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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乱起

作者:扶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府内外都是一片忙碌。侍女们捧着各种各样的灯,鎏金色的朱雀灯、雕满羽人和虎鹿的彩陶百花灯、温润柔和的宫女玉石灯……它们闪着暖黄色的灯光,将夜晚的相府照得犹如白昼,如同满空的星火落在了相府里。


    苏合香熏烧的香气包裹着人们,归隰桑被香气熏得昏昏沉沉。他按了按额头上的伤口,传来的痛意让他感到一丝清醒。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他自己用绢布笨拙地裹了厚厚的一层,归隰桑把一些头发散下来,尝试遮挡那难看的痕迹——伤口,是绝不能被阿翁以及其他客人看到的——这太晦气了,不行,绝对不行。


    他抱紧了手中被仔仔细细裹好的玉石镇纸,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同时他听到了贴心放着的诗歌轻响的声音,这些都让他感到一丝安慰。阿翁会喜欢的,他会原谅我的。归隰桑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礼物,如同抚摸他最珍重的宝藏。


    蜡烛宁静而平缓地燃烧着,一滴滴苍白的烛泪悄然滑落。蜡烛点亮了漆黑的夜,也点亮人们的脸。他们的身体都沉潜在浓郁的黑暗里,只有面庞是唯一清晰的存在,这就像是即将溺水的人们从黑暗的水下拼命伸出头颅,竭力呼吸明亮的空气一样。


    元珞一袭白衣,一如蜡烛燃烧时轻柔升起的青烟。她拱手,屈身,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士人那样,向她面前黝黑而明亮的人们行礼。


    “恭喜恭喜,听闻丞相近来平定允州、酃州等地,这可是大功啊!”


    “大宇能有丞相,是我等之幸啊!”


    来来往往的宾客们向主人争先恐后地行礼道喜,脸上挤满了笑,全都浸泡在了金黄色的灯光中。


    鲜红色的帷幔飘摇着笼罩相府,像漫天鲜血倾盆而下,淋湿、渗透了整座府邸。


    鲜血滴落,惊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公主府的六名死士整齐划一地划破掌心,任由它们坠落、坠落、直至坠落进深深的酒樽里。


    “喝!”


    宜城醪、苍梧清、春酹、蜜酒……香醇甜蜜的酒香混杂着甜瓜、桃、李等果香,又糅合了炙全羊、炮豚等菜香,淹没了人们的口鼻。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声笑语。归隰桑顶着喧闹声,在人群间寻找阿翁的身影。


    “这西域来的葡萄酒可真是妙极!”


    “好酒!好酒!”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粗粝的、腥甜的酒味填满了口腔、喉管、肠胃、肺腑,像是咽下了滚烫的铁锈。死士们摔掷酒樽,砸出清脆的声响,砸破了寂静的夜。


    “乐起!”


    鼓铙声交错响起,一如战场上的金戈雷鸣之声,笳角声、箫埙声紧随其后,一遍又一遍,让人想起战场上旌旗猎猎,想起万马奔腾,想起兵戈交接,想起千千万万个士兵的嘶吼与咆哮。一阵又一阵,鼓声响起,像一只巨手,握住所有人的心脏,控制着人们的心跳,捏——松——捏——松——


    “恭贺丞相——”


    歌者们嘹亮清越的歌声适时响起,直冲云霄:“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死士们拖着嘶哑的嗓子,低声吟唱。他们的声音不大,歌声只在他们彼此间滞涩地流动。他们都是一袭白衣,都好像一根根寂静干枯的白烛,白烛没有燃烧,白烛只是矗立。


    “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人们的嬉笑声缠绕着歌者们的歌声,就这样飘荡在宴会中。


    “枭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不知是谁的歌喉率先拖曳出颤抖的哭音,低沉的悲声在他们的胸腔间响起。他们谁也不敢大声,也不愿大声,只好把哭声憋在嗓子里,死死地憋着,连哽咽也溺毙在喉里,一丝,一点,都不能漏出。


    “月支臣,匈奴服!”有人跟着唱起来,不免又夹杂着一阵阵“恭贺丞相”的细碎人声。


    “梁筑室,何以南,梁何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他们开始出发了。人们走进密道,穿过一扇又一扇漆黑的门,数不尽的门横亘在他们面前,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狭窄,一扇一扇,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乐曲到**的那一瞬,爆发出一阵阵激烈的掌声。有个官员激动得面色通红,双手发颤地举杯,高声道:“愿丞相乐无极!”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他们终于走出屋外,步入小道,走进月色。在他们走出最后一扇门的一瞬间,歌声戛然而止,如同被窄门杀死。月光把他们的面庞也染成月色,变成月亮。于是月亮们就这样在夜里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无声地飘动。他们抛下的白衣被风高高扬起,像青烟一样朝着天上的月亮的方向奔去了。而地上的月亮们一寸一寸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最终被黑夜的尽头吞没。


