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知道,雨知道》 第1章 我 那个梦又来了。 “你好呀,同学。” “你好…”(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嚷,真是我发出来的吗?) “你看起来总是一个人……我们能做朋友吗?” “啊?好吧……”(当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立刻逃开?) 然后是那个永远蒙着马赛克、记不清脸的“朋友”,在春游那片晃眼的油菜花田里,隔着涌动的人群,朝我喊:“喂!仪声寒!你又在发什么呆?” 我第三次——感觉上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吧——从同一个梦境里惊醒。 胸口被无声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 窗外是藏蓝与鱼肚白交织的暧昧天色。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尾音,以及隔着一扇门、老爸那依旧清晰规律的鼾声。 那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是小学时分我辣条的短发女孩子?还是初中一起埋时间胶囊的同桌。我在纠结那朵云像棉花糖还是像小狗,还是在担忧数学测验? 全模糊了。 记忆像被劣质橡皮擦狠狠摩擦过的素描,只剩一片混沌的灰。唯独一种感觉,钉子户般顽固清晰 ——春游的队伍渐渐走远,我被落在后面,迈不开步,也发不出声。 阳光很好,风也温柔,整个世界都在匀速发展,只是没有我了而已。 “可能只是期末复习太累,神经衰弱了。” 我把脸埋进带着洗衣液香气的枕头,试图用柔软的黑暗驱散这些神出鬼没的念头。枕头闷声闷气地回应着我的自欺欺人。 但有些记忆,不是你按下删除键就能清理干净的。 它们更像电脑角落里那些名字古怪的存档,你以为早已遗忘,却总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咻”地一下被翻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尘和依旧鲜活的刺痛,提醒你: 你可以回来,但这儿已经没有人了。 好了,现在让我们把时间,用力往回拨几年。拨到那个连空气都在沸腾的、十六岁的无人知晓的盛大夏天。 还记得,那是一个朦胧的午后,有些闷,热得毫无道理。 蝉鸣声嘶力竭,透支生命。 阳光是液态的、粘稠的,泼洒下来,把教学楼的红墙、操场的绿茵都镀上一层晃眼的白金色,刺目。 我抱着本厚重的《西方油画鉴赏》,只想快点穿过那个如同古罗马角斗场般的篮球场,逃向我心爱的香樟林。 那里树荫浓密,能过滤掉大部分暑气和所有嘈杂,只留下斑驳的光影和草木清香,凉爽又自在,适合让我安安静静地、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画上一下午速写。 球场上,一群穿着运动背心的女生在奔跑、跳跃,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她们的欢笑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构成了一种与我格格不入的热闹。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过去。 然后, 毫无预兆——“砰!” 一个橙色的、带着风声的物体,以极高的速度和不讲理的力道,精准地命中了我的左侧额角。 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但这劲儿也太大了点,砸得我眼前一黑,足足有好几秒,视野里只有一片金星和深沉的黑暗。 世界瞬间安静,紧接着是嗡嗡的耳鸣。 手里的画册“啪嗒”掉在地上,无辜地摊开,某一页印着的梵高《星月夜》立刻沾上了尘土和一小片可疑的水渍。 我下意识捂住额头,那儿火辣辣地疼。 “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个清亮、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风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晕乎乎地抬头,视线好不容易重新对焦。 逆着光,一个高高的身影笼罩了我。她穿着鲜红色运动短裤,白色T恤前襟几乎被汗水浸透,紧 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利落的高马尾被打湿了几缕。脸颊是运动后的绯红,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最引人的是那双眼睛 ——像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心和歉意。 我认得她。 全校恐怕没几个不认得。 就在上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教导主任特意用他那标志性的、激动时就会拔高八度的嗓音,在全校师生面前大声表扬过她。 说,在刚结束的市级田径运动会上,她像一匹黑马,一举拿下了女子四百米和八百米的双料冠军,为学校挣足了面子,拿了好几个第一。 名字很特别,命山涸。命运的命,山河的山,干涸的涸。当时我还觉得这名字有点悲壮,像武侠小说里背负宿命的主角。 “没、没事。”我的声音小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游丝,自己都快听不见。脸颊却“轰”地一下不受控制地烧起来,温度直逼地面。 巨大的窘迫让我几乎想原地蒸发。我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去捡画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脑子里瞬间被这三个字刷屏,挤走了所有其他念头,一团乱麻。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她却比我动作更快,先一步捡起画册,用那双指节分明、带着运动磨损痕迹的手,仔细拍打着书页上的灰尘,尤其是《星月夜》那片漩涡状的天空。 “真对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懊恼, “我们训练打球太疯了,传球力度没控制好,直接飞过来了……我没接住……砸得很疼吧?额头都红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她抬起头。 “我是命山涸,命运的命,山河的山,干涸的涸。”自我介绍,坦荡又自然。 “我…仪声寒。”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磕磕绊绊地报上名字,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仪器的仪,声音的声,寒冷的寒。”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就是字面意思,仪器般冰冷,声音般飘忽,寒雪般不讨喜。 爸爸妈妈取的名字真好,精准地概括了我这个人。 “声寒……”她轻轻地念了一遍,音节在舌尖滚动,像在品尝一种新奇的味道。然后,她忽然笑起来,嘴角扬起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大弧度,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名字真好听。像……像一首很安静的诗,或者一段很轻的旋律。” 她顿了顿,做出“重大决定”, “这样吧,我请你喝东西赔罪!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奶茶还是果汁?还是冰镇汽水?随便你选!” 心跳瞬间失控。 和她?命山涸?这个全校瞩目的风云人物,一起去小卖部?光是这想法就让我紧张得指尖发麻。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小声拒绝,声音弱得毫无说服力,脸烫得估计能当场煎个鸡蛋。 求你了……别再坚持了……我只想立刻消失,回到我的阴影里去。这种被放置在聚光灯下的感觉太煎熬了…… “要的要的!必须赔罪!不赔我过意不去!”她却异常坚持,语气里带着种体育生特有的爽朗和执着。她回头,对球场上那些停下来的、好奇望过来的同伴用力挥手,扬声喊: “你们先打!我送学妹去一下,马上回来!” 那几个女生立刻爆发出一阵了然的、带着揶揄的笑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完了。这下更解释不清了。 我在学校里那点可怜的、几乎不存在的“清白”名声,算是彻底交代在这里了。 以后走在路上,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看,就是她,被命山涸的球砸中的那个”? 我可太懂这种感觉了,我小学、中学就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转回头,似乎毫不在意,一手拿着我的画册,另一只手则非常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肘上方。 “走吧,”她的声音比刚才放软了些,有点哄劝的意味, “就去学校超市,很近的,拐个弯就到。学妹你走慢点,小心头晕,刚被砸了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 我整个人僵住了。她手心的温度很高,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遍全身。我几乎是被她半扶着、半带着,往超市走去。 她认为我是…学妹? 我还是太矮了……救命… 走在她身边,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阳光、青草和健康汗水的味道,淡淡萦绕在鼻尖。 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感觉。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瞄她。侧脸线条清晰利落,下颌骨的弧度很好看,鼻梁挺拔。她走路时背脊挺得很直,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自信姿态。 “刚才那个球,” 大概是觉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尴尬,她主动找话题,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抱怨, “是我们队长传过来的,她那手劲儿,啧,跟投掷铅球似的,太大了,我铆足了劲跳起来都没够着……”……”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晃了晃手里抱着的我的画册,似乎是在掂量重量, “你是美术生吗?专门学画画的?这书可真够厚的,感觉比我们平时训练用的最沉的哑铃片还要有分量。” “嗯。”我发出一个单音节鼻音,算是回答。 “诶,对了,”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好奇, “我好像……经常看见你一个人去图书馆后面那片香樟林?有时候中午,有时候下午活动课。” 我心里猛地一紧,飞快地抬眸瞥了她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涟漪。 她……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明明每次都刻意挑选最隐蔽、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着。 “那里……比较安静。”我小声说,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是吧!我也觉得那儿挺舒服的,训练累了有时会去那边拉伸,树荫底下特别凉快。”她笑着说,像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谢谢你命“学姐”。但我高二了……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主要是她在说,我负责用“嗯”、“啊”、“哦”之类的单音节词应答 ——走到了学校超市门口。 