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大人他演技绝佳》 第1章 引言 末尾有白话版本哦 光世六年,靖朝肇建,国基甫立。北疆诸族觊觎中原,潜蓄刍粮,陈师边塞,其志已显。为固社稷,卫黎庶,靖远祖亲擐甲执锐,挥师北伐。 危急关头之际,天降暴雪。旌旗凝冰,烽燧难通。边民困于寒饥,疮痍满目。 当此危难之时,明淑皇后心系苍生,将家乡所授桑麻纺织之书尽数传教于宫中女眷及城中妇女,躬亲力行赶制御寒之衣,千万民妇响应,同契共织。举国同心、昼夜不息,制衣万件,日夜兼程送至前线。 前线将士得此衣,士气如虹,大败北族,奠定国基;后方百姓蒙惠,免受寒潮,得御严冬。此举上助君王定鼎天下,下拯万民于寒天冻地,功在社稷,恩泽苍生。 明丽贤淑,自南至北。 执杼织衣,惠我边乡。 九月飞雪,十月授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德配玄天,功昭日月。 千秋万岁,共此寒裳。 民间自发为明淑皇后设立祠堂,称颂之歌谣传唱九州。 帝军凯旋,扬后之善举,弘后之仁德,立“锦诏典”,以为后世君王择贤后之圭臬。 * 白话版本 光世六年,靖朝初立,根基未稳。北疆各族对中原垂涎三尺,暗中囤积粮草、陈兵边境,野心昭然若揭。为保家卫国、守护百姓,靖远祖亲自披铠甲、执兵器,率军北伐。 战中忽天降暴雪。军中旌旗冻成冰甲,烽火台被大雪阻断,消息不通。边境百姓陷入饥寒交迫,满目疮痍,苦不堪言。 危急时刻,明淑皇后心系苍生,将家乡所学的桑麻纺织技艺与典籍,尽数传授给宫中女眷和京城妇女,还亲自带头赶制御寒棉衣。万千女子纷纷响应,齐心协力日夜纺织。全国上下同心同德,不眠不休赶制出上万件棉衣,随后马不停蹄送往前线。 前线将士穿上温暖的棉衣,士气瞬间高涨,奋勇杀敌,最终大败北族,一举奠定靖朝国基;后方百姓也因皇后的善举免受冻寒,安稳度过严冬。这一举动,上助君王平定天下,下救万民于冰天雪地,功在社稷,恩泽四方。 她从南方而来,明艳动人又贤淑温婉。 手持梭子织就暖衣,将恩惠送到边疆。 九月大雪纷飞,十月便送衣到军民手中。 谁说我们没有战衣?我与你同穿一件长袍。 她的德行堪比苍天,功绩如日月般璀璨。 千秋万代,人们永远铭记这御寒的棉衣,也铭记她的恩情。 百姓们自发为明淑皇后修建祠堂,歌颂她的歌谣传遍天下。 皇帝凯旋后,大力宣扬皇后的善举与仁德,设立“锦诏典”,作为后世君王挑选贤后时的准则。 第2章 第 2 章 “去把她泼醒。” 这是梁枝枝倒在地上时身后人传来的话。 距中秋不足半月,一轮弦月挂在空中,云雾遮挡住四周的星辰,显得月亮孤零零的。院墙边的树叶已渐黄,少许落叶随着晚风盘旋,落到梁枝枝身边。 梁枝枝斜眼瞥了身边的落叶一眼,心里默默数着自己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从今日清晨开始,到现在大概约有六个时辰。 门口,侍卫神色略微担忧地向傅卿说道:"大人,这丫鬟看上去要撑不住了。" 傅卿今日携侍卫又去了裴府,回到院中时见到春枝碧绿的背影正摇摇欲晃。他神色淡然地收回目光,“不必理会。” 语罢,他转身到院中的亭子里坐下,身旁的小厮立马为他递上沏好的茶。 眼见院中那跪了近一日都不曾说过一句求饶的丫鬟晕倒在地,傅卿也依旧神色不改,命侍卫将那婢女泼醒。 之后他将杯中已有的茶倒尽,提起水壶,干脆利落地自己泡出一壶茶来。 牧瑾看看那丫鬟,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大人......” 见傅卿毫无反应,只低下头应了声“是”,接着侧身命令那小厮接桶井水来。 待小厮将水桶提来,傅卿竟又改了想法,要牧瑾将春枝拖到柴房去。 牧瑾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之后又按照傅卿的意思在梁枝枝身边放了些吃食。他刚从柴房回来,便看见傅卿起身,正是朝柴房方向走去。 “大人,那丫头还没醒,您若是想此刻审问她,我便将水桶也拿上。”牧瑾跟在傅卿身后说。 傅卿摆手:“不必了。”脚下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 牧瑾正疑惑大人去柴房究竟要做何事,就见到大人推开柴房的门,而春枝正在其中认真吃饭。 梁枝枝蹲坐在墙边,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柴灰,顶着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一双脏手正往口中塞着馒头。见突然进入的二人,立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牧瑾有些惊讶,指着梁枝枝说:“你你你、不是才昏倒吗?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梁枝枝神色闪躲,略带心虚地说:“奴婢睡眠浅。” 牧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盯着梁枝枝:“我知道了,你刚才一定是装的!大胆!不老老实实受罚,竟敢欺骗大人,还不跪下认罪!”他转头想看傅卿的态度,竟发现司礼大人面上毫无怒意,饶有兴趣地看着梁枝枝的脸。 打开的房门将月光放了进来,傅卿看见这个丫鬟的脸灰扑扑的,眼睛却在黑夜里闪着光。 梁枝枝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跪在了二人面前:“奴婢知错,请大人责罚。” 这回司礼大人倒反而手下留情了,替春枝说起了话。 “你倒是聪明。与其逞强地长跪,倒不如选个合适的时机昏倒,既免去了皮肉之苦,也免遭主子责怪。性子温良的主子说不定就此放过你,性子劣的主子最多也就是命人将你泼醒。” 梁枝枝低着头,没有一句反驳。 “而我恰好,就需要你这样聪明的下人。” 梁枝枝抬眼,终于开口:“奴婢愚笨,不知大人是何意思。” “你今日偷入书房被发现,今后我的书房定是对下人严加防范。恐怕你再无机会向你背后的主子交代差事。” “我暂且不问你到我书房中所寻何物,擅闯主子书房,擅动主子公文,照我的规矩,应是打断双腿,再打断双手,送去野外喂狼。” “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但我给你一个选择。替我做事,我免你不死。” 梁枝枝目光闪烁,思考一番后,开口问道:“大人想让我做什么?司礼大人威名远扬,想替大人做事的人想必都排到了城门口。以奴婢的才能,恐是想替大人做事,也没有那个力气。” 傅卿冷笑:“我自不会为难你。只是总不能留个隐患在我院中,又不能对你严刑拷打,传出去了,我这仁义宽厚的美德想是要被做不少文章。” “你也知道,锦诏典为国之大典,若不谨慎行事,轻则革职,重则诛我九族。” 话音刚落,梁枝枝急切说道:“大人,奴婢今日目的,仅是打探消息,绝无陷害大人之心!还请大人莫要逼问奴婢的主子,奴婢今后定安分守己,绝不越雷池半步。” “我此次到访沚阳,众人皆知是为锦诏典一事,书房中自是多为大典文书。”傅卿来回走了两步,似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是好。 “你背后之人给了你什么条件?银两?还是卖身契?无论他承诺你什么,替我做事,我给你的只会多,不会少。” 若是其他人说要为梁枝枝拿到卖身契,梁枝枝是断不相信的,但若是司礼大人,那倒确实有点可能。只可惜,她并不想要卖身契。 “五十两。”梁枝枝对傅卿说。 “我给你一百两。明日就可以给你五十两,剩余的五十两,离府前给你。从今日起,你依旧和你背后的人联系,他要你打听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按我说的给他答复。放心,我不会害你,定与你说真话。” “主子要我打听如今有哪几户人家在竞争要给锦诏典提供布料,出价几何,以及大人您倾向于选择哪家。” 梁枝枝此番说辞,虽并未说实话,但也没有骗傅卿。 每届锦诏典的成衣布料,均是由司礼部划分范围,再由织女自行选择,避免由于出身高低而导致成衣的质感拉开过大距离。而被司礼部选择的布庄,则会被百姓视作被皇家认证,值得购买的选择。 想知道这些信息的,可以是竞选的布庄,也可以是参赛的织女。司礼部所划分的布料选择范围,通常是围绕考题来定,如若是以夏装为主题,则对丝的需求量更大。 布庄想要拿下订单,又想盈利,自然不能一味地打价格战。若是能提前知晓对布料的需求,量大的可以适当调低价格,量小的则无需降价,尽可能地增大营收。 如果知晓司礼部的选择倾向,于刑家,可以给出更好的报价,拿下订单;于选手,可以推测锦诏典的选题,提前做准备。 傅卿用一样地方式回复她:“裴家,刘家,刑家,宋家。至于我要选哪家,裴家不错,刑家也不差,刘家做的也可以。尚在考量中。” 梁枝枝知道他在打太极,但至少坊间并不知晓宋家也要竞选,算是一条有用的信息。更何况,她也不好再追问。正想着这司礼大人防备心如此强,面前之人竟立马说了让她有些打脸的话。 “明日御织阁的衣匠到城中,我去接应,你同我前去。” 锦诏典的选拔分三个等级,第三阶与第二阶分别在琅城与京城进行择衣礼,第一阶有三甲,送入皇宫。而这每一阶段的审核,除了司礼大人外,衣匠的选择同样举足轻重。 为何还要带她去见御织阁的衣匠? “你泡的茶很好喝。”傅卿轻飘飘地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向门外走去,”还不赶快去收拾下,明日可不许这般脏兮兮地站在我身边。” 梁枝枝看着眼前司礼大人的背影,心想这司礼大人还真是赏罚分明。若是与他作对,下手毫不手软,眼下自己将为他所用,立马免去了所有刑罚。 如此也好,做错了就是惩罚,做对了就是奖赏,简单,不绕弯子。梁枝枝向往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梁枝枝也害怕,害怕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脸。 但下一秒梁枝枝又不担心了,她告诉自己不需要担心,锦诏典初试一结束,她马上又变成原来那个库房的丫头,一直是库房的丫头。 梁枝枝回下房的时候,瞧见刑明玉一边拿着一篮点心一边急急地朝梁枝枝挥手。 梁枝枝放快步子走到刑明玉跟前,将她带到自己的住房里。 如今梁枝枝升为丫鬟,自然也住进了丫鬟的房间,不再需要与其他下人一起挤在大通铺。这间房子虽设有多张床铺,但好在傅大人不喜仆从繁多,院中像梁枝枝这样的丫鬟,只有一位。 梁枝枝牵着刑明玉的手,带她在自己的床边坐下,问:“小姐,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家主知道了该生气了。” 刑明玉将一块糕点递到梁枝枝嘴边,梁枝枝乖巧地张嘴咬上去。 “枝枝,司礼大人今日罚你了?严重吗?身上可有受伤?”刑明玉一边说,一边在梁枝枝身上到处检查。 梁枝枝摇摇头:“没事,就罚我跪了会,晚上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司礼大人要这般罚你?”刑明玉紧皱眉头,看着梁枝枝,“听闻你升了丫鬟,还以为终于能过得好点,没想到这个司礼大人竟是如此刻薄。要不然我还是去找爹爹要你做我的丫鬟,既然已经同意让你当丫鬟,给谁当不是当?” “小姐,”梁枝枝语气中略带着点无奈,“司礼大人是皇上亲自指派总揽锦诏典的重臣,若此时把我给换了,外面的人该如何说?置司礼大人的颜面于何地?” 刑明玉还想开口,却被梁枝枝抢了先:“小姐,别光顾着我了,您也要注意下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下人,您想吩咐我,怎么着都行。可这里现在是司礼大人的住处,院中不仅有咱们自家的下人,更有司礼大人的手下。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了去,”梁枝枝顿时放低了声音,“可有损您的清白。” 刑明玉神情有些不服气,嘴里却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垂着眼自顾自地吃糕点。 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来这是给梁枝枝带的糕点,又默不作声地拿起一块喂给梁枝枝。 梁枝枝接过糕点,笑眯眯的吃下。 刑明玉离开后,梁枝枝没有睡下,趁着夜色到了老爷院中。 第3章 第 3 章 几日前,辰时,刑府上下人员往来,忙忙碌碌。 那掌事的招呼各处下人准备宴席、歌舞曲目以及客房安置,梁枝枝就在其中负责衣物库房。 “春枝,吩咐你干的事都准备好了吧?”嬷嬷不知道是第几次问起这些事,纵是被问得不耐烦,梁枝枝还是恭恭敬敬地应她:“回管事的,前日就已经完成了。” 至少两个月之前,刑府就接到了作为锦诏典第一试点的消息。刑老爷笑颜大开,整个刑府上至刑老爷,下至挑粪的工人,都开始为此事张罗。 沚阳并没有出过什么状元武将,但有得天独厚的气候,此处的蚕丝棉花都品质优良,尤其是蚕丝,经由落湖之水洗涤,纺出来的锦缎极具光泽,民称“天下锦”。就是为皇家贵族准备的衣服,也首选沚阳的天下锦。 不过这天下锦乃是十几年前才有的名号,据说是一位女子试验百次,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当地蚕丝的涤水,才使沚阳的绸缎在众多以纺织为营生的城镇中脱颖而出。 “今日司礼大人到府,老爷可是十分重视这件事,所有人不得出岔子!”管事嬷嬷朝着众下人喝道。 扫视一圈后,嬷嬷转过头又朝春枝说到:“你现在就去把准备好的衣物和床褥被榻一并送到东边的九曲院去,今日开始司礼大人住进九曲院,东西安置好后你可以熟悉下院子,你现在是九曲院的人了。” 说完又狠盯春枝一眼:“可别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若不是担心你们出岔子,岂能允许你们这些贱奴随意在院中走动!大人约莫巳时到府,新调到九曲院的都注意点!” 梁枝枝微微低头:“是,奴婢谨记教诲。”说完和衣物库房的其他奴仆交接了先前手中的活,便前往衣物库房。 说是衣物库房,其实府中不止衣服,任何有关织物的物件全都在此了,如床褥被榻,绣花手绢、团扇也一并收置在此,由奴仆打理养护。 梁枝枝抱着布包从九曲院的侧门进入,巨大的包裹使得她不得不侧过头来看路。侧门的风景自然是比不过从正门进入,但也可窥见这院子的一点风采。 正值秋时,清晨的太阳并不刺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将院中的景照得通明。小池映出光影流转,假山做出严肃姿态,幽深曲径在林中盘踞,层层叠叠的黛瓦在远处横亘,檐下是与竹影相映成趣的花窗。 估摸着距巳时还有点时间,梁枝枝便开始熟悉院中的环境。 梁枝枝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观察能力又细致入微,自她记事起,她见过的东西,就没有忘记的,所以她压根不需要费功夫记。 正门传来喧闹声,想必是司礼大人提前到了。下人不可冲撞主人,梁枝枝迅速进到一旁的下房中。 梁枝枝站在窗边,偷看进入院中的一行人。 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定就是司礼大人,穿着紫色官袍,头戴脚蹼,身材较平常男子更高大。 大毛挤到梁枝枝旁边,若不是冲撞贵人是大忌,大毛怕是要凑到大人面前,将他脸上有几根毛都数清楚了。 府里的人都怎么说来着?司礼大人原本是军中将领,立下累累战功,国土安康边土安定,受当今皇上重用。 往届担任司礼大人的重臣,虽有不慎失误而被放逐九族的,但更多还是以此番功名升官封爵。 傅卿大人的功绩名响全国,受百姓爱戴。最难能可贵的是,始终清名在外。皇帝命傅大人总揽锦诏典,摆明了是要为后续加授荣衔做铺垫。 这刑老爷子,平日里谁也看不起的样子,今日倒是摆起了谄媚之姿。 刑老爷转头不知对条子说了什么,那条子直直地朝下房走来。 条子是家主身边的狗腿,随了家主趾高气扬的面相:“这院中的下人都在这了?” 梁枝枝回她:“是,管事的说大人自会带些仆从来,便只安排了我们几个到院中。” 条子摆摆手:“行吧,你们都跟我来。” 条子将几个下人领到司礼大人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说:“家主,傅大人,都在这了。” 此时走到司礼大人面前才看清楚,原来这司礼大人容貌竟也不凡,一双剑眉却不染戾气,一双瑞凤眼却有着桃花眼的柔情。眉骨挺拔,沿着山根看下去,驼峰微微隆起,端正立体的鼻子下面,是一对如同温玉的双唇,嘴角微陷,看不出喜乐。 刑老爷瞥条子一眼,条子立马心领神会,开始介绍几个奴仆。 “这个是二狗,负责院里的膳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或是想要换个厨子也尽管吩咐。” “这个是毛四,什么都干,累活脏活更是干的熟练。” “这个是春枝,平日里负责洗衣服换床品,绣活一绝,若是衣服不合身,或者想要个什么帕子扇子啊,都能交给她。” 几个下人低着头,但就算是这样的视角,春枝也能感觉到这傅大人好几次看向自己。府里的人倒是不觉奇怪,只当是官人好色。