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且重重》 第1章 第 1 章 永承八年,暮秋。 京州往西八十里的官道,两边树叶调黄,风一吹,便悄零零落下,转眼就被马蹄给踩在脚下。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向西行去。行在队伍中央的轿辇格外扎眼。 而跟着轿帘后面的则是二十个羽林军,身上的冷甲在太阳照射下闪过寒光,腰间配刀,身骑枣红色马,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飞扬的尘土,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 队伍的最后头,跟着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杂役,每一个都背着半人高的布包,里面塞着些零碎物品,比如简单的伤药,衣物,他们有男有女,却无一不焉头焉脑,脚步也拖拖拉拉。 “欸,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有路过的百姓忍不住压低声音,眼神盯着那辆华丽的轿辇,“这路是往西边走的,再往前就是嘉峪关了,瞧这阵仗,可不像做买卖的。” 旁边有个消息灵通的汉子,闻言只一笑,凑过去悄声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中央的轿子 —— 缠枝莲绣样配鎏金铃铛,那是亲王规格才有的仪仗,寻常人哪用得起?” 那长长的车队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那汉子才继续道,我堂叔在京州城里做绸缎生意,前几日回家省亲时说,圣上已经下了旨,要把昭宁公主许给西域的白山王。” “想必那便是护送公主和亲的队伍。” “可圣上不是一向疼昭宁公主吗?怎么舍得把她送那么远?” 有人皱着眉叹气,“西域那地方哪比得上京州?过了嘉峪关就是漫天黄沙,听说连水都得省着用,简直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唉。”对方轻叹一口气,“圣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揣度的?许是为了西边的安稳吧。” * “磨磨蹭蹭!没吃饭吗?再慢点儿耽搁了住的地方,公主仁慈不责罚你们,但你看我抽不抽你们!” 且在那车队之中,忽然传来校尉的粗嗓子,他是这护送和亲队伍羽林军中的小头目,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往下滑到下巴,看的就十分凶横。话音刚落,他一鞭子就擦着杂役们胳膊甩过去,狠狠抽在路边,溅起的灰泥一下全都扑在了杂役们的腿上。 杂役们一脸麻木,显然经常看到周金这样突然发难。 校尉看着杂役们脚步变快,满意地骑马离开,又跑到公主的轿撵,殷勤地跟在旁边。 待他走后,杂役中涌起一阵淡淡的骚动。其中有一人骂得最清晰。 “这厮鸟。”那杂役吐字清晰,声音淡定,穿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是灰头土脸,头发上满是黄沙泥土,只不过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欸。”那杂役身旁的人好心戳戳她,“喂,阿雨,小心被周校尉听到。” 那阿雨只一笑,悄声道,“周鸟忙着给公主殿下瞻前马后地提鞋,没空管我们。” 话音刚落,她附近几个杂役听到便差点笑出声,没被地上的小碎石绊倒,被远处的周金一瞪,这才又恢复一脸麻木的状态慢慢向前移动着。 这队伍里的杂役,本就没几个是心甘情愿来的。多半是先前在宫里犯了些小事,或是多剪了花园里的枝叶,或是误了侍卫的当值。虽没到砍头的地步,却也被褫了身份,从侍卫宫女贬成了庶人。本以为离宫后能寻条活路,没成想直接被内务府的人拦下,硬塞进了这支和亲队伍,逼着往西走。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原地歇半个时辰,打水喂马!” 羽林军统尉的喊声终于从前面传来。队伍逐渐停下来,杂役们跟得了特赦一样,赶紧丢下肩上的东西,扎堆往驿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一躲。 阿雨也跟着过去,靠在树干下喘气。旁边一名年轻杂役笑着递给她一皮囊水:“第一次走这路吧?之前没见过你。” 阿雨接过水,爽朗一笑道:“谢谢。嗯,新来的。” 那人好奇道:“你叫啥?” “林雨廉。”她道。 “犯了啥事,被发来的?” 林雨廉垂下眼,语气中染上一些不明:“京州人。前几月说错了话,被发了差。” 