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蒙蒙。
不远处药庐烛火晃动。
将斗笠往下压,黑铁面具遮掩下半张脸。玄色披风之下,腰带勒得极紧,侧边挂了把染血直刀。
子游途用力抹去血迹,披风晃动间,刀柄处刻的狼头显现出来。可是只这一个小动作,扯到肩膀伤口,连带小腹也疼起来。
再顾不得迟疑,他抬手覆上小腹,踏进了药庐。
小药庐口气尤其大,门牌上龙飞凤舞写了行字“第一神医时安客”。
里头只有一个大夫,一手撑头昏昏欲睡,想来就是那时安客了。
昏黄灯火不大亮,映照出这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面容普通到过眼即忘。
但子游途跟随锦王多年,与不少武林人士打过交道,当下看出来这人戴的是人皮面具。
不简单。
子游途转身欲走,时安客睁开眼,喊住他:“大侠,有何事?”
“无事。”
“你肩膀僵硬,该是有旧伤。”时安客自顾自说,“但是你应该不是为了这些来的,为什么?”
子游途没有回头,冷声道:“你的话,很多。”
时安客轻轻一笑:“你不说,我就把你的行踪……告诉刚刚来过的人。”
除了王爷,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子游途握住刀柄,扭头紧盯时安客:“他们查到这里了?”
时安客拉长声音:“嗯……”
子游途沉默片刻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好奇。”
直刀猛然出鞘,架在这不知好歹的人脖子上。
子游途冷冷警告:“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放心吧,这乡里男人有个什么不举啊肉疮啊,我这一个字都不会说出来的。”
时安客不怕死地凑上前,惹得子游途不自觉将刀退回一点儿。
子游途厉声喝止:“别动!你找死吗?”
“只找活。”时安客退后半步,“说吧,我决计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
收刀入鞘,子游途压低声音:“你这里有落胎药吗?”
时安客小心试探:“给娘子的?”
“给我的。”子游途回答。
沉寂。
子游途也觉得荒唐,嗤笑一声:“不信?”
“我为你把脉。”
按上子游途的腕子,蜡烛渐渐融化,火光晃动之下,时安客脸色愈发凝重。
那种严肃难以形容,不像觉得子游途在耍他,更多的是一种担忧。
等时安客收回手,那带着几分虚情的笑彻底淡下去:“真是喜脉,稀奇。”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动静。子游途起身远眺,只见倾盆大雨中,数盏提灯正在队列有序地行来。
是官兵。
意识到这一点,子游途收回目光,语气不善:“你通的风?”
时安客耸肩道:“之前没人来过,我诓你的。”
这话讲得理所应当,子游途没时间与他计较,欲翻窗而走,一只手生生拉住了他。
不同于刚刚的温和敲击,这次是不容驳回的拽回。
那只手的主人重新挂上虚幻的笑:“你走不掉的。”
子游途毫不犹豫摸刀:“那便杀出去。”
“我有更好的办法。”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具,子游途下意识去拦,却听时安客道,“你看出来我戴的是人皮面具了吧。”
此话一出,子游途了悟。
于是任由时安客扯下黑铁面具,露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没什么变化。”
时安客点评一句,便将什么糊上去。
再看,那面如冠玉的脸,就这样泯然众人中了。
“他们知道你有身孕么?”时安客问。
“不知。”子游途不愿提到这个孩子,却还是答了,“男子本不能怀孕,我也不想让人知道。”
“那就好。”
时安客揉-搓几下,竟让子游途的脸生出几分女相。子游途懂了他的意思,主动脱下披风和斗笠。
见状,时安客将他的外衣也脱下,只余中衣,往下看,那道隆起不太明显,摸上却可感到下腹微微发硬。
时安客解下子游途的头发,将人推到里屋榻上,再盖一层薄被。
若不是喉结,哪里看得出榻上人原本是个男子?
时安客忍不住多看一眼,递去一条丝巾和暖炉,再关上门,烧掉衣物,只留下那把刀,藏在房梁之上。
快速做完这一切,时安客再次坐在台前,身子歪斜,昏昏欲睡。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群官兵提灯而进,大声道:“官府查人!”
时安客起身,惊惶不已,连连行礼后躲在旁边,口中念道“官爷请”。
一行人翻箱倒柜寻半天,便要往里屋去。
时安客拢袖弓腰,给带头官兵塞银子:“刘官爷,我家娘子怀孕三月,恐不能见外男。”
刘官爷不动声色,银子放进腰间,嘴上道:“谁知你是不是藏了反贼,搜!”
他进了屋,果然见一女子端着暖炉,垂头闭目,似乎是怕冷,喉间系了条丝巾。
至于那腰腹,仔细看,确实能看到微微隆起的弧度。
可是这女子,是否太健硕了些?
刘官爷心生疑惑,上前一步,那女子吓得一瑟缩,可怜见地望向时安客,那叫一个“顾盼生姿”。
见状,刘官爷在女子的肚子上按了一下,但见女子轻皱眉头,硬生生忍下登徒子的冒犯。
还是个性子烈的。
刘官爷默不作声收回手,确认是真怀孕,毫不在意道:“当今武林乱贼肆意妄为,易容这类邪术泛滥,夫人见谅。”
口中说着“夫人”,语气却毫不客气。
刘官爷心念一动,转头看向时安客,语气轻佻:“她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在你的户籍上?”
