人带来压力,倒不如就这样。 余晖轻柔撒下,昭示着人们时间不早了。在随应载雪她们去排队前,宁德将自己喂养的驴状灵兽.交给了善许,自己则拄着拐杖前行。 言通玄见状问:“怎么把驴留下?有驴,你不是会方便些吗?” 宁德有些萎靡不振:“城内非氏族子弟,不允许用灵兽代步。而且… 她嘟囔:“也不适合。” 什么?言通玄一时没听明白。 不过她也不需再问,因为这份疑惑在迈过城门后就完全明白了。 穿过厚重的城墙,就觉里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宽厚古老的城墙大门,将里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外头,长队如龙,站着一列翘首以盼入城的散修,每个人面上都是带着沧桑的期待。里头,挨山塞海,驾肩接迹,目之所及…全是人头。 这些人面红耳赤,手攥绢布,挤在两侧的商铺前面,你推我搡,似乎在抢一味叫做“增灵丹”的丹药?她们抢得急,在推搡间,不乏出现辱骂互殴的现象。 就言通玄进门这么一点功夫,已经看到了不下四处斗殴的场景。明明这些修士都没有动用灵力,可那场面依旧看得她头皮发麻,不仅发问:“增灵丹是什么?” 应载雪也开口:“城中这般混乱就无人管束吗?” 她俩异口同声,宁德缩在二人中间,小声回:“增灵丹是如丹城特有的一种丹药。传说可以增进修为,但实际…” 眼底划过愤愤,嘴上却只道:“实际如何我也不晓得,我没吃过。” “这丹药数量有限,每家医馆药铺每月都只能免费赠送百枚。这些拿着绢布的,都是来抢丹药的。怕去晚了,被别人领完。至于管束…” 停顿了下,语气黯然:“护城卫不管这些的,只要别打坏店家东西,惊扰店家做生意,怎么样都成。” 她那灵兽在城外还能驮着她走路,可到了城内…不说要防着人偷,就是这行路,都没她这个拄拐的方便。 言通玄也想到了这点,悄悄竖起大拇指:“先见之明。” 可她还记挂着宁德的腿脚,询问性的目光投向应载雪,见对方没有意义,提议道:“让载雪背你吧?这里人多,你这样走,太容易绊倒了。” 应载雪已经弯下身。 然而宁德却是反应激烈:“不,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她怎么敢让那少年背…善许阿姊是没见过这人的剑有多快,可她亲眼见着了。五个人头就跟切瓜一样的平整落地…宁德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胆寒。 见她抗拒得厉害,应载雪与言通玄也不好勉强,只道:“那你要是走累了,或者腿疼,定要和我们说,不要强撑。” 宁德胡乱点头。 既然她不肯让应载雪背,三人就顺着人流缓慢向里头行进。所幸她们也走不快,因为聚集在城东街道的修士真得很多,差不多走两步就要停下,被迫围观一场互殴场面。 几次免费拳击看下来,言通玄也对那什么增灵丹好奇到了极致,究竟是何等宝贝,能被人抢出市集大促销的即视感? 宁德还记得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向导的名头,借着每次止步的时间向二人讲解:“城中世家多以医药为营,为强占上风,总喜欢将自家店铺开在别家前面,时间一长,城东就开满了药铺医馆。” 言通玄失笑:“难怪我看这人群都是一段一段的,原来相连的店面都是对家。” 贴近少年,耳语:“你说这些正在干架的修士里,有没有世家特意混进去的搅屎棍,专门来砸对家生意的?” 应载雪眼皮微跳,看着前后都打得火热的人群,深觉通玄道友的猜测未必没有可能。 14、两间客房 二人的对话这回被掩盖在周遭嘈杂的环境下,连宁德都没有听见,一无所知地走在前头,为她们引路:“城东街道都被药铺医馆占据,故城内客栈酒肆其余商铺都汇聚到了城北城南。我知道从这去城北有一条小路很方便,我先带你们去定客栈。” 然而她们还没走到小路入口,就惊闻前方惊叫响起,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以及陶瓷摔裂的声音。 三人齐齐抬眼看去,不用多说,她们也知出事了。 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汗臭从远处漫来,不是很浓郁,但也忽视不了。 言通玄想过去看看。可她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张望了老半天,也只看见一个个窜动的人头,蹙眉:“为何我们不直接飞过去?” 她们又不抢丹药,干嘛要在人群中浪费时间? 她这无心之言,可将宁德吓了一大跳,忙拽住身后一摇一摆的道袍,呼道:“你疯了!在城内飞行是会被护城卫抓走拷问的!”到时候管你是邪修,还是道修,都得被扒下一层皮来! 嗯?神情一顿。让这两人被护城卫抓走岂不是更好?自己也不必再当向导…何必告诉对方? 低头看向自己拽着道袍的手,不自然松开,刚想撇开视线,就撞上了少年含笑的眼眸。 应载雪拱手,感谢:“道友仁善。” 如果宁德真将她们当恶人来防范,方才完全可以不提醒她们,甚至可以言语耸动,加以欺瞒,骗得她们御空飞行,好让自己脱身。 然而宁德偏偏没有这么做。 由此可见,宁德道友虽有些胆小,但极为明事理,在未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绝不会陷害无辜。 被应载雪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谢,宁德只觉得自己拽过道袍的手心都开始痒痒。放哪都不自在,最后只能胡乱在腿边擦了擦,就局促转过身去,继续领路。 蜗行牛步,等应载雪三人终于来到出事的地方时,那里已仅躺着两具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尸体,和一堆被打碎的药瓶。 至于里面的丹药,早已空空。 尸体上面有脚印,有敲击痕迹,也有被利器割破皮肉的迹象…看样子是在争抢丹药时,被多人围殴致死。而这人死后,也无人为其殓尸,就如街头乐色般扔在原地,任人踩踏。 这一幕视觉冲击是很大的,言通玄原以为自己会恶心,会震撼,甚至是恐惧。可她发现自己竟然出奇的淡定… 约莫在看过城外病村的凄凉,以及城内修士的疯狂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了此界的荒诞…再见这般场面,也不觉得出人意料。 “这尸身最后会怎么安置?” “安置?”这个词像是戳中了宁德神经,她晕乎乎的神情一收。看了眼言通玄所说的尸身,转回头:“不会有人来安置尸身的。等夜间护城卫巡逻至此,一瓶化尸水就算是清扫街道了。” 言通玄眼底怒意已有些压不住,又是这个护城卫…应载雪没有说话,但面上也平添了几分峻肃。 宁德说得小路并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就是巷口有点窄,只有一个人宽。钻进去后,更是看不见什么风光,只有瞅见两面灰扑扑的墙。 等一路七拐八拐,终于从巷内钻出来时,言通玄只觉视线豁然开朗,心情都舒畅了些。 城北的人流量不多,街上也再不是清一色的医馆药铺,而是更偏生活化的茶馆,酒肆,粮铺,成衣店这些…也便于应载雪她们后续打探消息。 “天色不早,我们先找客栈安顿吧。”应载雪提议,就冲方才城东那一幕,这如丹城的治安,绝对还不允许她们露宿街头。 一听找客栈,言通玄来了兴头。轻拍少年肩上,语重心长:“载雪啊,咱而今也是有钱人了,能不能定个好一点房间?” 在外露宿半月,她已然对野营彻底去魅,现在只盼有个瓦顶遮头,安安稳稳做个懒散人。 应载雪沉默了下,看着交完入城费后仅剩的几样物件,选择将所有东西都交给言通玄处置:“订房一事,还是交给道友吧。” 她觉得,自己是订不下通玄道友想要的房间… 言通玄不疑有她。 只当少年是避世太久,不善于杀价。这才让如今在外貌上有优势的自己,来负责此事。接过应载雪递来的东西,就朝最近的客栈走去,然后… “为何?为何这般多东西只能换一间次房?连早晚水都不包,是咱们手中的这些物件过于廉价,还是…” 这城中物价过高,不合常理? 在被第六家客栈赶出来后,言通玄扯着自己腕上的白布,笑容亲和。 应载雪弯下腰,从下往上去看她的神情,真挚回复:“是不合常理。” 言通玄:“……” “别跟逗小孩一样的看着我。”松开扯着白布的手,别过头:“你说说,现在可还有什么法子?还是说我们像在颜婆婆家那般以劳代酬?” 这虽说累是累了点,但也不是不行。比起露宿街头,她还是更能接受干体力活。 然而应载雪打破了她的设想:“这怕是不行。我方才问过了,想要在这找到活计,得有酒肆常客证明你在城内住了半年,不然她们都不招。” 在言通玄与各家掌柜砍价时,应载雪也没闲着,找了店中小二问询工钱和活计,得出来的结果都如此,必须有人证明你已在城里生活半年,不然不可招录。 言通玄眉峰瞬起,怎么这儿还搞地域歧视?难道今日她们还要露宿街头? 在二人都踌躇不展的时候,旁边一直找不到机会的宁德开口了:“你们若实在找不到居所,我,我可以介绍一个地方。” 话一落地,应载雪与言通玄都齐齐转头看向她,其中言通玄的眼眸里似乎还散着绿光:“当真?” 宁德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嗯,嗯…我常租的屋舍应该还有几间空房,我可带你们去寻主家问问?说不定能低价租下。” 言通玄一把握住宁德双手:“好人啊!!” …… 黑云翻墨,孤光点萤。 三人随宁德来到她所说的屋舍时,黄昏已全部落幕,只留下无边黑灰,死气沉沉地压在人头顶。 言通玄偶尔望天,找寻那为数不多的星光:“怎得在婵娟村时,还是满天繁星。来了这,就只剩下黑压压的墨汁了呢?” 应载雪同样仰头看天,顺口接话:“婵娟村人杰地灵,自是与外界不同。” 言通玄无言看她,一个月内能出两被雷劈的人,怎么不算人杰地灵呢? 宁德敲响面前木门,没多久,从里头走出位中年男人。 男人看见宁德先是一喜,后又见着她身后的应载雪言通玄二人,立刻变了脸色,冷声道:“你们从哪来的?敲我家门作何?” 视线在宁德和应载雪二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身子一挡,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应载雪与言通玄收回望天的视线,后者主动上前,拱手道:“这位道友,我二人是今日刚入城的散修。听同行的道友说,您家还有空闲的屋舍外租,就来碰碰运气。” 视线象征性地看了眼被堵住的大门,言通玄:“不知您家还有几间空房?要价几何?我二人也好通过身上所带财货,与您商议租赁。” 男人还有点犹疑:“空房有是有,但…” “单大哥!”宁德低呼。 不知是因着急,还是怎得,她的声音都有些磕巴:“单,单大哥上次…你不是和我说找不到赁户吗?这次我刚好新…新结识了两为道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赁钱能少些,就少些吧…” 声音越说越小,背对着应载雪二人的眼眸疯狂眨动。 单典熊与她目光交汇,卡顿了下,点头:“行,看在你们是小宁朋友的份上,赁钱可以便宜点,但——” 语调拉长:“决不能拖欠。” 言通玄赶紧应下:“这是自然,我二人都是信诺之民,岂会有拖欠赁钱这般恶劣的行径?那不知贵宅一间房一晚多少…” 她下意识想说灵石,又想到这儿不用灵石当货币,嘴皮子一秃噜,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代称。思考了会,选择直接转身让道,露出又回到应载雪手中的大小物件。 她们从那五名劫匪手中也没拿多少东西,也就是十二张兽皮,几包腌制好的兽肉,还有五把已经砍到卷边的刀刃。 兽肉和刀刃都被守城门的护城卫收了去,眼下就剩六张兽皮。 单典熊一看这点东西,下意识就想骂两人异想天开,这点东西也敢来找屋舍。