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队伍终于钻出那吞噬光线的墓道口,重返地表时,林夕几乎被汹涌而来的光线淹没了。
外界的天光,对于在永恒黑暗中沉睡了千年的瞳孔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林夕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在眼前,纤长的手指在强光下几乎透明,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泛起生理性的水光。良久,林夕才勉强适应,透过指缝,贪婪地、又带着几分怯意地望向这个陌生的世界。
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带着泥土的湿润、草木的芬芳,以及一种…属于生命的、蓬勃的气息,与林夕肺腑间萦绕了千年的墓穴腐朽沉闷截然不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场洗礼,冲刷着他混沌的头脑,带来一丝冰凉的清明。
他们身处一片荒僻的山谷,四周是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原始植被。与这自然景象格格不入的,是几辆静静停泊在不远处的悬浮越野车。它们线条冷硬流畅,金属外壳反射着天光,充满了超越时代的科技感。
“顾爷!”留守地面的几名队员立刻迎了上来,他们装备整齐,眼神锐利。当他们的目光触及队伍中多出来的那道身影时,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明显顿了一下。
林夕站在那里,身上不合体地套着一件属于顾夜的黑色作战外套,宽大的外套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拂过精致得近乎失真的脸颊。
林夕容颜绝世,却带着一种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脆弱与疏离,仿佛一件误落凡尘、易碎的古老瓷器。尤其是那双刚刚适应光线的眼睛,清澈中带着初生般的懵懂。
顾夜没有多做解释,直接下达命令,声音是一贯的冷硬:“收队。通知总部,目标……已找到,情况有变,详情回去后当面汇报。”
顾夜刻意模糊了“目标”的定义,这个词既可以指那枚牵动各方神经的“文明密钥”,也可以指眼前这个从棺椁中苏醒、本身就如同一团迷雾的林夕。
“是!”队员们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做撤离准备。
顾夜松开了这一路上或搀或扶、实则带着不容挣脱力道的手,对身旁一名心腹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冰冷的目光随之扫过那群被集中看管起来、依旧惊魂未定的直播团队成员。
林夕安静地站在原地,微微仰头,感受着阳光洒在皮肤上的微弱暖意,这是他千年未曾感受过的温度。同时,林夕敏锐的神经清晰地捕捉到,自己正成为所有目光无声汇聚的焦点。毕竟,一个从千年古棺中自行爬出、容颜未改,甚至能在足以撕裂合金的死亡能量射线中翩然起舞的“存在”,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林夕看到顾夜走向那群主播,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的声音不高,却冷冽如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墓穴内发生的一切,涉及联邦最高机密。所有影像资料,包括个人终端存储,全部彻底删除。你们签署过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应该清楚泄密的后果。”
顾夜的语气平淡,没有刻意加重威胁,却带着一种源自绝对权力和力量的寒意,让人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主播们脸色煞白,在墓室中亲眼所见的诡异和此刻面临的现实压力下,那点对流量和热度的贪婪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保命的恐惧,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不敢有任何异议。
处理完这些潜在的麻烦,顾夜转身,步伐沉稳,径直朝林夕走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林夕完全笼罩,那种与生俱来的、混同着硝烟与权威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跟我走。”顾夜开口,依旧是那般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仿佛早已习惯了所有人的服从。
林夕不得不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眼底带着纯粹的询问,声音因许久未正常言语而微哑:
“去哪里?”
“联邦特殊事务调查局,第七行动处。”顾夜报出一个听起来就极具分量的名号,目光锐利如刀,将林夕从头到脚再次仔细扫视一遍,最终定格在他那双糅合了懵懂、警惕与一丝疲惫的眼睛上,“你,身份不明,出现在高度机密的古墓核心,与联邦重要目标物品关联密切,具有重大嫌疑。需要接受全面调查和评估。”
“嫌疑犯?”林夕轻轻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这个身份,听起来可不太妙。
“在排除你的所有潜在威胁,彻底查明你的真实身份、来历以及出现在那里的目的之前,你将被暂时拘留,配合一切必要的调查程序。”
这番说辞冠冕堂皇,一个从千年古墓出来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疑点。但顾夜心中比谁都清楚,所谓的“嫌疑犯”身份,更多是一个精心构建的、能将这个人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完美借口。他身上潜藏的秘密,他与“密钥”之间那肉眼可见的深刻关联,尤其是他与自己脑海中那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所产生的诡异共鸣……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顾夜,让他绝不能放任林夕离开自己的视线。
林夕沉默了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反抗?且不说林夕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身体机能远未恢复,精神也带着深深的疲惫,即便是在全盛时期,面对顾夜和他手下这支装备精良、明显久经沙场的队伍,强行突围的胜算也微乎其微,只会暴露更多,处境更糟。
权衡利弊,或者说,林夕其实并无太多选择的余地。
“……好。”林夕最终轻轻吐出一个字。他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流露出身为“囚徒”的恐惧,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接受了这个被强加的“嫌疑犯”身份。
顾夜不再多言,上车。”
林夕依言走向车门,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初醒的迟缓,以及对周围这些冰冷钢铁造物的陌生与不适应。
一名队员为他拉开车门,林夕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坐进了宽大但内饰同样充满冷硬科技感的座椅里。
顾夜随后也弯身坐了进来,就紧挨在林夕的身旁。车内空间虽然宽敞,但顾夜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冷杉与硝烟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林夕的感官。林夕下意识地往车窗边挪了挪,试图拉开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车辆无声地启动,平稳地悬浮离地,然后流畅地转向,向着山谷外驶去。
车内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送风声。林夕偏过头,近乎专注地凝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对他而言光怪陆离的景象——高耸入云、反射着阳光的金属巨构建筑;在空中沿着无形轨道穿梭不息、造型各异的飞行器;巨大而绚烂、不断变换画面的全息投影广告……千年时光,沧海桑田,世界早已天翻地覆,陌生得没有一丝记忆中的痕迹。
顾夜则看似放松地靠在另一侧的椅背上,闭目养神。但他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和放在膝盖上、指节分明的手,都显示他的精神并未真正放松。
这个人,像一颗被投入他早已冰封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难以平息的暗流。
他必须掌控他,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这背后的一切。而“嫌疑犯”这个身份,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合情合理,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将这个看似柔软脆弱、实则神秘莫测的“千年古尸”,牢牢锁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完美的借口。
车队如同沉默的箭矢,驶出荒谷,汇入远方那座庞大未来都市的车流。车窗外是流动的光影,车内是凝固的寂静,载着跨越千年的未解谜团,驶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