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枝枝不曾照过铜镜,对自己容貌的认知只停留在在河边打水时,偶尔看见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
徐织令走到傅卿身前将帷帽摘下,向傅卿行礼:“司礼大人。下官御织阁织令,徐知雪。”
梁枝枝看着眼前人的着装,满眼都是惊叹。海天蓝的交领中袍,外搭绣有变形海棠纹样的云水蓝外袍。团花纹描袖边,远天蓝的缠枝纹作交领。
这一身服饰或许不需要极强的刺绣技巧,但绝对需要极敏锐的色彩感知才能搭配出色。将通体青蓝做到和谐容易,难的是在其中做出清晰又不突兀的纹饰。
“起来吧。听闻织令未能按时赴命,系宫中事务尚未处理完成,可是陛下有什么新指示?”
“回大人,陛下只是命下官辅助办理公主生辰宴,并无其他指示。”
“既如此,你可以先回沚阳御织局了。”
徐织令俯身行礼,将帷帽重新戴好,准备离开。
适时门房伙计前来传话,刑老爷今日得一坛好酒,特设午宴邀司礼大人同饮。
“徐织令乃是沚阳人?”
“是。从小在沚阳长大,生活了十几年。”
“织令一路鞍马劳顿,想来也念着家乡口味。既今日有好酒,不如留下一同用午饭。”
梁枝枝看见薄纱之后的织令有些面露难色,大概是在思虑如何拒绝,半晌才开口,竟是同意了。
门房伙计见几位同意,继续说道:“家主吩咐了,午宴还需片刻准备。今日院中桂花开得正好,老爷请几位先移步正厅小坐,一同欣赏秋中金贵。”
刚在正厅坐下不久,傅卿便开口:“徐织令初来乍到 ,尚不熟悉府中路径。春枝,你去领徐织令好好欣赏院中的景致。”
梁枝枝应下,领织令从廊中往浮云亭方向走去。她一边领路,一边向织令介绍园中的景物:“这是家主特意选的千瓣莲,夏季阳光正好时,千瓣花开,花朵极其饱满,层次丰富。可惜时候已过,今日只得见几只枯荷。”
徐织令缓步行走,问梁枝枝:“刚才听司礼大人喊你春枝?”
“是,奴婢名唤春枝。”
“真好听的名字。我也给我的孩子取名枝枝,”徐织令说到此处,眼中数不尽的哀伤,“可惜她在四岁那年死于一场火中。”
“大人节哀顺变。”梁枝枝看着徐织令和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心想,若相学当真可以预测命运,是否拥有自己这种容貌的,注定是孤身。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刑老爷,梁枝枝看见他神色紧张地快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梁枝枝疑惑着行过礼,正准备着向刑老爷介绍织令,回头却看见织令匆匆离开的身影。
刑老爷略过梁枝枝,急忙地追逐织令,口中不停念着“知雪”,也没换来织令的回头。
院中地势起伏,连廊交错。
刑老爷许是跟丢了,在拐角处痴痴停下。
梁枝枝从未见过这样的刑老爷,往日刻薄、虚伪的脸上,此时却是紧张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刑老爷竟也会露出这种卑怯感。
梁枝枝原本还担心织令在府中迷路,没想到织令比她还先一步回到正厅。傅卿并未多问,只让梁枝枝在一旁候命。
午宴已备好,刑老爷赶来邀请几位入席。这时傅卿向刑老爷介绍徐织令:“这位是徐知雪,御织阁徐织令。”
刑老爷却不如刚才那般急切地与徐织令交谈,而是恭敬地向徐织令行礼:“原来是御织阁织令,听闻徐织令今日刚到沚阳,能为织令大人接风洗尘,实为鄙人之荣幸。”
“刑老爷客气了,不必多礼。我们尽快入席吧。”
不知是不是刑老爷与徐织令似有旧情在,这一顿午宴吃得格外安静。
午宴过后,下人们先将残局收拾好,然后便可以到放饭处领吃食。九曲院下人少,并不会为了下人单独开火,梁枝枝素来都是同其他院的下人一同进食。
如今梁枝枝做了丫鬟,本应该排在前面吃青菜肥肉饭,去到饭房时打饭的竟说只剩白粥咸菜。
再转眼一看,桌边的几位挑夫几乎已经吃完。
“看什么看?”其中一个挑夫满脸不爽地朝梁枝枝开口。
他身边的挑夫听了,不怀好意地回他:“快闭嘴吧你,她可是司礼大人府上的通房丫鬟!咱们可惹不起!”
“通房丫鬟?我还纳闷呢,都说春枝手艺好,老爷却始终没把她调到织厂。如今做了司礼大人的通房丫鬟,原来竟是那个手艺好啊!”
“那可真是不得了!春枝,什么时候给我们也见识下你的‘手艺’啊!”