自动门滑开,一股强劲的冷气混着各种零食饮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让我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径直走向靠墙的一排冰柜,拉开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两瓶包装纸上已经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冷凝水珠的水蜜桃汁,利落地走到收银台前,掏出校园卡 “嘀”地一声刷了卡。 “这个口味你喜欢吗?” 她把其中一瓶冰凉的果汁递到我手里,瓶身冰冷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看我班很多女生都爱喝这个,说甜度刚好,不齁。要是不喜欢,我们现在就去换别的。” “喜欢的……不用换,谢谢。”我的声音依旧细小,但多了点感激。这瓶果汁是我的救生筏。 回去一定把它供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发誓。 我们站在超市门口那棵投下浓荫的梧桐树下。 她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跳跃。 我小口小口地抿着,甜甜的、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狂跳的心稍微平复。 “那个,” 她突然转头,眼神里带着认真的建议, “以后你从篮球场这边路过的时候,最好稍微小心一点,或者干脆绕开点走。我们队里训练起来经常是没轻没重的,投入了就跟打仗一样,球是真的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 “好。” 我乖巧地点头。心里想,以后宁愿绕远路,也绝不从篮球场穿了。 这次经历已经够我尴尬一辈子了。 “或者……”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用词,眼神飘向体育馆方向,又落回我脸上, “你要是还想找那种安安静静、没人打扰的地方看书画画,其实也可以考虑来体育馆旁边的室内休息区。那里靠墙放着一排长椅,平时除了我们田径队的人训练间隙会过去坐坐、喝口水,基本没什么外人会去,也挺安静的,而且……” 她补充道,像是为了让邀请更合理。 “而且离洗手间和直饮水机都特别近,洗手、接水什么的都方便。” 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一拍。这是……在向我发出长期的、可以靠近她世界的邀请吗? 不,不可能。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她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和愧疚,随口给了个更方便的建议而已。对,肯定是这样,是我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仪声寒,让你看那么多小说! “我……考虑一下。”我小声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安全的回答。至少不会出错。 她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失望或者被冒犯的神情,只是了然地笑了笑,似乎对我的这种反应早已预料,也完全没有勉强我的意思。 “行,随你。看你方便。”她语气轻松地说。 果汁很快喝完,我的慢,她的快。 “我得赶紧回去训练了,再晚点教练怕是要发火,罚我们跑圈了。” 她晃了晃空瓶子, “画册我帮你拿回教学楼吧?看你额头还红着。”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 这次我拒绝得比较坚决,甚至下意识把画册往怀里紧了紧。不能再麻烦她了, 而且……我迫切需要一个人待着,消化这短短十几分钟内发生的、如同风暴过境的一切。 都怪你,仪声寒,偷懒图省事,非要走这条近路。看,报应来了吧? 我在心里狠狠地、无奈地责备着自己。 她看了看我,没坚持,把画册递还。“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再见,仪声寒小妹妹。”她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圆,带上了“小妹妹”这个词, 可我当时没有心思注意。 “再见。”我低声回应,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抱着沉重的画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凌乱,心跳如鼓。直到转过教学楼墙角,确认她再也看不见我,才敢停下来,背靠冰凉的墙面,大口喘气。 额角被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手里握着的果汁瓶,依旧散发着冰凉的、甜丝丝的水蜜桃味。 冰与火,疼痛与甜蜜,窘迫与一丝隐秘的欢喜,就这样蛮横地撞进我贫瘠安静的十六岁。 命山涸。 一个……人很好、很耀眼、离我的世界很遥远的大姐姐。 我在心里,用极慢的速度,一字一顿地,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命运的山河干涸。听起来像某种盛 而注定缺水的篇章。 可是我没有水啊,我自身难保。 在原地靠着墙壁喘息了好几分钟,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去。我抱着画册,一抹游魂般,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此刻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活动课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在操场上、体育馆或者各个社团活动室里,教学楼里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歪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粉尘。 