可话到嘴边,瞄见宁德即将扩至整张脸的抽搐,又赶紧改口:“咳,咳你们这些东西,刚好能租下两间屋舍。” 他想着眼前两人一人一间刚好,而宁德自然是另有房屋。 然而应载雪二人却会错了意,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少年将手中兽皮递出:“那就先租两间房住一晚吧。我二人一间房,宁德道友一间。” 看向宁德:“今日辛苦道友为我们引路,介绍城中事宜了。” 15、判若云泥 宁德没想到应载雪会算上她那间屋子,愕然看向少年。正欲说什么,隔壁屋舍的木门倏然被打开,一提着水桶的修士骂骂咧咧走出。 “他大爷的,又遇上赊账跑路的了!老娘我就不应该发那个善心,这些没钱只知道赊账的穷光蛋就应该让老天劈死!诶,姓单的,你家也来新赁户了?”修士骂得狠,又提到了单典熊,自然而然地就将这边几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被四人齐刷刷盯住,那修士也不怵,直言道:“最近赊账跑路的修士多,单老弟,你可得让她们进门前就把赁钱交了。别学姐姐我让人拖着,拖到最后,人跑了,自己什么也没捞着。” 叮嘱完,门一关,走了。 留下四个略显尴尬的租客和房东。 应载雪:“最近赊账跑路的赁户很多吗?” “可不是。”单典熊接话。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一面领着人往里走,一面道:“我们这片屋舍收得赁钱,已经是如丹城内最便宜的了。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月来总有人赊账跑路!大家都是散修,都知道彼此的难处,往日里拖欠就拖欠吧,也不是不让,日后有钱还上就是。可现在一句话不说,住完就跑是什么意思!?” 言通玄悄眯眯拽动应载雪衣袖,眼神示意。应载雪回以轻拍。 单典熊住得这一条街,房屋都挨得极近,彼此相连,邻里之间比某些几百年都没见过的亲属都要熟络。 刚刚提醒单典熊的修士也就是左边的邻居。而右边邻居,听单典熊说是位教书育人的师长,喜静。所以单典熊还刻意嘱咐应载雪二人晚上不要发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打扰对方温书或者修行。 对此,应载雪与言通玄当然是表示没问题,不会打扰到对方。然后收到二人保证的单典熊,很爽快就将二人安排到了最靠右侧的房屋,紧挨着人家师者的书房。 应载雪和言通玄:“……” “怪哉,他自己都要我二人莫惊扰对方,怎么还将我们安排到了最靠里边的客房?我瞧前面那几间客房也不像有人住啊。”一进屋,言通玄就与应载雪嘀咕。 简单检查了下屋内装饰,确认周遭没问题后,应载雪画下万籁符:“说明在单道友心中右侧之人必然很是可靠。” 最起码…在她们有所异动时,以右侧人“喜静”的性格一定能及时察觉异样,并赶来支援。 应载雪倒不意外单典熊对她二人住宿的安排,如果换做是她,只会比对方做得更为谨慎戒备。世道浊乱若此,如果再不惕厉戒备,不异于自入狼口。 言通玄明白她的意思,手指无意识缠绕从袖口垂落出的白布,若有所思。忽而她似摸到什么黏糊糊的东西,面色一僵,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未曾换药,暗道遭。 “你这衣裳定又叫我弄脏了…”她无奈。白布下面都是膏药,一日下来,也不知道蹭了多少在应载雪的道袍上。 应载雪不甚在意:“道袍而已,道友明日若还想穿于外头,我施一道除垢决将上面污渍的清理掉就是。” 在大多时候,修士是不会在意衣着鲜亮与否的。一套衣衫只要不破,一年穿到尾也是常有的事情。至于整洁?那不是一道除垢决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应载雪之所以又带了一件道袍出来,也是担心身上这套意外破损。只是没想到自那日言通玄不慎掉入土坑后,这件额外带出的道袍就一直穿在言通玄身上,没有再收起来过。 似水光华在衣裳上划过,很快,方才沾满膏药的道袍重新变得整洁。 虽说这段时间在乘风林中奔波,言通玄也是见识过应载雪施展除垢诀。可每每再见,她都还是忍不住感叹术法之奇妙便捷。 “于商贾而言,灵力许是行贾之路上最大阻碍。”随随便便几道术法,就能解决修士的基本所需,还有什么空间供商贾发挥? 应载雪倒是有不同想法点:“有人,自然就有市井懋迁;有了市井懋迁,商贾也就有了可发挥的地方,何愁也。” 换句话就是,有人就会有需求,需求会促使人交易。商贾这种可以随需求而转变的行当,又怎会因灵力复苏而变得困难?有的是修士灵机应变。 言通玄想想也是,转而看向外边天色:“竟是这般迟了啊。” 外头明月被乌云遮住,夜色像一张巨大的黑网,悄然无声笼罩住人间。 应载雪也顺着她的话,看向窗外:“既已夜深,那就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出门打探消息。” 言通玄也没意见,二人上榻,盘膝对立而坐。这些日子在乘风林,她也不是一味地随应载雪赶路。夜间休息时,也多次请教应载雪修行之事。 少年心思细腻,教导起修行毫无保留,连池华教授的吐纳口诀也一并传授了。 夜,静悄悄。 昏黄烛火伴着院外微弱的脚步声,一明一晃。单家最靠左的房间内,一壮一瘦两道身影围着烛火相对而坐。 “所以是善许阿姊让你将人带到这我的?”单典熊讶异。 宁德:“嗯…” 单典熊摸着下巴:“这般看来,她二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咱们得感谢她们呀,她们还给咱送了幻谒枣呢!” 单典熊自认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眼下家里的两位客人救了自家妹子,怎么说也得给出点实际报答。他想一想…家中还有几罐好茶叶,明日就取出招待这二位! 正想着,抬头见宁德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疑道:“她二人既救了你,你怎还这般怕她们?” 宁德吞吐:“我当时紧张坏了,那俩人出现的时候我也没太注意,等回过神来时,身边已经躺满了无头尸…你不知道那少年的剑有多快。” “就因为这?”单典熊讶然。 “也不全是…后来等我稍稍缓过神的时候,又见着那浑身裹满白布的奇怪修士,十分娴熟地将那五具尸体扒了个精光。” “我在病村生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也不敢把死人扒光,更何况还是无头的死人…那人动起手来是一点也没迟疑。” 听到这,单典熊也算理解宁德的害怕了。这换他,他也惊恐啊。虽说在如丹城内不缺死人,但能这么轻松自在扒尸的还是少数。 这样一看,那俩人的确有几分邪修的派头。 可到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他们已经拿了人家不少东西,又承了救命之恩。这会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也不好说人坏话。只道:“害,现在有点本事的修士哪个不行事奇怪,就是咱的…” 冲着宁德挤挤眼:“不也超乎常人想象吗?” “再说了,她们若真打着不轨的心思,又何必将你那份赁钱也付了?你也别怕,左右你也将人带到这了,真有什么个万一。咱也不是背后没人的修士。” 单典熊很放心。 旁的,他不敢说,但他这屋里绝对安全! 宁德脑袋一点一点:“是啊,善许阿姊就是这么想的,才偷偷在我掌心写字,叫我将人引到这来。” 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大多是关于病村的。知晓病村这段时间还缺什么药材后,单典熊列了个清单,便拿着单子走了。 等单典熊走后,宁德又独自在烛火前坐了会。烛火啪滋燃烧,黄橙橙的火光照在手指上,有些热,也有些模糊,她低下头,一遍一遍抚摸着兽皮上皮毛,最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只盼,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 次日,晨露还坠在叶尖摇摇晃晃,应载雪与言通玄就出了门。这次她们没有带上宁德,而是凭借着昨日的记忆,自行来到了城东。 人烟阜盛,五方杂厝,两侧商铺人满为患,一如昨日,无数散修高举着绢布,争先恐后地往各家商铺里挤。哪怕已经见过一次,今日再见,还是感到剧烈的不适。 “真疯狂啊…”言通玄呢囔,她是不能理解这种行径的。 无论是病村,还是她那零碎的灵感片段都告诉着她,这个世界的氏族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既然城内氏族不是什么好货,那她们免费赠丹药,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 是看不破氏族的阴险?还是看不见氏族与散修之间的沟壑? 应载雪低声回道:“何处力堪殚,人心险万端。活下来都已经费尽了心力,又何来精力分辨更远的好坏。能做的,也不过盯紧眼前这一点利益。” 再者,人总是会抱有一丝侥幸的。 心想那么大一个氏族,又能在自己一个小小散修身上贪图什么呢?自己不过是好运的在对方路过时捡了一根羽毛罢了… 言通玄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没经历过这样的时代,也没经历过哪怕只是一粒米都能算得上资源的困境。貌似…她是没有资格评判这些人的,可看着这满街疯狂的修士,她又不自觉感到可悲可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代呢? 从街口走入,二人顺着昨日的路线倒行。昨日入城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虽说黄昏不影响修士视力,但到底也会分散注意力,特别是昨晚还要听宁德解说,所以有很多细节应载雪和言通玄都来不及注意。 如今重返,就是想好好看看这些吵嚷的修士。嗯,主要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一路挪挪停停,在不知道第几对闲聊的修士身边“路过”后,言通玄讥讽:“这劳什子药丸,竟然是五家一道研制的?这可真是盐缸里出蛆。” ——稀奇。 连货币都不能统一的氏族,居然能做到收买人心的药丸统一赠送? 真是好笑。 应载雪很赞成言通玄这话。 她修为高,能听见的内容要比言通玄多些。知晓如今的增灵丹,虽是五家一块研制,但最早是一姓郁的世家提出,在郁家研制成功后,才主动与其余四家沟通后,有了现在这番盛况。 因此,郁姓世家在散修中名声也比其余四家好上不少。最起码,这一路上应载雪已经不止听见一人感谢郁家为她们谋福祉,因而被迫与其余四家虚与委蛇。 被迫,虚与委蛇?少年眼眸微抬,脚步停下,看向一处写着“郁家医馆”的朱红匾额。眼底神色澄澈清凛,仿若一面能照清世间黑白的镜子。 既同为氏族,风评怎能做到判若云泥? 16、教书师长 “怎么了?”注意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言通玄重新倒回至应载雪身侧,顺着她目光看去。 此时郁家医馆店外,同样人头攒动,看上去与左右药铺并无区别。但再仔细看上一会,就会留意到医馆门口站着位长相文弱的男修。男修清瘦白净,正和身边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点头应和。 等聊到差不多时,他便搀扶起自己面前的散修,向医馆走去。 旁边喧闹的人群一看见他,纷纷侧身,让其先行通过。 “很受人敬重啊…”言通玄感慨。