杂役愣了愣,看她不愿多提,也不强求,只挠挠头,笑着没再多问。 队伍重新出发,太阳慢慢西斜,风刮得越来越大,而天空突然也变得暗下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卷着漫天沙尘呼啸而来,瞬间昏天黑地,沙子狠狠打在脸上,疼的人睁不开眼,队伍传来阵阵惊呼,羽林卫赶紧护在公主轿撵边上,大喊着“护好殿下!” 林雨廉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沙砾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她用袖子捂住口鼻,四下张望,只见队伍被吹得七零八落,不少杂役抱头蹲在原地,惊慌失措。 “别乱!”她压低嗓子喊,声音在风里几乎要被吞没,“顺着风向走,靠到东边土坡下面去!” 有人慌张道:“哪边是东——看不见啊!” 林雨廉眯起眼,强忍刺痛,抬头看天。风沙里阳光被吞得只剩一线,她凭着星盘方向的记忆和风向判断,朝右手方指了指:“那边!那边有背风的土坡!” 几名杂役犹豫片刻,见她沉稳有力,便跟着照做。林雨廉当先走在前面,护着其他几人。 她撕下一段自己的外衣,在前面高举成旗,让后面的人能辨方位。 “用衣角遮住口鼻!低头走!”她一边喊,一边让几人结成一列,用麻绳绑住包裹和水囊,防被风卷走。 这阵风足足刮了半盏茶的工夫。好不容易等风沙小了一些,天空亮了点。队伍已经乱作一团,羽林军统尉指挥着人清点人数和物资,而校尉骑着马在队伍里晃悠,一脸阴沉。 林雨廉靠着那棵枯树,带着十几个人终于躲到土坡背后。风声渐歇,众人灰头土脸,个个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轿撵被挪到了背风土坡,掀开轿帘,确认公主没事才送了口气。校尉骑着马走过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土坡上头发乱糟糟的林雨廉,她一脸狼狈,却偏偏还站在公主轿撵附近,像是在偷看着什么。 校尉心里的火瞬间就冒了出来。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林雨廉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林雨廉痛的皱起眉头。 “你好大的胆子!” “你一个低贱的杂役,也敢靠近公主轿撵。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想搞鬼!” 周围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张五也站在人群中一脸幸灾乐祸,等着林雨廉被收拾。而杂役们一脸担忧,却没人敢上前,怕被周校尉再甩上一鞭子。 林雨廉皱眉,冷道,“我只是站在这避风沙。没有靠近公主。” “还敢狡辩!”对方怒喝一声,另一只手扬了起来,巴掌带着风声,眼看要落在林雨廉脸上。林雨廉眼神一冷,下意识地抬手想挡。 就在这时,轿辇内突然传出一声如水的轻叹。 “周校尉,你何必如此。” 那声音冷淡清冽,带着一丝疲惫,却没有半分柔意。 仿佛不带情绪,只是一句命令。 周校尉手一抖,立刻放下扬起的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公主殿下!属下只是看这杂役行迹可疑,恐有不轨,她在路程中——” “周校尉。” 那声音再度传出,冰冷淡漠。 “路途已远,人心本就易生倦怠。些许口舌之快,不足挂齿。” “你身负护驾之责,当稳前行,不该在此妄动。” 短短几句,声调平稳,却如刀锋拂过水面,既清晰又锋利。 周金额头冷汗直下,只能低声称“遵命”。退到一旁时,还不忘回头喝令:“还不快谢过公主殿下仁慈。” 林雨廉似乎一直神思恍惚,直到此时才慢慢回神。 她察觉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明白——是那位被万众簇拥的昭宁公主,开口止了鞭。 她正欲上前行礼,却听得“叮——”一声轻响。 那是玉饰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帘角微微掀起,一只白净的手自轿内探出,指间握着一柄白玉折扇,随意地挑开帘幕。 阳光透过沙尘,落在那双手上,五指修长白皙,肤色似那玉石般的莹白透亮。指节线条干净利落,自是透露出清贵之气。 昭宁公主抬眸,端是眉目如画,一双凤目宛如冰河决堤般锋芒毕露。她的姿态慵懒,却藏着天生的骄矜。却从骨子里散出高傲的冷意,让周围的人都不敢呼吸。 昭宁淡淡看了林雨廉一眼,唇角微微一勾,像笑非笑。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风再次拂过,帘影轻晃。昭宁公主合上折扇,指尖一挑,语气轻淡: “林探花。” 