这些当官坐贾的,哪一个不是美人作伴。 只是没想到这号称永嘉正官代表的傅大人,不过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刑老爷仿佛找到契机,立马开口问:“不知傅大人此行是否带了婢女?若没有带的话,不如让春枝来负责您的起居,这丫头虽然平日在浣衣坊干活,但干事利索,丫鬟也是当得的。” “不必了,我家大人身边从未带过婢女。” 说话的是司礼大人身边的侍卫牧瑾,一柄佩剑别在腰间,任何想要冒犯的人都得先看看这柄剑再做决定。 司礼大人左手轻挡,那侍卫便立刻闭了嘴。 “那就如此安排吧,有劳主家了。”傅卿轻轻颔首,目光再次扫过梁枝枝的脸。 梁枝枝立刻向傅卿屈膝行礼:“奴婢谢过大人。” 刑老爷侧过身来朝条子说:“带她去嬷嬷那边领几套合适的衣服吧。” 条子俯身应下后,刑老爷向司礼大人行礼,说道:“司礼大人,那我们这就先行退下,不打扰您了。午时自有人来请您用膳。” 条子带着梁枝枝到管事嬷嬷跟前。“今日家主给这丫头升为丫鬟了,劳烦嬷嬷给她拿几套合适的丫鬟服。” 嬷嬷上下来回扫了梁枝枝几遍,皱着眉头问条子:“当真有这回事?发生了何事?” 条子俯身回她:“今日司礼大人到府中,身边未带侍女,似是......挑中了春枝,家主便叫春枝给司礼大人做侍女了。” 听完这一番话,嬷嬷撇撇嘴,眼中意义不明。“知道了。”见条子还如痴呆般原地不动,“还不下去?!” 条子离开后,嬷嬷领着梁枝枝去了衣物库:“这里的东西你比我更熟悉,挑几件合身的之后自己去记录吧。”嬷嬷一边走一边和她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规矩,梁枝枝都一一应下。 “刚才说的你可都记好了,嬷嬷知道你不是第一次当丫鬟,但是服侍男子可不同女子,”嬷嬷看向梁枝枝,满脸担忧。“府里人谁不知道春枝你的绣活一绝,可老爷就是不曾允你去铺子那边,就连小姐请求也没用。” 梁枝枝埋头挑着衣服,嘴上没说话。 嬷嬷向四周观察了一圈,继续说道:“如今却允你做了司礼大人的丫鬟。春枝,莫被那大人的虚名迷了眼。” “是,今日他眼里你是有几分姿色,可咱呢,出身低微,自个问自个,你有那个信心,认为自己有美到能让他领你进家门吗?” “嬷嬷,我知道。况且他不是你们想的那般对我图谋不轨,不用担心啦。”梁枝枝把挑好的衣服叠成一摞,抱在怀里。 嬷嬷盯着梁枝枝停顿了一会,“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啰嗦了。” 出来时嬷嬷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了一路,直到看见门口的条子时顿时住了嘴。 “老爷命我来喊春枝,说是有事吩咐。” 梁枝枝向嬷嬷行礼:“嬷嬷,我先去了。” 梁枝枝跟着条子来到刑老爷跟前,这时的梁枝枝已经换上了丫鬟着装,跟大家小姐穿的锦衣绸缎定是比不上,但和先前的粗麻布衣比起来,却也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刑老爷扫视梁枝枝一眼:一身月白色细棉布短袄,绣上几缕细草暗纹,下着一条浅碧色百褶裙,跟着她的步子起起伏伏,可谓真是“碧波荡漾”。 这京里来的司礼大人倒是有眼光。 梁枝枝跪在刑老爷跟前,听见他开口:“你可知锦诏典何时开始?” “回老爷,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司礼部开始礼制审核,八月二十一,放题以及布料范围。我们家的布庄,也在候选名单中。,”刑老爷啜一口茶,“你在司礼大人身边好好打听打听,他究竟需要什么布匹,或者想办法知道这次大典的主题也可以。” 刑老爷走到梁枝枝身前,伸手轻轻抚摸梁枝枝的头发,“若你这次成功完成任务,我可以给你卖身契,再赏你一些银子,足以让你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梁枝枝不傻,知道这锦诏典的重要性,更知道这么做的风险在哪。但她还是同意了。 见春枝同意的这么爽快,刑老爷立马喜笑颜开:“春枝啊,一直以来你都是府上最聪明的丫鬟,干活利索,机敏灵光,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梁枝枝从进来的一刻起,脸上一直很平静,直到听见刑老爷再次开口:“春枝,距中秋时日不多了,今年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月饼?” 第4章 第 4 章 梁枝枝眼中似立刻有了光,开口道:“回老爷,还是豆沙月饼。” 一直到梁枝枝躺在床上,进入梦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想到中秋的圆月在庭中高挂,自己可以坐在桌上和家主,还有小姐一起吃团圆饭。明亮的花灯照亮每个人的欢声笑语,而自己一句话也不用说,就笑眼盈盈地坐在位子上,喝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可是比鸡汤的鲜美先到来的,是鸡鸣声。 从晨起开始一刻也不停地干活,直到下午才相对清闲,这时牧瑾出来传话,喊梁枝枝进去。 通常情况下梁枝枝是不允许进入书房中,但此时有第三人在旁边,主子既不想走这几步路,丫鬟进去也无妨。 “大人。”梁枝枝进到书房中,向傅卿行礼,余光看见案上写着一些禀报皇帝典礼进度的字句。 傅卿起身走到梁枝枝跟前:“起来吧。”他走到一边的架子旁,指着架子上一套衣服说:“这是昨日东家所赠,样式我甚是喜欢。美中不足的是,尺码有些许不合身,你今日将衣服改好,明日我要穿。” 梁枝枝认得这件衣服,正是老爷一个月前命她赶制的。好在材料版式都有现成的,梁枝枝主要是做了些裁剪以及刺绣,否则一个月根本赶不出一件成衣来。 “是。”梁枝枝应下。 霎时间屋内沉默地有些突兀。梁枝枝在等司礼大人让她退下,而司礼大人却迟迟未开口。当她准备主动告退时,傅卿开口了:“牧瑾,去给春枝拿套量尺来。” 梁枝枝并不需要量尺,她瞧一眼就知道这人身高几尺,腰身几寸。但既然司礼大人开口了,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 “大人,量体裁衣需近身量度,若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傅卿看一眼梁枝枝说道:“无妨。” 梁枝枝手拿量尺,走到傅卿身边,从左肩量到右肩——十五寸半,在梁枝枝意料之中。 “请大人举起双臂。”梁枝枝将量尺绕胸口一圈,心中默默感叹这傅大人不愧上过战场,这胸口的肉也是扎实的紧,没注意面前的男人脖颈已微微发红。 接着梁枝枝又半蹲下来,将量尺按在傅卿腰间。 “不必了。腰腹处尺寸合适,无需更改。” 梁枝枝挑眉,司礼大人今所穿衣服体贴平整,颇为合身。梁枝枝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一样相信自己的记忆。这肩宽虽相差无几,但腰身确实是做的稍稍有些大。 下一秒她抬起头来,立马将眼前男人所有的小表情收入眼底。看来坊间传闻所言非虚。若此男子如此容易害羞脸红,倒真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公子。 梁枝枝收回目光,恭敬地俯身告退。 不出一个时辰,梁枝枝看见司礼大人走出屋子,身后跟着侍卫。 “大人,购买些茶叶送给裴公子作门礼如何,听闻城北有家茶叶铺的茶叶品质极佳。”牧瑾在身后说道。 “不必了,我已提前为他备好了门礼。”前面傅卿头也不回的说到。 裴公子,裴家布庄的少东家裴燕容。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猜测今年大典的供户十有**是裴家布庄,这裴家近年势头正盛,自然也是刑老爷在布业上的强劲对手。 见两人离开的背影,梁枝枝立马去找了刑老爷。 邢玉生听完这则消息,摩挲着下巴说道:“没想到裴家公子竟这么有本事,能让司礼大人亲自携礼问访。” “若司礼大人有意,恐是让这裴家小子窥探得些许内情。”刑老爷眼神阴暗,“决不能让裴家独享了情报。这两日裴家估计就会给出货架单,你多上心留意,尽快将线索报与我。” 锦诏典事关重大,自司礼大人入住九曲院的第一日起,书房便禁止闲人往来。下人们听说春枝还在为大人研磨,都觉得司礼大人对春枝特殊关照。实际上春枝从来只在书厅研磨,由牧瑾传递砚台。 夜里司礼大人睡下后,牧瑾在主屋外值守,书房除将內间上锁外,留有一名小厮值守。 梁枝枝算好时间,两位小厮交番之时,静步走到到书房后墙。 “今晚夜里恐有小雨,莫忘了换雨水盆。” “知道了,还用你说。” 听见两位小厮交谈的声音,梁枝枝确信此时不会再有人经过。月光自透气窗穿过,在院墙上投下一片明亮,小厮的影子从中略过——那名小厮马上就要过来了。 梁枝枝借墙边堆放的杂物,迅速攀爬至气窗,进入到书房中。 她迅速翻看了身边书架中的文稿,无非就是各种历史要义,名家典籍。 “查犯人傅守筠,通敌书信为证,论罪当诛。然念其初犯,且有前朝功绩,圣上恩准减死一等,永监于顺天府大牢,非有特赦,不得释放。” “查张某、梁某等系‘傅某通敌案’共犯,虽未直接参与通敌,然为其传递书信,论罪流放宁古塔,终身不得放还,沿途驿站需核验身份,不得私放;流放地官府需每年报备其动向,若有潜逃,即刻追捕。” 傅守筠?梁枝枝自幼生活在沚阳,对京中事物了解甚少,但她却又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应该是,司礼大人的父亲。倒不是说因为两人同姓,毕竟这世上同姓之人如此多,但梁枝枝说不出缘由,她就是知道。 若当真如此,这司礼大人也并非如百姓所言,受老天爷的独宠,令所有人羡慕。梁枝枝突然觉得司礼大人和自己一样,一样孤零零。 转过头来,梁枝枝又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别人只是爹爹进了牢狱,再怎么着也比自己强多了,更何况人家应该还有母亲吧。 不管了,重点找有关锦诏典相关的文书。她扫视房间一圈,昏暗的书房中唯有书桌被月光照的较为清明,去桌上翻翻。 迈出去的脚猛然收回,梁枝枝想起先前交番小厮曾留下的影子。若在此处徘徊,路过的人很难不注意到院墙上一抹身影。既然如此,不如先暂时将气窗关上。 她踩到凳子上,努力伸手才堪堪够到撑杆,感觉背上都快要抽筋才使气窗缓缓关上。 “咣当——!” 梁枝枝蒙了。一个铁盆从窗板上掉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谁!”值夜小厮大喊一声,同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今晚夜里恐有小雨,莫忘了换雨水盆。” 梁枝枝绝望地想起来这句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迅速躲到案台下方,暗中观察小厮的脚步。这小厮进来的匆忙,只提了一盏微弱的油灯,在书房中转了一圈,竟未发现梁枝枝。 小厮站在气窗前停顿半晌,喃喃自语道:“看来这窗户该修修了。”说完弯下身子去捡那铁盆。 梁枝枝呼吸都停滞了,生怕这小厮突然转过头来发现自己。好在那人将铁盆放回原位后直接转身走出了书房,只不过将房门带上了而已。 没关系,再翻出去就好了,梁枝枝自己安慰自己。 梁枝枝站起身来,往气窗方向走去,这回她准备多垫几本书,先将碗取下,再关上气窗。 门外又传来了开锁声。 这次先走进来的,是傅卿。 梁枝枝和傅卿撞了个四目相对,毛骨悚然。 傅卿顿时停住脚,身后的小厮来不及收脚,不小心撞上了傅卿的后背,立刻跪在傅卿身后求饶:“小的不长眼,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傅卿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回他:“无妨。我看这屋子太黑,你去拿盏提灯来。” 那小厮怕司礼大人动怒,一溜烟地跑去拿提灯。等他提着提灯再到书房中时,看见梁枝枝正俯身向司礼大人行礼。 “春枝,你来得正好。将院中的下人全部审问一边,今晚可有看见可疑之人。” “是。那奴婢先退下了。” 小厮不敢质问司礼大人,在满心疑惑中僵硬地躬身递上提灯。 另一边的梁枝枝同样是满心疑惑。司礼大人看见她时神情震惊,却并未责问她,而是说:“见到本大人为何不行礼。”于是梁枝枝僵硬地朝司礼大人行礼。 梁枝枝还是装模作样地审问了院中的下人,只不过根本没认真听他们的回答。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司礼大人究竟为何要为她解围。难道真如其他下人所说,司礼大人当真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可是他的眼里从未有过情意啊。自己如何可能看错?从小到大,任何人的任何表情都逃不过梁枝枝的眼睛。 话又说回来,梁枝枝其实并无法想象真正爱人的神情是何种模样,毕竟她从未经历过,想到这,梁枝枝竟有些怀疑自己。 若大人对自己有男女之情,自己该如何面对大人?如果没有额外的情感,又为什么今晚不责问自己? 这样翻来覆去想了几个来回,一眨眼又到了该去房中给司礼大人点香的时刻。 梁枝枝整理好心情,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反正这时的司礼大人定是在熟睡中,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她拿上点香的工具,轻手轻脚地进入了司礼大人的卧房。 进入卧房,梁枝枝的脚步有些虚浮。她走到司礼大人的床头,左手捏着火石和艾绒,右手持火镰轻轻一敲,火星瞬间点燃艾绒,险些烫到手指。梁枝枝的手向来都是极稳的,今日却有些手抖。 这一切不为其他,只因自她进入房间以来,便看见卧榻的那名男子,在黑夜中悠悠的双眸正看着自己。 第5章 第 5 章 梁枝枝用手拢住火苗,凑近香头将其点着。透过零星的火苗,竟与那人对上目光。 梁枝枝的视力极好,哪怕是在没有灯的夜里也能做些绣活,更不用说点香这种小事,所以她夜里点香时,从来都不带油灯。 但这些司礼大人不知道,应该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蓦然坐起身,走到梁枝枝身前。梁枝枝立马跪下向傅卿请罪:“奴婢不知轻重,扰了大人休息,奴婢有罪,还请大人责罚!” 但梁枝枝竟奇怪地期待司礼大人开口,期待他是看见自己险些受伤的手指。 “那你去院中罚跪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罚跪?梁枝枝心里突然有些自嘲,笑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也是,这些做官的,怎么可能会可怜自己一个下人。 前往刑老爷院子的路上,梁枝枝突然想明白了。锦诏典的文书流出去,圣上必定怪罪下来,那夜司礼大人在书房替她解围,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梁枝枝平复好心情,向刑老爷转达司礼大人所给的信息。 “除裴家、刘家、刑家以外,还有宋家也在竞争供户的名额。” “那他有没有提过对哪家比较满意?可有哪家已经报上了货价单?” “回老爷,奴婢暂不知晓。不过司礼大人已经连着两日去了裴府。” 刑老爷眼神放狠,冷哼一声:“这裴家的公子真是年纪不大,野心挺大。这两年让他在市场上尝了点甜头,真以为能和我刑家抢生意了。”他转过眼来看着梁枝枝,继续说:“就这些?” “还有明日司礼大人接见御织阁衣匠,命奴婢同去。” 闻言,刑老爷眼中立马有了兴趣。“御织阁衣匠规矩森严,非朝堂有令轻易不与人会面。春枝,你可真该好好感谢我,若不是我允你做了司礼大人的丫鬟,你哪有这等福气?” “老爷之恩,奴婢定铭记在心。” “行了,既然有这等好机会,你千万抓住了,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二日早晨,牧瑾提前到刑府门口打理马车,梁枝枝整理好仪容,到司礼大人房外等待随行。 这天天气并不晴朗,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将路上的青石板打得如水晶墨石。 见傅卿从屋内走出,梁枝枝立马将伞撑起。但傅卿并未立马启程,在屋檐下停顿片刻,又重新进入屋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披风。 小雨的天,乌云将天光遮去大半,昏暗的光线使檐下的粉墙更加浑浊。傅卿脸上明暗交界线分明,眼眸更加深邃。 他将披风给梁枝枝披上,这一举动把梁枝枝刚清醒不久的思绪又搅得有些混沌。 “室外风大,莫染了风寒。”傅卿的一句话轻轻落在风中,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梁枝枝愣愣接下,将伞举过傅卿头顶撑好,面前的人却并没有立刻往外走,而是伸手接过梁枝枝的伞,自己为两人撑伞。 “走吧。”他说道。 梁枝枝知道这不合礼数,但若将伞从司礼大人手中夺回,叫外人看了,更要被说成何体统。 更何况,梁枝枝做了这么久下人,也从未有人为他撑过伞。 不知道被角落里多少下人看见,梁枝枝一边感到局促不安,一边又尽可能享受这份“保护”。 