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群抢疯了的修士,主动给人让道。 视线又在两侧店铺环视一圈,见有修士手中绢布为白色,灵机一动,摸着自己腕间白布道:“你说,我拿着这个混进去怎么样?” “嗯?”应载雪垂眼看她。 笑盈盈解开腕间白布,扯了一段抵到她面前,言通玄:“劳烦剪一下。” 应载雪了悟,清凛目光柔和下来,右手成剑指在白布上轻轻一划,叮嘱:“有事直接点燃袖中灵符。” 说话间,已往言通玄袖里贴了好几张灵符。言通玄没看清黄纸模样,也不知道她都给了些什么哪些灵符,漫不经心点头:“好,你等我消息。” 然后攥着白布,就冲进了闹闹哄哄的抢药队伍。于应载雪视角看去,就见她在人群中被左右挤了下,继而装模作样地伸出手,喊着讨丹的言辞,很快就融入了大环境。 若非应载雪一直盯着她,都怀疑自己会一个不小心将人看错,感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通玄道友日后必成大器。” …… 如丹城内虽说有五个氏族,但真正算起来,也就三…平生关边氏,南古城谢氏,以及旒都奚氏。 光听地名,这三氏似乎与如丹城没什么关系。可事实上,这三氏分别是郁家的靠山,朱刘两家的靠山,以及陈毛两家的靠山。 三氏并驾齐驱,五家分庭抗礼,明里暗里将这如丹城的利益分得一干二净。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开始如丹城内只有朱留陈毛四家,这郁家也不知什么来历,得了边氏支持也就算了,后还研制出增灵丹这样的好药丸,异军突起,追上了前头四家。 茶馆内,言通玄紧贴着应载雪,与她分享自己刚刚获知的消息:“郁朱刘陈毛这五家说是世家,倒不如说是上头三家培养的下属。我打探到这五家每十年都要派不同的子弟去靠山那轮值,这期间只能待在靠山家中,哪儿都不能去。这说好听点是供奉医师,说直白点不就是宫廷御医,听人使唤。” “御医?”应载雪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又思及某些氏族人尽皆知的过往,笑:“道友这般形容倒也没错。” 饮了口茶,言通玄继续:“我们前面看见的那文弱小哥,就是郁家这代的少家主,今年刚好轮到他去边氏轮值,再过三五天。他也就要出发了。” 应载雪唇角的笑意收敛:“那道友可有打探到城中还有边氏子弟否?” 言通玄:“打探了,说是一月前还有看见边氏的人在城中活跃。可不知怎得,有天突然全走了。郁家也在找她们呢,好像再找不到人,那位文弱小哥就只能自行前往边氏了。” 轻点桌面,应载雪思量,看来那日老者是将城里所有边氏子弟都带去谷外…只是眼下就算无人将消息传回边氏主家,等那位郁家少家主抵达平生关,事情依然瞒不住。 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见应载雪不说话了,言通玄也安静饮茶,没有打扰。她大约能猜到应载雪在想什么,郁家与边氏有所牵扯,那枚破厄丹多半就是出自郁家之手。可偏偏现在连郁家都联系不到边氏,还得自己去平生关,与她们起点一致。 那她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单手端着茶杯,与少年一样的姿态品茶。正品着口齿中的微酸呢,就听得隔壁桌隐隐传来“舆图”二字,顷刻眼眸转动,脚底一滑,很顺溜得就坐到了隔壁那桌。 言通玄温和淡笑:“二位好啊。” 隔壁桌两名修士:“……” 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的应载雪:“……” 扶住眉骨,心底阴霾因言通玄这一举动一散而去,还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应载雪还是决定先起身,去付茶钱。 茶馆装潢很简朴,就几张桌椅,也没个柜台。看似是馆内主事人的年轻男修,正坐在最外头的桌椅处,教几个孩童识字。 看见应载雪过来,拿着木杆在沙盘里写字的年轻男修抬头,谦和笑道:“店家有急事离开了,托在下暂看下孩子。客人要是想吃什么,还需等店家回来才行。” 他身边,几个孩子听见男修的话语,也逐个抬起头来:“对,对!铁蛋的爹爹有急事出去了。阿姊你要吃东西,得等会,我们和师长都还不会下厨呢。” “漂亮姊姊,你要是急着用膳,就去街尾那家,那家的包子好吃。” “是啊是啊!反正千万不要让师长做饭!师长做的饭可难吃了,还会拉肚肚!我上次就吃了一次,可把我小屁.屁折腾死了。” 年轻男修面上笑容一僵,转头,用细木杆敲了敲说他做饭难吃的孩子脑袋:“你就这么编排师长?再说下去,师长的老底都要被你丢完了。” “哪有,我说的明明都是事实,前头…前头师长不还…唔!” 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巴,年轻男修对露出一抹窘迫至极的笑容:“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在下做饭没那么难吃…” 至少不会真的拉肚子。 看到这里,应载雪浅笑:“道友说笑了,我并非是来择馔的。只是准备结账而已。” 年轻男修诧异,转身看了看那只有两盏茶水的桌面,道:“仅是两盏茶水,道友不再点些吃食?” 应载雪摇头:“不了。” 年轻男修也是随口一说,毕竟他真不会做饭,于是道:“两盏茶水并不贵,道友随便支付点物件便可。” 将在入店前就取出的一株黄级灵草,递给男修,应载雪重新回到座位上,等言通玄回来。 年轻男修端详了下灵草,见是外头最易采的成蜜草,安心收下,正巧省了他找零的功夫。 待到言通玄拿着一块碎布回来,应载雪第二次经过男修身边时,男修已经教完了“忠”“孝”“礼”“信”四字,正在沙盘中书写新的字词。 抬起的脚步顿住,应载雪:“闹市喧哗,不宜孩子习字。等店家回来后,道友还是换一处地方教习吧。” 抵在沙盘上里的木杆,向旁微移了一毫,年轻男修温暾道:“嗯,在下晓得。” 话落,二人不再交流。 年轻男修低头,继续教身边孩子习字。应载雪则与言通玄转身离去。直至少年的身影彻底走远后,修士才停下木杆,默然看着沙盘里的字。 身旁孩童不明他为何突然不说话了,彼此看看对方,以为是自己等人刚刚玩笑开大了。有些示好地指指沙盘里的字,乖巧询问:“师长,这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这会她们的师长没有马上回答她们,而是在沉默了四五息后,才缓慢抬头。 “这个字读‘命’,是…” “‘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的命。” …… “你与那人认识?还是说,他也有问题?”前脚刚踏出茶馆,后脚言通玄就压低声音问道。 她也算了解应载雪,知晓对方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那修士教孩童读书,虽座位选的不好,但到底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犯不着多嘴提醒。 应载雪临走前那么一句,反而更像是在言它物。 等等,教孩童读书。 言通玄眨巴了下眼睛:“右?” 应载雪:“嗯。虽不知是巧合相遇,还是对方刻意为之,但目前看来应该是没有恶意。” “无恶意啊…”言通玄背手:“那就先不费心关注这人了。我们快些回去,瞧瞧我新弄来的舆图。” 这事说来也巧,当时坐在应载雪隔壁的那两修士也是经人拉线,聚到一块谈交易。可坐下聊了半天却发现货不对版。一个要灵兽,一个要灵药,压根没人要舆图。既然没有人要舆图,那不岂说明有一人给不起费用? 眼看着交易就要谈崩,言通玄听见动静,来了。 白布修士很是自来熟地落座,端着自己的茶盏加入话题。她先是了解了这边为何起冲突,又询问了各自需求,追本溯源确认双方因何需要这两件物品,再从中调和,帮着双方修改交易物品,一翻操作下来,直接促成了新交易。 那舆图,该她得! 听完当事人讲述事情经过,应载雪由衷赞道:“通玄道友有通使之才。” 诚然,事情的起因经过,她在茶馆的时候已经完整地旁听过一遍。可听言通玄再说起,她依旧觉得对方才思敏赡,应机立断,是个折冲樽俎的好手。 17、正经舆图 依照应载雪原计划,她是打算在如丹城待个一日就走。可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丹城比她预计得要大,人也多。 人多的地方,消息总是灵通些的。她得趁此机会收集更多的信息,好减弱后续走错道的可能。 当然,比起收集信息和收购舆图,还有一条更轻便的方式。便是盯死那位郁家少主,与人一道出发。等到临近平生关时,再将其反超,或者…直接取而代之。 眼底闪过锐芒,与言通玄说了她的打算。白布修士歪着脑袋思索:“与郁家少主一道出发,这主意好是好。可也有被发现的风险。而且如若途中跟丢了,又该如何?” 她没有评价应载雪话语里潜在的杀意,不知是未察觉,还是默认了。 至于她提到的这个问题,应载雪也认真思量过的。此时既然会向言通行提出,也是做了周全考虑。 轻点白布修士手中舆图,语气恳切:“所以此事还要劳烦道友你。劳道友这段时日,替我探查下郁家少主的启程时间,及他所经城门。” “若不得其详,后几日,我二人恐需连夜守在城门口,以待其至。”浅思半刻,又道:“或去郁家医馆,蹲守也可。” “郁家医馆?”言通玄讶然。 心念电转,试探性问:“你莫不是想用灵符追寻他的行踪?” 她是知道应载雪会写些用于追踪的灵符,记忆中少年也是用灵符追踪不到池华气息后,才踏上北上源城的路程。 应载雪大方承认:“是。” 她是打算给郁家少主贴一张追影符,此符不同于寻踪符,只能根据所寻之人的气息确定方向。追影符可在二十里内,可无阻碍感知对方的位置和方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回到单家时,时间还早,宁德与单典熊也正坐于院中闲聊。见到她们回来,单典熊很热情招呼她们来喝茶。 但因为记挂着言通玄手中舆图,应载雪婉拒了他的提议。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药草交给单典熊,当做三日的赁钱。 应载雪与言通玄一道回了屋。 看看手中新翻出的茶叶,单典熊嘟囔:“难道是看不上我这茶?” 宁德望着她们的背影,摇头:“她们不是这样的人,因为是有事要忙,没心思坐下闲谈吧。” 一进屋,确认门窗反锁,万籁符贴下,言通玄就火速将舆图掏出,细细端详起来。 然而,她怎么看也看不明白上边画得什么? 一条像小溪的笔画?几个又圆又三角的东西,这旁边也没注释啊… 放下舆图,言通玄一脸严肃:“我是不是被涮了?” 这怎么看都像是孩童随手涂鸦,不像是正经舆图。 应载雪则是在“小溪”两端仔细观察,后又将视线落于“小溪”中段,见中段有几次起伏转折,转折旁边又都标了圆圈之类的简易图案,才笑着回答:“天眷你我,此为乘风林通往平生关的舆图。” “当真!?”言通玄惊喜,随即茫然低头:“这也能看得出来?” 应载雪手指轻点,落在“小溪”中段空心的圆圈图标上:“此地为源城。” 手指画到旁边的三角形上:“这是乘风林。” 指向下方实心圆圈:“这是如丹城。” 最后在“小溪”最上段,画着正方形和箭头的地方点了点:“平生关。” 言通玄:“……” “这是你们这儿的暗语?” 应载雪忍住笑意:“并非如此。” 找了张长板凳坐下,详细解说:“如今虽不似以往,唯世家寒门能识文断字。但今日之景,也未较往日好上多少。” “古籍典册,仍为氏族所专之财,常人不得窥其一二。年轻些的修士纵然识字,字迹也多为不整歪曲。若想外人方便辨认,图文并茂乃上策。” 指回那个三角形:“为求绘图轻便,修士常以三角代山脉丛林。而修士买卖舆图一般也会囊括此时所在地方,所以我猜想此三角为乘风林。” “而如若此为乘风,那与乘风林接壤的就分别是北面源城,东面谊坊,西北如丹。” 