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关于被“拾取”的梦,偶尔会来访问。
醒来时,胸口那阵空落落的感觉,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点潮湿的凉意。
生活按部就班,什么也不变。
图书馆、画室、教室、宿舍,四点一线,勾勒出我全部的高中轨迹。
直到校运会来临。
前面也讲了。
我对所有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和社交能量的集体活动都敬而远之。
班长拿着项目报名表在教室里穿梭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课桌抽屉里。最后,大概是看我实在不像能跑能跳的样子,体委给我安排了个最“清闲”的差事——在跳高场地当志愿者,负责登记成绩。
正合我意。
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裁判判定成绩后,在本子上登记选手的姓名和高度。这工作很适合我,不需要大声喊叫,也不需要跑来跑去,只需要安静地坐着,和数字打交道。
这符合我在所有人眼中的设定:安静,不起眼,适合做这种背景板式的工作。
跟个小透明一样。不过我是实心的。
校运会那天,秋高气爽,阳光却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
我特意戴了一顶米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这能在我和外界之间,建立起一道小小的屏障。
帆布包里依旧装着我出门的“标配”:矿泉水、纸巾、湿巾,还有妈妈硬塞进来的藿香正气水。她总担心我这单薄的身体会在这种场合出状况。
虽然这样说,但我很爱我的妈妈。
跳高场地在操场相对边缘的位置,
但依然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主跑道传来的发令枪声、浪潮般的加油声,以及广播里时而激昂、时而跑调的稿件播报声。
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面前这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和一个摊开的、印着横线的记录本。
很安全呢。
不用担心比赛的球又飞我头上。
嗯对之前的球是UFO下凡了嗯对。
我握着笔,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下每一个选手的姓名、班级和最终成绩。
我的字迹,是小时候被按在书桌前,临了无数本字帖练出来的,工整,清秀。画画时,我的线条可以大胆、写意甚至狂放,但落在纸上的汉字,却很工整。
“同学,高二(三)班李明的‘明’字写错了吧?是‘日月明’。”
旁边负责测量高度的体育老师探过头,指着本子提醒道。
我脸一热,连忙说:
“对不起老师,我马上改。”然后用细细的签字笔,在那写成了“名”的字上,小心翼翼地划了两道线,在旁边重新写上正确的。
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心里有点懊恼。
“没事。写这么多出点错也是正常的,总比前几年那个全错的好。”
嗯…不和好的比吗?
这时,一阵特别汹涌的声浪从跑道方向传来,夹杂着清晰无比的“命山涸!加油!”的呼喊。
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很小、更深的墨点。
下意识,我抬起了头,隔着帽檐,望向那片沸腾的区域。
女子三千米决赛正在进行。
在一群奋力奔跑的选手中,那个红色的身影太过醒目,轻易地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即使隔得这么远,我也能一眼认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红色身影。是命学姐。她的步伐那么稳,节奏那么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累似的。周围有好多人在为她呐喊,她的名字被一次次叫响。
我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一圈圈掠过跑道,心里有点佩服,又有点觉得她太拼命。
这么热的天气,跑这么久,该多难受啊。
她跑在最前面,步伐稳健,节奏分明,红色的运动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染出深色的痕迹,短发在奔跑带起的风中向后飞扬。她的姿态有一种流畅的力量感,草原上驰骋的羚羊,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周围的喧哗似乎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矿泉水和湿巾,又很快缩回了手。
那么多人在关心她,不缺我这一份。而且,我也不敢过去。我懦弱。
她最终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领先了第二名大半圈。拉爆了人家。
欢呼声和掌声如同雷鸣般炸开,几乎要掀翻整个操场。
几个女生立刻围了上去,递水,递毛巾。她接过一瓶水,没有立刻喝,而是双手撑着膝盖,微微俯下身,后背剧烈地起伏着。
我远远地看着,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羡慕她可以如此肆意地挥洒汗水,如此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的瞩目和赞美。
“同学,下一组跳高可以准备登记了。”裁判老师的声音把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好,好的。”我慌忙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被人窥见了一般。我拿起笔,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记录本上,但纸上那个小小的墨点,却像一颗种子,悄悄生根。
没过多久,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在桌前响起:“同学,跳高下一组什么时候开始?运动员都等着呢。”
是负责协调场地秩序的学生会干部。
我抬起头,正要回答,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我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有些结巴地回答:“马、马上,等裁判吹哨……”
一个微喘,却清亮含笑的声音,如一阵清爽的风,从我侧后方吹了过来:
“同学,别催这么紧嘛,看把我们小志愿者紧张的。”
我猛地转过头。
命山涸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遮阳伞的边缘。她额发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脸上全是汗。运动背心也湿了大半。
她手里拿着半瓶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她知道我。她还叫我“小志愿者”。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幸好有帽子挡着大半。
“命、命学姐。”
我小声叫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也最不会出错的称呼。
“咦?你认识我啊?”