走到刑府门口时,下人不允许走正门,司礼大人竟屈身陪梁枝枝走侧门。 这一切被刚从布庄回来的刑老爷看得清清楚楚。“司礼大人这是要出门?”他向司礼大人说,脸上尽是谄媚。 “是,出去处理点公务。”傅卿答,而梁枝枝就在他的伞下身旁。 “不愧是司礼大人,竟愿为了婢女屈身撑伞,可见在司礼大人心中对百姓都是一视同仁,无高低卑贱之分,吾等真该向您学习。” 傅卿侧身看一眼梁枝枝,眼中带点笑意说道:“春枝姑娘平日在府中事无巨细,表现甚佳。今日有雨,女子身长不如男子,让她为我撑伞着实有些为难她了。” “是,还是司礼大人思虑周全。” 梁枝枝算是看出来了,今日这司礼大人就算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刑老爷也会说司礼大人心思活络,构思新奇。 两人上马车时,牧瑾已经在马车前侧坐好。主仆有别,一幅纱帘将梁枝枝与傅卿隔开。刚坐稳,梁枝枝便见对面递过来一个鼓鼓的钱袋。 “答应你的,五十两。” 梁枝枝接过钱袋子,神色自然。但她低下头时又多了几分茫然。她捏紧自己身上的披风,忍不住问道:“大人今日所作所为,是何意味?” “你不是想要身契吗。若不让他觉得我对你有意,我用什么理由要来你的身契。” 捏紧披风的手轻轻松开,梁枝枝不再说话,也不用再问,她知道,撑伞也不过是演戏。 透过纱帘,梁枝枝看见傅卿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傅卿也看见梁枝枝听完这些话没有任何动作。 “我还以为你会将披风脱下。”纱帘那头的人再次传来声音。 梁枝枝没有生气,情理之中,可以接受。更何况,她一个下人,哪有和主子闹脾气的份。于是她说:“天气确实有些凉了,穿着正好。” “你竟没有觉得生气?若是寻常女子受到这般对待,恐要大发雷霆,怒斥我怎能如此轻慢、践踏尊严了。”傅卿说完,抬起头认真看纱帘对面的女子,似是十分好奇梁枝枝接下来的反应。 却听见帘子对面的女子轻轻一笑,“傅大人,在府中做下人,若是考虑尊严二字,你今日恐是见不到春枝了。” “何出此言?” “若是考虑尊严——我早就投井而去了。” 这回轮到傅卿不再说话了。直到马车行驶到酒楼楼下,傅卿才开口,要梁枝枝一会负责沏茶。 梁枝枝跟在傅卿身后,进入酒楼的包厢中。包厢中坐着三个女人,衣着并不华丽明艳,色调以米茶色为主,但依旧可以从简单的制式中看出不简单的裁剪、搭配。 几位衣匠见到傅卿,同时起身向他行礼。 “司礼大人。” “不必多礼。几位舟车劳顿,快快坐下休息吧。” “多谢司礼大人。下官御织阁织令李绍微。”先自我介绍的是正中间的女官,看上去已年近四十。 “下官织正姜独琇。” “下官织正沈灵徽。” 另外两位女官看上去略微年轻些,但也可以从脸上看见岁月沉淀的神情。 李绍微再次开口道:“徐织令宫中尚有事务要处理,数日后当往。” “知道了,都先坐吧。”傅卿率先坐下,三位女官才落座,梁枝枝则站在房间的角落。 “这是沚阳的名茶,柳茶,”他拿出一盒茶叶,“想必几位在等候的途中已饮过茶了,但我的这位丫鬟春枝泡茶手艺也是难得一见,还请各位衣匠共同品鉴。” 坐在中间的女人率先轻轻一笑,开口道:“无妨,茶总是不嫌多的,我们可以边喝边商讨要事。” 傅卿招手,梁枝枝上前,跪在桌边开始沏茶。这茶还没泡出来,梁枝枝感觉自己已经被几位衣匠轮番审视了一遍。 “我的这位婢女可是行为有何不妥?惹得几位衣匠频频侧目。” “下官不敢,”沈灵徽答道,“司礼大人几日后见到徐织令便明白了,这位姑娘与徐织令容貌颇有几分相似。” 姜独琇点点头,继续附和道:“徐织令似乎也是沚阳生人,沚阳不愧是地灵人杰,这般好皮囊竟是土风之貌。”说完轻啜茶水,又点起了头,“确实不错,茶香清新口感清冽。从前徐织令也为我跑过此茶,说实在的,可比不上这位姑娘的茶艺。” 傅卿端起面前的茶汤,笑道:“还不快谢谢几位大人的夸奖。” “多谢大人夸奖。”梁枝枝嘴上说着,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没见过徐织令呢,怎么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夸她?不过自己茶泡得好这件事,梁枝枝倒是十分认同。 “寒暄的话就不多说了,咱们言归正传,不知几位衣匠礼考内容准备的如何了?” “回大人,考卷已经准备好了,可按时举行礼考。”李织令答道。 锦诏典在初试之前,要先进行礼考,通过礼考的女子方有资格投名锦诏典。 “好。既如此,今日便放出消息,八月十六、八月十七,每日辰时、未时各一场,共四场考试,四份考卷。” “辛苦各位誊录考卷,礼考关乎大典,务必谨守本分,不得泄题……” 梁枝枝听着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地讲了许多礼考注意事项,愣是没有一点透露考题的意思。 怪不得司礼大人愿意带她见御织阁衣匠呢,原来是早已知晓今日之事无关机密。这傅大人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 梁枝枝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待,偶尔上前添茶。在她快要睡着时,终于看见傅卿起身给几位送客。 本以为下一步便是上马车,各自打道回府,却没想到傅卿转身重新回到酒楼,还点上了几道菜。 “坐吧。”小二拿着菜单离开后,傅卿朝梁枝枝说道。 出于礼貌,梁枝枝还是客套了一下:“大人,这不合规矩。” “那你去门外将牧瑾喊进来。” 梁枝枝瞬间有点后悔,但还是老老实实按傅卿说的将牧瑾喊了进来。 “都坐下吧。”傅卿对两人说。 这次梁枝枝没有任何犹豫,俯身谢过后立马坐了下来。牧瑾也没有多言,干脆地一起坐下。 “一会都一起吃。用过午饭后,刘家布庄的掌柜就要过来,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回刑府,别一会一个泡茶的晕倒,一个驾车的落马。”傅卿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着桌子上的小菜往口里送。 刘老爷要来?此行果然不虚,看来今天回去终于能给老爷带点有用的消息了。 第6章 第 6 章 几人用过餐不久,便见刘老爷从酒楼大门进入。 梁枝枝与牧瑾识趣地起身在一旁候命。 刘老爷环视一圈,找到傅卿的位置后立刻向这边走来。傅卿也做足了气势,安坐不动,轻描淡写地回应了刘老爷的礼数。 “司礼大人,这是我们刘家布庄拟定的货架单,还请过目。”刘掌柜躬身递过货价单,姿态尽显尊敬,似乎丝毫不在意面前的这位高官实际上是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青年。 傅卿接过,细细看了几眼,表情毫无变化。 “大人,我家布庄就在城东的酒庄隔壁,随时欢迎您来检查咱们料子的质量。”那刘掌柜时刻观察着傅卿的表情,“可有不妥?若有不满意的,您尽管提,还有可以商量的空间......” 傅卿抬起头,冷冷地瞧了对面人一眼,那人便立刻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言。 梁枝枝则在傅卿身后将货价单中内容尽收眼底。 傅卿没有对刘掌柜的货架单给予任何评价,便挥手让他先回了。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对刘家的报价并不满意。”语罢,傅卿将单子收起,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酒楼后,傅卿吩咐牧瑾将马车驾回府,而自己在街上闲逛几圈。 “春枝,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奴婢从小便被卖到刑府做奴,不曾见过父母。” “你的茶艺很好。何人所教?” “回大人,管事嬷嬷教的。”未时已过,街上人潮流动,不少摊贩的叫卖声掺杂其中。 “你识字?” “嗯。奴婢幼时曾给明玉小姐做过陪读。” “可曾在府中犯过错?” “不曾......除了上次进入大人的书房。” “你在我院中行事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值守小厮和我说明那天夜里是接水盆不慎掉落发出声响,是你弄掉的吧。” “是。” “你做事细心,若不是视野受限,绝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话语间,傅卿走进了裴家成衣铺。“这么机敏的下人,怎会我到府中才有机会做婢女?” 梁枝枝神色突然黯淡,嘴上却没有丝毫不满:“家主自有安排。” 店里的伙计跟在两人身后,不停地推荐各种成衣。傅卿并不搭理他,梁枝枝更没有替他开口的资格。 “哦,是吗。”傅卿一边说一边伸手翻看铺中陈列的衣服,“那你们家主实在是不太会用人。” 梁枝枝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突然一件藏青色的披风落在了自己肩上。 先前进入酒楼时梁枝枝将披风脱去便未再穿上,没想到竟又给了这司礼大人机会故技重施。 梁枝枝向后轻退一步,用低头行礼将自己与对方隔开。“大人,这里没有刑府的人,不必做戏做到此番地步吧。” 傅卿垂眼看她后退的步子,丝毫不在意地向前一步,再次拉回了两人的距离。 “谁说我在做戏了?”傅卿抬手,轻轻为梁枝枝系好披风的系带。 “这个款式可还喜欢?或者看看别的款式?” “大人,奴婢承受不起。”梁枝枝依旧没有抬头。她大概是不敢抬头,怕对上面前人的眼神,从中看出几分戏谑。 “今后你与我随行的日子还多着,若不想我总是同你演戏,那就自己为自己穿披风。” “可以……””梁枝枝刚准备开口接受,就被一个男子抑扬顿挫的声音打断。 “哟,这是稀客来了。”说话的男子身着青绿锦衣,金丝流云游走其间,银丝花绣宛若琉璃,水纹腰带上佩的是流苏宫绦,颈上戴着玉石项链,一侧耳垂嵌一颗黄玉宝石。 梁枝枝简直有些看傻眼了。可是和此人线条利落、清白分明的脸,还有飘逸轻盈的青丝比起来,刚才所有的着装、配饰,不过是将他做了点雕刻,他才是真正的琳琅珠玉。 眉目精致如画,鼻梁精致却不显女气,话语间抿嘴黠笑,这般自然风趣的神态才冲淡了女娲精雕细琢的假人感。 店里的小厮都上前请安过后,梁枝枝依旧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傅卿拍拍她的肩膀,说:“还不快和裴公子请安?” 原来这就是裴家公子,裴燕容。 裴燕容快步走到梁枝枝身边,看她披风之下的衣服瞬间就明白了梁枝枝的身份。 “我说今日傅大人怎么有雅趣来我小店闲逛,竟是给丫鬟买披风。”裴燕容摸摸梁枝枝身上的披风,又半蹲在梁枝枝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梁枝枝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冲了一番,倒吸一口气后沉稳回答:“裴公子,奴婢名唤春枝。” “嗯,春枝。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家大人身边第一个贴身丫鬟?" 梁枝枝知道这话语间的调侃之意,低下头不再说话。 裴燕容也不为难她,又将目光投到傅卿身上,“傅大人,小店的成衣你可还满意?你倒是眼光好,给这姑娘选了这么好一件披风。为这锦诏典下了不少功夫啊。” 傅卿不搭他的腔,自己说自己的:“我不懂姑娘的审美,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适合她的。” “当然可以了傅大人,我保准让她挑到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裴燕容狡黠一笑,继续说,“只是吧,傅大人,主子给丫鬟送如此贵重的礼物,怕是不合礼数吧。” 要你说。傅卿一贯沉稳的脸险些绷不住。 “裴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是不想做我的买卖?” 裴燕容大步流星跨到梁枝枝身侧,左手臂向上打开,指引梁枝枝向旁边的衣服看去。“是也不是。既然傅大人不能给你送此礼,我来送不就好了?”他偏头,带着笑意看向梁枝枝,“你觉得如何呢,这位......枝枝姑娘。” 梁枝枝被裴燕容带着向另一边衣架看去,傅卿不动声色地跟上,站在梁枝枝的另一侧。 梁枝枝无心看衣服,讶异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叫枝枝......” “不用理他,这是他的习惯。”傅卿在一旁略微无奈地解释。 裴燕容一边走一边向梁枝枝介绍这些披风分别用了什么布料,什么工艺 。梁枝枝却拦住他:“不必了大人,我身上这件已经足好了。” 梁枝枝低头整理肩上的披肩,继续说道:“大人推荐的云锦虽确实更适合春秋,可若论过冬,还是这身三层夹棉的熟绢更实在,也不似裘皮那般难打理。下人平日里工作的时间多,司礼大人走后我恐怕更加没有机会再穿披风。” “既然如此,挑个漂亮的款式吧,这个颜色如何?”裴燕容将一件烟绿色的披风拿到梁枝枝身前比试,满意地点点头,“感觉和姑娘甚是相配。” 梁枝枝接过那披风,还是摇摇头:“裴公子,您的品味甚是高雅,这件披风确实十分漂亮。就是有些漂亮的过头。”她将披风翻到最精致的一面,“先是套针法在表面绣出丰富变化的层次,又将珍珠缀于其上完成珠绣,实在是扎眼。” “恐怕我这个下等的丫鬟穿了,早上起床就找不到自己的鞋了。”说完,梁枝枝将那披风放回原处。 “好,尊重春枝姑娘的意见。”裴燕容吩咐一旁的小厮将衣服打包起来后,又接着对傅卿说:“傅大人,既然要送,就要考虑下人家的处境 ,再不然,把别人的身份,”他一边说一边朝傅卿眨眼睛,“换一换。” 裴燕容的言下之意是指,若让春枝过了傅家的门,那些条条框框自然不攻自破了。 傅卿抬眼,皮笑肉不笑朝地朝裴燕容说:“裴公子如此热心肠,不如将春枝送给裴家如何。” “当然可以了。春枝姑娘刚才分析那件披风分析得头头是道,比我府上不少下人更懂纺织,来我府中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裴燕容依旧嬉笑着回答。 梁枝枝实在有些忍不了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拿自己当消遣,开口道:“大人,时辰不早了,还是早日回府吧。” 傅卿立马顺着梁枝枝的话说道:“我家春枝姑娘想必是有些累了,裴公子如此宅心仁厚,想必不会介意。既如此,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语罢,傅卿带着梁枝枝走出裴家成衣铺,回到刑府。 刚回到府中不久,梁枝枝便被喊道老爷院中。她站在院中,一边等候一边琢磨如何总结今日得到的消息。 半晌,刑老爷终于从屋中走出,梁枝枝连问安的动作都没准备好,就见刑老爷身旁的条子,直直地朝自己身上泼来一盆水。 梁枝枝在惊讶中还未缓过神来,便听见刑老爷对她说:“跪下。” 梁枝枝撑着浑身湿透的身子,深吸一口气,顺从地在刑老爷面前跪下。 刑老爷转身准备离开,丝毫没有要解释地意思。梁枝枝只好主动追问:“敢问老爷,奴婢今日犯了何错,要受此处罚。” 刑老爷冷冷地看一眼梁枝枝,再没有给她多的表情。他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听闻你前几日点夜香时,叨扰了司礼大人休息。司礼大人位高权重,我自然要替他好好处罚你。” “你也不必担忧今晚的活没人干,九曲院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人手接替你的活,你就在这安心受罚吧。” 梁枝枝余光看见刑老爷离去的身影,再没有反驳一句话。虽然她昨日已经受过处罚,可难道因此刑老爷就会放过自己吗? 对于这些想罚你的人来说,对错不重要,更不要说显示他们的错误的话。 白日里降下的雨水本就未干,更不用说梁枝枝被泼了一身的水。刺骨的寒意从膝盖透过全身,雨后的晚风将几分凉意贴皮浸血。 梁枝枝在这刑府中,忙忙碌碌了十几年,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避风港。 第7章 第 7 章 梁枝枝努力地睁开双眼,让自己保持清醒,更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她突然觉得今天得到的披风好珍贵,远远超过了那件披风原本的价值。那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拥有超越下人身份的东西。 从前不让她给小姐做丫鬟,如今也不让她给司礼大人做丫鬟。 本以为就这么一直做下去,尽心尽力为老爷做下去,就能被老爷认可,就能一直拥有老爷的关心。 为什么自己是个下人?就连做丫鬟的机会也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锦诏典有多重要,她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傅卿帮他掩护,窃取大典文书的罪名传到京城去,皇上才不在乎她的目的究竟和大典有没有关系,皇帝只会处梁枝枝以死刑。 