源,如丹…看着舆图上一上一下的空心圆圈和实心丹药,言通玄嘴角抽动:“还挺形象。” 继而举一反三:“所以方形是盾牌,箭头是矛或者枪喽?” 应载雪称赞:“道友一点就通。” 言通玄:…谢谢,她并不是很想要这个称赞。 拉回话题:“那岂不是说,这条小溪上的其余图标,都是前往平生关所会经过的城池?” 应载雪:“是,也不是。” 一地至另一地的路线有很多,繁若蛛网,潜藏着各种岔路。散修不比氏族子弟有诸多灵器辅助,不易走错道。 散修在行驶的途中,纵然有方向偏移也无法察觉。故图上所绘图标,未必皆是平生关的必经之路,也有可能是绘图者无意间绕路远行,所添的不必要路径。 甚至于这张舆图的出现,都只能证明将图上标识都经过一遍,或有可能抵达平生关,但无法保证一定性。 因为舆图上每一条路线的方向都有可能出错。比如向西方的路线,事实上也许是北,但因为绘图者误判了方向,所以也就画错了。 言通玄冷漠吐槽:“这就是个保底。” 应载雪愣怔了几秒,待想明她所说的保底是何意,含笑点颌:“是,道友所言精确。” 这种舆图的出现确实对她们帮助良多,但也并非全是帮助。行进路上,还需要她们自己去辨认方向,多打探方位和路线,以免被舆图误导。 言通玄想,导航和指南针可真是最伟大的发明。 “如此言之,当务之急还是将灵符贴到郁家少主身上。” 起身:“这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早点搞定,早点安心。 然而应载雪却是拦住她:“我们今日已经去过一次,再去,只怕会引起她人怀疑。不若再等等,待两日后再去也不迟。” 待到后日,她也想亲自进医馆,看看所谓的郁家少主行事作风究竟如何。 …… 应载雪与言通玄都是行动力很强的人,接下来几日,二人收集了不少信息。其中不乏些有关城中氏族的秘闻。 如,朱家去岁就丢了样宝物,为此不惜强闭城门三日,闹得当时满城风雨。可惜最终依旧未能找回宝物。 所以现在看见城中穿着锦衣华服,却拉长着脸,到处钻犄角旮旯的,多半就是朱家子弟。 言通玄奇哉:“什么宝物能让那群死要面子的,这么拉得下脸?还找了一年?” 应载雪也有些好奇:“她们如此声势浩大,却无关于宝物描述的风声散出,想来是不愿外人知晓…” 话语一顿,声音变得几不可察,如同猫毛般钻入言通玄耳中:“也许是在防着其余四家。这样东西,或能打破如丹城多年势力的平衡。” 别看如丹城五家势力这会能齐心协力送丹药,但世家之间哪有不争斗的?更何况她们还啃着同一块蛋糕,私下纷争必然不少。如今能维持着五家共存的局面,也不过是互相牵制后的结果。 言通玄也是想到了这点,不禁幸灾乐祸:“那这个朱家也是有些倒楣。” 应载雪也是赞同:“是运道不好,大张旗鼓找了这么久,其余四家多半也察觉到了异样,朱家接下来的日子…” 下定论:“不会好过。” “不好过啊,那挺可惜,不能留下来看热闹。”言通玄有些遗憾,抱起一根既似竹笋又像甘蔗的东西,往嘴里塞。 这玩意叫涡卷竹,是乘风林特产。方才言通玄逛街瞧见了,便顺手买了一根当零嘴。 “你打算怎么进去?虽说这儿人不少,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上一张符纸,怕也有些难度。”此时二人已经站在了郁家医馆门口,言通玄看着络绎不绝的医馆大门问道。 应载雪不答,只趁无人留意这边的时候,给自己先贴上了一张灵符。 不过多时,她面上气色便衰败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比言通玄还令人担心。 言通玄:“……” 等望着那走路都不稳当的背影进入医馆后,才又啃了口涡卷竹,感慨:“灵符真好用啊…” 18、宁德失踪 “脉涩不畅,面色晦暗、气血运行受阻。道友经脉受损严重,近日当药浴温养,不可再强运灵力,以免让经脉伤得更重。” 应载雪靠坐在竹编的躺椅上,静静听着对面文弱男修为自己诊脉。 因是怕冲撞了病人,这位郁家少主周身灵力波动都收敛得很彻底,哪怕应载雪如此近距离接触,也感受不出他的修为境界。 “这是药方,道友你且拿好,等这结束就去那边抓药,那边…” 刚想给指个方向,郁影话语一顿。视线在应载雪洗到泛白发卷的衣裳上划过,转而低声道:“道友若是有所不便,也可出门左拐,那是毛家的药铺,她们家的药更便宜。” 面露讶然,应载雪没料到他会如此建议,同样压低声音:“多谢医师。” “可…”看看左右,也学着周遭修士惶恐敬畏的神情道:“可医师帮了我,不怕招医馆其余人不快吗?” 郁影不在意摆手:“自家药材自家知道,我家的药比毛家贵,这是事实。旁人也就算了,但道友如今周转不开,何必贪图道友这一点财货。” 他将药方叠好,塞入少年手中:“你且放心去,要是身上财货不够,我再借你些。” 应载雪略有迟疑地收好药方:“不必不必,医师能小修考虑至此,小修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怎还敢贪图医师财货?” 她站起身,连连道谢,后又如同寻常病人般谨慎问询:“那…那小修这药浴泡完后,若是效果不佳…” 郁影照旧很诚实:“那就去刘家看。明日起,我就不在如丹城了。刘家的医师普遍医术比我家这几位好。” 应载雪:“……”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郁影这些话说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应载雪都有片刻的纳闷,这是氏族能养出的修士? 等拿着药方走出郁家医馆时,应载雪神色还带着几分犹疑。 言通玄见她如此,便多问几句。等听完整个事情经过,忍俊不禁:“这郁家少主当真这么说?早知他如此有趣,我也去会会他。” 应载雪却是摇头:“这人有几分古怪。” 虽说氏族之中并非没有善德之士,其中亦不乏睿智明.慧者,能于蹇困之境,斡旋砥行,为孤弱散修谋福祉。可从现有信息看来,郁家就是一个大染缸,能在大染缸中做到少主之位,怎么也不应该单纯质朴才对。 言通玄摆手:“这人是好是坏,目前也与我们无干。日后途中再做真辨,也不错。” 见天色有转暗迹象,道:“眼下时间已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晚间还得聊聊留哪些草药给宁德呢。” 她们昨夜商量过了,将此次带出的灵草灵果留一部分给宁德作为引路报酬,也算为病村尽一份力。 快步朝单家走,言通玄低声道:“我这份就先劳你来出,待有机会,我定尽快还上。” 此次带出来的草药都是应载雪采来的,她半分力都未曾出过,却要与人同担好名。言通玄对此,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应载雪顺她挽着胳膊的力道前行,弯眸:“道友这几日帮我打探消息,难道是做白工?那可不成,道友不是说了,我是信诺之民,干不出这样的事。” 言通玄笑了:“原是我工钱。也好,这倒叫我少了些愧疚。” 二人说说笑笑,返程的路倒是比来时走得更快些。 头顶浅云看过屋檐,晕黄中又带了点浅灰,雾蒙蒙的,似要落雨。等到回到单家时,走在前面些的言通玄,先一脚迈过单家门槛,噌—— 破空声毫无预兆袭来。后头应载雪一个错步上前,手臂环住前方白布修士的身体在裹着火苗叉尖刺来的瞬间,带着人倒向了一边。 与此同时,属于单典熊的爆呵声也在院内响起:“你们还有脸回来!说,你们把宁德弄哪去了!” 二人齐齐一怔,惊诧抬眼。 木门里头,中年汉子高举着足有八尺长的二股叉,气势汹汹看来,那神情凶恶得像是要将她们生撕了般。 “枉我那般信任你们,还与小宁辩解说你们不定是坏人,让她宽心处之。如今却害得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们…你们真该死!” 呼!火焰陡然燃遍二股叉叉身,怒气上头的单典熊根本不给应载雪二人开口说话的机会,一通质问落地,整个人就如同火球般撞来。 言通玄心跳漏跳了一拍,而比她心跳更快反应过来的是少年反击的速度。 应载雪手臂发力,将人抡到自己身后,而后右腿曲起,膝盖重重顶向单典熊腹部!砰,一击力道,让直撞而来的爆熊泄了气。 身体成弧状,直不起身。 手中二股叉插入后方木制大门,深入三寸,难以拔出。 回头看了眼那拔不出来的叉子,言通玄长呼出一口气,冷声发问:“怎么回事?今早我们走时,宁德不是还好好在家与你饮茶吗?” 单典熊声音含恨:“就是你们出门以后,坐在院中的小宁德突然间不见!一定是你们带走了小宁德!” 拧眉,言通玄:“就这么短一点时间,兴许人家只是出门闲逛了,你凭什么说她失踪了?再者,宁德若真失踪了,且与我们有关,我们何必回来自投罗网?” 单典熊痛苦反驳:“不可能!小宁德这段时间绝对不可能出门。” 言通玄想问为什么,那边单典熊已经失控吼道:“谁知道你们有几句真,几句假!也许是你们图谋更多,还想将我也骗走呢?” 疼痛压得他一时半会直不起身来,单典熊满后背的冷汗。可他却不愿就此放过眼前二人,他已经被骗一次,怎么可能再被骗第二次?除了她们,还能是谁会盯上宁德?宁德胆子向来小,若非必要,绝不会出门乱跑。只有她们,只有她们能在他府上趁宁德不备,将人掳走! 见他冷静不下来,应载雪视线转向那柄还冒着火光的二股叉…咔嚓!单手握在柄身上,竟是仅指尖用力,便将这单典熊视若珍宝的黄级灵器二股叉,给掰成了两截。 单典熊:!! 应载雪:“现在道友可以与我们好好说话了?” 凉风吹过身体,将背后的冷汗吹散,留下一身鸡皮疙瘩。 失了武器,单典熊就是再熊再无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看着少年身后的长剑,为数不多的思考能力在肚子转了又转,最后还是气不过,一把将断掉的武器摔在地上,恼声道:“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宁德这些日除了你们,就再没接触过其她可疑人物了。” 言通玄瞥他:“你说谁可疑人物?” 单典熊不敢与她目光对视,扭过头,故作镇定嚷嚷:“哪个浑身裹满白布,还满大街乱跑的。哪个就最可疑。” 言通玄:“……” 见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没见到这么简单的。 露出和蔼微笑,示意应载雪:“载雪,帮忙给他一个小菱角尝尝。” 莫名的,应载雪看懂了她的意思,双指曲起,以敲西瓜的姿态给了单典熊一个大脑崩。 单典熊大怒:“士可杀不可辱!” 然而对面两人压根没理他。 “你看现在怎么办?”走至应载雪身旁,言通玄问。 现在宁德多半是不见了,而眼前这位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让他自己找人怕是会耽误最佳寻人时间。 可她们…叹。 她们是帮忙找人呢,还是… 一双深黑中又带了点官绿的眼眸直视着应载雪,静等着她的回复。 “道友,希望我去寻找宁道友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不管做哪个决定,我都支持。” 言通玄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虽说从前的道德教育,令她想助人为乐。可应载雪与宁德无亲无故,此时出行,又是为了追寻池华踪迹,少年有什么理由为了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停留? 良善?劳生界最害人的就是这东西。 都支持…应载雪露出苦笑,她也不知该做何选择。追寻老师定然是重要的,可让她坐视不理,她似乎也做不到。 思绪几经变化,最后还是轻舒出一口气,转而面向单典熊。少年淡声询问:“我有一个问需请教单道友,还望道友如实告知。” “单道友可知,除我二人外,还有其她人知道你与宁道友的关系深厚吗?” 单典熊微变了神色… 19、阿保符文 “什么关系深厚,道友怕是糊涂了。