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得更开了,
“啊!我想起来了!图书馆后面,被队长篮球‘临幸’过的小学妹!仪声寒,是吗?”
她居然……连我的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有点慌,又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嗯。”
我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捏住了记录本的边缘。
“原来你在这边帮忙,我说刚才在终点线那边东张西望没看到熟人呢。”
她说着,非常自然地从我旁边的阴影里拉过一张闲置的塑料凳,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累死我了,借你这块风水宝地歇歇脚,不打扰你工作吧?”
“不,不打扰。”
我连忙摇头。她离我很近,身上那股热腾腾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了我周围熟悉的空气(用霸道这个词绝对不是因为我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
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蓬勃的、原始的生命力。
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又隐隐贪恋。
仪声寒我确定了,你真是个变态。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摊开的记录本上,带着点好奇:
“哇,你在记录成绩啊?让我看看……啧,你这字写得真漂亮,跟打印出来似的,又比打印的多了点味道。比我们训练时那本鬼画符一样的本子好看太多了!”
又被夸奖了。这次是因为字。我耳根的热度还没退下去,新的热度又涌了上来。我低下头,盯着本子上工整的字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谦虚?还是道谢?好像都不太对。
死脑快想啊!
“山涸!快过来合影啦!就等你了!”远处,她的队友们朝这边用力挥手喊着。
“来了来了!催命啊!”
她扬声道应着,一口气把手里的半瓶水喝完,然后手腕一甩,空瓶子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几步之外的垃圾桶。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我,指了指天上依旧热烈的太阳:
“小仪学妹,你这帽子挺管用,不过这天儿还是太毒了,你自己当心点,别中暑了啊。”
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大姐姐般的关照。
“我……我带了药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像是要证明自己不会给她添麻烦一样,伸手从脚边的帆布包里掏出了那盒藿香正气水,举到她面前。
她明显愣了一下,看着那盒小小的药,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笑声清朗悦耳:
“你也太可爱了吧!准备得这么齐全!跟个小叮当似的!好啦,我真得走了,你忙你的!”
