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
她怎么能做到不哭。
少年跪在满地血污中,脸上满是血痕,粗重的铁链缠在他腕间,将皮肉勒得变形外翻,可他望着她,依旧弯着唇角,语气是惯常的温软哄劝。
理智一遍遍告诉鱼灼音,不要掺合别人的过往,不要再靠近商兰烬,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逃离这个会加速她死亡的人。
可她做不到。
指尖颤抖着,她一步步靠近被锁在血污中的少年。
宽大的白袍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松松垮垮的,料子却格外新,与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鱼灼音蹲下身子,商兰烬病白的脸在眼前放大,那些细密的伤口看得愈发清晰。
也更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未干的血泪。
“这里脏。”
明明顶着小孩的脸,说话的语气却与往日无异。他仿佛对自己身上的伤痛毫不在意。
只蹙着眉,目光落在她裙摆上。
毕竟,地上全是方才洒出来的血。
鱼灼音置若罔闻,鼻尖一酸,视线紧锁着他漆黑的眼睛,终是伸出了右手。
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角,替他抹去了眼角的泪,掌心的灵力丝丝缕缕溢出,落在商兰烬脸上、身上,温柔地缝补着那些数不尽的伤口。
记忆碎片里的商兰烬还不是修士,他望着蹲在自己眼前的少女,身上袭来一阵阵剧痛。
被放干血的滋味的确算不上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体验一遭。
唇边的笑意渐渐维持不住,少女身上清浅的草药香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的皮肤。
商兰烬凝视着眼前一边为他疗伤,一边无声哭泣的少女。
他放柔声音:“鱼灼音。”
“我这次……”
没有伤害自己。
话音未落,少年便贴着鱼灼音的掌心,毫无征兆地昏睡过去。
鱼灼音顿时慌乱起来,指尖下意识用力攥住他的衣袖,却又想到他身上伤口,收了力道焦急唤他:
“商兰烬?”
“商兰烬你别吓我。”
直到她颤着手朝他体内送入一道灵力,灵力在他体内穿梭,感应到那颗心脏仍在跳动,才放下心来。
她想起雪姬最后所说的“还债”。
他们为何要还债?
若是还债,又为何进入的是江吟雪的记忆碎片?
既然是江吟雪的记忆碎片,商兰烬又为何会以这般模样,被困在江府的废弃院落里?
她轻轻将他搂入怀中,睫羽低垂,心头满是疑窦。
商兰烬已经昏过去,为了不引人生疑,她不能将他带离这里,这意味着,他还要被困在这里。
鱼灼音垂眸看向怀中的少年,那双凤眸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投出一小片阴影,这是近日第二次见到他这般脆弱。
可没有办法,她不能在这里等他醒来,问他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手指将掌心掐出了红痕。
她小心翼翼地将瘦小的少年放回原地,替他理顺缠作一团的发丝,又用布帕擦净了他身上血污,才悄声绕过屏风,离开了房间。
而在她转身离去后,她看不见的地方——
本应昏睡的商兰烬,不知何时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注视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
许是还无法完全掌控这具少年躯体,他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唇角,此刻毫无生机地垂着。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眸色沉沉,却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水珠。
啪嗒一声,砸进地里。
*
鱼灼音刚走出院子,便见钓雪斋的侍女鱼贯而出,簇拥着两道身影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已经恢复意识的江吟雪,和穿着墨绿色华服的妇人。
而紧随妇人身侧的,那个穿着蓝衣的侍女,赫然便是方才从商兰烬的房间里离开的人。
为了所剩无几的气运,也为了弄清商兰烬和江府的关系,鱼灼音抬腿跟了上去。
偌大的江府,雕梁画栋,长廊迂回,一行人穿过几条游廊,最终停在挂着“玉春楼”牌匾的楼前。
沈韵琴与江吟雪落座后,沈韵琴明显还沉浸在儿子苏醒的喜悦之中,絮絮叨叨个不停。而江吟雪,除了坐下时与鱼灼音交换了眼神,便始终沉默着,神色淡然。
午膳很快被侍女们抬上来,精致的菜肴摆满了整张楠木桌。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沉稳雄浑的男声,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听闻我儿恢复了?”
穿着深色官服的男人跨步而入,面容刚毅,视线扫到江吟雪时,眉眼间透出柔意。
沈韵琴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语气难掩喜悦:“用了那法子,阿雪果然一下便醒了。”
那法子。
鱼灼音敏锐地抬起眼。
沈韵琴将男人迎到座位上,嘴里仍不停嘟囔着:“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作用,也不算全然是个废物。”
江云生视线骤然变得犀利,落在她身上。沈韵琴顿时会意,止住了嘴。
他看向坐在席间的江吟雪,严肃的面容上终于多了丝笑意:“既已恢复,便可以继续随先生练剑了。”
江吟雪微微颔首,低声应是。
鱼灼音找了屋内一处闲置的板凳坐下,单手撑着下巴,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桌上的每一个人。
废物?