我和小宁德仅是房主与赁户,如今赁户不见了,我当然要来过问几句。”这会,单典熊倒是表现得很理智,一点没刚刚冲动莽撞的样。 应载雪并不意外他的回话,劝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单道友好好想想,除我们外,城中还有其她人知道你与宁道友熟络吗?” 然而单典熊依旧不承认,咬死他与宁德之间只是租赁关系。而就在单典熊抵死不认之际,门外倏然传来一阵朗朗的背诵声。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师长,我们背得对不对!师长师长,背对了是不是可以吃糖~师长!” 突然的背诵声打破了墙内凝重,应载雪与言通玄同时转眸看向墙外。 哪怕隔着灰白墙面,只能瞧见墙头的鲜绿柳条,但她们好像就是看见了那坐在茶馆中为众稚子启蒙的温雅男修。 单典熊也在听着外头的背诵声。 院里氛围,一时倒因门外的孩童喧闹声而平和了不少。 言通玄失笑:“你让他换个地教学,他倒是听话,转头就换到了家门口。” 听见她这话,单典熊意外看来:“你们认识卫师长?” 言通玄双手环抱于身前:“怎么?你家邻居没和你讲,前日在茶馆遇见我们的事?” 单典熊神色有些不自然:“卫师长繁忙,哪能经常碰面…”末了又补充:“早知道卫师长见过你们,我就不怀疑你们了。” 对话间,墙外的背诵声远去。 单典熊低下头,一改前面的矢口否认,坦率道:“小宁的确是我相交数年。” 他态度改变得突然,应载雪与言通玄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两人一左一右,默然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单典熊:“我们…我们私下是极为要好的朋友,附近居民不知道这事,只以为我们是简单的租赁关系。” 停顿了下:“你们也知道,最近赊账跑路的多,像我们这样的房主和赁户都是表面友好,私底下都是互相问候祖宗的。” “她们误以为我与小宁也是这样,我们也懒得解释。” 定眼瞧他了一会,似要将他看穿,言通玄挑眉:“那你手中应当有带着宁德气息的物件吧?” 被看得莫名心虚,单典熊:“有的,小宁德床头有一木偶,是小宁德前些年买来的。她很喜欢,一到晚上就爱抱着。上面有足够的气息。” 闻此言,言通玄主动去帮应载雪将木偶拿来。只有巴掌大的小人偶,连五官面容都没有刻上,却被宁德日日放在床头,想来是极为喜欢在意的。 应载雪接过木偶,也不耽误,取下腰间毛笔便起笔。银白光晕于笔尖闪过,很快一道半透明符纸,于半空中形成。 木偶悬浮而起,上方属于宁德的气息,被一点点渡到了灵符上。下一秒,符纸化作无数光点散去,最后只留下一条浅白的光点路径。 “正北方。” 言通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要出城?” 指了指眼露期待和叹服的单典熊:“那带上他吗?” 应载雪摇头,无视单典熊高举起的手,直言:“不了,抓走宁德道友的人修为恐怕不低。单道友还是安心于家中等消息吧。” 至于言通玄…无声看向白布修士。 对上她的目光,言通玄抢先开口:“我得去的。在外人看来,宁德于城中人都不熟,所以是个下手的好目标。那我也是,你若留我一人在这,反倒给了旁人下手的机会。” 斜睨单典熊一眼:“还是说,你觉得这人能看住我?” 单典熊黑脸。 应载雪思忖… 其实如丹城内的蹊跷并不难看出,客栈不允许以劳带酬,赁宅不允许赊账,多方迹象都在表明城中已多次出现修士失踪的情况。 这么多人先后不知去向,城中必然也有人察觉不对。然这么多日过去,依旧无人调查此事,反而糊弄起单典熊这般不明真相的修士。 说明那些失踪的人不是无权无势,就是无亲无友,反正根本没有人会为她们出头。 不看宁德道友与单道友的私交,宁德道友也算符合。病村背后修士,如今也不过她与通选道友的推测,无人证实。抓人的修士,自然也不会将一群老弱病残放在心上。 指腹摸过笔身,应载雪同意道:“那道友就随我一道前往,但道友切记,一定要跟紧我,莫要离我一丈之外。” 思虑半晌,还是不放心:“我先写道阿保符,我们再出发。” 阿保符,地级灵符。 可接下结然境全力一击。 言通玄一怔,脑海中无故浮现这两句话。待回神时,符纸已写好。 喜乐安康——看着上边的符文,她下意识道:“阿保符的咒语,不是…‘驱邪避凶’吗?” 应载雪笔尖微顿:“从前是的。但我幼年练习阿保符时,突发奇想换了里面的咒语。后惊奇发现竟然能成符…” 淡笑:“便与老师商量着,彻底换了里面的咒语。” 至于当年她为何突发奇想,将原先的“驱邪避凶”换成“游鱼濠上”?应载雪已经记不清,太过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只让她保留了这个习惯,却忘了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无色笔尖收锋,熟悉的灵符凌空成型,银光流动,似水波粼粼,在言通玄讶异的瞬间,印在了她的额间。 写完阿保符后,应载雪快速收笔掐诀。身后长剑顺势而出,横飞在二人身前。 带着言通玄一跃而上,青蓝灵力包裹住剑身,二人转瞬就消失在了单典熊视野里。 被独自扔在原地,单典熊大惊:“城内不能飞行!会被护城队抓的!” 刚喊完,就听墙外不知情的路人迷糊道:“这院里头的人大喊大叫什么?吊嗓吗?这也喊得不好听啊。” 单典熊:“……” …… 应载雪的御剑速度向来不慢,剑尖找准方向,便一路似流光飞出如丹城。 言通玄就见着前方少年用完一张寻踪符,又迅速续上另一张。在续到第五张时,她们终于抵达了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坡。 站定,环视四周,夜风晓晓,树影静谧,唯有明月独挂九霄,洒落三千清辉。言通玄深吸一口气:“你确定是这里?” 应载雪肯定:“我确定。” 言通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放眼过去,此地除了几株还算茂密的大树,就只有一地的野草。别说是活人了,就是活兔都没见着! 着眼于脚下土壤,应载雪声音轻若:“许是藏起来了…” 将剑交给言通玄防身,她孤身走到土坡的最高处。双手相握于胸前,快速结印:“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豆大光晕于手中凝聚,随着咒语的吟诵,逐步放大。清白光芒宛若一快可净化过滤污垢的纱网,将本就不大的土坡彻底盖住。 随着纱网的下压,土坡散出一缕缕的乌黑烟气… 应载雪凝眸:“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度人万千!” 瞬息!刚刚还看着宽敞静谧的草地变得鬼气森森,高低不一的杂草上散发冷冷磷光,仿佛这里幽禁着无数生灵。哪怕身处土坡之上,也叫人有种如坠谷底的错觉。 言通玄马上横剑在身前:“这些是什么…邪祟?” 应载雪没有回答她,而是在那些邪气上慎重地查看起来,当今会掳掠修士的人群,无非分两种,氏族和邪修。 氏族喜欢批量买卖灵仆,以出门前呼后拥,做客众星捧月为荣。而这也导致氏族买卖的灵仆,多为天资优良者,或者容貌俱佳的年轻修士。 而为氏族挑选目标的人牙子,也多以这两类人为下手对象。 很显然…按照这个要求,如丹城是被排除在范围之外的。只因此地,多是需要救治疗伤的病患伤者,没有哪个人牙子,会跑来全是伤员的城池里掳人,得不偿失。届时给货物养伤的收益,都未必比一趟发卖得多。 所以宁德道友这回…约莫是遇上真邪修了。 20、自相残杀 宁德这会是真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好好在单典熊家待着,原想着等应载雪二人离开如丹城,这事也就算告一段落。可谁曾想,自己不过睁眼闭眼的功夫就被人关在这了? 伸手摸向周遭,刚恢复意识的大脑努力判断现在情况。 她现在在哪?为何四周乌漆麻黑,一点光亮也无?自己又是被谁抓来的?是那两位道友,还是另有其人?想到这,宁德心中沉甸甸的,她并不是很愿意接受应载雪两人为恶人的可能。 “别摸了,这周围都是土墙,没有门…你出不去的。”沉浸情绪间,一道女声陡然从右后方响起。 “什么人!?” 宁德吓了一跳,下意识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可入目的,还是一片漆黑。 “可是又来了位新道友?新道友,鄙人在你左前方,你可以来找我。鄙人会跟你讲明这里是怎么回事。”又是一道陌生的男声,不同于先前女声的冷静,男声音调明显急切许多。 宁德哆嗦:“找你?你又是谁?” “鄙人,鄙人与你一样是被邪修掳来的修士。”男声似乎很急,语速飞快道:“道友你先来鄙人这,不要理会另外两位修士。剩下的事情,鄙人会与你说清楚。” 宁德却是站那不动了,她警惕道:“我凭什么相信你?那两人与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我不要理她们?你有什么目的?” 阿姊曾教她,凡是多质疑三分,莫要轻信她人言语。 男声气急:“道友你相信鄙人。她们是一伙,她们互相认识。此地灵气匮乏,你我若不联手,只会让那姐妹二人抢占先机,先下手宰了我们!” 宁德神情呆滞了瞬。 灵气匮乏,联手,互宰?? 许是知晓自己不说明白,宁德不会听他的话。男声只得详细说明:“抓我们来的邪修行事极为古怪,每抓到四个修为相近的人,他就会把人关在一起,然后只给一点灵气。” “你应该清楚,离魂境以下的修士都靠灵力维持肉身所需,从而达到辟谷的效果。若灵气不够,肉.体无法吸纳足够的灵力。等到体内灵力和身外灵气都耗尽,我们就得饿死!” “谁不想活的长一点?” “这么情况下,自然是越早杀死与自己共分灵气的人越好!那两人相识,你我要是还不联手,岂不就是待宰的羔羊?!” 宁德听明白了,这是让她们自相残杀呢。 看了眼声音传来的前后方向,然后很真实地后退一步。那两位相识的修士会不会联手宰她,她不知道。但这男声绝对会在杀死对方二人以后,再宰了她… 宁德自认脑袋是不聪明,但还不至于被旁人三两句哄了去。就是那日少年和白布修士,也是先有救命之恩,再加以武力震慑和言语诱导才从她口中掏出话来。 这男声未免太轻视她了一点。 随着宁德不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左前方男声逐渐暴躁,失控喊道:“道友!鄙人可以发心魔誓!倘若鄙人在解除危机以后,还对你下手,鄙人就永世不得修为精进!你相信鄙人,鄙人…额…诶诶…” 嘶吼话语才刚喊到一半,男人声音就倏地被截断。 被人扼住脖颈的咔咔声,毫无遮掩的回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宁德惊骇,连退数步,腿软,跌坐在地。 等到男人的喘息声彻底停止,许久不曾响起的女声才再次响起,响在方才男声传来的方位:“蠢货。” 宁德颤栗,不敢出声。 “既已解决,就倒化尸水吧。以免后续尸体腐烂,乱人心神。”这是另一道陌生的女声。 若是放在以往宁德一定会赞叹这声音清婉悦耳,可此时…她却只有不寒而栗的份。 发蒙的大脑来不及想出一条生路,莫名的气泡声就从黑暗中传来,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只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现下还有一人…” 在这话传出的一瞬间,宁德敏锐感知到两道视线,一前一后落到她身上,脱口而出:“你们看得见!?” “噗…”最先发声的灵俏女声轻笑。 随着她笑声,暗色中传来叮铃叮铃的声音。宁德这才注意到,这人身上似乎还有个铃铛一样的东西。只是之前不知道为什么都没听见。 