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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童子尿

作者:白马出凉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民国十八年腊月,雪满凉州。


    百年不遇的寒冬,北风卷着鹅毛般大的雪片,下了两天三夜还不见停。


    破败凋敝的古城,白茫茫一片混沌。


    天寒地冻,谁都出不了门,不如躲在家里,还能少吃一顿饭。


    连着几年的旱灾、蝗灾,再加上兵拏祸结,老百姓每个人都在饥饿线上挣扎。


    一个干瘦的身影,却在风搅雪的凉州街上,孑孓独行。


    他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布囊,手持盲杖,在一尺深的积雪中,一步三滑。


    到了东门口的牌楼,他摸索着拂去街边台阶上的积雪,解下背着的布囊坐下,取出一把三弦,“叮叮咚咚”调弦定音,高声弹唱起来。


    “天无道,下的是恶风暴雪...


    地无道,长的是毒草烟苗...


    国无道,出的是奸臣贼佞...


    家无道,生的是忤逆子孙...”


    唱腔高亢激烈,却没有传出去多远。


    风紧雪急的凉州城,依旧肃杀冰冷。


    ...


    一间走风漏雪的破屋里,爷孙俩围着一个火盆烤火。


    火盆小得可怜,里面的炭早已经烧败,只剩星火残灰。


    “爷,你听着了没?陈瞎仙这么大的雪都出来唱贤孝呢!”


    七八岁的孙子缩着头蹲在火盆边,双手笼在袖筒里,依旧冷得直流清鼻子。


    “瞎仙嘛,不出来唱贤孝,他今个天吃啥呢?”


    爷爷叹了一口气蹲起身,拿过屁股底下“吱嘎”乱响的小板凳,双手一扭便拆开,扔进火盆里。


    板凳冒了几股烟,升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孙子赶紧伸出双手,凑近火苗烤火,又吸了吸鼻子,说道:“这么大的雪,哪有人出去听陈瞎仙唱贤孝啊?”


    “没人听也得出来唱啊!下了几天大雪,街上连条野狗都没有,陈瞎仙一个孤老头子,恐怕...几天都没有吃饭了...”


    爷爷看着火盆出神。


    板凳越烧越旺,热烈地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很快化为灰烬。


    破屋又冷得像冰窖一般。


    爷爷孙子一起转头四顾,发现家里没有再能烧的东西。


    “天盛,我们出去赏雪吧!”爷爷直起身子。


    “赏雪?外头冻死人呢...”


    孙子天盛嘟囔着没有动。


    “走动走动就不冷了...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不赏可对不起老天爷,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啊!”


    爷爷拉开了门。


    风卷着雪片,扑门而入。


    天盛冷得打了个冷战,却也兴奋起来,跟着爷爷出了门,看着漫天飞雪叫道:“雪真个大呀!就像老天爷在弹棉花呢!陈瞎仙的三弦声,就像是老天爷弹棉花的声音!”


    “数夜北风寒,长空雪片厚,纷纷玉龙斗,国破山河瘦...好雪啊,可惜下的不是时节!”


    爷爷叹了一声,牵着天盛的手,沿街踏雪而行。


    雪渐渐小了些。


    “爷,您说得没错,走一走就不冷了,赏雪比蹲在家里强呢!”


    天盛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上擦了,又侧耳说道:“咦?怎么听不到陈瞎仙唱贤孝的声音了?”


    “走,去东门看看他。”


    爷孙俩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东门,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雪终于停了。


    陈瞎仙直愣愣坐在牌楼下的台阶上,脸上身上落满了雪,一动不动,成了一尊雪人。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三弦,保持着弹奏的姿势。


    “爷,陈瞎仙...怎么了?”


    天盛躲在爷爷身后,惊疑问道。


    “死了...”爷爷平静地回答。


    “死了?”


    “都冻硬了...”


    爷爷面色凝重,拉着天盛慢慢走近,就见陈瞎仙脑袋歪在一边,眉毛胡子上都落满了雪,大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嘶吼。


    “这驴日的世道啊,人的命还不如一条狗!”爷爷抹了一把脸,嘶声说道。


    雪后的街上,渐渐出来了一些人,全都围了过来,漠然看着僵硬的陈瞎仙。


    爷爷抱起天盛,对着陈瞎仙拿着三弦的手,沉声叫道:“天盛,快解开裤带绳,往他手上尿尿!”