她略一停顿,目光冷静地在林雨廉身上掠过。 “金銮殿前一别,三年了。” 她眉梢微挑,声音轻柔中又带着几分骄矜。 “那杯桃花酒,本宫还记得。” “你,呢?” 第2章 第 2 章 公主声音不大,声音还带着几分舟车劳顿的低哑。却足以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霎那间,周遭风沙的呼啸声都似乎消失不见,静得出奇。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灰头土脸的杂役身上。 周金顿时僵在那里,脸上的凶蛮变成难以置信的错愕,张大嘴巴,看看公主,又转头看看阿雨,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张五幸灾乐祸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里面是惊慌失措。羽林卫和杂役们更是鸦雀无声,四下只有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林探花。”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永承五年的科举,一甲第三名的探花,名动京州,正是姓林,名雨廉。传闻她不仅文章锦绣,更兼侠气。于金銮殿前应答如流,风姿卓然,颇得皇帝赏识,钦点官位,一时间风头无量。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故,触怒天颜,被夺官职功名,从此销声匿迹。 谁曾想,当年策马京州,出尽风头的林雨廉,竟会隐没于这和亲队伍的杂役之中,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阿雨”? 阿雨,或者说林雨廉,在昭宁公主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微微一愣。 她陡然间向公主看去,却被那轿撵的帘子给遮挡,公主不知何时又把帘子给放下。林雨廉只能看到一个迷迷蒙蒙的影子。 桃花酒。她何时与昭宁公主约定过桃花酒? 林雨廉压下心头的迷茫。依旧着旧日记忆,拱手鞠躬,行了个标准的士子礼。 “罪民林雨廉,参见公主殿下。”她声音已然褪去了之前伪装的卑微,透出几分清朗。 “殿下......竟还记得罪民。” 昭宁公主轻笑,声音不大,却带着种未休息好的沙哑。 “本宫记性尚可,当年你在御书房和阿姐说的那番话,我在屏风后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去西域的途中,咱们又遇上了,怎么不算是天大的缘分呢。” 林雨廉苦笑。 昭宁公主的声音淡淡。“青鸾。待会到晚上驿站,给林大人一间客房和干净的衣物,让林大人好生洗漱,今日也就罢了,明日林大人与本宫共乘一轿。” “至于周校尉。林大人乃是本宫旧识,这一路西行,多有辛苦,你等需以礼相待,不可再怠慢林大人。若有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是!是!末将明白。末将一定好好关照林大人!”周金浑身冷汗都要流下,再看向林雨廉之际,眼神里面全是敬畏和后怕。他想到这一路的呵斥鞭策,肠子都要悔青。 “起程吧。” 昭宁的声音传来。 * 晚上队伍行到路途中一座较大的驿站,青鸾带着林雨廉来到一间客房,眼神带着探究,却也不敢多问,只将换洗衣物递给林雨廉便先行退下。 林雨廉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之中,只觉得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 待她洗漱完,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前那个灰头土脸的杂役已经消失不见,站在那的是一个身姿消瘦却挺拔的青年,五官秀气,气质温润清隽。林雨廉躺在床上,一时间无法入睡,只得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是澄澈的秋季夜空,天空挂着一轮残月,月光清冷,透过窗林洒在地上,形成一道斑驳的光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林雨廉靠在床边,望着这明月,一时间陷入回忆。 如今算来,她已经在这大夏朝度过了八载春秋。 林雨廉本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她大学专业是地理历史专业,毕业后变成了华夏地球制图所的研究员。那天她正好在图书馆写论文,刚敲完最后一个字,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水杯。