而随着铃铛摇摆,另一道清婉女声也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 “但你最好也别耍什么花样。”灵俏女声接话,威胁:“不然我们不介意再添一人的血!” 宁德忙捂住嘴巴,点头。 光听这二人配合默契的样子,自己肯定不是她们的对手。她得多想不开,跟她们作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捂住嘴巴的宁德,还是憋不住掰开一个手指,小声问道:“可我们不都是聚气境吗…” 聚气境,就算一直有灵气,没有食物,也会饿死的呀…” …… “找到了?”凑到少年身侧,言通玄与应载雪一同看向黑烟。 “嗯…”食指与无名指相并,应载雪左臂骤然用力,点向视野中黑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轰——!青葱肥沃的土地倏然炸开。 烟尘四起,土壤塌陷,露出烟尘下那一条极窄的小道。 “埋在地下?这跟老鼠打洞有什么区别?”言通玄吐槽。 轻拍了拍被她抱在臂弯中的长剑,应载雪:“我们先下去。路上若有不对,不要多想,直接出剑。” “好。”言通玄点头。 然后… “啊!” 言通玄原以为她们会像是钻狗洞一样钻下去,谁曾想在她一声“好”落地,身旁的应载雪就猛地对着她后背一推。身形顿时如滚球顺滑地自滑道中一路而下,最后带着一身黄土,落在了压抑闷热的地洞中。 “咳咳,这地方怎么…”将扑到脸上的灰挥开,言通玄声音戛然而止,惊愕看着眼前场景,久久说不出话。 地下空间昏暗幽深,仅依靠着几根矮小蜡烛,勉强照明。烛火黯淡微弱,并不足以将这片空间照得一清二楚。可就是这样…地面上那些零散而杂乱的尸骨,还是那般赤裸裸,真实地展现在了二人面前。 掏心,断肢,无首…凡是能想象得到的死法,皆出现在眼前。 还有想象不到的… 视线顺着推挤如山的尸骨,一点点下移。言通玄抱着剑,往深处走…外露的皮肤糜烂发臭,许是身前被下药而亡;刨开的腹中无内脏,应是打斗时遇到了狠辣之徒;大腿和腹部的肉消失,只留上臂显现着几处牙印…这又是怎么样的死法? 停住步子,睁目:“吃人?” 应载雪此时在检查蜡烛,听出白布修士声音里的惊异,她未曾多想,上前便捂住对方的眼睛。将其暂时带到一边,面向墙壁:“世道纷乱,乾坤颠倒…道友要是看不得这些,就先面向土墙一会。” “以后…总会习惯的。” 言通玄眼睑轻颤了下,习惯? 如何习惯?是习惯人吃人?还是习惯…人被当做食物? 言通玄以为自己应该惊慌的,最起码,怎么也该心跳漏跳一拍。可在少年话语讲完,她发现自己除了那一瞬的战栗后,貌似也无什么剧烈反应。 好像…这对她来说,早已经是习惯了。 默默盯着面前土墙看了一会,言通玄问:“你从前…也常见到这样的场景吗?” 应载雪这会在检查洞中的这些尸身,听见询问,不紧不慢回道:“幼时见过。” 那会她还和老师在外逃亡,每天见得比这更血腥骇人。直至后来定居在婵娟村,才有几十年的安宁。 幼时…不知何时白布修士已然转回来身,注视着少年忙碌的身影。 幼时见过吗? 这是她赋予应载雪的过往? 应载雪不知身后言通玄的情况,此时正捏起一块碎肉,仔细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温软湿度,分析:“这些人身亡时间不同,看伤口,也不是一人所为。反倒像是多人混战,各自死在不同的人手中。手法,力道,习惯都截然不同。” 将碎肉妥善放回原位,然后起身,又用粘着血的手指划过土墙,摩挲了下土壤的质感。 突然!她出腿狠狠踹向墙面。 砰——原本厚重紧实的土墙,被她踹出一个大洞。 应载雪面露了然。果然,这面墙是可以打通的。没有过多思考,直接以指代笔,借着指腹血沫在面前还有不知多厚的土墙上书写了起来。 指尖划过,染着血色,带着腥臭味的符纹成型,千钧符! 须臾间,她手中好像举起了一柄巨大的锤子,挥臂,用力砸向土墙。砰——!熟悉的烟尘再次扬起,只不过这次伴随得是地动山摇般的巨颤。 扶住身边土墙,言通玄视线穿过重重尘烟,看向土墙的另一面。 那是一处比二人此时所处空间还要小的地洞,完全没有烛火的照应,三个辨不清样貌的女男围坐成圈,蓬头垢面,一同分享着手中新鲜无比的“美食”。 应载雪打破土墙后,她们这边摇曳的微弱烛光,刚好打在这三人的手上,让言通玄得以看清她们拿着的是什么?闭眼,邺中大饥,人相食…昔日不解其意,如今倒是血淋淋地展现在了她面前。 21、手作丹炉 “你才聚气境!?”灵俏女声惊呼。 这句话似乎是点燃了火星,让原本寂静的地洞中都有了些焦躁。而这份焦躁伴随着的闷热,更让令宁德十分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但她能够非常清晰的听清自己的心跳声。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能蜷缩在角落里面,等待着旁人的审判。 在这样的不安中,宁德足足等了好几息,才听得另一名清婉女声道:“阿珠,把药分一粒给她。” “可是…” “没事,去吧。” 她们说得什么药,宁德听不懂。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害怕地向后猛缩,戒备看向前方。 然而黑暗中的人压根没有和她肢体接触的意思,只老远朝她跑来一样东西,冷声道:“自己接好,没了,我们可不会再给你第二粒。” 出于条件反射,宁德伸手接住,摊开手一看,竟是一粒圆润饱满的丹药。近乎本能地拿至鼻尖轻嗅了下,吃惊:“辟谷丹!” 辟谷丹,修真界最常见的丹药之一。虽炼制简单,但价格却是不低。而在这样的时候,辟谷丹简直就是救命的存在。 宁德没想到对方竟然愿意给她一粒。 然而她的反应也出乎对面人所料,同样声露愕然:“你懂丹药?不对…你是医师。” 最后一句是非常肯定的话语。因为丹药而有些缓和的气氛,再次凝重。 宁德缄默,不再答话。而黑暗中两道望向她的目光却变得炙热恳切,犹如行走于沙漠中的人望见了绿洲,心切而情急。 那名被换作“阿珠”的女修想说什么,但身后一只手止住了她的话语。 将搭在观珠肩上的手收回,寄竹从她身后缓缓走去,清明眸光准确落在宁德身上,柔声相问:“敢问道友,可是鬼哭坟的医师?” 宁德的呼吸有一瞬间急促,她极力克制,可还是逃过两个修为远高于她的修士观察。 寄竹唇边带笑:“道友对我们戒备是应当的。” 上前,哪怕明知道宁德看不见,她还是轻轻一福身:“但眼前情况危机,还请道友听我说几句…” “我名寄竹。” “方才给你丹药的,是观珠。” “我们都是旒都奚氏的侍女。随奚氏旁支公子允鹌,前往如丹城采购丹药,没想到中途遇上邪修,被掳掠至此。” “与我们一同被掳的,还有公子奚允鹌,只是他与我们修为不同,没有被关在同一地方。” 在宁德表现出抗拒反应之前,她又紧跟着道:“我们虽为世家侍女,但对道友绝无恶意。日后,也绝不会向她人透露有关道友之事。” “这点我可立誓…”说着,她已经举起手指,直指上空:“若日后,我寄竹对面前道友有半分不利,或者无意间向外人泄露了道友的身份,必定金雷轰顶,神魂俱灭!” 既然要说动对方,就要先拿出足够的诚意,不然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你的话? 这是寄竹自幼便明白的道理。 她这一连举措太快了,快到宁德根本来不及反应。嘴皮子颤动了几下,到底没有因此心软…低下头,坟主说过,哪怕是心魔誓也有很多空子可钻。万一,万一眼前人压根没说真名呢? 脑袋死死埋在膝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寄竹不知道宁德在想什么,不过她也不需要宁德完全信任于自己,她只需要宁德将自己的话听进耳中。让身后观珠也跟着发了誓,开口:“若我们没有猜错,道友定然是鬼哭坟的医师,而我们姐妹手中刚好有一批新采买来的药材…” “我记得,辟谷丹是黄级丹药,是每个医师初学炼丹时必背的丹方。” “道友你可会…” 说到这,宁德也算明白她们什么打算了。她们出药材,她来炼丹。如此一来,她们三人都能在这鬼地方耗下去,一直耗到有人来救为止。 而她们是奚氏侍女,同行被抓的还有奚氏旁支公子。不用担心奚氏不会发现异样,不派人来营救。 这法子好是好,就是… 原本因寄竹所言而有些发亮的眼眸,又黯淡了下来,宁德:“我没有丹炉,没有丹炉,炼不了药。” 丹药丹药… 可不得先火烧,炉蒸吗? 徒手搓丹药这种能耐,就是找遍整个如丹城也找不出几个医师会,更何况她一个聚气境的小修。 宁德蔫巴了,寄竹也是没想到这茬,当下愣住:“丹炉,偏偏就是少了丹炉…” 细长的睫毛垂落,声音里满是忧愁,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道:“没有丹炉,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手作一个吗?” 宁德傻眼了:“啊?” 寄竹重复:“我们不能自己手作一个吗?”没有丹炉,就自己打造一个丹炉。既然老天都让她们好运的遇到一名医师,她就绝不能让机会从自己面前白白跑过! 宁德惊疑:“怎么手作?你们会炼器!?” 最后句话语,声音拔得老高。 她真不相信事情会那么巧,被关在一处的三个人,刚好一个会炼丹,两个会炼器。而且炼器也要有铁砧啊,这里空荡荡,怎么锻造灵器? “不会。”寄竹诚实摇头:“我们不会炼器。但我与观珠无聊时,常会自己打点首饰。故常携金银铁片随身。我想以此做一个丹炉。” 取下腕间手镯,淡淡流光一闪,无数金银铁片出现她脚下。 身后观珠也上前,拿下了挂在自己颈部的璎珞。 听着耳边叮叮咚咚的碰撞声响起,宁德激动跳起,难以置信道:“那是首饰!怎能和丹炉一样呢!?” 要是每个会做首饰的人,都可以锻造丹炉,那天下早就不缺器师了!那些大氏族何至于到处抓人,为她们炼器? 停下快速分拣材料的手,寄竹目光在自己双手停顿了片刻:“是不一样。但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们不求那丹炉是灵器。只要能炼出丹药,三颗,两颗,或者一颗都行…” 她不指望做一个三人合抱宽的传统丹炉,她就想要一个可以炼出丹药的小丹炉,哪怕只有巴掌大…只要能炼出辟谷丹。就算奚氏没有发现不对,前来营救允鹌公子。她们也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对策,不是吗? 这是寄竹此时唯一能为自己二人抓住的希望…她们不能坐以待毙,坐以待毙就是等死。命运被别人握在手中的结果,她早已经见识过了,她不愿再这样下去。 观珠没有接话,只熟练地挑拣材料。从被卖到奚氏起,她就一直跟在寄竹身边。是寄竹教会了她很多道理,她知道无论寄竹做出多么荒唐的决定,都是为了她们的未来和性命着想,她听寄竹的。 宁德看不见二人,但能听见耳边或珠玉或银丝铁块碰撞的声音响起,只觉得疯狂和不可思议。她想跟那两人讲,这是做梦!且不说金银这样轻薄的材质如何能做丹炉?就是做成了,火一烧,那金银只怕比药草更早消融成汁水。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来…难道,难道她要将最后一丝自救的火苗掐灭吗?难道她就甘心呆坐在黑暗中等死吗? 她也不甘心…重新坐下,环抱双膝,将下巴埋入双膝盖,双目毫无焦距地注视着前方。如果,如果真可以用金银做一个丹炉模样的小首饰,能遇热不化,再用灵力让丹药在炉中直接成型,那… 那她为什么要执着于丹药? 或散,或汤,不行吗? 嗖!一下站起身。 22、所以困山 “时民间无积聚,贼掠人为粮…日食死尸三千具。” “本该在乱世荒年才能出现的光景,现今居然会出现在复灵后,当真是让人心惊…”在看清地洞里三人行为的瞬间,应载雪果断出手,先后拍晕了她们。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带着她们走…”言通玄举着根蜡烛靠近。