我没有回自己所在的、此刻必然也是空荡荡的教室, 而是习凭着本能,走向位于教学楼西侧楼梯间后面,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进去的空间,窗台较宽,外面是一棵茂盛的老槐树,枝叶几乎要探进窗来。 这里常年晒不到太阳,光线昏暗,空气中带着点阴凉的潮湿味,也像雨后泥土润湿空气的味道。但异常安静,几乎不会有任何人经过。 这是我的“安全屋”,是比香樟林更隐蔽的、暂时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天地。 我熟练地把沉重的画册放在积了层薄灰的窗台上,用纸擦了擦,自己也蜷缩着坐了上去,背靠着冰凉的墙壁。 槐树的枝叶在窗外轻轻摇曳,滤掉了部分过于刺眼的阳光,只留下晃动的、破碎的阴影落在我身上和摊开的画册上。 翻开画册,跳过那片沾染了污渍的《星月夜》,指尖停留在《睡莲》的那一页。 那模糊而斑斓的色彩,静谧的池塘,仿佛能暂时将我从刚才那场兵荒马乱的遭遇中抽离出来。 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常用的速写本和一支削尖了的2B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脑子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却没有复原的毛线。 命山涸那双亮得惊人的黑曜石眼睛、她带着汗水的绯红脸颊、她笑起来时露出的尖尖虎牙、她扶住我胳膊时掌心灼热的温度、她念我名字时微微拖长的语调…… 还有那些起哄的笑声和尖锐的口哨声……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 仪声寒你什么情况啊……还要画画呢。人家可是女生啊,你犯什么花痴? 对!命[学姐]肯定是直女,仪声寒你没机会的。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杂念驱赶出去。 笔尖终于落下,开始在白纸上无意识地勾勒、涂抹。起初只是些凌乱的线条,慢慢地,一个模糊的、带着运动感的轮廓开始显现——利落的高马尾,修长的脖颈,挺直的脊背…… 我吓了一跳,猛地停笔。我在画什么?怎么能…… 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 我慌忙用橡皮擦用力擦掉那些刚刚成型的线条,纸张甚至因为我的用力过猛而微微起毛,留下一片难看的灰痕。 不行,不能想,不能画。 仪声寒!那不是属于你我世界的人,那只是一场意外,一场……麻烦。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叶上,开始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勾勒起一片叶子的脉络,试图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不需要投入太多情感的方式,来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嘈杂的、属于男生的说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角落的寂静。 我似乎知道是谁了。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自己往窗台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祈祷他们只是路过。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然后,竟然朝着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躲在这儿呢?原来是我们班的‘艺术家’啊?”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恶意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调侃。 我浑身一僵,握着铅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我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几道令人不适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虫一样落在我的背上、头发上。 果然是他, 说话的是班里那几个以捉弄人为乐的男生中的大头, 王鹏, 身材高大,是校篮球队的替补,平时就喜欢带着另外两个跟班在班里惹是生非。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可恶。 “躲在这儿装什么深沉呢?”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附和道,王鹏的跟班之一,李治。 “画什么呢?给哥们儿看看?”他说着,就伸手要来抢我膝上的速写本。 我猛地合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希望用这种鸵鸟般的笨姿态让他们觉得无趣,然后自行离开。 “切,没劲。”李治悻悻收回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王鹏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了一圈,那种打量物品般的男凝让我感到一阵反胃和恐惧。 “喂,仪声寒,”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模仿着某种腔调的语气叫着我的名字, “听说你刚才在篮球场那边,被命山涸的球砸了?还跟她一起去小卖部了?可以啊你,平时闷不吭声的,没想到还是个同性恋,挺会找机会往上贴嘛。” 我没有!我不是!我的事不归你管! 别以为你恶心我就不敢骂你! **! 我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但我依然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吭声。我知道,回应他们只会换来更激烈的嘲讽和捉弄。 况且,我也打不过他们。贸然出手容易被打个半死。 “命山涸也是,眼光越来越差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搭理。” 