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得近乎突兀。
消息发出去后,她将手机丢在沙发上,拿起红酒喝了一口。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她不确定秦伍会如何反应,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从这次联系中得到什么。或许,只是一点不需要伪装的情绪价值。
手机屏幕很快亮起。
「在整理采访录音^^ 唐小姐,您呢?」后面依旧跟着那个乖巧的兔子表情。
唐婉诗看着那个表情,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捧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等待回复的模样。
「没什么。有点无聊。」她回了过去。
这一次,回复得极快。
「那……要出来走走吗?或者,我去找您?」紧接着又一条,「我知道江边有个步道,晚上人很少,很安静。」
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期待。
唐婉诗看着那两行字,沉默了几秒。窗外是冰冷的繁华,屋内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地址发我。」她回道。
四十分钟后,唐婉诗将车停在江边公园附近。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比市区更凉。她沿着步道慢慢走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水面上拉长出破碎的光带。
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秦伍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厚厚的围巾,几乎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
看到唐婉诗,她立刻小跑着迎上来,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唐小姐!”她的声音隔着围巾,有些闷,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唐婉诗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她注意到秦伍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有些发红,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
“等很久了?”
“没有没有,刚到的!”秦伍连忙摇头,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我自己煮的热可可,加了点海盐,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唐婉诗接过纸袋,里面是一个保温杯,触手温热。她拧开杯盖,一股浓郁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带着可可的醇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咸,奇妙地抚平了她心头那点焦躁的毛边。
两人沿着江边默默走着。步道很安静,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和偶尔掠过的风声。
秦伍没有像龙海天那样喋喋不休,她只是安静地走在唐婉诗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影子。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异的陪伴。
走了一段,唐婉诗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有时候觉得,这些灯光像牢笼。”
秦伍侧过头看她,路灯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轻声说:“但也像星星。在地上看的星星。”
这个比喻很孩子气,却让唐婉诗微微一怔。她再次看向那片璀璨却冰冷的灯海,似乎……有了点不同的意味。
“你平时整理录音,都做些什么?”唐婉诗换了个话题,她暂时不想再思考那些令人烦恼的公事。
秦伍似乎很高兴她愿意聊天,声音也轻快了些:“就是听受访者说的话,把关键信息提炼出来,有时候会分析一下他们的语气、用词习惯,背后可能隐藏的情绪……有点像解谜。”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每个人的语言,都是一座迷宫。”
“心理学家都这样?”唐婉诗挑眉。
“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怪癖。”秦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喜欢透过表象,去看真实。哪怕那个真实……并不美好。”
就像她看穿了自己华丽外表下的疲惫一样吗?唐婉诗想。
她们没有再谈论“华裳”,没有谈论设计,也没有谈论那个“替身”的过去。只是随意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关于书,关于电影,关于城市里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
大部分时间是秦伍在说,唐婉诗在听。秦伍的声音很柔和,语调起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知道的很多,见解也常常出人意料地独特和深刻,完全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
唐婉诗发现,自己紧绷的神经,在江风和这絮絮低语中,慢慢地松弛下来。那杯热可可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走到步道尽头,该回去了。
秦伍送唐婉诗到车边。
“谢谢你的热可可。”唐婉诗拉开车门,说道。
“您喜欢就好。”秦伍站在车外,围巾下的笑容温暖而真实,“晚安,唐小姐。”
唐婉诗看着她冻得发红却洋溢着满足的脸,点了点头:“晚安。路上小心。”
车子驶离江边,后视镜里,那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身影还站在原地,像一枚被钉在夜色里的、温暖的图钉,渐渐变小,直至消失。
车内的暖风开得很足,唐婉诗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
那片羽毛,似乎真的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慰藉。
而她开始觉得,偶尔依靠一下这片羽毛,或许也并非不可接受。
破茧”项目组的成立,像在“华裳”内部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明面上,唐禹哲给予了唐婉诗前所未有的支持与权限,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唐婉诗才清楚,那所谓的“支持”是何等沉重的枷锁。
财务部的“协同管理”意味着每一笔超出常规的预算都需要经过繁琐的论证和审批;总部“统一把控”的市场推广,使得她任何一个富有创意的宣传点子都要在层层汇报中磨去棱角,变得符合所谓的“品牌调性”;而“定期汇报”和“共同决策”,更是将她的每一步都置于叔叔的监视与掣肘之下。