这是她刚刚顺手薅的,免得后面的路,也跟这儿一样乌漆麻黑。 环顾周边,应载雪也是叹气:“先将她们留在这边吧。此地灵气匮乏,带着她们,我们也走不了不多远。我写三道困山符,将她们分别囚困,也算保护她们的安危了。” “困山符?听名字倒像是囚禁类灵符。”言通玄道。 应载雪认可了她的感受:“是,原先是用来捕兽用的。但我在符上做了些小改动,灵符所产生的屏障,不仅能阻碍里面的人出来,也能让外面的人无法进入。” 进出不能,也算隔出一片空间,勉强能保障这些人的安全。 现下情况特殊,应载雪也不知下一处地洞灵气还充沛不充沛?避免消耗过多灵力,黄级困山符是最好的选择。 “行,那我们将她们分远点。”言通玄自觉单手提溜起一人的衣领,撇嘴:“不然等我们走后,她们还会继续祸害彼此。” 她可没忽视在应载雪砸开墙时,其中一人还想偷袭另一人。那匕首都已经比到后脑勺了,因为她们出现,才硬生生停了下来。 应载雪砸开这面墙时,其中一人还想偷袭另一人,那匕首都已经比到那人的后脑勺了,但因为应载雪的突然出现,硬生生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人不够吃,想再来一人呢。 二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很快就将三人分别安置在地洞边缘,由应载雪写下三张困山符,以防她们生乱。 接下来她们又陆续打破了几面土墙,土墙后面的景象大同小异。好些的,一具尸骨;糟糕些的,直接四具尸体躺得整整齐齐。 见着还活着的人,应载雪照旧一人一个手刀,将她们放倒。 在不知道第几次看见人如兽围坐在尸骨前,大快朵颐地啃着血肉后,言通玄突然产生了一个极不符合自己成长经历的想法。 她问:“这样的人活下去…真的不会成为第二个邪修吗?” 那些人已经吃过人肉了,她们知道人是什么滋味,知道饿极了可以吃人,知道杀人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她们救吗?待找到宁德后,真的还要将她们放出去吗? 言通玄一双深幽的眸子直直望着应载雪,她知道…自己产生这个想法也很无情残酷,但她更清楚那些人今日能为了饱腹挥起镰刀,来日就能为了利益,再次残害无辜之人,将人剥皮入腹。 她们…已经不能算作同类了。 应载雪写符的手顿住,转眸,对上言通玄那双此时黑沉到可怕的眼眸,声音沉静道:“我以为道友不会问这个问题。” 烛火昏黄摇曳,照得少年身如青竹,晦暗神情被压在光阴交错之处,哪怕是言通玄,一时间也辨不清她的神情。 二人对看了许久,久到言通玄感觉眼睛都有些酸,才听得少年开口:“所以是困山符。” 困山…进不来,出不去。 待一切事了,主动杀人者,斩之! 应载雪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那些主动杀人吃人的修士,活着离开。没有直接斩杀,不过是怕这其中是有人主动牺牲,从而误判了已经遭受亲友离世的无辜之人。 哪怕…她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希望此行所见之人,非全为兽性。 言通玄得承认,在她听见应载雪回复的那一刻,她是松了一口气的。虽然是她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可她也在恐惧,担心应载雪会有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思索自己是否过于直白…万幸,应载雪的回复虽出乎她所料,但又与她如此契合。 随着应载雪打通的地洞越来越多,头顶陆陆续续有碎石土块掉落,这片地下空间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随时有坍塌的迹象。 在不知道第几次破开土墙,言通玄隐约闻到了一股糊焦味,好像是从对面土墙传来的。 “载雪,你有没有闻到…” 话没说完,应载雪已经扑过来将她拉到了身后。砰!!这回不用千钧符砸墙,下一道土墙自己炸开了。 不同于应载雪的干净利落,这次爆破威力要弱上不少,飞扬起的尘土飘得到处都是,但只震开了拳头那么大的通道。 但这么一点,也足够了。 从少年胳膊下探出脑袋,言通玄举着蜡烛蹲下身,透过拳头大的空隙看过去,试探喊道:“活人?” 应载雪:“……” 与此同时,另一边… 宁德三人:“!!?” 受寄竹启发,宁德终于想起辟谷药不一定非要是丹状,也可以正常煎煮。兴冲冲与寄竹观珠说了这事后,三人就开始实践。 但事实上,宁德虽然一闻就能闻出那是辟谷丹,可她从来没有练过药…她对于药草剂量的掌控很熟练,但对于火候的把控…完全没有。 所以很显而易见的,她炸碗了。而煎药用的聚火符和玉石碗,还都是寄竹观珠倾情提供。 听完事情起因经过的应载雪与言通玄:“……” 按理来说,宁德那一小炸碗不至于将土墙炸出一个洞来,可谁让应载雪已经在这地底下吭哧吭哧轰了一晚。如今这一片地底土墙,怕都没前一晚牢固… 思及此,两人都难免有些想笑的情绪。 言通玄赞道:“居然想现造丹炉,你们可真是敢想敢做。” 寄竹淡笑了下,没有回应。她以为,言通玄是在说她们异想天开,就像她认知里的那些世家子弟一样,总爱拿她们这些侍女取笑。 然而… “这想法是真不错,只可惜丹炉没成,不然我高低得要一个…或许,我可以现在预订一个。”金丝编织的丹炉就算不能用,拿出去也拉风,言通玄觉得可以为以后的自己预定一个。 应载雪也满心赞叹:“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二位道友敢于尝试新途,不坠于危,在下敬佩。” 处绝境而不馁,没有怨天尤人,反倒是急思破局之策,躬行之。此等行径,谁见之,不叹服一声坚韧? 寄竹错愕抬眼:“二位不觉得我三人是异想天开?” 她身旁观珠同样面露惊愕。 “怎么会?”言通玄比她更为不解,拿起勾到一半的金丝放在手里把玩欣赏:“如此巧思,我二人敬佩都来不及,怎会觉得异想天开?” 她真心很喜欢寄竹的巧思。 有时候事情能不能成,想法反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敢去做。只要敢去做,什么事情不能成? 感受到了应载雪二人的真心实意,寄竹面上笑容也比先前真诚了些:“二位道友妙赞了。” 她想说不过是黔驴之技,怎敢在二位道友面前布鼓雷门… 可话未至嘴边,就见应载雪视线于地洞内环视,心头又不由一紧,想起被自己和观珠杀掉的那名男修。 心下惴惴。她自不会觉得自己行为有错。 先则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她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但她担忧应载雪会因男修之死怪罪于她们,而她与观珠并非少年的对手… 应载雪这会也看见了男修尸体。不同于前面几个洞穴中的尸身,男修除脖子被拧断外,身上衣物完整,手脚健全,甚至连身上配饰都没有丢失。 仅一眼,她便知男修并非是因被当成储备粮而惨遭杀害。再瞧寄竹观珠紧挨着坐的姿态,心念微转,多少也猜到了点缘由,垂下眼眸,未曾多问。 寄竹见此,松了口气。 幸好眼前人并非是胶柱鼓瑟,不知合变之辈。 言通玄也注意到了那具男尸,但她与应载雪一样,只是淡淡看了眼,便猜到事情经过。 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问道:“我们还破土墙吗?” 现在宁德找到了,她们还要继续爆破事业吗? 应载雪的答复很肯定:“继续。” 万一后面还有修士,她们就这般离去,岂不是至旁人于死地?更何况寄竹观珠的出现,让她对接下来的地洞又有了丝期待。或许…接下来的地洞,也能像此地一样,还未曾出现人吃人的惨状。 然而事实终究还是让应载雪失望了。 在找到宁德之后,便只有一个还关着人的地洞了。其它地洞都是空荡荡的,整洁无比,一看便知是还未来得及抓人进来。 而那个仅剩的关人地洞中,也只有两名聚气境的男修。因为本身就不能辟谷,在意识到地洞中无水无粮后,其中一人便动手杀了第二人。 当应载雪等人破墙而入时,那人还试图将人肉切好风干,以便更长时间的保存食用。《 》 23、并无区别 独身站在土墙缺口正前方,颀长身形遮住了言通玄手中烛火的大半光耀,鲜血自从剑上滴落,声线冰冷:“鸩毒之性,死不足惜。” 从这两人被关在宁德后边的情况来看,他们被关入地洞的时间可能连半日都不到。半日都没有啊…但凡他们吃过早膳,这会大说不定都还不饿呢。 不饿…却能为了未雨绸缪,举刀对向其余无辜之人。 言通玄一脚将滚到脚边的脑袋踢飞:“确实是死不足惜,还脏了你的剑。” 宁德全程都是懵的,她还没有看清土墙另一边的光景,就见应载雪提剑挑了一人脑袋,一时被吓得语无伦次:“他,他他们…应道友…” 寄竹观珠倒是看得明白。她们并不意外这样的事发生,甚至是早有预料。 上前一步,寄竹:“既已无人被困,我等还是快些离开吧。” 方才应载雪破这面墙的时候,她和观珠就想走了。但看见另一边地洞内被灵符困住的修士,又将迈出的脚缩了回来。 她多少猜到点应载雪这样做的原因,只是这样做,难免… 迟疑一瞬,还是将心中疑窦问出口:“方才见身后地洞中,修士均被困于原地,小人明白道友这般做是怕有恶人逃脱。可道友难道就不担心,等那邪修赶来时,会趁你们不在,将她们杀害吗?” 应载雪往洞外走去的脚步一顿,奇怪看来,随后隽秀面容带了亲和笑意:“在下与道友有甚区别吗?” “什么?”寄竹不解。 应载雪:“先前听你与宁德道友说话,并未自称小人。怎到了在下这就改了自称?就如道友所见,你我都是人模人样的生灵,并无区别。” 不远处,言通玄听见她这番话斜眼看来。人模人样?应载雪有时用词,也是别具一格。 那边应载雪并不在意自己的言辞,已经无形间被很多人带偏。 她对寄竹温和道:“她们不会有事的。幕后邪修既想让你们自相残杀,便不会在计划之外杀了你们。” “我将人困住,反倒省了这人到处追人。既如此,与其浪费时间杀那些修士,不如快些追上我。将我这个摧毁蚁穴的人击杀,也免得我捣毁更多蚁穴。” 视线转向那黑湫湫,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土墙缺口,少年眼眸深沉。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随着她视线所落,一道黑影蓦然自土墙缺口处闪现。似老鹰扑食,双手成爪,快速朝应载雪抓来! 寄竹大惊,正要出声提醒,可她的速度哪跟不上邪修杀人的速度,只见刚刚还站在面前跟她对话的少年,一下子被击成虚影!自她面前消失。 脸色瞬间苍白,寄竹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而下一秒… “别怕,顺着我的力道。”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寄竹垂在身侧的手臂似乎被谁抓住,随后便是眼前一花。等视线再次恢复清明时,自己已与观珠站在了角落。而身前是早一步被瞬移到这的言通玄和宁德。 洞内仅存的烛火摇曳一下,在言通玄手中熄灭。 在它彻底黯淡下去之前,被转移到角落的四人,清晰看见了刚才被击成虚影的少年,再次显现身影。 是应载雪。言通玄不着痕迹轻呼出一口气。 虽说知道少年没那么容易出事,可刚刚那一幕还是太挑战人心跳。她只能勉力竖起耳朵,辨别周遭情况。希望能从微弱动静中分析出少年如今状况。 身边宁德观珠,亦都如此。 唯有寄竹,目光依旧专注地注视着前方,丝毫没有受黑暗影响的迹象。 黑暗中,应载雪眉宇藏霜,身形似云如雾,一步步引导着邪修远离言通玄四人所站角落。后又在邪修追上来的关键时刻,一个翻身回跳,灵敏脱身,并反手给了邪修一剑。 刺得好! 寄竹忍不住在心底呼喊。 在她看来,眼前这位道友的身法是极为俊俏的。