王鹏嗤笑一声,语气里的恶意毫不掩饰,“估计也就是看她可怜,撞了人不好意思不管吧。你还真当人家看得上你这种?” “就是,” 李治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谄媚和讨好, “鹏哥说得对。命山涸那可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欣赏她的人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口,能看上她?” 他指着我,“ 你看她那样,天天在那装,也不爱说话,体重看着也不轻,得有一百六了吧?蹲在这儿跟个……呵。出去*,被*两分钟都得倒贴别人钱吧,**…” 分明就是诽谤。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未尽的话尾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因为压力和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我确实容易一不留神就暴饮暴食。但我一米六,五十公斤,正常体重,根本就不算胖! 却在普遍追求极致纤细的女高中生里,显得格格不入。 现代人的审美到底怎么了? 四班的一个女孩子,一米六五,才八十多斤。还被嫌胖,疯了吗? 喜欢瘦的就去自己祖坟把自己祖爷挖出来*算了。 三个**。 “岂止是体重问题,” 另一个跟班,林真海,用一种故作神秘又充满恶意的语气压低声音,但音量却足以让我清晰地听到, “我听说啊……她好像是“公交车”还有点别的毛病,不太干净……好像是什么……艾滋?还有梅毒呢…不知道从哪个说的,反正你们离她远点,小心被传染。” “艾滋?!” 李治配合地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像是带着某种猎奇的兴奋, “真的假的?我靠!这么劲爆?怪不得整天一个人躲着,原来是怕传染给别人啊?” “死肥猪!”“艾滋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我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怀里的速写本变得像冰块一样寒冷刺骨。 额角被篮球砸中的地方已经不疼了,但我却感到身体越来越痛。 我没有抬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流泪。 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似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笨重而丑陋的石雕。 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痕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丑,我承认。我看见自己的脸都会吐,我宁愿不要自己的脸皮。 但这不是你们造谣我的理由。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不但是阴沉、丑陋,还是……带有那种可怕疾病的、肮脏的、需要被远离的存在。 我还是高估自己了。 王鹏他们似乎很满意我这种毫无反应的反应,又觉得无趣,又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得胜般的笑声,互相推搡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角落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静得可怕,我好像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崩塌的细微声响。 我维持着那个姿势,在窗台的阴影里,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放学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学楼的宁静。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低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速写本,封面上因为刚才用力过度而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甲划痕。 默默地把速写本和铅笔收进帆布包,再把那本厚重的《西方油画鉴赏》抱在怀里。 它的重量此刻仿佛增加了十倍,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什么时候才能“挺直腰板”? 习惯了就好了…… 我不知道。 希望能早点来到。 我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滑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出这个曾经以为安全的角落。 没有回头。 没再看一眼。 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我低着头,慢慢地向教室走去。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 ——“死肥猪”、“艾滋女”。它们像恶毒的咒语,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循环播放,试图将我钉在耻辱柱上。 命山涸那双明亮的、带着关切的眼睛,和刚才那几张充满恶意嘲弄的脸,交替着在我眼前闪现。 一个像是夏日正午最炽热的阳光,另一个则是深不见底、冰冷污浊的“泥潭”。 泥潭可没那么脏呢。 我抱着画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我小声背念着小学的课文。 我还能开花吗? 不能了。 我的。 心。 好痛。 比篮球砸中更疼。 比千刀万剐更痛。 在我有时看炭笔灰在脸上存留多少的小镜子,那双眼睛绝望、麻木、盛满了绝望的死水。 不能哭!不能哭。妈妈看到会心疼的。 秋后,是更深、更彻骨的寒。 冬天。 