而后转眼间,就看到一阵白光闪烁。 她很不幸的穿越了。 穿越回了千年前的华夏大夏朝。 大夏朝无疑是华夏历史上最辉煌,最浓墨重彩的时代,文人武将贤人辈出,堪称群星璀璨。更超前的是,那个时代已经拥有了现代的雏形,女子可以入朝为官不说,大夏朝也是这华夏历史上女性帝王和官员最多的朝代,没有之一。领先版本一千年。 穿越的这具身体也叫林雨廉,本是个得了疾病将死的少女,却意外与她互换,在那白光一闪间,两人还远远打过照面。而大夏的林雨廉长相也与二十一世纪的她一摸一样。 虽然林雨廉在刚刚穿越时也绝望过,但时间久了,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林雨廉凭着历史博士的身份也是省去了许多麻烦。过了许久,林雨廉才对这次穿越有些庆幸,还好穿越到了一个还算和平的年代,若是穿越到了战乱时代,估计下一秒就是弓箭射了个对穿。 在大夏朝熟悉之后,由于正好赶上了科举,林雨廉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皆是教授,平时对她也是极尽教诲,她从小也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古籍,积累了众多知识,再加上对于历史宏观的看法,一时间竟然能登上殿试舞台,被钦点探花。 其实穿越之初,林雨廉也想如同那些网络小说主角一般,还指望能够在古代华夏闯出一番名堂,不说青史留名,也但说能够小有名气。但久而久之,这种心思也随着见过太多精彩绝艳的人而逐渐消减。 她以制图师之才三月绘成《丝路全舆商图》,揭露世族盘剥商道、侵吞税源之弊,却因此触怒权贵,被诬“通敌”,流放昭狱。太和帝虽欲庇护,终敌不过世家压力,只能以“护送公主和亲”为名将她放逐西域,算是赐她一线生机。 此刻望着月色,她不知前路何方,也不懂太和帝此举是怜惜还是托付。更不解那位昭宁公主,为何忽然在众人面前点出她的身份。 她心中迷雾重重,只觉这一程西行,似命运的棋局,步步皆险。 可前路何在? 林雨廉望着窗外的明月,心中一片茫然。 太和帝将她扔到这万里之外的西域,究竟是何用意?仅仅是让她苟全性命,还是另有她无法参透的深意? 她看不透天心,更不知自己这戴罪之身,出路在何方。 更何况,那位昭宁公主也让她心生疑虑。公主一直知道她的身份,之前多日却冷眼旁观,仿佛看戏,为何昨日又突然出手解围?这反复之举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 最让林雨廉困惑的是,她与这位昭宁公主殿下,根本谈不上熟识。 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年前某次宫宴上,在御花园的曲径回廊间有过一次短暂的擦肩而过,连一句交谈都未曾有过。 公主为何会记得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还特意在众人面前点破她的身份? 还有桃花酒。 她什么时候与昭宁约定过桃花酒?是她在昭狱中失忆了吗。和她约定桃花酒的......明明另有其人。 林雨廉茫然。只觉得一堆谜团缠绕着她。 许久后,她吹灭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地上。 亘古不变的月光照耀着华夏大地,却照不清她心中的迷雾。 * 昭宁公主随意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中透露着几分玩味。 “林大人,你真是出乎本宫意料,母皇竟然真能把你放出来。”楼景知笑道,她身穿一袭藏青色的裙装,腰间随意配着一枚黑色锦囊,头发被玉簪简单束起,显得干净又利落。 林雨廉沉思许久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闻这话,不禁有些好笑,”殿下很期盼我死在昭狱吗?“ 她面前这位劲装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昭宁公主。 昭宁公主早已褪去宫中华服,此刻的打扮利落飒爽,对方五官精致,眉眼间是少见的清逸凌冽。几乎看不出金枝玉叶的娇贵,反倒更像江湖侠客。 待她一局终了站起身时,林雨廉才发觉,这位殿下身量竟比自己还高出不少,需要仰视线方能对视。 宫中的营养可真好,公主长得这般高。 林雨廉不禁有些羡慕。 两人面前摆着一个简易棋盘,上面黑白子成对峙之势,各占据半边,黑子棋风锐意奇诡,白子则温润守成,实力一时间也是难分伯仲。 楼景知执着白子,饶有兴致地看了林雨廉一眼,“林大人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棋风还是如此杀伐果断呢。” 林雨廉随意应道,“殿下的棋艺才是让草民刮目相看。”