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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传承危机

作者:白马出凉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哎呀,你这个苕老婆子瞎叨叨啥呢?今天文化馆的林主任专门来参访我,他说完了还要我去文化馆里录贤孝呢!”张天盛不悦反驳老伴。


    “录贤孝?那得我们出多少钱?”


    张奶奶顿时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张奶奶,我们给张爷录贤孝不要钱,完了要是给张爷评上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一年还有八千块钱的补助,以后说不定还给涨呢!”


    我有些尴尬地笑道。


    很显然,张奶奶对凉州贤孝的传承并不感兴趣,甚至把我当成了招摇撞骗的。


    “八千...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张奶奶依旧眉头紧皱,冷声说道:“林主任,不是我们不支持你们的工作,你也看到了,老汉已经八十三了,唱了一辈子贤孝,肺子上挣下毛病,一年四季都吃药的呢,要是再跟上你们录一场贤孝,万一挣出个好歹算谁的?”


    “这...”


    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张奶奶如此强烈地反对老爷子唱贤孝。


    我也才明白,张奶奶进来倒茶,就是专门来阻拦我的采访。


    但我并没有怪她。


    张奶奶之所以阻止老爷子唱贤孝,完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体。


    而且,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凉州贤孝大多是大声喊唱,或者是长声悲音,张天盛八十多岁了,年老气衰,要是把肚子里的贤孝完整唱出来,恐怕得几十个小时,对于老先生的身体来说,的确是个危险的挑战。


    要是真的挣坏了老先生,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了责任。


    我还在发愣,张天盛却发了脾气,对着老伴叫道:“你懂个啥?这贤孝比我的命都要紧!只要能传下去,就算挣死我都心甘情愿呢!”


    “那你唱起,挣死你个老不死的,我还不用天天伺候了呢!”


    张奶奶一甩门帘出去了。


    我尴尬得坐不住,起身就要告辞,张天盛却赶紧拉住了我,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叫你笑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定定坐着,我老婆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会就给我们做饭吃呢!”


    我觉得贸然离去也不礼貌,只得继续坐下,说道:“张爷,我理解呢,张奶奶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放心,我的身体木马哒!”


    张天盛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道:“一年四季天气好的时节,我就骑驴进城,到广场里唱贤孝,遭风经雨的,我连个感冒伤风都很少有...


    挣多挣少的无所谓,关键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家里也蹲不住嘛!


    人活一天,总得有个干事,要是不让我唱贤孝,一天价躺在炕上,身子才出问题呢!


    我的眼睛有毛病,啥活也干不了,还得老婆子伺候着,不出去唱贤孝挣钱,可就真成混吃等死的老不死了!”


    “您这话对着呢,人总得活出些价值意义,不然就成行尸走肉了,您这是活通透了呢!”


    我笑了笑。


    张天盛的话虽然糙,却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哲理。


    这或许就是他唱了一辈子贤孝的修持吧。


    凉州贤孝多用一些历史故事和小人物的遭际,阐明人生道理,劝人向善,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所以唱贤孝的艺人才被尊称为“瞎仙”。


    张天盛唱了一辈子贤孝,对人生哲理的感悟,恐怕不亚于那些写心灵鸡汤的专家学者。


    “通透个啥呀,不过是贤孝唱得多了,经见过的世事多了,好多事情也就看透了...”


    张天盛收起了三弦,小心翼翼装进绒布囊里,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刚才我把老婆子惹下了,今天是唱不成了,她平常就不让我在家里唱,今天也就是你来呢,才唱了一段,要是再唱,老婆子可就不给我们做饭吃了!”


    “没事,等到录制贤孝的时候您慢慢唱,我系统地听,今天咱们爷俩就坐着好好喧(方言:聊)一天!”


    我伸手在火盆上烤着火,笑道:“您先给我说说这贤孝的来历吧!”


    “这贤孝的来历,说法可就多了...”


    张天盛喝了一口老茯茶,捋着雪白的山羊胡说道:“最早的说法,说是秦始皇修长城的时节,觉得瞎子不能干活,没有用,要全部杀了夯进长城里...


    三皇之一的泰皇伏羲听说了,便化身为盲艺人下凡,对秦始皇说,瞎子虽然不能干活,但能唱曲儿给修长城的民工解乏...


    秦始皇不信,伏羲便去长城边唱曲儿,民工听着曲儿修长城,果然不知道疲乏,干劲十足,秦始皇才没有杀瞎子,让他们都跟着伏羲学三弦唱曲儿,给民工解乏...


    这个说法肯定是不靠谱,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八荒,怎么可能和全天下的瞎子过不去嘛!


    这可能是以前的瞎仙,把孟姜女的事情,扯到贤孝上了。”


    “您说得没错!”我点头笑道,“秦始皇在老百姓心里是坏人,啥坏事就都赖给他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贤孝是西夏时期,从党项人的手里传下来的,当时凉州是西夏的陪都嘛!”张天盛又说道。


    “嗯,这个说法还靠谱些。”


    我拿出了笔记本记了下来。


    张天盛继续说道:“我爷爷是清朝手里的秀才,读过很多书,他给我说过,贤孝应该是从元朝手里的杂剧传下来的,也可能是从敦煌变文里传下来的,和佛经俗讲、凉州宝卷,都有一些渊源,在明朝手里,才定下了名字,叫了凉州贤孝...


    我的师父们说,凉州贤孝最早是长城乡一个姓盛的落第秀才传下来的,现在我们唱的好多贤孝,都是盛秀才编下的...


    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我看来,贤孝其实就是瞎子的一种谋生手段...


    在旧社会,瞎子啥活都干不成,跟个师父学唱贤孝,掐八字,好歹能混口饭吃,不然就没有活命...


    不像现在,眼睛有毛病的年轻人,大多学了盲人按摩,那个比唱贤孝挣得多呢,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学贤孝了!”


    “也是,现在盲人按摩的确不错,好多关节有病的人,都去找他们按摩呢!”


    我感叹道。


    时代的变迁,不是谁的意志能左右的。


    尤其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贤孝再有文化内涵,再历史悠久,也面临着传承危机。


    “现在科学发达了,优生优育,好多娃娃即便眼睛有了病,也能治好,明眼人要是学贤孝,还会被人说是没出息的懒汉,这瞎仙啊...恐怕以后就再没有了!”


    张天盛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


    “张爷,我问个不该问的,您可别见怪...”我欲言又止。


    “有啥你就问嘛,我连(方言:和)你都是朋友了,还外道个啥?”张天盛笑道。


    我便说道:“我前头听您说,您当年用尿换师父三弦的时候,眼睛应该还是好的,后来...怎么也有问题了,是害了眼病吗?”


    “不是害病,我的眼睛...是自己熏瞎的。”张天盛低头笑道。


    “啥?”我吃了一惊,“您...为啥要自己熏坏眼睛?是...为了唱贤孝吗?”。


    “当然不是,瞎仙里也有好多明眼人呢,不是非要瞎了才能当瞎仙...”


    张天盛摇头笑道:“我的眼睛,是为了...躲兵,自己拿大烟叶子熏瞎的。”


    “躲兵?是个啥意思?”我更加好奇。


    “旧社会官老爷都抓兵呢,也就是抓壮丁,青壮男人为了躲兵,有的剁了手指头,有的打折了腿脚,我当时觉得反正一辈子当瞎仙唱贤孝,就熏瞎了眼睛...”


    张天盛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惨事。


    “哦...”


    我心里一阵发紧,皱眉说道:“那...您能给我说说,您当年学唱贤孝的事情吗?”


    “这...可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张天盛喟然长叹,浑浊的盲眼,看向了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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