她朝我挥挥手,转身,像一阵红色的旋风,跑向了那群等待她的朋友。背影充满了不竭的活力。
我捏着那盒藿香正气水,呆呆地看着她跑远,心里有点懊恼。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傻?干嘛要把这个拿出来……
仪声寒你个大笨蛋。
裁判的哨声适时响起,宣告着下一组跳高比赛开始。我赶紧把药盒塞回包里,像是藏起一个证据,然后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准备记录。
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缝隙,在记录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我握着笔,一笔一画,写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都要工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种像阳光一样干燥而温暖的气息。
我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懊恼和那盒藿香正气水一起,小心地敛起,放回了帆布包的角落。
那时候的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能被这样一位耀眼又友善的人记住,是一件让人悄悄开心的事情。她像一个大姐姐,会关心我有没有被球砸疼,会夸我字写得好看,会提醒我别中暑。
我只是,贪恋这一点点来自“太阳”的,微弱的暖意。
至于其他,还从未敢想过。
月循环了一圈。
校运会的喧嚣散去,生活重新回归固有的轨道。我的主战场,从来不是跑道或球场,而是这间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铅笔屑气味的画室。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有同学起身涮笔筒时发出的细微水声。阳光从北面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光线均匀而柔和,落在静物台上那组复杂的石膏组合体上
——伏尔泰、海盗、与几何体穿插,光影交错,结构微妙。
我坐在画板前,眉头微蹙,手里的炭笔在画纸和眼前的石膏像之间来回移动。比例、透视、明暗交界线、反光……
每一个要素都需要精准捕捉和表现。画室里悬挂着历届优秀学长学姐的留校作品,每一幅都像是无声的标杆,立在那里,提醒着我们的差距。
“声寒啊,形抓得不错,整体关系也出来了。”
专业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是你看海盗的颧骨这一块,暗部不够透气,卡得太死了。还有伏尔泰衣褶的转折,再推敲一下,显得有点软。”
他用手指在我画稿的相应部位点了点:
“细节,要注意细节。好的素描,经得起放大镜看。尤其是你,声寒,你的感觉是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够‘狠’,不够肯定。”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发沉。
老师说的“不够狠”,我明白。
我总是画得太过小心翼翼,线条缺乏那种一击即中的自信和力量感。而那种力量感……
我的脑海里,不期然地闪过命山涸在跑道上奔跑的身影,那种一往无前、充满爆发力的姿态。
“知道了,老师,我再改改。”我低声说。
老师走向下一个同学。我拿起软橡皮,小心地擦掉老师指出的那几处“死黑”和“软褶”,然后重新拿起炭笔,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手腕更果断一些。
“喂,声寒,”旁边画板的林薇婷,也是我在画室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凑过来小声说,“老李又说你‘不够狠’啦?”
“嗯。”我无奈地笑了笑。
“唉,你也别太在意。反正你再‘不够狠’,也稳坐咱们画室第二把交椅。”林薇婷语气带着点调侃,“前面就一个圆圆姐压着你,她都复读两年了,经验比你老道多了。”
周圆圆。画室当之无愧的第一。
她的素描浑厚有力,色彩大胆鲜明,每次月考,她的分数都稳稳地压我一头。
老师们提起她,总是赞许地点点头,说她“开窍了”,“有悟性”。而提到我,往往是“感觉不错,但……”。
这个“但”字后面,跟着的就是“不够狠”、“细节欠佳”、“稳定性稍差”之类的评价。
“千年老二”。
这个称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隐隐约约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微小的刺痛。
我渴望超越,我渴望梦想,渴望得到老师那种毫无保留的肯定,渴望自己的画也能被挂在画室最显眼的位置。
可是,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足够努力,足够进步时,圆圆姐的画总能以一种更成熟、更完美的姿态,将我重新压回第二的位置。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爬一座山,眼看快要到山顶,却发现前面永远有一个更敏捷的身影。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画纸上,用炭笔侧锋,试图表现出石膏像颧骨处那微妙的起伏和质感。笔尖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密的声音。
画画的时光是纯粹而专注的,也是孤独和充满自我较量的。
当夕阳的余晖将画室染成暖金色,我的画纸上,石膏像的轮廓和明暗关系已经更加清晰、肯定。老师指出的问题,我反复修改了多次,直到手腕发酸。
收拾画具的时候,林薇婷一边涮着调色盘,一边哼着歌,随口问我:“声寒,明天周末,一起去新开的那家文具店看看不?听说有很多进口的彩铅和画纸。”
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了,我明天想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下周文化课有个小论文要交。”
其实是借口。
只是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尤其是逛街。我需要时间独处,来消化画室里那种无形的压力,以及……整理一些莫名纷乱的思绪。
“好吧好吧,大学霸。”林薇婷耸耸肩,也不勉强我。
背着沉甸甸的画具包走出画室,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我精神一振。我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沉寂的画室,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下一次月考,一定要更“狠”一点。
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千年老二”的称呼,或许,也为了……
能让某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如果偶然间看到我的画,会觉得,这个字写得还不错的“小仪学妹”,在别的方面,也并非一无是处吧。
停停停 我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脸上又开始发烫。我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向宿舍楼。
还有课要上。
仪声寒你给我稳住啊喂!
我跑出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