梁枝枝冒险了,为了老爷能多看她一眼,她连性命都不顾了,为何还要受此等屈辱? 此时梁枝枝身上几乎不再有知觉,身上的水被风吹了半干。 在漆黑的天地中,梁枝枝觉得,自己好孤单。 “小姐,老爷不在院中,您不能进去……” 梁枝枝回头,看见刑明玉不管不顾地进入院中,旁边的门房伙计追着她满脸着急地阻拦。 “司礼大人府中的丫鬟被彩云替上了,为何?!为何枝枝不能做司礼大人的丫鬟!我要去问我爹爹!”刑明玉大声质问着门房伙计,然后绕过伙计向里张望时,看见狼狈不堪的梁枝枝。 “枝枝!”刑明玉直接伸手把门房伙计推开,再也不管他了,也不管头上新簪的首饰在奔跑中摇摇欲坠,一步也不停地跑向梁枝枝。 梁枝枝跪在地上,衣服上全是泥土,脸被冻的发白,眼眶却是通红。 “枝枝……是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刑明玉从梁枝枝脸上凌乱的发丝看到她冻的打颤的嘴唇,声音颤抖地说。 “是不是司礼大人又为难你了?上次就是他害你受罚,这次居然愈加得寸进尺!”刑明玉一边说一边捧起梁枝枝冰冷的双手,试图为梁枝枝取暖。 梁枝枝看着刑明玉,脸上缓缓浮现一点笑意。“没关系的小姐,是、是我昨夜叨扰了大人休息,应当受罚。” “不行,你和我起来,我去帮你和爹爹求情。无论怎么说,你是我们刑府的人,就算他司礼大人再有官威,也不能欺负我们家的人!” 说完,刑明玉拉住梁枝枝的手,要将梁枝枝拉起。 梁枝枝没动,苦笑着开口:“没用的小姐,是老爷罚的。” 刑明玉蹙眉:“爹爹罚的?那我更要去找他说说!” “你要找我说什么?”许是门房去给刑老爷传了话,片刻的功夫刑老爷便知道了刑明玉在这。 “爹爹!你怎么能帮着外人欺负春枝!快让枝枝起来,这天这么冷,枝枝都要被冻坏了!”刑明玉对刑老爷说,语气里满是责怪。 “司礼大人在我府中没有得到妥善安排,今日扰了大人休息,明日就敢扰了大人办公。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咱们刑府可承受不起。”刑老爷冷着个脸,丝毫没有要放过梁枝枝的意思。 “爹爹!”刑明玉又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瞪了刑老爷一眼,在梁枝枝身边跪下。 “既然如此,我就陪春枝一起跪!春枝何时起身,我何时起身。” 刑老爷见刑明玉如此不懂事,狠狠叹了一口气。“刑明玉!我看我是平日对你骄纵惯了!你是我们刑府的千金,怎能和春枝一个丫鬟跪在一起!” “什么小姐丫鬟,丫鬟小姐,我才不在乎!”刑明玉说着,连个正眼都没给刑老爷。 “好啊,既然你要跪,就跪吧!也该灭灭你的脾气了!”刑老爷背过手,转过身去,又准备离开这院中。 “主家这是要去哪,我正找你有事。”刑老爷刚走到门口,便撞见了司礼大人。 他立马屈身行礼:“司礼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竟亲自屈尊前来。” 梁枝枝看见傅卿从浓浓黑夜中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你不是要逢场作戏吗?你是不是会来救我? “刚到我院中的彩云染了风寒,恐是无法继续在我院中做事。听说你找春枝有事才临时将春枝调走,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事情可做完了?” 傅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梁枝枝身边,伸手将梁枝枝扶起,表明了不接受刑老爷接下来用任何理由将梁枝枝留在此处。 梁枝枝愣愣地看向傅卿,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傅卿竟然是为了她而来。想起早晨傅卿亲手为自己披上披风,梁枝枝知道现在的一切也极有可能只是演给旁人看。 可是她没有办法不沉溺于此刻。面前这个人给自己带来的保护,是她寻求了太久太久的东西。哪怕是演出来的,哪怕是假的,她也绝对不可控地沉溺。 刑老爷毫无紧张之意,从容回道:“大人。听闻昨日春枝扰您休息了,为了避免这丫头不长记性,这才替您好好管教一番。” “春枝昨日已经跪过了,不必受罚。” “大人心地善良,对手下人从轻处罚。鄙人作为家主,管教下人为分内之事,自然要严加处罚。” “主家的意思是,是我管理下人不当了?” 刑老爷听了此话,立刻故作自责:“还请大人宽恕,是鄙人没有分寸。只是我作为刑家织厂的主人,平日里对货物生产要求极严。管教工人是如此,久而久之管教下人便也是如此了。” 出乎梁枝枝的意料,傅卿竟顺着刑老爷的话说了下去。 “刑老爷有这般匠人精神,想必刑家的布匹是品质非凡。择日我定前往刑家织厂好好考察。”傅卿低头看身边的梁枝枝,伸手将其圈入臂膀中,“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春枝在此处受风吹许久,恐是要染了风寒,我就先带她回我九曲院了。” 刑老爷再无半分异议,躬身含笑地向傅卿行礼:“大人还请自便。” 回到九曲院中,傅卿说梁枝枝的住处实在简陋,不宜养病,于是将梁枝枝安排在厢房住下。虽说不合规矩,但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傅卿也说在他的院中没有那么多规矩。 梁枝枝躺在床上感慨,原来往日哪些只经过自己双手的名贵布匹,做成床褥盖在自己身上时,是这么柔软,暖和。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傅卿:“可以进去吗?” 梁枝枝应了声可以,傅卿推开门,端着药和饭菜进入。 就算是逢场作戏,这司礼大人也算是演技细致入微了,竟注意到她没吃晚饭这件事。梁枝枝今天刚回到府中便被刑老爷喊去受处罚,等到傅卿替她解围时早已过了下人放饭的时间。 傅卿在她塌边坐下,她也立马坐起身,伸手端过碗先喝药。 药已经不烫了,温度刚刚好。梁枝枝一边喝药,突然想既然要演戏,为何不演到喂她喝药这一步 ?不过外人也只能看见傅卿送药来,至于房间里两人如何相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梁枝枝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傅卿为自己喝药会是什么情形?这个傅卿总是端着那张冷漠脸,喂药这么温馨的场景,实在是有些不和谐。这么想着,梁枝枝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旁等待的傅卿感到疑惑,说道:“你怎么笑了?若不是我尝过,我都要怀疑此药是甜的了。” “大人当真好奇?我若说出来,大人可不许责怪我。”梁枝枝也许是被脑子里的画面逗得心情轻松,竟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傅卿也不计较,让梁枝枝尽管直说。 “奴婢只是想到,若此时屋内有第三人在,凭大人精湛的演技,应是要亲自喂奴婢喝药了。” 傅卿听完,看着梁枝枝手中的碗思考了两秒,伸过手去,“给我吧,我喂你。” 梁枝枝知晓没有必要,也略微逾矩,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将药碗送到傅卿手中。 傅卿舀起一勺药汤,给梁枝枝喂去。 梁枝枝没想到傅卿竟真的喂她喝药,一边忍不住笑,一边乖乖张嘴喝药。 “真有如此好笑?” “嗯。” 诙谐的气氛只持续了几秒,梁枝枝渐渐平静下来,认真看傅卿喂药的神情。其实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僵硬,反而每一勺都小心、轻柔。 梁枝枝没有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滴落下的眼泪。药汤正好喝完,她不好意思地抬手拂去眼泪。 “不是好笑吗,为何又哭了?”傅卿问她。 “奴婢命贱,幸而得大人照顾。” 傅卿嘴巴微张又闭上,不知是想说什么又止住。 “胃口好点后自行用膳吧,晚点会有人来收拾。明日也不用干活,好好休息。”他将饭食放在一边,起身要离开。 梁枝枝看着傅卿即将离开的身影,突然来了一股勇气,对着那人的背影问:“大人明日还来吗?” “来。” 安静的屋内,梁枝枝脸上再次有了笑容。她端起饭食,大口吃饭。 之后的第二日,每顿饭、每碗药都是傅卿所送,药也是傅卿亲自所喂。梁枝枝学会不再问这些行为究竟是何含义,只是珍惜每一个被捧在手心的瞬间。 梁枝枝病好之后,傅卿没提过让她搬离厢房,便是默认允她继续住在厢房了。 这一日,姗姗来迟的徐织令到府中向司礼大人禀到。 御织阁为靖朝唯一女官机构,虽允女子为官,但日常在外,若非觐见高官重臣,通常需戴帷帽,减少抛头露面。 门房伙计按照傅卿的意思传话,允徐织令进入九曲院中。 梁枝枝站在傅卿身后,远远看见一女子,一抹海天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姿端正向这边走来。 偏偏是经薄纱模糊过的面容,瞬间使梁枝枝理解了那日另几位织命所言。 第8章 第 8 章 梁枝枝不曾照过铜镜,对自己容貌的认知只停留在在河边打水时,偶尔看见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 徐织令走到傅卿身前将帷帽摘下,向傅卿行礼:“司礼大人。下官御织阁织令,徐知雪。” 梁枝枝看着眼前人的着装,满眼都是惊叹。海天蓝的交领中袍,外搭绣有变形海棠纹样的云水蓝外袍。团花纹描袖边,远天蓝的缠枝纹作交领。 这一身服饰或许不需要极强的刺绣技巧,但绝对需要极敏锐的色彩感知才能搭配出色。将通体青蓝做到和谐容易,难的是在其中做出清晰又不突兀的纹饰。 “起来吧。听闻织令未能按时赴命,系宫中事务尚未处理完成,可是陛下有什么新指示?” “回大人,陛下只是命下官辅助办理公主生辰宴,并无其他指示。” “既如此,你可以先回沚阳御织局了。” 徐织令俯身行礼,将帷帽重新戴好,准备离开。 适时门房伙计前来传话,刑老爷今日得一坛好酒,特设午宴邀司礼大人同饮。 “徐织令乃是沚阳人?” “是。从小在沚阳长大,生活了十几年。” “织令一路鞍马劳顿,想来也念着家乡口味。既今日有好酒,不如留下一同用午饭。” 梁枝枝看见薄纱之后的织令有些面露难色,大概是在思虑如何拒绝,半晌才开口,竟是同意了。 门房伙计见几位同意,继续说道:“家主吩咐了,午宴还需片刻准备。今日院中桂花开得正好,老爷请几位先移步正厅小坐,一同欣赏秋中金贵。” 刚在正厅坐下不久,傅卿便开口:“徐织令初来乍到 ,尚不熟悉府中路径。春枝,你去领徐织令好好欣赏院中的景致。” 梁枝枝应下,领织令从廊中往浮云亭方向走去。她一边领路,一边向织令介绍园中的景物:“这是家主特意选的千瓣莲,夏季阳光正好时,千瓣花开,花朵极其饱满,层次丰富。可惜时候已过,今日只得见几只枯荷。” 徐织令缓步行走,问梁枝枝:“刚才听司礼大人喊你春枝?” “是,奴婢名唤春枝。” “真好听的名字。我也给我的孩子取名枝枝,”徐织令说到此处,眼中数不尽的哀伤,“可惜她在四岁那年死于一场火中。” “大人节哀顺变。”梁枝枝看着徐织令和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心想,若相学当真可以预测命运,是否拥有自己这种容貌的,注定是孤身。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刑老爷,梁枝枝看见他神色紧张地快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梁枝枝疑惑着行过礼,正准备着向刑老爷介绍织令,回头却看见织令匆匆离开的身影。 刑老爷略过梁枝枝,急忙地追逐织令,口中不停念着“知雪”,也没换来织令的回头。 院中地势起伏,连廊交错。 刑老爷许是跟丢了,在拐角处痴痴停下。 梁枝枝从未见过这样的刑老爷,往日刻薄、虚伪的脸上,此时却是紧张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刑老爷竟也会露出这种卑怯感。 梁枝枝原本还担心织令在府中迷路,没想到织令比她还先一步回到正厅。傅卿并未多问,只让梁枝枝在一旁候命。 午宴已备好,刑老爷赶来邀请几位入席。这时傅卿向刑老爷介绍徐织令:“这位是徐知雪,御织阁徐织令。” 刑老爷却不如刚才那般急切地与徐织令交谈,而是恭敬地向徐织令行礼:“原来是御织阁织令,听闻徐织令今日刚到沚阳,能为织令大人接风洗尘,实为鄙人之荣幸。” “刑老爷客气了,不必多礼。我们尽快入席吧。” 不知是不是刑老爷与徐织令似有旧情在,这一顿午宴吃得格外安静。 午宴过后,下人们先将残局收拾好,然后便可以到放饭处领吃食。九曲院下人少,并不会为了下人单独开火,梁枝枝素来都是同其他院的下人一同进食。 如今梁枝枝做了丫鬟,本应该排在前面吃青菜肥肉饭,去到饭房时打饭的竟说只剩白粥咸菜。 再转眼一看,桌边的几位挑夫几乎已经吃完。 “看什么看?”其中一个挑夫满脸不爽地朝梁枝枝开口。 他身边的挑夫听了,不怀好意地回他:“快闭嘴吧你,她可是司礼大人府上的通房丫鬟!咱们可惹不起!” “通房丫鬟?我还纳闷呢,都说春枝手艺好,老爷却始终没把她调到织厂。如今做了司礼大人的通房丫鬟,原来竟是那个手艺好啊!” “那可真是不得了!春枝,什么时候给我们也见识下你的‘手艺’啊!” 不止那几个挑夫,越来越多人七嘴八舌地跟着起哄。 梁枝枝心里有气,却没有同他们争论,端过白粥自顾自地坐下,毕竟填饱肚子最重要。 “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刑明玉怒气冲冲地向下人膳房这边走来,所有下人顿时住了嘴。 她走到桌边,狠厉地盯着那几个人看。 “你们全都给我站起来。” 刑明玉是个暴脾气,刑府上下都知道。刚才议论过梁枝枝的下人全都老实地站了起来,垂着头等待刑明玉数落。 刑明玉又命他们抬起头来,挨个赏了响亮的耳光。 “就你们几个下贱的东西,也敢议论春枝?!若不是我今日兴起,想看看厨娘如何做点心,你们几个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出格的话?!” 刑明玉还不解气,又抬起手,想继续惩罚那几个下人,梁枝枝赶忙上前拦住。 “你拦我做什么?我看到他们就生气!” “小姐,没事的,我们先走吧。” 梁枝枝挽起刑明玉的手,迅速将她带离了膳房。 “你刚才究竟为何拦我?” “小姐,我的明玉小姐。我知道你生气,想替我出头。虽说你是小姐,但这些下人照顾着你的起居,若是他们怀恨在心,做点小动作,你又如何防备呢?”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你吧。”刑明玉气呼呼地叹气,忽而似是想到了办法,神色放松了下来。 “枝枝,司礼大人住在九曲院对吧?” 梁枝枝点头,正想问刑明玉问这个干嘛,就听见刑明玉开口:“走,我现在要去九曲院。” 梁枝枝立马出声阻拦:“小姐,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是我刑府的贵客,我是刑府的小姐。我作为小姐,偶尔去和贵客问好,多么懂礼数的大家闺秀。” 梁枝枝说不过她,只好带她去了九曲院。 门房伙计从里出来,传话说司礼大人允小姐进去了。 刑明玉提起裙子,大步向里走去。刚走到里院时,傅卿已站在门口等候:“刑小姐,今日怎有闲情到我这九曲院了。” 刑明玉在距傅卿几米开外停下,清清嗓子。 “司礼大人!你这衣冠禽兽!你知不知道你害的春枝好惨!!!” “你可知道,春枝因为你,受了多少羞辱!!!” 梁枝枝大为震惊,但刑明玉话已出口,梁枝枝也来不及阻止。 牧瑾反应快速,立马上前挡在刑明玉身前:“刑小姐,还请注意礼数。” 刑明玉偏头,绕过牧瑾继续对傅卿喊大喊。 “要我注意礼数,我想是司礼大人应该注意德行!” 刑明玉说完这句话,已然有些力竭。 傅卿这才开口:“刑小姐,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我承认前几日春枝确实受我所连累,但刑小姐今日似乎并非在说此事。” 刑明玉无视了眼前的牧瑾,快步走到傅卿身前。这回她将声音放低了许多,还用一只手遮挡:“今日春枝在膳房中,遭到下人们议论,都说......都说她是你的通房丫鬟!连饭都只给她吃残羹剩饭!” 傅卿听完,看梁枝枝一眼,见梁枝枝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知晓刑明玉所言为真。 “多谢刑小姐提醒,确实是在下处事不周了。既如此,春枝以后便与我一同用饭吧。” “嗯......”刑明玉满意地点点头,又好像觉得有些不对,皱着眉,眼珠转了半转。 “奴婢谢过大人。”梁枝枝快速向傅卿行过礼,向前扶住刑明玉,“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奴婢先送明玉小姐回明花院了。” 出了九曲院,梁枝枝才松口气。 “小姐,你刚才怎能对司礼大人做出此等无礼之举。” “爹爹怕他,我又不怕他。骂的就是他。”刑明玉撇撇嘴,对刚才自己所做之事毫无悔改之意,“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刚刚说,你与他一同用餐?春枝,你该不会真的和他......” 