谁是废物,商兰烬吗?
她视线停在江吟雪身上,后者仿若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依旧慢条斯理地夹着菜,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甚至透着几分压抑。
孩子大病初愈,本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可除了沈韵琴情绪激动外,江吟雪与江云生都表现得异常冷淡,仿佛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鱼灼音总觉得哪里不对。
午膳结束后,沈韵琴扭头朝那蓝衣侍女耳语了几句,侍女颔首应下,随即转身从侧门离开了玉春楼。
鱼灼音看着缄默的饭桌,没有片刻犹豫,跟上了那侍女。
她跟着侍女一路穿行,最终走进了府里的厨房。
这侍女显然在府中颇有地位,自她踏入厨房起,忙碌的人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与她打招呼。
侍女一一扬首回应,掀起内侧的纱帘,径直走向厨房最深处。
里面的厨人见到她,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连忙上前见礼。
侍女笑眯眯走上前,语气轻快:“老爷今日带了只花狗回来,我来取花狗的吃食。”
厨人闻言,忙放下手中的菜刀,擦了擦手,一脸焦灼:“不知老爷带了狗回来,未曾准备狗食,这可如何是好?”
侍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慌张,目光落在一旁的废篓子上,笑意不减:“无碍,花狗用不着吃这么好,把这些倒了的装起来就行。”
厨人得了吩咐,不敢耽搁,忙将废篓子里剩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倒进饭盒,又仔细擦了擦盒身,才宫颈地递了过去。
侍女接过饭盒,垂在身侧,转身快步离开厨房。
鱼灼音跟在后面,心头一沉,眉头忍不住蹙起:这该不会是拿给商兰烬吃的吧?
果不其然,侍女提着饭盒,一路径直走回了那处废弃院落。
鱼灼音离开时曾将门锁虚挂,侍女并未察觉异样,径直开锁推门走了进去。
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侍女立刻掏出一方手帕捂住鼻子,满脸嫌恶地朝里走去。
见到仍跪在地上的商兰烬,她眉眼间的厌恶更甚,语气冰冷:“喏,吃吧。”
说着,她将饭盒重重放在屏风旁,又抬脚一踹,饭盒一路滚到商兰烬面前,发出刺耳的声响。
商兰烬依旧埋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侍女见他这副模样,也懒得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鱼灼音看着那盒沾满污渍的残羹冷炙,又看向始终一动不动的商兰烬,他脸上没有丝毫渴望,只是静静跪在地上,仿佛未曾察觉有人到来。
她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在她眼里,商兰烬一直是风光霁月、从容不迫的君子形象。她本不在乎他的过往如何,却唯独怕他此刻会因这般境遇被人瞧见感到难堪。
可犹豫许久,她还是无法袖手旁观。她必须弄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不能任由他在记忆碎片里,承受折磨。
她缓缓走了过去。
商兰烬似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抬起了头。
幸好方才那侍女走得匆忙,并未察觉他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
此刻的商兰烬,脸色干干净净,露出少年天生姣好的面容来。
与青年时期的他不同,小时候的商兰烬眼睛少了攻击性,这般安静地望着她时,平添了几分乖巧。
可越是看到他这副乖顺隐忍的模样,鱼灼音心头的酸涩感便越浓,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上前一步,指尖凝起灵力,轻轻一挥,缠在他身上的铁链便应声脱落,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没了铁链的束缚,久跪导致的乌青在他身上格外刺眼,他轻轻动了动腿,垂着乌睫,声音带着久未进食的干涩:“你不用管我的。”
不用管他?
鱼灼音一愣。
是啊,现在是在记忆碎片里,她能帮他,可在真正的过去呢?
记忆碎片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回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喉间发紧。
弯腰提起那盒残羹冷炙,放到一旁,她从储物戒中拿出饱腹的灵草,又混合着紫心兰,用灵力碾成细小的药丸,指尖抵着他的唇瓣,轻轻塞了进去。
她知道他不爱吃东西。
可他现在是凡人之躯,若是断了吃食,迟早会死在这里。
她既然在,就不可能看着他吃那些从废篓里捞出来的东西。
“可能有些苦。”她有些担心地蹙起眉,轻声道。
让她意外的是,商兰烬没有丝毫抗拒,极为乖巧地咽下了药丸。
咽下后,他似是无意,又似是本能,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
嗯。
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