不止那几个挑夫,越来越多人七嘴八舌地跟着起哄。
梁枝枝心里有气,却没有同他们争论,端过白粥自顾自地坐下,毕竟填饱肚子最重要。
“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刑明玉怒气冲冲地向下人膳房这边走来,所有下人顿时住了嘴。
她走到桌边,狠厉地盯着那几个人看。
“你们全都给我站起来。”
刑明玉是个暴脾气,刑府上下都知道。刚才议论过梁枝枝的下人全都老实地站了起来,垂着头等待刑明玉数落。
刑明玉又命他们抬起头来,挨个赏了响亮的耳光。
“就你们几个下贱的东西,也敢议论春枝?!若不是我今日兴起,想看看厨娘如何做点心,你们几个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出格的话?!”
刑明玉还不解气,又抬起手,想继续惩罚那几个下人,梁枝枝赶忙上前拦住。
“你拦我做什么?我看到他们就生气!”
“小姐,没事的,我们先走吧。”
梁枝枝挽起刑明玉的手,迅速将她带离了膳房。
“你刚才究竟为何拦我?”
“小姐,我的明玉小姐。我知道你生气,想替我出头。虽说你是小姐,但这些下人照顾着你的起居,若是他们怀恨在心,做点小动作,你又如何防备呢?”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你吧。”刑明玉气呼呼地叹气,忽而似是想到了办法,神色放松了下来。
“枝枝,司礼大人住在九曲院对吧?”
梁枝枝点头,正想问刑明玉问这个干嘛,就听见刑明玉开口:“走,我现在要去九曲院。”
梁枝枝立马出声阻拦:“小姐,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是我刑府的贵客,我是刑府的小姐。我作为小姐,偶尔去和贵客问好,多么懂礼数的大家闺秀。”
梁枝枝说不过她,只好带她去了九曲院。
门房伙计从里出来,传话说司礼大人允小姐进去了。
刑明玉提起裙子,大步向里走去。刚走到里院时,傅卿已站在门口等候:“刑小姐,今日怎有闲情到我这九曲院了。”
刑明玉在距傅卿几米开外停下,清清嗓子。
“司礼大人!你这衣冠禽兽!你知不知道你害的春枝好惨!!!”
“你可知道,春枝因为你,受了多少羞辱!!!”
梁枝枝大为震惊,但刑明玉话已出口,梁枝枝也来不及阻止。
牧瑾反应快速,立马上前挡在刑明玉身前:“刑小姐,还请注意礼数。”
刑明玉偏头,绕过牧瑾继续对傅卿喊大喊。
“要我注意礼数,我想是司礼大人应该注意德行!”
刑明玉说完这句话,已然有些力竭。
傅卿这才开口:“刑小姐,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我承认前几日春枝确实受我所连累,但刑小姐今日似乎并非在说此事。”
刑明玉无视了眼前的牧瑾,快步走到傅卿身前。这回她将声音放低了许多,还用一只手遮挡:“今日春枝在膳房中,遭到下人们议论,都说......都说她是你的通房丫鬟!连饭都只给她吃残羹剩饭!”
傅卿听完,看梁枝枝一眼,见梁枝枝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知晓刑明玉所言为真。
“多谢刑小姐提醒,确实是在下处事不周了。既如此,春枝以后便与我一同用饭吧。”
“嗯......”刑明玉满意地点点头,又好像觉得有些不对,皱着眉,眼珠转了半转。
“奴婢谢过大人。”梁枝枝快速向傅卿行过礼,向前扶住刑明玉,“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奴婢先送明玉小姐回明花院了。”
出了九曲院,梁枝枝才松口气。
“小姐,你刚才怎能对司礼大人做出此等无礼之举。”
“爹爹怕他,我又不怕他。骂的就是他。”刑明玉撇撇嘴,对刚才自己所做之事毫无悔改之意,“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刚刚说,你与他一同用餐?春枝,你该不会真的和他......”
梁枝枝立刻捂住刑明玉的嘴,着急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秋月!你家小姐有些头晕,快送她回院中!”梁枝枝眼尖,看见角落里刑明玉的丫鬟,立刻将其喊了过来,若让刑明玉继续问下去,梁枝枝可解释不清楚。
回到院中后,梁枝枝思量再三,还是向傅卿开口:“大人,刚才是奴婢没能拦住小姐,奴婢理解,大人为了尽快安抚小姐才口不择言。大人刚才所言,奴婢可当做从没听见过。”
傅卿挑眉:“谁说我口不择言了?从今日起,你便与我一同用餐。”
梁枝枝心里那个美呀。今日虽失去了青菜肥肉饭,没想到却拥有了更多的佳肴。明玉小姐此招虽险,但收获颇丰啊。
“奴婢谢过大人。”
“明日我去刑家织厂,你在院中等待。”
“是。”
“过两日即是中秋了,你可有想吃的月饼?”
“大人,奴婢嘴贱。只吃过豆沙月饼,不合口味,至于其他,不曾尝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