梁枝枝立刻捂住刑明玉的嘴,着急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秋月!你家小姐有些头晕,快送她回院中!”梁枝枝眼尖,看见角落里刑明玉的丫鬟,立刻将其喊了过来,若让刑明玉继续问下去,梁枝枝可解释不清楚。 回到院中后,梁枝枝思量再三,还是向傅卿开口:“大人,刚才是奴婢没能拦住小姐,奴婢理解,大人为了尽快安抚小姐才口不择言。大人刚才所言,奴婢可当做从没听见过。” 傅卿挑眉:“谁说我口不择言了?从今日起,你便与我一同用餐。” 梁枝枝心里那个美呀。今日虽失去了青菜肥肉饭,没想到却拥有了更多的佳肴。明玉小姐此招虽险,但收获颇丰啊。 “奴婢谢过大人。” “明日我去刑家织厂,你在院中等待。” “是。” “过两日即是中秋了,你可有想吃的月饼?” “大人,奴婢嘴贱。只吃过豆沙月饼,不合口味,至于其他,不曾尝过了。” 第9章 第 9 章 这两日的梁枝枝,过得那叫一个舒适。傅卿外出,她便只需干些杂活,不用时刻在傅卿身边待命。傅卿归来,那便是到了饭点,能吃不少往日吃不上的菜肴。 中秋这天本该是梁枝枝期待的日子,她却是有些忐忑。 自从那日被泼水罚跪,梁枝枝便未曾再去过老爷院中,老爷也并未传唤过她。她没能帮老爷打探到信息,今年中秋怕是又没资格上桌了。 虽说身为下人,本就没有资格上桌吃饭,但在梁枝枝年幼时,那时梁枝枝虽说是家养奴,却得刑老爷宠爱,吃穿用度根本不似奴隶。 随着年龄的增长,刑老爷待梁枝枝慢慢不如从前,像对寻常下人那样打骂。有时却又不知何原因,或许是织厂生意兴盛,又或许是梁枝枝绣的手绢合他的意,间歇性地对梁枝枝很好,仿佛梁枝枝一直是他宠爱的那个小孩。 “春枝。” 梁枝枝正发着呆,突然听见傅卿喊她。 傅卿指指桌上的月饼:“刚刚牧瑾从外边买回来的,好几种口味,尝尝吧。吃不完可以浪费,一会让膳房的拿去喂狗。” 梁枝枝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带着欣喜望向傅卿。傅卿倒是神色自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棋盘,眼底却似浮上浅浅笑意。 梁枝枝将几种月饼各个咬了一口,最后满意地将百果月饼完整地吃掉了。 此时门房伙计来传话,说刑老爷设了晚宴,邀司礼大人晚上共度佳节。 不似前几日只见花开不闻花香,今日桂花的香气将正厅浸透,让人忍不住想看看屋子角落是不是也偷偷生了几枝金豆。 檐下廊间摆满花灯,点缀院间恰如珍珠。凋败的池塘余下几片荷叶,却有几只河灯填了荷花的缺。 梁枝枝最喜欢刑府这个时刻,好像冷冰冰的宅院突然有了温度。 刑老爷见到傅卿,立马上前恭祝佳节,傅卿也一改往日严肃面貌,面上添了些柔和。 傅卿在亭下静坐不久,便有几位美人舞动着水袖婀娜地出场,不知藏在何处的乐人也奏起琵琶。 “这些舞女来自沚阳县上最出名的绫罗阁,今日特请来为大人助兴。”刑老爷得意地开口,接着似是想起什么,朝梁枝枝招手,“春枝,来,坐这边一起看。” 面前共摆有四把椅子,刑明玉坐在刑老爷一侧,余下一侧置于傅卿身边。梁枝枝本站在傅卿后侧,闻言,她看向傅卿用眼神询问。 傅卿点头,梁枝枝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对面的刑明玉见此景,比刚才几位舞女出场时更激动。 “春枝,篮中有你最爱吃的豆沙月饼,快尝尝吧。” 梁枝枝从身侧桌上拿起一块月饼,心不在焉地咬下。 或许是府上说自己是通房丫鬟的流言传到老爷耳中了吧,梁枝枝有些苦笑,没想到自己竟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老爷的认可。那以后呢?傅卿离开后呢,自己又去给谁做“通房丫鬟”呢? 梁枝枝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将通房丫鬟的身份想的如此美好。 歌舞过后,几位入席共进晚宴,这回并没有命梁枝枝入座。但她已经满足了,至少比前几年在漆黑的下房中偷吃月饼皮好受多了。 刑老爷和傅卿在餐桌上闲聊,梁枝枝就在旁边听着,忽闻刑老爷说什么“合作圆满”、“鄙人定不负大人信任”,梁枝枝才知道,傅卿竟将供货的名额给了刑家。 原来是这样。梁枝枝忽然明白了今夜刑老爷对她重拾偏心的原因。 她释然地抬头,看向空中的圆月,心觉这也算是圆满了吧,哪怕是以这种方式。真该感激傅大人,愿为了她做到此番地步。 想到此处,梁枝枝发觉自己真是妄自尊大。 这段日子傅卿给自己太多保护,自己竟然下意识觉得,就连将供户名额给刑老爷这件事,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可是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自己拿到身契,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放弃继续给刑老爷提供线索...... 梁枝枝在脑中梳理其中的缘由,却发现如何也理不清。此时傅卿突然起身,喝下一杯酒,说:“明日便是礼考的日子,公事未完,我先回书房办公了。” 刑老爷起身,并未挽留:“大典在即,自然以公事为重。司礼大人还请自便。” 梁枝枝想,或许今日的晚宴做的不好吃吧,这才吃了几口,傅卿就急着离开。 “可是今日晚宴不合大人胃口?可需要奴婢命厨房重新准备些饭菜?” “好。” 九曲院中的饭菜端上来后,梁枝枝满心欢喜,这都是前两日她才夸过好吃的菜。 傅卿吃了几口便停筷,默默看着梁枝枝吃饭。梁枝枝突觉不对劲,也慢慢放下筷子,问:“还是不合大人胃口吗?” “没有,我吃饱了。你继续吃。” 傅卿的表情好像确实没有半分不满。既然傅卿都没有说什么,她何必多虑呢。梁枝枝想到这里,又端起碗继续吃。 吃过晚饭后傅卿并未进入书房,而是喊牧瑾拿来两坛青梅酒,在院中独饮。 “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梁枝枝看着傅卿的表情,觉得傅卿现在很伤心。可是傅卿不比别人,傅卿最让梁枝枝看不懂,于是她想那就问问看吧。 “嗯,思念亲人了。” 傅卿说完,抬头看梁枝枝,问她:“尝过酒吗?” 梁枝枝摇头,傅卿便喊她坐下,让牧瑾又拿一坛杨梅酒和一只酒杯来。“尝尝,挑好喝的喝。” 梁枝枝认真尝酒,对面的人又开口了:“春枝,你说你不曾见过父母,那你是不是就不会想家?” “想啊,怎么不想?”梁枝枝说。 “想?如何想?” “想自己也有一个家就好了。彩云是管事嬷嬷的女儿,就算是为奴,也至少有亲人陪伴,想依靠的时候可以依靠。” “那你可曾想过去找你的父母?” “找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既已将我卖给刑府为奴,又怎可能想我回去。” “他们把你卖掉?你有儿时的记忆?” “没有,刑老爷告诉我的,府中下人也都这么说。”梁枝枝将杯中新添的杨梅酒一饮而尽,“傅大人,奴婢真的,真的好羡慕你,可以想家。” 傅卿笑笑,也饮过一杯酒。 “如果这个家,互为至亲,却天各一方呢?” “那也羡慕。至少心里知道他们是爱自己的。像我这样呢?连骗自己他们爱我都没办法。” “枝枝。”傅卿喊她,将梁枝枝有些吓到。但她没有多问,只猜许是傅卿拿到了自己的身契吧。 傅卿继续说:“其实还是可以骗骗的。过去街上骗小孩的可不比现在少。也许卖你的正是人贩子,而你的父母很爱你,正在一方对你无尽地思念。” 梁枝枝笑出声来,“傅卿大人可真是擅长安慰人。”她举起酒杯,“既如此,敬我们远在天边,深爱我们的父母!” 傅卿看着眼前显然已经有些醉的枝枝,嘴角带着笑,眉头却皱起。他轻轻和梁枝枝碰杯,有些无奈地开口:“今天就放你一马,下次不许喝这么多了。”接着他忍不住抚摸梁枝枝的头,“以后又不是没有。” 这天晚上梁枝枝醉倒在石板桌上,其他下人将她送回房间,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她惊觉自己既未点夜香,更未替傅卿准备今日要穿的衣服。 梁枝枝换好衣服立刻出了屋子,看见傅卿正在正间门口整理衣袖。 “你醒了?今日礼考,正好随我出门吧。” 马车上,梁枝枝觉得今日自己实在是懈怠了,竟连睡过头这么低级的错误都能犯。 “大人为何不责备奴婢?” “为何责备你。昨日是我让你喝酒,若要责备也是责备我自己。” “多谢大人。”梁枝枝窃喜,若傅卿今日责备她,回去让刑老爷知道了,又是一番小题大做。 礼考地点在贡院偏院,两天约有两百名考生,择一百名考生参加锦诏典。傅卿每场都会在场,另外几位衣匠轮流辅助监考,其余闲人不得入内,梁枝枝则在偏院外等候。 “枝枝姑娘?” 梁枝枝转头,瞧见远处的裴燕容。几日不见,裴公子依旧是光彩夺目,路过的女子几乎都要频频偷看。 裴燕容见她回头,更加确定就是梁枝枝,立刻大步向前走了上来。 “这么巧,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裴燕容将手中的扇子一拍,“我知道了,司礼大人在里面。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有牧瑾来就够了,徒留你在此处吹寒风。” “没关系的裴公子,本就是我的分内事。” “这考试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你随我来。”裴燕容拉住梁枝枝的手臂朝闹市走去,走到一半想起来回头,朝牧瑾说:“你家丫鬟我先借走了!” 梁枝枝承认眼前这个男人很帅,但她不能就此妥协。“裴公子这是要带我去哪?一会傅大人出来寻不见我,该生气了。” “枝枝姑娘莫要担心,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裴燕容带着梁枝枝大街小巷地串,最后竟带梁枝枝到了一处戏楼。 台上几位唱角画着各色脸谱,目光如炯,响亮的唱着唱词。 裴燕容领梁枝枝在一处坐下,“来得正好,这出戏最为合适。”说罢,还命人上了盘点心。 梁枝枝第一次正式听戏,看着点心的份上也跟着坐定听戏了。 “贤妹!过往皆是愚兄糊涂——错把你一片真心,当作谋事的梯途......如今想来,只觉有愧天地,更有愧于你!可今日我这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情,若有半句欺瞒,便教我……” “你休要赌咒!我见你机关算尽惯了,心中唯有‘利弊’二字当头,哪有半分空隙,容得下我这事外人!过往的欺瞒还不够,如今又来编这套谎话哄我!” “你莫将我错看......往昔所有,真心早把机关妒。” 第10章 第 10 章 戏唱到此处,台下已有女子轻轻拭泪。 裴燕容忽凑到梁枝枝身前,开口:“枝枝姑娘,傅兄......司礼大人他,看似防备心重,实则也是一位心软之人。只要你真心相待,他不会亏待你的。” 梁枝枝闻言,立马起身拉开距离。 “裴公子言过了。奴婢只是一介丫鬟,万不敢有逾矩之心。” “枝枝姑娘,”裴燕容眼珠半转,“那是当然。傅卿他是个石头,你自然不可能喜欢他。其实,这是我的心声,别看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我的夙愿,不过只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说完,裴燕容闭眼依靠在一边的柱子上,抬手扶额,做出一副忧郁模样。 这人一边说一边起身,竟是为了说完最后摆个姿势。 梁枝枝深吸一口气。 幸好这人长得帅,若是其他人说出这些话,做完这些举动,简直可以报官了。 “没想到裴公子气质非凡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如此纯粹的心,实在令奴婢对公子多生几分敬畏之心。” 裴燕容听完梁枝枝的一番话,深沉不已地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奴婢必须马上回偏院了。还望裴公子宽恕。” 待裴燕容从深沉中回过神来,梁枝枝早已经跑了个没影。 恰逢收卷钟敲响,考生陆陆续续从其中走出,傅卿与两位织令在最后出来。 “春枝,正好你在这,刚刚徐织令还夸你这衣服上做的刺绣好呢。”傅卿先开口,他今日身上所穿,即是刑老爷命梁枝枝绣的那件。 “多谢大人夸奖,让大人见笑了。” 姜织正欣慰地看向梁枝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徐织令虽然自己不擅长刺绣,但看别人的绣活可是很毒辣的。说你这绣活,若是在锦诏典中,至少能进地方择衣礼。” “我只是一个下人,多谢各位大人抬爱。” 礼考礼考,却并非只是考察礼制。礼制来来回回就那些内容,三五年才做些改动,只要是用了心的女子,都能记下来,考试自然能过。 一方面确实可以排除低级错误,减轻衣匠工作量,另一方面,是给几位考官名正言顺的机会拒绝某些出身不好的女子参赛。 明面上要维持公平公正的准则,但若真让逆党之女入了宫,谁又能放心呢? 梁枝枝说完这番话,几位大人也自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礼考结束后过一天,便是放榜的日子。梁枝枝在院中无事,傅卿也并未强制要求她在身边待命,便随彩云去了放榜处看榜,看看有没有明玉小姐的名字。 刑明玉并不想参加锦诏典,刑老爷偏强迫她参加。好在有礼考,刑明玉胡乱一通答题,礼考不合格,自然也无法参加锦诏典了。 榜上当然是没有刑明玉的名字了,不过做做样子来看榜还是有必要的。公告处人很多,梁枝枝与彩云费好大劲挤进去,现又费好大劲挤出来。 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但两人谁也没说要回去,都站在原地东看看西看看。可以出府的机会并不多,自然是不舍得那么快回去。 “小姐,奴婢找到了小姐的名字,恭喜小姐。”一位和她们着装相似的女子在不远处与自家小姐说话。 梁枝枝定睛一看,这婢女梁枝枝见过,就在前几日的礼考结束时,梁枝枝亲眼见她从考场走出。 这户人家居然让丫鬟代考。 梁枝枝自然没有多管闲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的默默离开了。 “春枝你快看,这家的簪子真漂亮!”回府的路上,彩云第三次在小摊前停下。 彩云拿起一只系玲簪,给梁枝枝一起看。梁枝枝一看,觉得这簪子十分眼熟。 她想起来了,自己也有一根类似的簪子,形式上有些许不同,但也是系上了铃铛。 “姑娘眼光可真好!不知姑娘可有婚配?”卖货婆婆见彩云感兴趣,立马开始营销,“咱们沚阳县的姑娘,自家孩子长得稍大些时,都会给孩子置办一只这样的簪子。” 彩云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也有过一支类似的簪子,阿娘买给我的,后来被我不小心弄断了。阿娘说我长大了,不需要响铃簪了,新给我买了一只流云簪。” “是的姑娘,娘亲们小时候怕孩子走丢,或是被坏人掳走,就给孩子戴上响铃簪,这样如果找不见孩子了,凭铃声就能找到孩子。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不用戴响铃簪了。不过那都是外话了,姑娘若是喜欢,自然还是可以戴的。” “春枝,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好看。如果明玉小姐不介意铃响声的话,你就可以常戴了。” “好,这枚簪子我要了。” 卖货婆婆并未急着收钱,反而认真看起了梁枝枝。 “这位姑娘,你长得好生面熟。不过看你的打扮,想必是哪家的丫鬟,并非我所说的那位故人。” 这次没等彩云开口,梁枝枝先说话了。“婆婆,可否和我们讲讲您和那位故人的往事?”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事。婆婆我啊,年轻时就开始卖簪子,到如今,卖了也有近二十年。” 卖货婆婆低头看自己摊上的簪子,渐渐陷入了回忆。 “兰水,你快看那边走过来的姑娘,是不是气质非凡?” 兰水本来正在给女儿擦汗,听见隔壁刘姨的话后,顺着刘姨说的方向看了过去。 刘姨说的模糊,但兰水不用仔细找,一眼便知道刘姨说的是谁。 “那姑娘穿着一身蓝色,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蓝,像云,像水,像雪。”婆婆这么形容那位女子。 “这是谁家的夫人?从前怎么没见过?”兰水一边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是从京城来的世子夫人,回乡探亲的。前几年参加锦诏典得了二等,被侯爵家的二公子选中。” 兰水本还想继续问,但见世子夫人朝自己摊位走来,便闭了嘴。 世子夫人身边还携了一位女童,女童个子矮小,瞧不见摊子上的货物,夫人便把她抱了起来。 世子夫人看着摊上摆着的簪子,面色发冷。兰水本就被其矜贵的气质吓得胆怯,见到她又是这番表情,更加不敢开口揽生意。 女童拿起一只簪子,“娘亲,戴这个好不好。”说着,她就要帮夫人戴上。 世子夫人抬手握住那只簪子,制止了女童,略带嫌弃地说:“娘亲不要戴这个,不好看。” 说完便转身要走。 这时兰水的女儿不知在何处玩耍完,又满头大汗地飞奔回了兰水的怀抱,头上的响铃簪清脆动听。 “娘亲,我回来了。”小女娃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兰水,兰水刚才还紧张的心情瞬间柔软了下来,细心地为女儿擦去额头的汗水。 “老板,你家女儿头上戴的是哪种簪子?” “夫人,我家女儿戴的是响铃簪,”兰水指了几只缀有铃铛的簪子给世子夫人看,“戴上这只簪子,就不怕女儿丢咯。” 世子夫人拿起一只簪子,轻轻摇动。 “娘亲,快给我买一只,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弄丢了,我永远都不要和娘亲分开。” “要不说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呢?女儿若是想要什么,当娘的只想全部满足。女儿若说不想和娘亲分开,娘亲也都不想女儿嫁人了。” “好,娘亲给你买。”对着女儿,世子夫人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于是世子夫人便在兰水这买下了一只簪子。兰水本以为世子夫人的这单生意到此就结束了,这时世子夫人又开口说:“你的簪子,太丑了。” 兰水顿时生气了,这世子夫人怎么如此无礼。奈何兰水嘴笨,嘴巴张开好几次也没能出声反驳。 “沚阳靠着落湖,西睢河,到处都是绿水红花,我们这的传统又是喜素色雅色,而你的簪子全是大红大紫,若非祭祀庆典,寻常姑娘日常根本压不住......” “那位夫人教了我许多形式、色彩搭配的技巧,回去我便按照她教的改,之后我的生意好了许多,甚至还有许多姑娘特地找我定制,说就信得过我的手艺和审美。” 卖货婆婆说到此处,脸上交杂着感激与感慨。 “我很感谢那位夫人,那段时间我丈夫生病,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全家就靠我卖这些簪子为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位夫人,她的女儿和她长得也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我想不到世上有什么可以磨灭这样一双眸子。那只簪子的模样我也记得,柳木上画了几笔绿彩,穿了三颗响铃。” “后来呢?后来那位夫人去哪了?”梁枝枝有些激动,彩云都被她吓到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夫人,许是探完亲便回京了吧。” 梁枝枝瞬间似泄了气,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刑府的。 回到九曲院后傅卿喊她泡茶,她竟手抖将茶盖掉落。傅卿本在处理公务,听见声音立刻出来查看。 “把手烫到了?”他走到梁枝枝跟前,将梁枝枝的手拉到眼前查看。 梁枝枝缓缓将手收回,摇摇头说:“没关系的大人。大人稍等,我重新给大人泡一盏茶。” 傅卿干咳几声,说道:“不必了,手都烫到了还如何泡茶?先去旁边歇息吧,我喊毛四给我泡茶。” 梁枝枝向傅卿行过谢礼后便到一边坐下,路过的毛四看了也见怪不怪,傅卿大人向来都对梁枝枝偏袒。 一只柳木簪,画了几笔绿彩,穿了三颗响铃。 梁枝枝确信自己的簪子和那婆婆口中所说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同? “那姑娘穿着一身蓝色,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蓝,像云,像水,像雪。”梁枝枝当时听到婆婆这么说,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徐织令。 可是徐织令说自己的孩子被大火烧死了。梁枝枝童年印象中最大的火花也就是烟花,更别说什么被火烧了。梁枝枝,你一个下人,竟敢妄想做织令的女儿? 就算自己是当年那个女童,织令也不一定是当年的夫人。当年的婆婆做簪子经验不足,一样的簪子重复做也是有可能的。 “戴上这只簪子,就不怕女儿丢咯。” 可是自己有簪子,说明母亲一定是爱自己的吧?徐织令还有女儿也不一定,说不定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儿,又取名枝枝也是有可能的啊。 枝枝,枝枝。 梁枝枝,你苦苦求了许多年的亲人也许就在眼前,如果不抓住机会相认,等锦诏典第一场选拔结束,徐织令回到京城的御织阁,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母亲相认了!就算错了又如何,万一,万一呢。 第11章 第 11 章 “春枝。” 梁枝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傅卿的喊声突然叫醒。 梁枝枝立马起身向他行礼,却被傅卿轻轻按住肩膀重新坐了回去。 “坐好,我给你抹药。” 傅卿蹲在梁枝枝身边,不管梁枝枝诧异的眼神,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挖取一粒药膏抹在梁枝枝刚刚被茶水烫红的地方。 药膏传来丝丝凉意,和梁枝枝红热的脸颊行程鲜明对比。 傅卿将药膏抹完,抬头看一眼梁枝枝,“走吧,晚饭准备好了,吃饭吧。” 这下梁枝枝的脸更红了。 梁枝枝一边嫌自己不争气,一边在饭桌边坐下,为了能让自己不那么脸红,她决定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想点别的,便重新接上了那会对于自己身世的思考。既已经下定决心,弄清楚自己究竟和徐织令有没有联系,那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接近徐织令。 礼考已经结束,后日便要放题。第一阶段选拔为期两个月,结束后所有人前往琅州,进行第二阶段的选拔。司礼大人离开刑府,梁枝枝就再没有任何机会见到徐织令。 为避免作弊,所有织女的作品集中放置,几位考官各自负责监管自己手下的织女。 礼考筛选出五十五位织女进入正式选拔,划分到考官手下即是各十一位。每位织女若要推进作品进度,均要本人在考官的监管下进行。 礼考阶段找人代考容易,但进入了正式选拔后,每位考官都对自己手下织女如数家珍,绝不会再有找人代考的机会。 傅卿第一次看梁枝枝吃饭如此出神,盯着梁枝枝看了许久。 “大人,我想参加锦诏典。” 这是梁枝枝回过神来说的第一句话。 她做了很多心理建设。锦诏典是靖国留下的传统,不同等级的作品在不同阶层进行择衣礼。择衣礼,其实就是男人在不知道女方是谁的情况下,通过衣服,为自己选妻子。 傅卿作为司礼,不能参加择衣礼。 “为何?” “大人,您为奴婢拿了身契,奴婢感激不尽。可是大人也知道,奴婢无父无母,离了刑府,也不过是孤零零一人。” 说到这,梁枝枝抿起唇。傅卿没有答话,梁枝枝只好继续说。 “大人不如,再给奴婢一个觅得好人家,喜结连理的机会。” 空气凝滞了许久,梁枝枝将衣角捏了又捏,连呼吸都带了些许颤抖。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面前的男人冷声问。 是啊,为什么答应自己? “我知道令堂当年冤案的线索。” 傅卿的神色微动,看来是被梁枝枝说中了。梁枝枝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起那日在傅卿书房中所见,猜测傅卿在暗中调查父亲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一个丫鬟,如何得知?” “令堂曾在朝中做丞政,织物为靖国与他国交好往来的重要国礼,沚阳又临近港口。剩下的,恐还需大人达成奴婢的目的后再说与大人。” “好。” 傅卿同意了。梁枝枝松下一口气,心底却又好像添了一块新石头。 “谢谢大人!还请大人分配监管名单时,将吴家小姐置于自己手下。” 梁枝枝向傅卿行跪拜礼,低头时却不可止地落下一滴泪。梁枝枝自己都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失落。 “我可以帮你,但许多事还要靠你自己努力。” 傅卿说完便直接离开了,梁枝枝是自己起来的,沉默地收拾残局。 本就是逢场作戏,难不成还真要司礼大人给自己一个名分? 管事嬷嬷说得对,不要对这些位高权重之人有半分念想,于他们而言,自己不过是一时的消遣。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事,不如抓住机会,寻找自己的至亲。 梁枝枝拥有的太少了。少到她拼尽全力却没能留下什么,少到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真正的奢望。 夜里梁枝枝在厢房中歇息,洒扫丫头送来几本书,说是司礼大人命她拿给春枝的。 梁枝枝将几本书拿在手上翻看,都是和礼制有关的书。梁枝枝不缺手艺,但常年在府中做下人,管事嬷嬷最多也只将礼制部分讲到刑府的等级,对于参加锦诏典是远远不够的。 礼考虽已结束,榜单也已经放出,但无论怎么说,傅卿终究是锦诏典的司礼,所有文书均由他保管,想换一个名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难点在于,锦诏典的每一位织女必须有体面的家世背景。 傅卿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第二日她将梁枝枝带到了裴府。 婢女领两人到花厅,裴燕容正在画案前执笔书写。 釉盆栽植蕙兰,檀木支架悬置天青釉椭圆洗,画案一侧置象牙透雕竹纹笔筒,案侧花罗水仙屏风薄如蝉翼,一眼望去,场景开阔又不单调。 裴府的装潢并不似裴公子其人那样令人眼花缭乱,均是些不浮夸却需下人极细心打理的饰物。 裴燕容见到两人,放下手中画笔,依旧做出玩世不恭的模样。“司礼大人,今日是为何事大驾光临?”他转头看一眼梁枝枝,又说道:“枝枝姑娘今日也来了。司礼大人,我看你如今是离不开枝枝姑娘了,竟日日将她带在身边。” 傅卿不同他胡闹,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令堂已有数年未归乡了吧?” 裴燕容也不介意,就近坐到傅卿身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京都丞政,执法如山,日理万机。”裴燕容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我不去烦他就不错了,他还特意回来看我?我爹没事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 “我看你整日孤零零待在此处,甚是凄凉。不如我给你寻一女子作伴。” 裴燕容听到这里,突然坐正,“我们司礼大人,什么时候还做起媒人的差事了?莫不是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待久了,也染上了几分俗气。”说完他又重新向后靠下,“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每上街走一趟,这沚阳便又要多几位神伤的女子。想寻女子作伴,我只用把裴府的大门打开即可。” 傅卿饮一口茶,不再接着与他胡谄。 “春枝要参加锦诏典,现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裴燕容几乎要翻白眼,“这是什么意思,我送我妻子去给别人当妻子?” “......”傅卿一时语塞,忍住吐槽的心继续说道:“希望裴公子配合,让春枝得以用裴家女儿的身份参加锦诏典。” 裴燕容握拳,抵住下巴。 “刚才是我说话太快,未经熟虑。应当是——我送你妻子去给别人当妻子。” 梁枝枝忍不住开口:“裴公子莫要说笑,奴婢与司礼大人并非公子想的那样。” 傅卿没有说话,裴燕容知道傅卿没有开玩笑,认真说道:“傅卿,锦诏典身份作假,风险这么大的差事,你就这样丢给我?你裴兄我还想多活两年!” “春枝可以替你在刑府中拿到刑家织厂权钱交易,匿缗隐课的证据。” 梁枝枝从不知道自己说过这些承诺,可眼下绝对不是应该否认的时候。 裴燕容似有动摇,略带笑意地问梁枝枝:“是吗?我不知道春枝姑娘竟还有这等能耐。” 梁枝枝低下头,用沉默应对。 “府中突然填个外人,可不是件小事啊。如若这丫头给我添乱怎么办?” 梁枝枝着急地回复:“裴公子,奴婢定克己守礼,不会使裴家遭受任何名誉侵扰。” 此时傅卿也冷冷地开口:“若她做出出格的事,你随时可以给她安一个病死的结局,将她逐出裴府。” 不愧是深谋远虑的傅大人,真是把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好。” 裴燕容答应,梁枝枝终于松下一口气。 回去后,梁枝枝问傅卿如何知道刑老爷匿缗隐课,傅卿却说那只是笼统说法,给裴燕容一个刑家可以被制裁的希望而已。 梁枝枝到这里突然发觉,裴燕容不似表面上随性潇洒,玩世不恭。原来在裴燕容的心底,是希望竞争对手不如自己的。 八月二十一,公布布料供应商为刑家布庄,题目为“日月照天极”。锦诏典的衣服,全都是为男子而制。织女如果想要保险,作品中便不会出现龙凤等只有皇家才允许使用的纹样,以免嫁到寻常商人家,衣服也作废了。 梁枝枝的名字未正式进入织女名单,但她仍然需要同步开始准备作品。避免外人过多讨论,若有人问起,梁枝枝只说这衣服是做给司礼大人的。 第一选拔阶段,作品只需做出雏形,仅靠供户提供的布料几乎可以全部包揽,若想要出彩,织女也可以亲手织染不同形式颜色的布匹,不过此工序较麻烦,就算有能力也没有时间,这一部分通常只能在雏形中占两成。 梁枝枝没有把握,仅靠织女的身份也许还不足以弄清楚自己与织女的联系。如果在锦诏典期间没有调查清楚,恐怕会再也没有机会接触织令。 所以梁枝枝还要走一条路,那就是拼尽全力在锦诏典中获胜,成为三甲之一。 第12章 第 12 章 锦诏典最后的选拔结果共分三个等级,三等织女32位,在琅城举行择衣礼。二等织女20位,在京城举行择衣礼。 一等织女3位,在皇城举行择衣礼,由皇帝或太子选择。被选中之人成为皇后或太子妃,另外两位直接获得御织阁织正的职位。 另两位虽未能直接进入皇族,但大典结束之际,公布织正人选时,自有世族公子上门提亲。 御织阁位于皇城内部,由皇后亲自管理,除锦诏典这类重要公务,衣匠几乎从不在外抛头露面。 如果想要接触御织阁,只要进入三甲,无论如何都有机会接近徐织令。 梁枝枝一边准备作品,一边找机会找能够令裴燕容满意的证据。傅卿日日都要前往制衣点监管手下的织女,院中便再无其他人。 这一日梁枝枝正裁剪着布料,听见屋外彩云焦急地喊着自己。 “春枝!你快出来!出大事了!” 梁枝枝走出屋子,彩云立刻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梁枝枝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 “小姐担心锦诏典结束后,老爷继续虐待你,要帮你把身契偷出来!还叫我在外面防风!”彩云脚步飞快,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这可怎么办呀春枝,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小姐肯定要受罚!我估计也免不了一顿打......呜呜呜......” “知道了,我去拦住她。”梁枝枝不敢说自己的身契大概率在司礼大人手上的事,更不敢说自己马上就不是刑家的下人。 两人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老爷院中。 彩云将梁枝枝向里推,“春枝你快进去吧,小姐就在老爷书房里,老爷去了织厂,不知何时回来。我就在这帮你们看着。” 梁枝枝点头,快速向书房方向走去。 一进去便看见刑明玉东翻西找的身影,梁枝枝立马拉住刑明玉:“明玉小姐,你可别为我犯傻了。我不需要身契,能在小姐身边做下人,没什么不知足的。” 刑明玉瞪梁枝枝一眼:“你才是别说胡话了。往日你受欺负,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无论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一定要替你拿到身契。大不了就是一顿罚。” 刑明玉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梁枝枝不能告诉刑明玉自己的身契在傅卿手中,这种事情在外人眼里一不小心就成了权钱交易的证据。看来今天除非是拿到身契,否则刑明玉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那我和你一起找。” 梁枝枝假模假样地在一旁翻找,实则在翻找是否有可以做文章的证据。准备一会假装自己找到了,糊弄一下刑明玉就快速离开。 还真让梁枝枝找到了,找到了刑家织厂的两本库房材料记录簿。 做了两本,一定有猫腻。梁枝枝迅速将两本的内容全部记下,想着回去再细细核对哪里做了手脚。 记下过后,梁枝枝便心中有了底,不再紧张,随手翻看其他文书。可这随手一翻,却让梁枝枝发现了令她心头一颤的东西。 一只精美干净的木匣子中,竟存有一张徐织令的画像。画像的底部,落字一行:爱妻徐知雪。 再往下翻,均是一些写给徐织令的爱慕之言,以及对两人过往回忆的点点滴滴。字迹有细微不同,许是时间跨度太大,字迹有变化也是正常的。 “枝枝是个聪明孩子,你不在了,我会让枝枝继续待在我身边。枝枝是我的女儿。” 让梁枝枝彻底怔住的,是这些带有她名字的信。 “知雪,今日我们的女儿,梁枝枝,诞生了。你辛苦了。我定会同你好好守护枝枝,让枝枝平安长大。” 落款时间正是十七年前。 “爹爹到底把你的身契放哪了......”刑明玉突然出声嘀咕,将梁枝枝从惊愕的思绪中拉回。 梁枝枝整理好情绪,朝刑明玉说:“我找到了!”她收起一纸书信,将匣子恢复原样,拉起刑明玉快速向出走。 “不愧是你枝枝!从小就属你的眼睛尖,快给我看看,我还没见过身契是何样子呢。” “下次再给你看,一会老爷就回来了,我们先赶紧离开。” 走出老爷院,彩云立马扑上前来,催促刑明玉快离开。刑明玉本来还是想看看梁枝枝的身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条子奉承老爷的声音。 “辛苦老爷了。今日我们家布行定是又顾客成群,多亏老爷经营有方!” 刑明玉和梁枝枝两人对视一眼,立马心照不宣地向各自院子的方向走去。 梁枝枝回到九曲院后不久,傅卿便也回来了。 厨役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傅卿落座后,梁枝枝也坐下。 梁枝枝心中五味杂陈,但这些她都不敢与傅卿说。如果傅卿知道梁枝枝的目的是接触徐织令,一定会想到梁枝枝会想办法在锦诏典中赢得三甲。如果帮自己获得身份、参加锦诏典还在傅卿可承受范围内的话,那成为三甲走到皇族面前,被揭发的后果,恐是傅卿想都不敢想的。 梁枝枝略微心虚地看向傅卿,正好对上傅卿的眼神。 “明日牧瑾陪你去衙门一趟。做个人证。我已查清刑老爷私自出海贸易的事实,水手却都不愿作证,怕日后没人雇他们。” “那奴婢去了说什么?” “你只需要说你替老爷誊过相关记录,明日官府前来查办自会找到证据。” 梁枝枝点点头。如此便可以使裴燕容满意了吧? 夜里梁枝枝还在想,想那个木匣子中的内容。无论为何自己姓氏为梁,但刑老爷亲口认下自己是他的女儿,应当是不会有假。 梁枝枝苦笑,没想到自己苦苦求了多年的至亲,就是那个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人。为何心中说会好好守护自己,最后却只给了自己一个下人的身份? 明日要去揭发自己的父亲,梁枝枝,你渴望了那么久的家族温情,但其实你也很冷血地要置自己的父亲于险地。 第二日早晨,梁枝枝便随牧瑾前往衙门。进入衙门前,梁枝枝问牧瑾:“如果查出来确有此事,家主会受到什么处罚?” “情节较轻的,罚点钱?情节较重的,枭首示众也是有可能的。” 枭首示众?!梁枝枝瞬间皱起了眉毛。无论如何,刑老爷是自己的父亲啊! “大人,这便是刑家私自出海贸易的证人。” 牧瑾先一步开口禀报,眼神示意梁枝枝还不快跪下。 梁枝枝双腿发软地缓缓跪下。 判官问梁枝枝:“你是刑家的下人,曾亲自替刑砚深做过船上货物誊录,句句属实?” 梁枝枝将判堂环视半圈,后颤颤巍巍地开口:“民女……是民女记错了。那日誊录的并非船上货物,实乃普通杂货。” 牧瑾没想到春枝突然不愿意作证,满脸震惊地看向梁枝枝。误报公堂,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要受处罚。 判官神情严肃,质问道:“临时改口,可是戏耍本堂!” 梁枝枝也有些害怕,立马做跪拜姿势。 “民女糊涂,一时记错,还请大人容禀。” “耽误审案时辰,按律当杖责十板。你可认罚?” “民女甘愿受罚。” 两名衙役将梁枝枝架起,拖至刑凳上。 杖责数目虽不大,但对于梁枝枝一位女子来说仍然是难以承受。梁枝枝咬紧牙关,忍下十下杖责,背上已惨不忍睹。 判官又问牧瑾:“牧卫,证人既已改口供,你可还要继续上诉?” 牧瑾仍然坚持:“还请大人宽限三日,卑职定找到确凿证据。” 判官松口放走二人,牧瑾将梁枝枝搀扶着离开判堂。 “春枝,你这是何苦?傅大人既让你来,定是已查清了真相,绝不会害了你。”牧瑾语气不佳,看见梁枝枝这幅虚弱模样,又有些不忍心责怪。 梁枝枝没有说话,她知道牧瑾不会理解她现在的想法。 回到九曲院中,梁枝枝因白日在判堂所受的刑,短时间难以坐立,只能趴在床上。 可锦诏典还是会如期举行,梁枝枝只好先趴在床上写写画画,为后期做稿。 牧瑾将梁枝枝送回府中后不久,便立马前往制衣点去辅佐傅卿。梁枝枝在床上躺了一天的事,只有梁枝枝自己一个人知道。 虽然有些不便,但梁枝枝没闲着,时间也好过,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天色渐晚,没人替自己点蜡烛,屋里越来越黑。 梁枝枝也累了,闭上眼,本想就这样慢慢睡着吧,却听见外头传来傅卿的声音。 “春枝呢?” 牧瑾回他:“估计还在床上趴着吧,这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傅卿见梁枝枝屋子没有光亮,想她许是睡着了。他本不想进去打扰梁枝枝休养,却还是忍不住推开了房门,想看看梁枝枝伤得严不严重。 没想到梁枝枝没睡着,正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房门,傅卿推开门便看见了。 “大人回来了。” 梁枝枝在床上忙活了一天,唯独没想好怎么和傅卿解释自己今天的行为。她就是太紧张了,才死死盯着房门,怕傅卿下一秒就怒气冲冲地进来。 但是傅卿没有逼问她,他只是问梁枝枝,是不是午饭和晚饭都没吃。 第13章 第 13 章 梁枝枝好像瞬间放松下来,点点头。 傅卿命人把饭菜都送到梁枝枝房内,碗筷有两双。 这回不是梁枝枝想让傅卿喂,是只能要傅卿给她喂饭了。 喂饭的时候傅卿还是和从前一样,很细心。好像被喂饭的人,今天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他计划的事。 越是这样,梁枝枝越害怕了。于是她决定自己开口主动说。 “大人,我今日没有在判堂揭发刑老爷。” “嗯,我知道。”傅卿平静地回复,又喂梁枝枝一口饭菜。 梁枝枝一口一口嚼着食物,从口里每一丝滋味中琢磨傅卿的想法。 “大人......”好容易吞下,梁枝枝还想开口问,却被傅卿拦住。 傅卿又将勺子递到梁枝枝嘴边,“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梁枝枝闭上嘴往旁边躲,“大人,你骂我、罚我吧。骂完了、罚完了,我自然就吃得下饭了。” 傅卿放下碗,轻轻叹气,“我罚你,我还罚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再罚你,明日就可以找人来给你收尸了。”他伸手揪住梁枝枝的耳朵,梁枝枝一阵吱哇乱叫,但梁枝枝知道自己是故作夸张,傅卿根本没怎么使力。 梁枝枝试探地问:“大人可是消气了?” 傅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梁枝枝今天为什么那样做。 梁枝枝弱弱地说:“刑老爷,是我爹爹。” 听到这里,傅卿的神情从略带埋怨变成凝重。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保持沉默,等梁枝枝继续说。 “我今日在老爷书房找到了这个。” 梁枝枝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一纸书信,“我认得老爷的字迹,这确实是老爷所写。大人,想必您也知道了,春枝并非我本名,我本叫梁枝枝。” “所以你担心今日揭发刑老爷,害他受枭首之刑?” 梁枝枝点头。“大人,我是不是很可笑。刑老爷如此待我,我却仍然不想失去他。幼时的我,看她如此宠爱明玉小姐,所以拼命想办法讨好他,盼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得到这样的宠爱。直到......” 她看一眼傅卿,继续说:“直到大人的出现,让我好像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只要大人在这,老爷就会对我多一分另眼相看,只要大人在这,我就不用绷紧所有的神经。” “奴婢感激大人,却也深知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我想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羁绊,可是老天爷好像不允许……” “原来刑老爷竟是我爹爹。我苦苦渴求了这么多年的至亲,就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 “‘亲人’一词,在我心中扎根的时间太久了。”梁枝枝的眼泪滴滴落下,“大人,我太想拥有亲人了。” 梁枝枝不知道傅卿此刻在想什么,但傅卿沉默地为她拂去了泪。 接着傅卿问梁枝枝:“如此,你还要参加锦诏典吗?” 还参加吗?梁枝枝想起那枚响铃簪。 “参加。”梁枝枝回答,“三日......不,只要一日。我一定会找出其他方法参加锦诏典。” 傅卿没有反驳,继续喂梁枝枝吃饭。 梁枝枝嚼着,每嚼一分,便体会到一点甘甜与希望——傅大人,好像无论自己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都会答应。 “大人。” “嗯?” “今日的饭好好吃。” “嗯,多吃点。” 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梁枝枝竟一觉睡到了午时。恰好洒扫丫头进来查看梁枝枝醒了没,见梁枝枝醒来,端了饭菜进来喂梁枝枝。 “春枝,你现在和小姐有什么区别?这日子过的,是活也不用干了,饭还有人喂。”飞絮一边喂梁枝枝一边说。 梁枝枝也不好意思嘚瑟,只是问飞絮:“是司礼大人命你来的?” 飞絮立马答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梁枝枝听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春枝,你说司礼大人会不会带你走?嗯,我的意思是说,把你娶回家?” 梁枝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撇撇嘴说:“应该不会吧。我一个下人,哪里配得上做......我也不知道他在朝具体是什么职位,暂且先叫司礼夫人吧。” “那你以后怎么办?现下所有人都认定你是司礼大人的通房丫鬟,日后司礼大人离开,老爷又不护着你,这下连嫁人都难。”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吧。谁说非要嫁人了。”这话说出来,梁枝枝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是为了接飞絮的话随口说的,换做从前,梁枝枝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嫁人,可这句话从口中说出来,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不妥。 飞絮喂完饭就离开了,梁枝枝自己在床上翻滚着要起身。她从午时挣扎到申时,实在是想到自己只向傅卿要了一天时间,还是忍着痛起了身。 好容易走到九曲院门口,问门房伙计老爷是否在家,门房却说不知道。毕竟门房日日守在九曲院门口,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梁枝枝安慰自己,又一步步蹒跚地向老爷院中走去。 梁枝枝进去时未行跪,条子瞧见了,破口大骂:“你个贱奴!到了老爷院中还不先跪下!别以为装残卖弱就可以不行跪礼!” 梁枝枝不理会他,他仍喋喋不休:“我当是谁这么无礼,原来是司礼大人院中的春枝。你是入了司礼大人的眼了,不代表你就能不把家主放在眼里!难道说,司礼大人就喜欢你这种货色?”条子说完,还接连讥笑几声。 “老、老爷,您出来了。” 刑老爷从屋内出来,狠厉地瞪了一眼条子,条子立马不敢继续出声。 他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问梁枝枝:“找我有何事啊。” 梁枝枝看一眼条子,说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刑老爷冷笑,“有什么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事关当今织令,徐知雪。” 刑老爷听完,脸色大变,立刻将条子遣出内院。 这时刑老爷看见梁枝枝突然跪下,问:“你刚才不跪,这时又跪下是为何?” 梁枝枝抬头看向刑老爷,眼中噙满泪水。 “我已知你是我爹爹,还请老爷,认我这个女儿!” 刑老爷惊愕不已,转向一边,不正眼看梁枝枝。“我不是你爹爹,你莫要胡言!” 梁枝枝泪如雨下。梁枝枝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没做好,才使爹爹不愿认自己。 “若老爷并非我爹爹,为何那日在廊中苦苦追念徐织令?若老爷并非我爹爹,为何我幼时起就在府中,没有任何有关父母的记忆?!” “还请老爷莫要再继续欺瞒女儿!老爷与织令的前尘往事女儿不会追问,也不求老爷待自己及待明玉那般好,只求老爷认我这个女儿,给女儿一个参加锦诏典的机会!” 刑老爷眼中毫无心疼之意,疾言厉色说道:“我说了我不是你爹爹!也绝不会认你这个女儿!” “若老爷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便在老爷院中长跪不起!女儿知晓自己的身世或许与某些往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只要老爷认女儿,女儿自愿换个身份活下去,将梁枝枝永远留在过去。” 梁枝枝知道自己的身契在傅卿手中,现刑老爷已无权处置她的生死。而老爷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世,绝对是有一己私心在其中,断不会允许梁枝枝将如此难看的场面闹得人尽皆知。 “没有......这其中没有任何隐情!我说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梁枝枝不是,换一个名字也不能是!” 刑老爷沉声愤怒地说道,将梁枝枝吓得怔在原地。 梁枝枝不是,换一个名字也不能是。 梁枝枝突然笑了,自嘲地笑了。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父亲,为了父亲在衙门挨了十大板还不够,拖着一身伤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依旧没能让父亲认下自己。 如果老天有眼,估计老天都笑了吧。 刑老爷没再继续说,径直离开了院子,头也没回。 梁枝枝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擦去面上所有的泪。 她突然觉得好累。在老爷院中,她感到无法呼吸,浑身无力。 如果不离开这里,自己所有的力气、血液、心跳,都将被吃干抹净。 梁枝枝缓缓起身,仅靠最后一点理智往九曲院走去,比来的时候还要蹒跚。 短短的路程,梁枝枝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到了九曲院门口,却又不敢进去。 因为梁枝枝现在不敢见傅卿。 她又沿着小路走到一处亭子中,直到这时她才堪堪坐下,有了一个可以喘息、休息的地方。 傅卿找到梁枝枝的时候,梁枝枝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碧绿的背影被夜幕染成深蓝色,宛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梁枝枝。” 傅卿如此喊她,梁枝枝的头细微转动,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傅卿大步走到梁枝枝身边,又喊她。 “梁枝枝。” 这回梁枝枝转头看向傅卿,前一刻还呆滞的表情,瞬间拧作一团,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这就是梁枝枝害怕见到傅卿的原因。一旦见到傅卿,所有的脆弱在他面前都将一览无余,所有的坚强都在一瞬间柔软。 第14章 第 14 章 “大人,我该怎么办啊......” 梁枝枝声泪俱下,忍不住将头靠在傅卿腰腹间。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做不了做刑家女儿,也做不了裴家小姐。” 面前的男人缓缓蹲下,梁枝枝重新坐正,等待他开口。 “做不了刑家女儿,你还是可以做梁枝枝。” 在梁枝枝的印象里,自己从小就是下人,所有人喊她春枝,她也默认自己就是春枝。梁枝枝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尽管几乎从未有人这样喊过她。 可是记得归记得,想起归想起。日日被人喊春枝,梁枝枝渐渐也快忘了自己本来还有一个名字。 春枝,刑家女儿,裴家小姐,还有……司礼夫人。这些称谓可以是任何人,可是只有梁枝枝,只能是自己。 