哪怕是她记忆里的几位奚氏小姐公子,也没有对方的这份泠然善也。 若非应载雪身上只有一样黄级灵器,她或许都会猜测,此人是世家放出来历练的天骄。 可偏偏应载雪不是…哪怕面对比自己高两个境界的邪修,少年从始至终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柄长剑…这样的人,怎可能是世家天骄?而世家又怎会忍心,让这样天赋卓绝的后辈陨落在此? 不知是为世家,还是为应载雪,寄竹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 砰!在不知道第几次伸出的利爪被一把普通长剑挡下后,邪修暴怒:“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竟然敢破本座的阵法!你莫不是以为进凭凝魄境的修为,就能在这装英雌好汉?!” 轻啐:“天真!” 抵在应载雪剑刃上的利爪陡然变长,径直越过长剑,勾向少年下颚。 面对邪修突然转变的招式,应载雪从容侧头,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招,继而回以再温和不过的一句话:“我是否天真逞能,阁下几招下来,难道还不清楚吗?” 邪修气急,但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对面原本只守不攻的应载雪,也忽然变转招式。双手同握剑柄,少年臂膀发力,强横幽冷的灵力自剑身暴起,借着邪修突袭的那一招力道,后仰云剑,反斩向邪修腰部。 邪修下意识抬手就挡。 然后…咔嚓! 极为轻微的一道声音,但在场之人都是修士,那个能忽略? 顿时,邪修面色难看,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右手的指甲,早不知何时被劈出了一道细纹。 而前面看似只守不攻的少年,实则一直在朝同处地方发力,每次抵挡,剑刃都刚好抵在他右手食指上。可作为进攻方的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随着应载雪这一下猛攻,那道本应该细若不可见的裂痕,被彻底劈成了两截! 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邪修心中那一点因应载雪修为而升起的轻蔑,也荡然无存。他开始正视眼前少年,正视这个看似只有凝魄境的小修… “是我小瞧了你。”拂过被劈开的指甲,唇角勾起一抹笑,弧度之大,几乎要拉到与耳垂持平。 邪修:“但你也蹦哒不了多久,我不会学他,我不会浪费时间,我要现在就杀了你。杀了你,你没有机会反杀我,你没有机会…” 应载雪眉宇紧绷,有一瞬间她感到邪修在透过她看别人,那个“她”是谁?而杀了“她”的人又是谁?疑问自脑海中一闪而过,舌尖悄然抵于齿间。 对面邪修双臂展开,呈合抱西瓜之态,乌紫灵气于两掌间汇聚。 口中爆呵:“受死!” 澎湃灵力似开闸洪水蓦然倾泻而出,冲向持剑少年。应载雪咬破舌尖,周身陡然燃起澎湃灵力,跨步撩剑,剑气如长虹贯日冲天而起,与这强横霸道的力量撞在一处。 瞬时暗沉地洞被照得明亮刺眼,似金乌坠落在了人间。 寄竹是几人中看得最清晰的,故而在应载雪跃起的刹那,也跟着抬手,准备在三人面前支起灵力屏障。 然而她反应快,有人比她动作更快…朴素毛笔被突兀甩上天空,在下方两股力量相撞的时候,也爆发出惊人的蓝白光辉,将底下二人死死笼罩在其中。 而在蓝白光辉笼罩范围之外的言通玄四人,只感觉有一颗炸弹在自己等人前面爆开。她们看不见,摸不着,也没有任何被强风刮擦的迹象,但能听见那震破耳膜的声音,穿透她们的大脑,将她们整个身子都震得发麻… 轰—— 等到强烈的灵力对冲散去,言通玄就看见本该漆黑一片的幽冷地洞,四处散落着蓝紫色光点。那是激战下产生的灵力光晕。 借着这些灵力,言通玄看清了应载雪此时的模样。 少年持剑,半跪在地面,鬓角发丝凌乱,几缕秀发荡在她额前,挂着水珠。随着四周光点逐渐暗下,水珠也从发丝上成串滴落,与她身上的细汗和鲜血混为一体。 粘稠铁锈味自她身上散出,而她脚边是已经断成两截的毛笔。 反观对面邪修虽也有受伤,但在几秒调息后便又恢复了过来,再次提爪对准少年… 应载雪抬眼,与之目光相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气通五穴,脉走四方,祛病斥邪,沉疴可愈!”清润男声倏然自她后方响起。 光芒如月下雾水,在利爪即将触及少年前,先一步落在了她身上。 须臾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消失,只留下被划开的衣裳口子,证明这那里曾受过伤。 宁德认出来人,激动大喊:“卫师长!” 像是印证她的呼喊般,一名温文男修扒着石块从土墙缺口处钻出了脑袋,因匆忙赶路,他贴近地面的衣摆上还粘着几颗苍耳。《 》 24、仁高护我 卫青溪其实从应载雪二人离开单家起,就跟上二人了。只是他没想到应载雪飞得那么快,中途跟丢了不说,还耽搁不少时间来找路。 幸而少年沿路为他撒下符灰作记号,不然他真找不到邪修老巢。 见应载雪周身气息转眼回归巅峰,邪修眼睛都气红了:“拔了萝卜还带泥,你们莫不是以为仅凭两个凝魄境的小修就能打倒我?” “你们打不倒我的,这混混恶世,我定要杀出一番天地!”他神情趋近于癫狂,双爪交叠向下,翻腕,暗紫灵力如旋风般汹涌而起,利爪如鹰,猛地抓向应载雪! 卫青溪眼神微凝,点步飞跃,快速逼近邪修。同时两侧袖口掀起,两条极细的金丝从袖口中射出,缠绕上邪修双手。 双臂自然张开,如提线木偶般连带着将邪修的双手也被迫分开。 高喊:“道友!” 应载雪心领神会,单手握住剑柄,擦地玄身而起,剑指邪修脖颈,冷冽如雨后直挺而上的青竹,眼见就要一剑砍下,噌——好似金属撞击般的声音。 旁观四人瞪眼。 邪修嘲笑:“小儿把戏。” 双手手掌倏地握拳!臂膀肌肉暴起,两侧衣袖随之撕裂!赤红灵力自他身躯爆射而出!灼热火焰顺着金丝,径直反击向卫青溪。 卫青溪双眸微睁,避无可避,只得收丝后仰。 而应载雪手中长剑也因剧烈碰撞,出现微微裂痕。神情一肃,想也不想再次转腕撩剑,击向邪修!长剑划出一道弯曲的弧度,似弦月,自下而上,贴着邪修身躯划过。 不知刺到了哪里,邪修闷哼了下,然后又是噌——!很长的一声金属撞击。 听见那一声闷哼,言通玄果断喊道:“载雪,砍他下三寸!” 不用言通玄说,应载雪也知道该往哪攻了。借着距离优势,她一个提膝蹬踹就朝某处攻去,青蓝色灵力蕴在脚尖和膝盖上。 邪修急忙出爪,固住少年的膝盖。 语气阴沉:“找死!” 然应载雪哪给他继续放狠话的时间,膝盖被压住的瞬间,就立刻提气上跳,剑尖朝下!直刺下三寸。 她的速度很快,甚至可以说是眨眼间就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完全超出了邪修对凝魄境的认知。 于是… “啊——!” “我要将你们全都祭旗!” 痛呼声破喉而出,直穿在场众人耳底。浮在邪修身上的赤红灵气也猛地高涨。 破劫境的肉.体强度,到底不是一把凡剑能够打破的。邪修下身虽疼得厉害,但绝不致命。只是…伤害虽不足以丧命,可污辱性极强。邪修本就不稳定的情绪,这会是彻底给气毛了。 背后发丝飞扬而起,暗红带着浓稠血腥味的旗帜,从他身后飘出,似高山重重压上众人心间。 脚跟抵地,稳住身子,应载雪抬眼看着那面鲜红的旗帜,神情间隐有凛然之意。 劳生界邪修功法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但无例外都是蒙骗天机,倒行逆施之法。 初见邪修,见他正值破劫境,应载雪便有猜想此人是想借助邪术,避开命劫。可她对邪术的了解并不全面,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邪术,能够躲避命劫?还需让那么多修士自相残杀? 眼下她倒是有了些思路… 修士为求生而相残搏杀时,会滋生出暴戾、怨怼、嗜血的气息。这些气息无声滋养了邪修身后的旗帜。 而待到这些无辜修士殒命,所蕴天机命数,又可为邪修所窃,以蒙蔽冥冥之数。届时天地皆误以为他神形俱灭,不但可使其逃避命劫桎梏,还可让自身彻底泯迹于天地之间。自此修为突破,再无天雷威胁。 真是好算计… 想到这一路走来看见的残肢断骨,少年握着剑柄的手收紧,眉眼含霜,眸光扫向另一边温文男修,眼露询问。 卫青溪了然,对着她揖了一礼。 言通玄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眼眸微动。 剑若流光由下自上,突然袭来。谁也为得见少年是如何动作,只知再见着她时,她已与邪修持平。 挥剑,剑刃径直砍在旗之杆上,浩瀚剑气随剑招甩出,荡起一片灰白烟尘。 邪修回身看她,很是讶异她突如其来的莽撞,轻笑:“无知。” 与旗杆硬碰硬的剑刃,就像是一位摇摇欲坠的老者,发出嗡嗡颤音,昭示着它即将破损。 对此,应载雪没有作何反应,只加重了手中力道,使劲全力劈向旗杆。 嗡——旗杆似乎是终忍受不了铁剑的攻击,发出一道轻微声响。随后无数暗影从红旗上飘出,一道接着一道,如同十万阴兵索命占据了整片空间。 首当其冲就是应载雪。 扑面的血红将她瞬间淹没,压根不给人反抗的机会。 而剩下的血红,则径直越过高处的血茧,朝言通玄几人而去。寄竹观珠反应极快,在暗影扑上来的瞬间就御气抵抗。深蓝色水幕屏障铺开,将四人护在后方。 宁德紧随其后,向二人输送灵力。 然而以她们的修为,若能与邪修抗衡,何至于旁观到现在? 咔!没几息,刚支起的水幕就被暗影突破,方才还像是蛇一般的暗影,钻过缝隙,如同蜉蝣般暗影扑向她们,张牙舞爪,恶心至极。 言通玄下意识抬手:“仁高护我,丁…” 然而有一道声音却是比她更快:“天日昭昭,邪祟尽退。天地清朗,智慧明净。心神永宁,三魂勿动!去!” 长剑似黎明时的第一束阳光,划破暗夜,破茧而出! 应载雪衣摆轻盈,从暗色蚕茧中杀出,身法清隽得像是峰顶的一抹流云,凌厉傲然。原本阴暗恐怖的地洞,瞬如白昼,再无一处阴暗无光的角落。 横剑于身前,左手抓住长剑剑身,长剑划破掌心,鲜血自手掌握着利刃的地方流出。 滴答…艳丽色泽裹上剑身,让原本朴素平凡的长剑,也多了一丝瑰丽巍峨的气魄。 看着上方的邪修,少年转剑甩珠,周身气势节节攀升。随着剑尖挑破道道暗影,那鲜红的血迹好像也在天空中形成了一行字。 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捉魂困魅,画地为牢。 ——囚雀! 血红光泽闪耀,似有众多吟颂声响在邪修耳侧,割骨疼痛从大脑最深处传来,双脚开始不住得挣踹腾空。紧紧抱着脑袋,想要挣脱自内而发的疼痛,却只能瞋目看着那少年写好的灵符,凌空而起,径直拍向自己… 如朱砂般的血迹,化作五指大山一把将他抓住!在宁德几人震撼的目光下,变作一座血红的鸟笼,将其围困在其中。 而就在邪修被囚的当口,轰——众人头顶土壤陡然炸开!惊诧抬头,就见卫青溪竟不知何时绕到邪修身后,用灵力在“天花板”上打了个洞。 洞外月华悠悠,穿过那近两米后的土壤照耀而下,宛若流水。 灵力在卫青溪周身翻涌升腾,看得寄竹观珠又是一怔,竟是要突破了? 见此景,就是被头疼折磨得再苦不堪言的邪修,也明白了应载雪等人的打算。蓦地一咬牙!狠狠撞向鸟笼,血色鸟笼被他撞得瞬间扭曲变形。 看样子,是关不住他多久。 但这么一点时间,对于应载雪与卫青溪来说,也足够了… 金色丝线再次从男修袖中飞出,缠住了困住邪修的血水鸟笼。连人带笼,飞出地洞,向千里外的无人之地而去。 天边,劫云汇聚,紫色雷鸣在乌黑的劫云中酝酿翻滚。 轰隆隆——!远远的,言通玄四人就听得一道雷鸣声,自天上劈下,震得她们所在地洞都抖了抖,落下不少泥块和碎石。 应载雪在确认洪亮雷鸣声中,确有邪修惨叫声后,才骤然泄气,后仰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