    酒过三巡,一半人已是东倒西歪,呼呼大睡,另一半人则是已经神志不清,但身体还在麻木地灌酒,机械地大笑着。有人一把拽过正在舞蹈的舞者,把她们扯进怀里,随手拿起一大罐酒,就扒开她们的嘴往里面拼命灌;有人磕磕绊绊地站起,胡乱摇摆着四肢,活像犯了癫痫的病人;有人哈哈大笑着,拿着酒罐互相往对方的嘴里倒,酒液浇湿了整张脸也不在乎;还有人挤在一起,互相死死地箍着,绞缠着,像一对连体婴一样难舍难分......亮晶晶的酒液粘在人们挂着迷乱笑意的脸上、勾勒着金边银边的衣襟上、地板上、灯上、帷幔上。


    归隰桑不敢过去,鲜红的帷幔里隐隐透出各种各样的黑色人影,模糊不清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里。无数手臂晃动的黑影映在血红的帷幔上,被无限拉长、扭曲,就像夜晚狂风中密密麻麻的狰狞树枝,又像一具具骷髅干枯的手臂,它们都狂乱地生长着,舞动着,颤抖着要困住什么,拽住什么。


    直到一股巨力把他推了出去,他猛地撞向那鲜红的帷幔。他仓皇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今早砸他的那个少年盯着他,朝他咧开嘴来,露出一排排惨白的牙齿,然后他就撞进了那一堆乱舞的手臂中。


    太挤了,四周全是混杂的酒味,从四面八方伸出来缠绕着归隰桑,捂住他的口鼻。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不断伸长的手臂,穿过一个又一个醉酒的身体,从那些庞大的身体中艰难地扒出一条缝隙,再死命钻进去。一具具套着锦衣华服的肉\体挡在他面前,像一排排厚实的华丽的墙。


    “哟!这里有个小东西!”一股大力揪住他的衣领,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脚就已经腾空了,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死死地绞着他的脖颈,让他的喉咙被剧烈地挤压着,挤压着,几乎要挤得一点缝隙也不剩,他像一只被拎出水面的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徒劳地扑腾着,他想吐,很想很想,但他只能张着嘴,伸着舌,从越来越挤的喉咙里再挤出一丝微弱的“呕”的呻吟。


    “哈哈哈!真好玩!”那人仰头大笑着,眯起眼睛,遮住浑浊的眼珠。归隰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大块大块的雪花片充斥着他的视野,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细碎光片。


    "咚"的一声巨响,他猛地摔在沾了酒液的冰凉地板上。他不管不顾地爬起,又差点滑了一跤,只好连滚带爬地离开,把身后“谁敢撞本官”的咆哮甩在身后。


    狼狈间他又被狠狠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扑去,一双手臂接住了他,不是那些狂乱舞动的有着狰狞影子的手臂,是一双柔软的手臂,像一阵春风一样轻柔而稳地拖住了他。他慌忙地抬眼,看见一个陌生的侍女扶住了他。那侍女见他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然后牵着他的手带他避开混乱的人群,把他领出了帷幔外,一直带到附近的一个小亭子里。那里没有乱舞的手臂,没有厚重的人墙,只有清凉的晚风吹过,把一切杂七杂八的气味带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定过神来。他立即感激地向那侍女道谢,侍女又朝他一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然后转身又朝那一片混乱中走去。


    然而归隰桑还没待多久,一道破音的尖叫声扎破重重帷幔钻进他的耳朵里,惊飞了一群藏在草丛里的鸟儿:“来人啊!有刺客!”


