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承八年,暮秋。
京州往西八十里的官道,两边树叶调黄,风一吹,便悄零零落下,转眼就被马蹄给踩在脚下。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向西行去。行在队伍中央的轿辇格外扎眼。
而跟着轿帘后面的则是二十个羽林军,身上的冷甲在太阳照射下闪过寒光,腰间配刀,身骑枣红色马,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飞扬的尘土,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
队伍的最后头,跟着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杂役,每一个都背着半人高的布包,里面塞着些零碎物品,比如简单的伤药,衣物,他们有男有女,却无一不焉头焉脑,脚步也拖拖拉拉。
“欸,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有路过的百姓忍不住压低声音,眼神盯着那辆华丽的轿辇,“这路是往西边走的,再往前就是嘉峪关了,瞧这阵仗,可不像做买卖的。”
旁边有个消息灵通的汉子,闻言只一笑,凑过去悄声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中央的轿子 —— 缠枝莲绣样配鎏金铃铛,那是亲王规格才有的仪仗,寻常人哪用得起?”
那长长的车队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那汉子才继续道,我堂叔在京州城里做绸缎生意,前几日回家省亲时说,圣上已经下了旨,要把昭宁公主许给西域的白山王。”
“想必那便是护送公主和亲的队伍。”
“可圣上不是一向疼昭宁公主吗?怎么舍得把她送那么远?” 有人皱着眉叹气,“西域那地方哪比得上京州?过了嘉峪关就是漫天黄沙,听说连水都得省着用,简直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唉。”对方轻叹一口气,“圣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揣度的?许是为了西边的安稳吧。”
*
“磨磨蹭蹭!没吃饭吗?再慢点儿耽搁了住的地方,公主仁慈不责罚你们,但你看我抽不抽你们!”
且在那车队之中,忽然传来校尉的粗嗓子,他是这护送和亲队伍羽林军中的小头目,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往下滑到下巴,看的就十分凶横。话音刚落,他一鞭子就擦着杂役们胳膊甩过去,狠狠抽在路边,溅起的灰泥一下全都扑在了杂役们的腿上。
杂役们一脸麻木,显然经常看到周金这样突然发难。
校尉看着杂役们脚步变快,满意地骑马离开,又跑到公主的轿撵,殷勤地跟在旁边。
待他走后,杂役中涌起一阵淡淡的骚动。其中有一人骂得最清晰。
“这厮鸟。”那杂役吐字清晰,声音淡定,穿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是灰头土脸,头发上满是黄沙泥土,只不过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欸。”那杂役身旁的人好心戳戳她,“喂,阿雨,小心被周校尉听到。”
那阿雨只一笑,悄声道,“周鸟忙着给公主殿下瞻前马后地提鞋,没空管我们。”
话音刚落,她附近几个杂役听到便差点笑出声,没被地上的小碎石绊倒,被远处的周金一瞪,这才又恢复一脸麻木的状态慢慢向前移动着。
这队伍里的杂役,本就没几个是心甘情愿来的。多半是先前在宫里犯了些小事,或是多剪了花园里的枝叶,或是误了侍卫的当值。虽没到砍头的地步,却也被褫了身份,从侍卫宫女贬成了庶人。本以为离宫后能寻条活路,没成想直接被内务府的人拦下,硬塞进了这支和亲队伍,逼着往西走。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原地歇半个时辰,打水喂马!”
羽林军统尉的喊声终于从前面传来。队伍逐渐停下来,杂役们跟得了特赦一样,赶紧丢下肩上的东西,扎堆往驿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一躲。
阿雨也跟着过去,靠在树干下喘气。旁边一名年轻杂役笑着递给她一皮囊水:“第一次走这路吧?之前没见过你。”
阿雨接过水,爽朗一笑道:“谢谢。嗯,新来的。”
那人好奇道:“你叫啥?”
“林雨廉。”她道。
“犯了啥事,被发来的?”
林雨廉垂下眼,语气中染上一些不明:“京州人。前几月说错了话,被发了差。”
杂役愣了愣,看她不愿多提,也不强求,只挠挠头,笑着没再多问。
队伍重新出发,太阳慢慢西斜,风刮得越来越大,而天空突然也变得暗下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卷着漫天沙尘呼啸而来,瞬间昏天黑地,沙子狠狠打在脸上,疼的人睁不开眼,队伍传来阵阵惊呼,羽林卫赶紧护在公主轿撵边上,大喊着“护好殿下!”