官兵搜人要按户籍来,可近年局势不好,流民骤增,户籍失去原作用,刘官爷不过是顺势一问。
当然,还带了些别的考量。
刘官爷扫过那女子身材,健硕而不失优美,即使面容普通,讨回去当婆娘也是好的。
“她唤哑娘,父母双亡,逃难而来,草民见她可怜便留下了。”时安客的谎话随口就来,“后来,互生情意,结为良缘。只是您也知道这世道……”
“算了。”
刘官爷收回流连的目光,夺他人-妻这事传出去还是不好听,更何况这女人还怀了孕。
而且,这又是暖炉丝巾,又是小月份就让养着的,想来这草民是爱极了她。
草民一怒,流血五步,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刘官爷挥挥手,一行人匆匆离开。
夜雨中,马蹄嘶鸣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榻上的子游途撕下人皮面具,难得一笑:“时大夫好演技。”
他的笑一向浅,看不出多高兴。
但时安客是真心实意的开心,收了那副畏缩态,懒懒靠在里屋门边,调笑道:“不这样说,怕是你这孕夫要给人抢走了。”
子游途话题一转:“为什么要帮我?”
时安客眯眼敷衍:“男子怀孕,世间少有,我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子游途语言试探,“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你不会。”时安客的指尖搭上他的脉搏,“我听说,皇家暗卫首席子游途知恩图报,不然怎么愿意为了恩师女儿,亲手杀了锦王殿下?”
“……”
子游途倒不意外了。
这人浑身上下透露不简单的气息,能看出子游途的身份也不奇怪。
子游途等他开出条件:“你要我如何还你这份恩情?”
时安客却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安生养胎。”
“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如今没有堕掉,不过是忙于出逃。”
作为一个暗卫,子游途对腹中未成形的胎儿没什么感情,更何况这并非他本意。
时安客戳破他的幻想:“不可以,你这孩子已是逆天而行,堕胎药对你无用,如果用外力强行打掉只会出血而亡。”
这个答案……
子游途蹙眉不语,忽而抬手,挥灭了烛灯。
“怎么?倒也不缺这点灯油费。”时安客声音幽幽,带了几分戏谑之意。
子游途闷声回应:“我困了。”
这便是同意了。
一阵床铺轻晃声传来,子游途躺下睡了。
“也不喝药……”
时安客暗叹真是个不省心的孕夫,转身去药房煎药。
他不急不慢,估算时间,熬药后半刻钟,果然听到屋里响动。
“唔……”
子游途趴在床头吐起来,一抹,满手红色。
好?,子游途侧躺捂住小腹,发丝黏在脸颊两侧,好生狼狈。
门口一盏小灯摇晃而来,寻光望去,黑乎乎的汤药放到眼前。
一摸碗身,微烫。
小灯放在一边,时安客拿上条凳子,坐到床边,吹温汤勺里的汤汁,再一勺一勺喂他。
苦涩到舌头发麻,子游途却默不作声慢慢饮尽。
随手放在旁边的丝巾被时安客拿起,擦掉他嘴角药渍,声音也如同热腾的药气徐徐钻进耳朵:“看来子首席不怕苦。”
“如果你闻过一屋子腐骨气,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子游途闭上眼,好像在说与他无关的事,“多谢。”
“不谢,要还的。”时安客指尖压过他的唇,“做个好梦。”
脚步声远去,门虚虚掩上。
这句话并没有奏效。
子游途知道身在梦中,可他就跟梦中被捆缚的“子游途”一样,动弹不得。
一只金纹黑靴抬起子游途的下巴,他被迫撞进那双冰冷又故作深情的眼。
锦王齐未已,他的爱人,他的仇人,他的一生梦魇。
“真是不乖,又想跑哪里去?”
齐未已拍拍手,两个粗壮婆子上前灌药。
鱼腥气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冲击子游途的味蕾。
还没等子游途吐-出来,齐未已捏住他的下巴:“传闻鲛人未成年前无性别之分,成年后选择性别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阿游,你爱我是不是?”
那时的子游途不懂什么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只会对他唯一的主子忠心耿耿。
他艰难咽下药:“我爱您。”
“那就为本王生个孩子吧。”齐未已温柔抱住他,按压那平坦的小腹,“这里会孕育出我们的爱情。”
子游途跟了他这么久,知道他疯,但没想到他那么疯,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男人不能怀孕。”
“无妨,为你的寻来的鲛人海秘方,可以为你带来大海的神子。”
点点轻吻落在脸上,很痒。
齐未已缠他缠得紧,如同一条蟒蛇,低低哑哑道:“有了孩子,你就不会乱跑了。”
是吗?
子游途本以为这是爱,可到最后才明白,那不过爱意与信任消耗殆尽的丧钟。
他们之间,竟已经到了要用逆天而行的孩子绑住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