    “尿尿?为...为啥啊?”天盛又害怕又诧异。


    “陈瞎仙的手冻到三弦上了,你得用尿化开!”


    爷爷又冷声说道。


    “这...爷,边里有人呢?”


    天盛虽然只有七八岁,却也到了害羞的年龄,不肯当众撒尿,回头望着围观众人。


    “人?哪有人?这凉州城里还有人吗?”


    爷爷冷眼四顾,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人群中几个穿绸缎皮袄的。


    雪中的人群,静得冰冷麻木。


    没有谁在乎爷爷的眼神。


    这年月,死人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更何况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瞎仙。


    “爷,我...尿不出来...”天盛为难地回头嗫嚅。


    “快尿!把陈瞎仙的手化开,这三弦以后就是你的了!”


    爷爷催促道。


    天盛看着陈瞎仙手里的磨出包浆的三弦,愣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解开裤带绳。


    热腾腾的童子尿,浇在陈瞎仙干枯如鸡爪的手指上,沿着三弦流下,腾起一道白雾。


    爷爷掰开陈瞎仙的手,将三弦取下来递给了天盛。


    天盛抱着比他还高的三弦,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叮咚”一声,吓了他一抖。


    “呔,张秀才,你这老贼够贼的啊,让孙子尿一泡尿,就想昧了陈瞎仙的三弦?”


    人群中,一名黑胖壮汉站出来,冷声对天盛爷孙俩说道。


    凉州人招呼人常用“呔”,称呼别人为贼也没有多少贬义,大多是调侃,比如叫小孩子“碎贼”,叫平辈人“老贼”。


    有个“凉州八大怪”顺口溜:月饼大得像锅盖,行面长得扯门外,吃肉必须要就蒜,不喝烧酒不自在,软儿梨要冻黑卖,三套车不一家卖,见人招呼就喊呔,碎贼老贼随口带。


    那壮汉比天盛的爷爷张秀才小好多岁,虽然叫“老贼”是调侃的口吻,但也有些不敬。


    “怎么的个?你想要这三弦?”


    张秀才回头对壮汉冷笑道:“马屠汉,你整日价杀羊宰牛,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用不着这三弦吧?”


    “我是用不着这三弦,可也不能便宜了你们!”马屠汉挑衅地横了一眼张秀才,“这三弦虽破,好歹也值几个钱呢!”


    “那你就把这三弦拿上!”


    张秀才拿起三弦,冷声对马屠汉说道:“不过,你既然拿了陈瞎仙的三弦,就是他的传人,得磕头拜陈瞎仙为师,为他披麻戴孝,发送(操办丧事)入土,以后一年四节还得给他上坟烧纸!最关键的,你还得拿这三弦唱贤孝,把凉州贤孝传唱下去!”


    “这...”


    马屠汉愣住了。


    一把破三弦值几个钱,却要做这么多事,可不是划算的好买卖。


    其他几个想争三弦的人,也打消了念头,低头不语。


    马屠汉却还不死心,又冷笑道:“张秀才,你一个前清的穷酸秀才,现在靠算命糊弄几个钱,带着孙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也穷得淌屎呢,拿啥发送陈瞎仙?”


    “你们富人有富人的发送法,我们穷人有穷人的发送法...”


    张秀才顿了顿,缓缓脱下棉布长袍,看了看说道:“我这件棉袍当了,应该能换一卷席子和几尺白布...”


    “爷,您就这么一件棉袍,去街上给人算命的时候还得穿呢,当了您穿啥?您不冷吗?”天盛赶紧拉住爷爷,着急叫道。


    “身上冷,不算啥...”


    张秀才把三弦又递给了天盛:“去,给陈瞎仙磕三个头,以后你就是他的徒弟后人,为他披麻戴孝,上坟烧纸,还要把我们凉州的贤孝传唱下去!”


    “哦...”


    天盛接过三弦,愣了一下,才慢慢走到陈瞎仙僵硬的身前,抱着三弦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一阵寒风,雪又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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