她端详着棋局,若有所思,随即像是忽然忆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复杂,说道:“说起来,殿下这落子布局的章法,倒让草民想起一个人。” “哦?”楼景知眉眼未抬,依旧专注于棋盘,语气漫不经心,“谁?” “瑾王,楼玉殿下。” 瑾王楼玉,乃是太和帝及其宠爱的四皇子,太和帝对他甚为宠爱。只不过这几年去了宿州封地,鲜少回京。 林雨廉并未留意对方瞬间细微的变化,继续随口说道,“大约五年前,在京华诗会上,草民曾有幸与瑾王殿下对弈一局。瑾王殿下的棋风于平静处暗藏锋芒,与殿下您今日的路数,颇有几分神似。” 话音刚落,车厢内陷入了片刻寂静。 楼景知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林雨廉。 “是么?” 公主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清淡,带着一丝的好奇。“是么,我也曾听说,林大人与四哥曾是旧识。” 第3章 第 3 章 此时已是离开京州的第二十七日,队伍行至戈壁边缘,远处终于现出了人烟与关隘的轮廓——玉门关。 此关乃大夏控制下西域的最后一座军镇,扼守丝路咽喉,关外便是真正的西域诸国地界。 高耸的土黄色城墙饱经风沙,旌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关门处车马辚辚,商旅、驼队、士兵往来穿梭,带着一股远离京州的粗粝与繁忙气息。 也正是在这出关前的最后一站,昭宁公主于驿馆中召见了所有随行杂役。 “此行西去,前路艰险,已非你等所需同行。”昭宁公主的声音温和平静。“至此,尔等役期已满,可自行归乡,或在此地另谋生计。每人可去账房支取十两银,算作盘缠。” 此言一出,众杂役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欣喜,纷纷叩谢殿下恩典。一时间,驿馆院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喧嚣。 然而,这份恩典与林雨廉无关。 待众人领命散去,昭宁公主这才慢悠悠地转向林雨廉,朝她一笑,笑容真挚,道,“林大人可得陪我去白山部落,少了你,谁陪我下棋解闷?” 林雨廉一脸麻木,只能领命。 公主殿下这次满意点头,秀美凤目中带着几分计谋得逞的快乐。 自从那日两人在轿撵对弈后,昭宁公主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般,经常召林雨廉过去陪她下棋。 林雨廉心中叫苦不迭。 这位殿下对弈时,大部分时间依旧是那副温婉和静的模样,落子优雅,言笑晏晏。可一旦棋局陷入僵持,或是她自觉占了上风,那眉眼间便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属于理所当然的骄纵之气。 “林大人,本宫渴了。”楼景知用指尖轻轻敲敲棋盘边缘,目光仍黏在棋局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或是,“这茶似乎凉了些,劳烦林大人了。”再不然,便是拈着一颗棋子沉吟半晌,忽然道:“窗边光线似乎更好些,林大人,帮我把棋枰挪过去吧。” 林雨廉面上恭敬应“是”,手脚利落地端茶、递水、挪动棋枰,心里早已腹诽了无数遍。 她一边暗自琢磨自己当年在京中,是否在不经意间得罪过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否则何以如今被这般“特殊关照”?一边又想着自己戴罪之身,全指望着这趟差事顺利,日后才好寻机返回京城,此刻是万万不能得罪这位金枝玉叶的。 于是,她只能安慰自己在马车上陪公主解闷,总比再在烈日下背着行李暴走强。调节好后,林雨廉还带上了几分瞻前马后、刻意巴结的意味,只盼着公主殿下能念在她这般“尽心尽力”的份上,将来能替她说上一两句好话。 而就在一行人离开玉门关的午后,戈壁的天空却失去了昨日的澄澈。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一名哨探翻身下马,快步来到队伍前,抱拳急报道:“启禀殿下,西北天际有异,黄雾弥漫,似有黑沙暴将至,请殿下早作防备!” 羽林卫统领赵烈闻言脸色一变,立刻上前道:“殿下,黑沙暴凶猛,需即刻寻找背风处扎营,加固辎重!” 楼景知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后道:“传令下去,就地寻找背风处扎营,所有辎重车辆首尾相连,围成屏障,速速行动!” 命令一下,整个队伍立刻忙碌起来。然而风沙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 起初,远方天际仅泛起一抹暗黄,不一会便迅速晕染开来。