春天呢? 春天去哪里了? “死了。” 我要我的春天,我要见春天! 我那贫瘠安静的十六岁,原来还可以,更加千疮百孔吗? 哈哈哈。 我的十六岁。 第2章 月 那个关于被“拾取”的梦,偶尔会来访问。 醒来时,胸口那阵空落落的感觉,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点潮湿的凉意。 生活按部就班,什么也不变。 图书馆、画室、教室、宿舍,四点一线,勾勒出我全部的高中轨迹。 直到校运会来临。 前面也讲了。 我对所有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和社交能量的集体活动都敬而远之。 班长拿着项目报名表在教室里穿梭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课桌抽屉里。最后,大概是看我实在不像能跑能跳的样子,体委给我安排了个最“清闲”的差事——在跳高场地当志愿者,负责登记成绩。 正合我意。 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裁判判定成绩后,在本子上登记选手的姓名和高度。这工作很适合我,不需要大声喊叫,也不需要跑来跑去,只需要安静地坐着,和数字打交道。 这符合我在所有人眼中的设定:安静,不起眼,适合做这种背景板式的工作。 跟个小透明一样。不过我是实心的。 校运会那天,秋高气爽,阳光却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 我特意戴了一顶米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这能在我和外界之间,建立起一道小小的屏障。 帆布包里依旧装着我出门的“标配”:矿泉水、纸巾、湿巾,还有妈妈硬塞进来的藿香正气水。她总担心我这单薄的身体会在这种场合出状况。 虽然这样说,但我很爱我的妈妈。 跳高场地在操场相对边缘的位置, 但依然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主跑道传来的发令枪声、浪潮般的加油声,以及广播里时而激昂、时而跑调的稿件播报声。 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面前这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和一个摊开的、印着横线的记录本。 很安全呢。 不用担心比赛的球又飞我头上。 嗯对之前的球是UFO下凡了嗯对。 我握着笔,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下每一个选手的姓名、班级和最终成绩。 我的字迹,是小时候被按在书桌前,临了无数本字帖练出来的,工整,清秀。画画时,我的线条可以大胆、写意甚至狂放,但落在纸上的汉字,却很工整。 “同学,高二(三)班李明的‘明’字写错了吧?是‘日月明’。” 旁边负责测量高度的体育老师探过头,指着本子提醒道。 我脸一热,连忙说: “对不起老师,我马上改。”然后用细细的签字笔,在那写成了“名”的字上,小心翼翼地划了两道线,在旁边重新写上正确的。 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心里有点懊恼。 “没事。写这么多出点错也是正常的,总比前几年那个全错的好。” 嗯…不和好的比吗? 这时,一阵特别汹涌的声浪从跑道方向传来,夹杂着清晰无比的“命山涸!加油!”的呼喊。 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很小、更深的墨点。 下意识,我抬起了头,隔着帽檐,望向那片沸腾的区域。 女子三千米决赛正在进行。 在一群奋力奔跑的选手中,那个红色的身影太过醒目,轻易地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即使隔得这么远,我也能一眼认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红色身影。是命学姐。她的步伐那么稳,节奏那么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累似的。周围有好多人在为她呐喊,她的名字被一次次叫响。 我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一圈圈掠过跑道,心里有点佩服,又有点觉得她太拼命。 这么热的天气,跑这么久,该多难受啊。 她跑在最前面,步伐稳健,节奏分明,红色的运动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染出深色的痕迹,短发在奔跑带起的风中向后飞扬。她的姿态有一种流畅的力量感,草原上驰骋的羚羊,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周围的喧哗似乎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矿泉水和湿巾,又很快缩回了手。 那么多人在关心她,不缺我这一份。而且,我也不敢过去。我懦弱。 她最终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领先了第二名大半圈。拉爆了人家。 欢呼声和掌声如同雷鸣般炸开,几乎要掀翻整个操场。 几个女生立刻围了上去,递水,递毛巾。她接过一瓶水,没有立刻喝,而是双手撑着膝盖,微微俯下身,后背剧烈地起伏着。 我远远地看着,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羡慕她可以如此肆意地挥洒汗水,如此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的瞩目和赞美。 “同学,下一组跳高可以准备登记了。”裁判老师的声音把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哦,好,好的。”我慌忙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被人窥见了一般。我拿起笔,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记录本上,但纸上那个小小的墨点,却像一颗种子,悄悄生根。 没过多久,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在桌前响起:“同学,跳高下一组什么时候开始?