林雨廉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沙砾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她用袖子捂住口鼻,四下张望,只见队伍被吹得七零八落,不少杂役抱头蹲在原地,惊慌失措。
“别乱!”她压低嗓子喊,声音在风里几乎要被吞没,“顺着风向走,靠到东边土坡下面去!”
有人慌张道:“哪边是东——看不见啊!”
林雨廉眯起眼,强忍刺痛,抬头看天。风沙里阳光被吞得只剩一线,她凭着星盘方向的记忆和风向判断,朝右手方指了指:“那边!那边有背风的土坡!”
几名杂役犹豫片刻,见她沉稳有力,便跟着照做。林雨廉当先走在前面,护着其他几人。
她撕下一段自己的外衣,在前面高举成旗,让后面的人能辨方位。
“用衣角遮住口鼻!低头走!”她一边喊,一边让几人结成一列,用麻绳绑住包裹和水囊,防被风卷走。
这阵风足足刮了半盏茶的工夫。好不容易等风沙小了一些,天空亮了点。队伍已经乱作一团,羽林军统尉指挥着人清点人数和物资,而校尉骑着马在队伍里晃悠,一脸阴沉。
林雨廉靠着那棵枯树,带着十几个人终于躲到土坡背后。风声渐歇,众人灰头土脸,个个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轿撵被挪到了背风土坡,掀开轿帘,确认公主没事才送了口气。校尉骑着马走过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土坡上头发乱糟糟的林雨廉,她一脸狼狈,却偏偏还站在公主轿撵附近,像是在偷看着什么。
校尉心里的火瞬间就冒了出来。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林雨廉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林雨廉痛的皱起眉头。
“你好大的胆子!”
“你一个低贱的杂役,也敢靠近公主轿撵。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想搞鬼!”
周围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张五也站在人群中一脸幸灾乐祸,等着林雨廉被收拾。而杂役们一脸担忧,却没人敢上前,怕被周校尉再甩上一鞭子。
林雨廉皱眉,冷道,“我只是站在这避风沙。没有靠近公主。”
“还敢狡辩!”对方怒喝一声,另一只手扬了起来,巴掌带着风声,眼看要落在林雨廉脸上。林雨廉眼神一冷,下意识地抬手想挡。
就在这时,轿辇内突然传出一声如水的轻叹。
“周校尉,你何必如此。”
那声音冷淡清冽,带着一丝疲惫,却没有半分柔意。
仿佛不带情绪,只是一句命令。
周校尉手一抖,立刻放下扬起的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公主殿下!属下只是看这杂役行迹可疑,恐有不轨,她在路程中——”
“周校尉。”
那声音再度传出,冰冷淡漠。
“路途已远,人心本就易生倦怠。些许口舌之快,不足挂齿。”
“你身负护驾之责,当稳前行,不该在此妄动。”
短短几句,声调平稳,却如刀锋拂过水面,既清晰又锋利。
周金额头冷汗直下,只能低声称“遵命”。退到一旁时,还不忘回头喝令:“还不快谢过公主殿下仁慈。”
林雨廉似乎一直神思恍惚,直到此时才慢慢回神。
她察觉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明白——是那位被万众簇拥的昭宁公主,开口止了鞭。
她正欲上前行礼,却听得“叮——”一声轻响。
那是玉饰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帘角微微掀起,一只白净的手自轿内探出,指间握着一柄白玉折扇,随意地挑开帘幕。
阳光透过沙尘,落在那双手上,五指修长白皙,肤色似那玉石般的莹白透亮。指节线条干净利落,自是透露出清贵之气。
昭宁公主抬眸,端是眉目如画,一双凤目宛如冰河决堤般锋芒毕露。她的姿态慵懒,却藏着天生的骄矜。却从骨子里散出高傲的冷意,让周围的人都不敢呼吸。
昭宁淡淡看了林雨廉一眼,唇角微微一勾,像笑非笑。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风再次拂过,帘影轻晃。昭宁公主合上折扇,指尖一挑,语气轻淡:
“林探花。”
她略一停顿,目光冷静地在林雨廉身上掠过。
“金銮殿前一别,三年了。”
她眉梢微挑,声音轻柔中又带着几分骄矜。
“那杯桃花酒,本宫还记得。”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