转瞬之间,那抹暗黄便化作一头狰狞的巨兽,翻滚着,咆哮着,从地平线那头席卷而来,气势磅礴,不可阻挡。 狂风如万马奔腾,裹挟着无数沙砾,如锋利的刀刃般狠狠砸向这支行进在戈壁中的队伍。 太阳被厚重的沙尘吞没,白昼瞬间沦为昏暗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无数细小的刀片,割得喉咙生疼,令人难以忍受。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黄色和黑色,视线被压缩到极致,几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凝固,时间也为之停滞。 林雨廉在轿中坐不住了。 车帘被狂风灌得猎猎作响,缝隙里钻进来的沙砾打在舆图上。她攥着舆图的手越收越紧,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抬手掀开轿帘。 刚探出头,一股夹杂着沙砾的狂风便迎面砸来,呛得她剧烈咳嗽,眼睛也瞬间睁不开。她慌忙用衣袖护住口鼻,眯着眼看向营地:帐篷的帆布被撕裂成条,像破布一样在空中狂舞;几名士兵正死死拽着一匹受惊的马,马蹄蹬起的沙尘几乎将他们埋住。 赵烈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泛白,突然指向营地东侧:“你看!那边的辎重车快被吹翻了!” 林雨廉顺着看去,果然见三辆装着水囊的车正被狂风推着往沙丘下滑。她立刻道:“我去帮她们!” 说罢,她便顶着风沙往辎重车的方向跑。沙砾打在背上,每一步都要费尽全身力气。 好不容易将辎重车固定好,林雨廉直起身想喘口气,却突然被赵烈拉到一旁。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天际突然传来更刺耳的呼啸——第二波沙暴竟比先前更迅猛,像翻涌的黄色巨浪,瞬间就压到了营地上空。 林雨廉只觉一股蛮力从背后撞来,整个人踉跄着往轿子方向扑去。风沙迷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凭着记忆抓住轿帘,跌跌撞撞钻了进去。 可轿内早已不是避风港:帆布缝隙里灌进的黄沙铺了一地,烛火被卷进来的风扑得只剩一点火星。 她刚想抬手拂去脸上的沙,轿帘突然被人从外狠狠掀开! 一股冷意瞬间缠上脖颈——冰凉的刀刃贴着她的喉咙,力道刚好用到让她不敢动弹。 林雨廉瞳孔骤缩,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来人:全身裹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同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敢出声,就杀了你。” 黑衣人的声音嘶哑低沉,是刻意被压低过的。 林雨廉喉结滚动,刚想挣扎,手腕就被对方死死扣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蒙面人拽着她往轿外拖,狂风瞬间灌满她的衣领,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就在她被拖出轿门,半个身子已跌入狂风中的刹那。 “放肆!” 一声冷叱破开风沙,伴随着凌厉的剑鸣! 黑影如电,楼景知不知何时已至近前,她发髻散乱,满脸沙尘,唯有那双凤眸出奇明亮。而她根本不给刺客反应的时间,长剑已然出鞘,剑尖划破浑浊沙尘,带着尖锐的啸音,直取刺客面门。 刺客显然没料到公主竟在此时突然出现,且来势如此迅猛,下意识将林雨廉往身前一挡,想以此作为盾牌。 楼景知眼神一凝,攻势不收反增,却在剑尖即将触到林雨廉衣襟的瞬间,手腕巧妙一翻,剑身贴着林雨廉的侧颈划过,“铛”的一声格开刺客持刀的手臂,同时左腿狠狠踹向刺客腰腹。 这一脚势大力沉,刺客闷哼一声,被踹得向后踉跄,钳制林雨廉的力道骤然一松。 林雨廉只觉颈间一凉,随即束缚解除,她在危机关头速度极快,顺势向前一滚,脱离两人混战的地盘。 而几乎在刺客后退的同一刻,昭宁公主手中的剑已如毒蛇般跟进而至,她根本没想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剑光如练,直刺而出。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沉闷。 剑尖精准地没入了刺客的胸膛,透背而出。 刺客的动作瞬间僵住,蒙面巾上方的眼睛猛地瞪大,他张了张嘴,一股暗红的血液涌出,陡然间已经断了气。 昭宁公主面无表情,手腕一拧,猛地抽回长剑。 林雨廉死里逃生,顾不上害怕和恶心,就被昭宁公主的一剑封喉给弄傻眼了。 好一个……黛玉一剑捅刺客。 