运动员都等着呢。” 是负责协调场地秩序的学生会干部。 我抬起头,正要回答,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我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有些结巴地回答:“马、马上,等裁判吹哨……” 一个微喘,却清亮含笑的声音,如一阵清爽的风,从我侧后方吹了过来: “同学,别催这么紧嘛,看把我们小志愿者紧张的。” 我猛地转过头。 命山涸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遮阳伞的边缘。她额发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脸上全是汗。运动背心也湿了大半。 她手里拿着半瓶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她知道我。她还叫我“小志愿者”。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幸好有帽子挡着大半。 “命、命学姐。” 我小声叫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也最不会出错的称呼。 “咦?你认识我啊?” 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得更开了, “啊!我想起来了!图书馆后面,被队长篮球‘临幸’过的小学妹!仪声寒,是吗?” 她居然……连我的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有点慌,又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嗯。” 我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捏住了记录本的边缘。 “原来你在这边帮忙,我说刚才在终点线那边东张西望没看到熟人呢。” 她说着,非常自然地从我旁边的阴影里拉过一张闲置的塑料凳,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累死我了,借你这块风水宝地歇歇脚,不打扰你工作吧?” “不,不打扰。” 我连忙摇头。她离我很近,身上那股热腾腾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了我周围熟悉的空气(用霸道这个词绝对不是因为我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 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蓬勃的、原始的生命力。 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又隐隐贪恋。 仪声寒我确定了,你真是个变态。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摊开的记录本上,带着点好奇: “哇,你在记录成绩啊?让我看看……啧,你这字写得真漂亮,跟打印出来似的,又比打印的多了点味道。比我们训练时那本鬼画符一样的本子好看太多了!” 又被夸奖了。这次是因为字。我耳根的热度还没退下去,新的热度又涌了上来。我低下头,盯着本子上工整的字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谦虚?还是道谢?好像都不太对。 死脑快想啊! “山涸!快过来合影啦!就等你了!”远处,她的队友们朝这边用力挥手喊着。 “来了来了!催命啊!” 她扬声道应着,一口气把手里的半瓶水喝完,然后手腕一甩,空瓶子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几步之外的垃圾桶。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我,指了指天上依旧热烈的太阳: “小仪学妹,你这帽子挺管用,不过这天儿还是太毒了,你自己当心点,别中暑了啊。” 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大姐姐般的关照。 “我……我带了药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像是要证明自己不会给她添麻烦一样,伸手从脚边的帆布包里掏出了那盒藿香正气水,举到她面前。 她明显愣了一下,看着那盒小小的药,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笑声清朗悦耳: “你也太可爱了吧!准备得这么齐全!跟个小叮当似的!好啦,我真得走了,你忙你的!” 她朝我挥挥手,转身,像一阵红色的旋风,跑向了那群等待她的朋友。背影充满了不竭的活力。 我捏着那盒藿香正气水,呆呆地看着她跑远,心里有点懊恼。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傻?干嘛要把这个拿出来…… 仪声寒你个大笨蛋。 裁判的哨声适时响起,宣告着下一组跳高比赛开始。我赶紧把药盒塞回包里,像是藏起一个证据,然后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准备记录。 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缝隙,在记录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我握着笔,一笔一画,写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都要工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种像阳光一样干燥而温暖的气息。 我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懊恼和那盒藿香正气水一起,小心地敛起,放回了帆布包的角落。 那时候的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能被这样一位耀眼又友善的人记住,是一件让人悄悄开心的事情。