梁枝枝不哭泣了,突然像牙牙学语的小孩,懵懂着纯粹。 傅卿问:“现在和我一起回去吗?” 梁枝枝点头。 傅卿扶她起来:“背上还疼吗?” 梁枝枝又点头。 然后傅卿在梁枝枝面前蹲下,将梁枝枝背起来。 梁枝枝感觉自己被稳稳的托住,温暖的体温从身下人的背上传来。自己的背不痛了,夜晚凉凉的空气从鼻腔吸入,是畅快又轻松的。 “大人,你一点都不像大人。”梁枝枝歪头,对着傅卿的耳边说道。 “哪里不像,我做的不好吗?” “哪有大人背下人的,”梁枝枝看着傅卿的后脑勺,“就是做的太好了,所以不像大人。” “如果不把你背回去,等你走回院里再和我一起用晚饭,我估计早就饿晕了。” “好吧。谁叫我要陪大人用饭呢。”梁枝枝笑着说。 梁枝枝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会又问:“大人以后天天都要叫我梁枝枝吗?” “暂时还不行。现在喊你春枝,日后就能更好地喊你梁枝枝。” 傅卿半天没听见梁枝枝回话,往回偏头,问:“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继续叫春枝了。”但是这不是傅卿的问题。 “梁枝枝。” “嗯?” “我不会忘记你是梁枝枝。我知道你也不会忘记。” 梁枝枝挤出一个微笑安慰自己。别人喊什么不重要,自己知道就好了。 如此,梁枝枝失去了参加锦诏典的机会。或许徐织令和梁枝枝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梁枝枝不想在母亲这里再经历一遍,同刑老爷那样不堪的经历。 何况母亲已身居高位,成为织令,自己也将拿到身契,离开刑府,那么不相认的话,好像也没关系。 如今梁枝枝忽然浑身轻松,从前使她烦恼的一堆往事,现下通通一起远离了自己,竟感到有些清闲。 背上的伤好了,不需要伺候大人,唯一需要干的活就是把这两日的衣服洗了。洗完过后梁枝枝在院里闲逛,连带着各个屋子也跟逛街似的看了一遍,觉着自己还是得给自己找件事做。 看见人台上堪堪堆叠的几块还不足以成型的布料,梁枝枝决定继续完成这件作品。锦诏典确实是不需要参加了,但梁枝枝想给傅卿做件衣服,一件完全由她亲手制作的衣服。 没有了锦诏典考程的压力,梁枝枝开始更加放松地去创作,全身心地投入每一道工序,一眨眼竟过了三日,中途傅卿问她想不想去制衣点,虽然不能进去,但在周边逛逛也是不错的。 梁枝枝拒绝了。做衣服的过程中,她每做一步都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做的这么好?从前自己在府中刺绣,每一步都按照老爷、贵客要求的来,好似一个机器。如今她体会到了自己主宰创造的滋味,只想快点把衣服做出来,给傅卿一个惊喜。 这一日梁枝枝本在园中找灵感,突然几名衙役从面前气势汹汹地经过。梁枝枝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偷偷跟了上去。 条子在前面领路,带着几位衙役一路到了老爷院中。 站在最前面的衙役大概是捕头,朝刑老爷说道:“刑氏机户刑砚深,今有民妇上诉,控告你私自出海贸易,虐待水手。跟我们到衙门去一趟吧。” 刑老爷做出低姿态:“官爷,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小的按律经营,绝无私自出海贸易这种不当行为。” “有什么话,到衙门说去吧。” 两位衙役上前将刑老爷押住,捕头掏出搜查令,余下的所有衙役进入院中搜查罪证。 这时梁枝枝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直接跟着一行人到了衙门。 刑老爷被押到堂前跪下,在他身边还跪了一位老妇人。 “你说的刑家老爷,可是面前的这位的刑砚深?”判官开口,不知问的是谁。 此时一位青年男子坐着轮椅从角落中出现。 “大人,正是他!” 判官转向刑砚深:“刑氏机户刑砚深,今日有人控诉你私派船只出海、虐待水手,你可认罪?” 刑砚深神色慌张:“大人,小人与此人素不相识,何来虐待之说!私派船只出海,小人更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啊!” “传刘同和!” 两名衙役将刘同和押到堂前,很显然他已被审讯过。刘同和的眼神躲躲闪闪,始终不敢看刑砚深。 “刑砚深,此人你可认识?!” 刑砚深一看刘同和那副窝囊样子,便知道出大事了。 “大人,此人我自然认识,为我手下一商铺的副总管。只是小人不知,这与小人蒙冤有何关系。” 刘同和做出苦瓜脸,绝望地向刑砚深开口:“老爷,你就招了吧!” 梁枝枝藏在角落中,向堂中其他百姓打听究竟是何事。 “这王家的阿福,平日里就靠上船只上做水手赚点钱,结果半个月前,竟废了一只腿回来的。据说是在船上被货物砸到,那船长又是个没良心的,硬生生将这伤拖了两个月。等阿福回了县上,这腿早就废了!” “是啊,阿福他娘见到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心疼的哟,好几次在街上买菜碰见她,哪次不是边走边抹眼泪?她找到船上的船长要赔偿药钱,结果人家翻脸不认账,说自己遵纪守法,从未替刑家驶过船。” “这一来一去的扯了好几次皮,船长始终不承认,阿福他娘就猜到,刑家肯定是私自派船只出海,才这么急着和船家撇清关系! “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家中无人识字,报官又要花银钱找人写文书。本来家中就没什么钱,这下他娘急得团团转!不知最近从何处借到了钱,才得以报官。”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讲,算是帮梁枝枝将这事的原委拼齐了。 刑砚深勃然大怒:“我招什么?!刘同和,我知道了,我给你机会管理商铺,你居然用我的货私自出海?!”他转而又做痛心疾首的表情,“还请大人严惩刘同和!小人实在不知,手下人竟做出这等徇私枉法之事。刘同和,你实在是令我心寒啊!” 此时方才在刑府搜查罪证的衙役也回到衙门,捕头走到堂前向判官禀报:“大人,未搜到相关物证。” “这么说,刑氏织户对手下人私派船只的事情毫不知情?” “大人,小人确不知情!小人管教无力,竟让手下人得了钻空子的机会,还请大人降罪!” “按律,刘同和私派船只,虐待良民,两罪并罚。所幸货目规模较小,判杖八十,徒一年,赔医药费一百两。刑砚深,虽未直接参与走私、虐待,但身为织厂主人,对下属管束失察,念你案发后配合查案,且无实证表明你知情,从轻发落——杖三十,罚一年营收入官,另需整顿织厂,三日内将雇工名册、货船明细报备县衙,日后若再出纰漏,一并重究!” 刑老爷瞬间松了一口气,“大人明断!小民日后定当严加管教,绝不再犯!” “左右,即刻行刑!刘同和收监,刑砚深杖后释放,罚金限三日内缴清!退堂!”说完此话,判官将手背起,转身离开了堂内。 刑老爷上刑凳,堂中百姓在一阵唏嘘声中散了场,梁枝枝也顺着人群离开了衙门。 竟真如傅卿所说,刑家织厂私自出海贸易。可是为何衙役没有搜到罪证? 莫非是那日...... 梁枝枝想到自己从老爷书房中拿出的库房记录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刑府。 刚回到房中,梁枝枝便找出了那两本库房记录簿,翻开细细对照。 证据果然在此处。一本为掩人耳目,另一本则详实记录了出海船只的货物运转。 梁枝枝倒吸一口凉气。若那日自己当真做了伪证,衙役却未找到物证,自己怕是会因仆人诬告家主的罪名当日斩首。 “司礼大人不在院中,还请几位待司礼大人回来后再查。” “给我让开!老爷说了,家里织厂的库房记录簿不见,怕是有心之人要做对我刑家不利之事,必须速速彻查!” 糟了,是条子领人来找记录簿。听语气,老爷定是将窃走记录簿之人当做府中内奸。 梁枝枝迅速将记录簿收到傅卿书房中,出来时正好撞见条子一行人。 第15章 第 15 章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梁枝枝端起架势,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条子依旧摆出一副恶臭的嘴脸:“老爷有令,彻查府上各个角落,务必找到库房记录簿——以及窃取之人。” “除了司礼大人的书房,其余你们随便查。” 条子不依不挠:“司礼大人虽是贵客,但若是查漏了线索,恐怕老爷也不会放过我们。春枝你还是识趣点为好。” “我看你们真是胆子肥了。”梁枝枝提高音量,“司礼大人日理万机,偷刑老爷的记录簿作甚!什么时候,做官的还需要为行商的做这种勾当?!更何况,司礼大人的书房中可都是大典文书,你们几个不长眼的,若是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别说眼睛,脑袋也可以不用要了!”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全是退缩之意。条子知道此时自己再坚持,几个小厮也不敢进去。 “春枝说的在理。既如此,搜查一事,还是等司礼大人回来再定夺。”条子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我们走。” 夜里傅卿回到院中,见到梁枝枝便问:“主家如何了?” “今日受了刑,在房中养伤吧。” “在房中养伤?” “嗯。”梁枝枝点头,心想傅卿怎么打听也不打听清楚。 傅卿一脸认真地说:“我记得按律法,应当是杖八十,徒两年,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刑老爷只判了管束不力的罪,杖三十,罚了一年的营收,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听完梁枝枝的话,傅卿若有所思,梁枝枝也疑惑先前傅卿如何知晓刑老爷私自出海一事。 “大人,你是如何知道刑家私自出海的?” “哦,那日走在街上听船夫说的。” 梁枝枝点点头,过一会又反应过来这也太草率,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任何证据。大人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梁枝枝本想继续追问,门房伙计却突然出现,说是刑明玉来找春枝。 傅卿颔首,允刑明玉进来了。刑明玉提着裙子快速地向梁枝枝这边走来,恭敬地向傅卿行了礼。 梁枝枝还以为这刑明玉突然性情大变,变成了大家闺秀,下一秒便被刑明玉抓住肩膀摇摇晃晃。 “枝枝,我哥就要回来了!” 刑明玉有个与她同出的哥哥,刑明峰,自小与刑明玉交好。梁枝枝被赶去干活的时候,刑明玉就会拉着哥哥一起玩。 后长到稍大时,刑明峰便离乡求学,已有数年未归乡。 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归乡,但梁枝枝知道刑明玉一定思念的紧,还是笑着对她说:“少爷要回来,又有人可以陪小姐玩了。” “对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也不知道他在外求学,都学到了些什么?该不会学成归来,还是不如我聪明吧哈哈哈......”刑明玉边说边笑,却好像意识到在司礼面前这样笑不太好,突然停住。 她看一眼梁枝枝,挤出一个微笑:“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待我哥哥归来,我再来找你!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又向司礼行礼:“司礼大人,小女子先告退了。” 傅卿点头,刑明玉便转身离开,中途还好几次同梁枝枝挥手告别。 傅卿看着刑明玉离开的背影,开口道:“明玉是个聪明的姑娘。” 梁枝枝急忙点头附和:“嗯!大人好眼光,明玉小姐真的很聪明。幼时先生到家中给少爷授课,年幼两岁的小姐在一旁玩耍,跟着听了两句就能抢答了。我记得有一次先生出了道算术题,少爷又是拨算盘又是数指头,结果小姐用了两秒就心算出来了,少爷羞得面红耳赤!” “明玉姑娘经营商铺的话,她会做得很好的。” 小姐经营商铺?“大人怎么会这么想?按律,只有男子可以继承家业。” “假设而已。更何况你家小姐如此聪慧,没什么比不上男子的。”傅卿理所当然地答。 梁枝枝回去琢磨了很久傅卿的这些话,觉得傅卿说得很有道理。明明小姐的能力不输男子,却只因性别就被剥夺继承家业的机会,若不让小姐去做,谁又看得见小姐的能力呢?不许小姐经营商铺,反过来又逼小姐嫁人,可小姐根本不愿嫁人。 如今梁枝枝尝到了不受束缚的展现自己才华的滋味,小姐会不会也很想? 小姐想不想梁枝枝暂时还不知道,但梁枝枝知道了刑明峰很想。 刑明峰回到刑府时,神采奕奕,满脸都是自豪得意。 主家嫡子归府,傅卿虽身为高官,于礼还是找了时间同刑老爷道喜。 傅卿同他们聊天,梁枝枝则在角落同刑明玉聊天。 梁枝枝看着刑明峰谈笑风生的模样,忍不住感叹:“明峰少爷真是不同往日,居然从笨小子摇身一变成了经商能人。” 刑明玉也顺着梁枝枝的眼神看过去,“没想到笨哥哥离乡求学,还真让他学到本事了。” “对啊,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好几次被你抢答的事呢。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导,竟开窍了。”梁枝枝还没同刑明峰谈过话,并不知道刑明峰在他乡经历了什么。 “哥哥离乡之后,在往西北去的路上遇见了在外行商的西山人。西山地势高,农田收成不好,为了营生,许多西山人离乡经商。这再难的事情,做的人多了,也能做出点名堂来。峰哥哥跟着他们学了经营之道,据说将他师傅的一家商铺营收翻了一番呢。” 梁枝枝对刑明峰的那些经历不感兴趣,她只看见刑明玉眼里除了对哥哥的钦佩,更多的是羡慕。 刑明玉双手托腮,撑在石案上:“你说西山那边是什么样的?风景有我们的风景漂亮吗?吃的可有我们这吃的好吃?但他们肯定穿的没有我们穿的漂亮......哥哥这么笨,先生教他的时候不会生气吗?”如果我去学,是不是会学的更好? 梁枝枝能听出刑明玉话里话外的羡艳之意,“西山的风景,应当也是极美的。少爷既能学会,若让小姐学,小姐.......定能像当初那样抢先学会。” 听到这里,刑明玉立马将梁枝枝的嘴捂住。 “你说什么呢,我一介女子哪能去学习经商之道。再说了,今后家中事业定是交由峰哥哥打理,我又要嫁人,学得了经商之道又能如何?” 梁枝枝还想替刑明玉说话,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而梁枝枝更没资格替刑明玉说不必在意她人想法,毕竟最后遭受非议的仍是刑明玉自己。 梁枝枝会制衣,享受制衣,最重要的是,梁枝枝被允许做这些。 梁枝枝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原来也有别人遥不可及的幸福。 如果,可以改变这一切就好了。 “小姐,总有一天你一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梁枝枝想安慰刑明玉,却看见刑明玉的反应,竟细微的带有一丝讥讽。 就一瞬间,被梁枝枝捕捉到了。梁枝枝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梁枝枝觉得刑明玉不是这样的人,不用放在心上。另一边傅卿喊她回去,她便直接与刑明玉告别。 离开时梁枝枝看见刑明玉笑着同哥哥嬉闹,心中替刑明玉开心,幸好,幸好她还有个好哥哥。 入夜后梁枝枝突然被刑明峰传见,梁枝枝想到许是刑明峰还不知道自己已不算真正意义上刑家的下人,还是去了。 进入院中时,刑明峰正等着她。 “不知少爷有何吩咐。” “春枝,几年不见,没想到父亲竟对你松口,允你做了丫鬟。” 梁枝枝听不出刑明峰到底想做什么,规规矩矩地回道:“府中事务繁多,家主自有安排。” 刑明峰突然狡黠地笑,“父亲今日将城东三家商铺交给我打理。春枝,我准你去织厂,只要你替我做衣服。” 春枝有些动摇。只是现如今去哪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毕竟身契在傅卿手中。 “少爷,不是奴婢不愿替少爷做事,只是家主向来不允许我去织厂,您是知道的。” 刑明峰走到梁枝枝身前,突然伸手掐住梁枝枝的脖颈。 “春枝,你就别和我装了。明玉已经和我说了,那日你和她一起在书房中将身契偷走,现在可没有别人能阻止你去织厂了。” 刑明峰手上突然泄力。 “既已拿到身契,却迟迟没有离开刑府。莫非……春枝姑娘,是舍不得我们司礼大人?”他转而用手轻轻抚摸梁枝枝的脸颊,“几年未见,你倒确实长得亭亭玉立……但你若是不愿对司礼放手,那才真是痴心妄想。不如和我一起,我能给你他给不了的名分……” 说完,他的手手缓缓下滑,来到梁枝枝的衣领间。 梁枝枝想躲开,却被眼前人紧紧抓住衣领。 她被气得发抖,“少爷莫要胡说,奴婢从未拿到过身契。” 刑明峰冷笑,“这么说,你当真进过父亲书房了。让我猜猜,刑家织厂的库房记录簿,是不是也在你手里?仗着有司礼大人做靠山,府中下人不敢强行搜查……不对,应该说,想必就是司礼大人命你偷的吧。那日在衙门中,可是有人看见你在人群中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