    紧接着是一片清脆的金属声响起,应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有液体飞溅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群人惊恐的尖叫声。鲜红的帷幔里冲出了一具又一具身体,刚刚还群魔乱舞的官员们涨潮般疯狂涌过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巴,扭曲着脸,四肢并用地朝归隰桑的方向奔逃过来。


    归隰桑还没能做出反应,就被这涌过来的人潮淹没了。他感觉他被狠狠蹬了一脚,他再次扑倒在地上。人们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上踩过,他没法起身。混乱间他又被狠狠踹了一脚,骂了一声“碍事”,然后另一个人的靴子又朝他重重地碾过来。


    人群终于四散着逃开了,归隰桑趴在地上,浑身都像被巨石碾过一般。他想爬起来,随即他发现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四肢颤抖一瞬,剧烈的疼痛绞紧了他的每一个关节,他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不,或许已经断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归隰桑忍着浑身剧痛,试图移动身体。他想离开,立马离开,哪怕是爬也要爬出这里。他用力挪,使劲挪,拼命挪,汗水渗进了他的眼睛里,像针扎一样,现在他的眼睛也疼了。他挪了一会儿,疼痛咀嚼着他的身体,碾磨着他的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他熬着这巨大的疼痛,咬得牙齿都发出咯咯响,试图坚持下去。应该已经可以了吧,他都挪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想。他睁眼看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地方,惊恐地发现自己纹丝不动。他以为自己挪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只过了一瞬息。身后的脚步声仍在朝他涌过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地面在震颤。


    这下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给阿翁看他送的礼物。归隰桑再次闭上眼睛想。


    “小公子!”归隰桑忽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的身体腾空了,然后他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个看上去和他阿翁差不多大年纪的男人紧紧抱着他,带着他一起迈开腿奔逃。


    他专门往树丛里走。粗壮的枝条横亘在他们面前,上面还胡乱竖着好几根倒刺。男人一只手用力扒开树枝,一只手把他往怀里按了按,挡住那些朝他刮来的枝条。身后已经响起了刀刃交接声和血肉飞溅的声音。男人顿时慌张地跳进树丛,一时也顾不上扒树枝了。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响起,归隰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他们躲进一片黑乎乎的树丛里。归隰桑和男人都透过树叶的缝隙朝外面窥视着。归隰桑的余光扫过,却忽然发现男人衣袖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大大的血口子,里面的肉乱七八糟地往外翻着,模糊的血肉里还插着几根细小的枝条,看上去就像几只黑色肉虫钻进他的伤口里吮吸血肉一样。


    男人浑然未觉。他紧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正发生一场屠杀。他捂住归隰桑的眼睛,嘴里念叨着“别看”,自己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外面的血腥,冷汗直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终于没了动静,刚刚还互相砍杀的人们已经倒下了,变成了横敞在地上的尸体。


    男人松了一口气,一口气还没松完又提了起来。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尖叫声:“快跑!他们疯了!他们要烧了这里!”


    他们往外一看,果然帷幔处已经冒出一片浓烟,红色的火焰吞噬着鲜红的帷幔,又舔舐着残留的血迹,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发了狠劲儿地冲撞过来。


    男人当即抱着归隰桑就撒开腿狂奔。奔跑带起的风灌着归隰桑的眼睛与口鼻,让他难受极了,后面是火焰灼烧的声音,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朝他们追过来。


    “哈哈哈,归遇!今天老子和弟兄们就是死,也要拉着你这破巢穴一起陪葬!哈哈哈哈哈哈!”


    归隰桑把头搭在男人的肩上,盯着他们身后的景象。烈火,烈火中挣扎着的无数手臂,还有那个披散着头发大笑的人。他浑身是血,仰头大笑,笑得浑身抽搐,他癫狂的笑声几乎盖过了那些人惨叫的声音。紧接着,席卷过来的大火一张口,就把他的身影也给吞掉了。


    归隰桑一动不动地睁眼看着,似乎已经不会眨眼了。


    他们一直逃一直逃,男人逃到筋疲力尽了也得指挥着酸痛的肌肉接着逃。男人从始至终都把归隰桑死死箍在怀里,那张大手按着他的身体,好像已经长在了归隰桑的身上一样,未曾移动半分。归隰桑听着男人狂乱的心跳声,说道:“你把我放下来,自己逃吧。”


    “你瞎说什么呢!”男人一边逃一边抽空答道,“小公子你现在哪里是能动的样子!听话,别闹啊。”


    “你再不把我放下来,我们就要一起死这了。”


    男人把归隰桑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回嘴道:“呸呸呸,别胡说八道。我现在没空陪你掰扯,乖啊,别再说了,逃命要紧。”


    归隰桑的头被他死死按在怀里,嘴巴被布料堵住了,说不出话。他挪了一下侧脸,让自己得以呼吸。他睁大了眼看男人的侧脸,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他这才后知后觉是他自己的泪水糊住了眼眶。


    他闭上眼,又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就像幼时缩进阿翁的怀抱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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