她像一个大姐姐,会关心我有没有被球砸疼,会夸我字写得好看,会提醒我别中暑。 我只是,贪恋这一点点来自“太阳”的,微弱的暖意。 至于其他,还从未敢想过。 月循环了一圈。 校运会的喧嚣散去,生活重新回归固有的轨道。我的主战场,从来不是跑道或球场,而是这间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铅笔屑气味的画室。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有同学起身涮笔筒时发出的细微水声。阳光从北面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光线均匀而柔和,落在静物台上那组复杂的石膏组合体上 ——伏尔泰、海盗、与几何体穿插,光影交错,结构微妙。 我坐在画板前,眉头微蹙,手里的炭笔在画纸和眼前的石膏像之间来回移动。比例、透视、明暗交界线、反光…… 每一个要素都需要精准捕捉和表现。画室里悬挂着历届优秀学长学姐的留校作品,每一幅都像是无声的标杆,立在那里,提醒着我们的差距。 “声寒啊,形抓得不错,整体关系也出来了。” 专业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是你看海盗的颧骨这一块,暗部不够透气,卡得太死了。还有伏尔泰衣褶的转折,再推敲一下,显得有点软。” 他用手指在我画稿的相应部位点了点: “细节,要注意细节。好的素描,经得起放大镜看。尤其是你,声寒,你的感觉是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够‘狠’,不够肯定。”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发沉。 老师说的“不够狠”,我明白。 我总是画得太过小心翼翼,线条缺乏那种一击即中的自信和力量感。而那种力量感…… 我的脑海里,不期然地闪过命山涸在跑道上奔跑的身影,那种一往无前、充满爆发力的姿态。 “知道了,老师,我再改改。”我低声说。 老师走向下一个同学。我拿起软橡皮,小心地擦掉老师指出的那几处“死黑”和“软褶”,然后重新拿起炭笔,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手腕更果断一些。 “喂,声寒,”旁边画板的林薇婷,也是我在画室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凑过来小声说,“老李又说你‘不够狠’啦?” “嗯。”我无奈地笑了笑。 “唉,你也别太在意。反正你再‘不够狠’,也稳坐咱们画室第二把交椅。”林薇婷语气带着点调侃,“前面就一个圆圆姐压着你,她都复读两年了,经验比你老道多了。” 周圆圆。画室当之无愧的第一。 她的素描浑厚有力,色彩大胆鲜明,每次月考,她的分数都稳稳地压我一头。 老师们提起她,总是赞许地点点头,说她“开窍了”,“有悟性”。而提到我,往往是“感觉不错,但……”。 这个“但”字后面,跟着的就是“不够狠”、“细节欠佳”、“稳定性稍差”之类的评价。 “千年老二”。 这个称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隐隐约约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微小的刺痛。 我渴望超越,我渴望梦想,渴望得到老师那种毫无保留的肯定,渴望自己的画也能被挂在画室最显眼的位置。 可是,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足够努力,足够进步时,圆圆姐的画总能以一种更成熟、更完美的姿态,将我重新压回第二的位置。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爬一座山,眼看快要到山顶,却发现前面永远有一个更敏捷的身影。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画纸上,用炭笔侧锋,试图表现出石膏像颧骨处那微妙的起伏和质感。笔尖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密的声音。 画画的时光是纯粹而专注的,也是孤独和充满自我较量的。 当夕阳的余晖将画室染成暖金色,我的画纸上,石膏像的轮廓和明暗关系已经更加清晰、肯定。老师指出的问题,我反复修改了多次,直到手腕发酸。 收拾画具的时候,林薇婷一边涮着调色盘,一边哼着歌,随口问我:“声寒,明天周末,一起去新开的那家文具店看看不?听说有很多进口的彩铅和画纸。” 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了,我明天想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下周文化课有个小论文要交。” 其实是借口。 只是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尤其是逛街。我需要时间独处,来消化画室里那种无形的压力,以及……整理一些莫名纷乱的思绪。 “好吧好吧,大学霸。”林薇婷耸耸肩,也不勉强我。 背着沉甸甸的画具包走出画室,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我精神一振。我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沉寂的画室,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下一次月考,一定要更“狠”一点。 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千年老二”的称呼,或许,也为了…… 能让某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如果偶然间看到我的画,会觉得,这个字写得还不错的“小仪学妹”,在别的方面,也并非一无是处吧。 停停停 我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脸上又开始发烫。我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向宿舍楼。 还有课要上。 仪声寒你给我稳住啊喂! 我跑出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