唐婉诗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狮子,空有力量与锐气,却不得不遵循着别人划定的路线前行。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了项目,与设计团队反复推敲细节,与供应链争分夺秒地确认物料,还要应对来自各方,尤其是以李明总监为首的保守派的质疑和暗中使绊。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领导力,将压力化为动力,带领着被她理念吸引的团队成员,硬是在重重限制下,将“破茧”的雏形一点点搭建起来。但高强度的工作和无处不在的政治角力,依旧让她感到了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源于孤独的倦怠。
这天晚上,项目组为了攻克一个面料工艺的难题,又一次加班到深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玻璃,更添了几分寒意。唐婉诗打发走了最后几个团队成员,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巨大的环形办公桌上铺满了设计稿和面料样本,电脑屏幕还亮着复杂的数据图表。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攫住了她。她为之奋斗的,是父母留下的基业,可如今坐在这里,面对的是叔叔的算计,同僚的倾轧。胜利似乎遥不可及,而过程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妥协。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龙海天发来了几条嘘寒问暖的信息,她扫了一眼,没有回复。那些浮于表面的关心,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最终停在了与秦伍的对话框上。上一次联系,还是江边散步那晚。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输入框。
「还在忙?」
消息发出去,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手机放在桌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光影,心里并不确定会得到回应,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回应。
然而,几乎是在她放下手机的下一秒,屏幕就亮了起来。
「刚结束一篇稿子。唐小姐,您还在公司?」后面没有跟着任何表情符号,简洁得有些异常。
唐婉诗看着这行字,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正凝神盯着屏幕的模样。
「嗯。」她回了一个字。
「雨好像更大了。您……吃东西了吗?」秦伍的问话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不像龙海天那样程式化。
唐婉诗这才想起,自己晚上只匆匆吃了几口冷掉的三明治。胃里空落落的感觉被这句话勾了起来。
「没有。」
这一次,隔了大约一分钟,回复才过来。
「我就在‘华裳’附近的24小时咖啡馆赶稿。我给您送点热的过去吧?很快就好。」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却又巧妙地维持在不会令人反感的界限内。
唐婉诗看着这条信息,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保持距离。但此刻,那从胃里蔓延开的空虚感和周遭冰冷的空气,让她罕见地想要汲取一点外界的温暖。
「好。」她最终回道,并附上了楼层和门禁密码。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唐婉诗走过去开门。秦伍站在门外,身上带着室外的湿气和寒意。她没有打伞,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微微蜷缩着,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保温袋,像护着什么珍宝。
“唐小姐。”她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显得更黑,眼睛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雀跃。
“进来吧。”唐婉诗侧身让她进来,目光扫过她微湿的发梢,“怎么没打伞?”
“跑过来的,打伞不方便。”秦伍不在意地笑了笑,将保温袋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动作利落地从里面拿出几个还冒着热气的餐盒,以及一个厚厚的保温杯。“不知道您喜欢什么,买了虾仁云吞,还有青菜,汤底是清的。保温杯里是姜枣茶,驱寒。”
食物的香气瞬间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带来一种人间烟火的暖意。
唐婉诗看着秦伍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单薄的肩膀,心中那根因为“替身”往事而竖起的刺,似乎软化了些许。至少在此刻,这份冒着雨夜送来的温暖,是真实不虚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接过秦伍递来的筷子和汤勺。云吞的味道很好,汤清味鲜,暖流顺着食道滑下,极大地安抚了她疲惫的身体和神经。
秦伍没有坐下,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吃东西,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宁静。
“你不吃?”唐婉诗问。
“我吃过了。”秦伍轻声回答,目光落在唐婉诗略显苍白的脸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您……看起来很累。”
唐婉诗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很少有人会如此直接地指出她的疲惫,无论是出于敬畏、客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项目有点棘手。”她难得地没有用官方辞令敷衍。
“嗯。”秦伍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完全理解这种不便言说的难处。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小时候,奶奶还在的时候,每次我遇到觉得过不去的坎,她就会给我煮一碗糖水。她说,胃暖了,心就没那么空了。”
她的话语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没有华丽的安慰,只是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段,却奇异地击中了唐婉诗此刻的心境。
唐婉诗抬起头,看向秦伍。她站在灯光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眼神干净而坦诚,那里面有关切,有理解,却唯独没有怜悯。她似乎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并分享一个她认为可能有效的办法。
这一刻,唐婉诗忽然觉得,那些围绕着“替身”、围绕着复杂动机的猜疑,暂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冰冷疲惫的雨夜,有人穿越湿冷的街道,为她送来了一碗热汤,和一句不着痕迹却直抵内心的慰藉。
她低下头,继续吃着云吞,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糖水……下次可以试试。”
秦伍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柔软而真实的弧度:“好。”
窗外的雨声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烦躁,办公室里弥漫着食物和姜茶温暖的气息。那片潮湿的羽毛,在这个夜晚,悄然驱散了一丝狮子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