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 林雨廉眼角余光便瞥见另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从狂沙中显现,手中的兵刃准备刺入楼景知的胸膛。 “小心身后!”林雨廉立马大喊道。 楼景知眼神一凝,准备抽剑反击,但她离刺客几乎没有距离,挥剑格挡已是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林雨廉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猛地扑向刺客。 刺客也没料到林雨廉竟会突然撞向自己,而这一举动,为楼景知争取到了那致命的一瞬。 “锵!” 长剑出鞘,楼景知朝着那被林雨廉暂时钳制的刺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刺! “噗!” 温热的液体溅了两人一手。刺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 几乎就在同时,天地间最后一点微光也被吞噬,第三波、也是最猛烈的一波沙暴如同巨大的海啸般轰然压下! “呜——呜——呜——!” 狂风发出了毁灭般的咆哮,飞沙走石,天地彻底陷入混沌。林雨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拍在身上,手中的短剑脱手,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卷起。口鼻瞬间被沙土灌满,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最后的感觉是身体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痛传来,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喂!” “喂!” “林雨廉?” “林雨廉。” “林雨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唤醒了林雨廉的意识。 “……”林雨廉艰难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满眼的黄沙走石,而是风暴过后的澄澈夜空。 秋季银河横贯天际,壮丽璀璨地令人屏息。 林雨廉静静欣赏几秒,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早就丢了小命,到了天堂。直到看到一旁的身影,才有种尚在人间的实感。 对方平日精致的脸庞此时沾满了风沙,堪称灰头土脸。 而高贵的公主殿下正毫无形象地蹲在沙子中,对着两块黑石头和一簇干柴大眼瞪小眼。 她最起码尝试了不下八种办法,折腾了半晌,而那簇干柴依旧躺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这位显然缺乏野外生存经验的天潢贵胄。 “咳……咳咳……”林雨廉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视线有些模糊地落在那个跟打火石较劲的身影上。 恍惚间,那笨拙又执拗的姿态,突然和五年前棋枰旁那个因输棋而涨红了脸、抿着嘴打死不肯认输的少年身影微妙地重合了起来。加上两人相似的眉眼,这几天,“公主”越来越懒得掩饰的举动...... 一种荒谬又了然的预感击中了她。 只不过这一切还需要印证……林雨廉一边在黄沙里挣扎一边心里盘算。 “咳咳咳……殿下……”林雨廉感觉自己口腔鼻腔全灌满了黄沙,但还是努力挣扎着开口。“要不要让草民试一试?” 那正专注于跟打火石斗争的“公主”闻言,欣喜地朝她望过来,凤眸在沾满沙尘的脸上依旧明亮。 “林雨廉,你醒了?我还怕你死了。” 明明是关切的话说得对方说的直白又别扭。而那份欣喜几乎没停留两秒,眉头又拧成了麻花,语气里带着懊恼。 “醒了正好,快来看看打火石如何点着火!” 林雨廉嘴角抽搐,挣扎着回以一个虚弱又命苦的微笑,向她示意自己后背麻了一时间爬不起来,只能劳烦尊贵的殿下屈尊把火石递给她。 “咳咳咳……殿下,劳烦把火石递给我一下。” 公主殿下微微皱眉,但还是俯身探手。指尖扣住林雨廉胳膊时力道很是轻柔,面上却带着点不耐烦。将人往上拽,直到林雨廉站稳,她才松了手。 接着她找出水囊,指尖捏着囊口顿了顿,低头瞥见囊身瘪了大半,眉毛又拧成麻花,像是在懊恼只剩这点水。 可最终还是没犹豫,抬手将水囊往林雨廉手里一塞,囊口还特意拧开了些,露出里面仅存的小半囊清水。 林雨廉看她动作只觉好笑,随口道“多谢殿下。” 昭宁只扭头,不耐烦道,“喝了水赶紧看看这火石如何打火,沙漠太——” “冷”字还没落地,她的话就像被掐断的丝线般顿住。只见林雨廉刚接过水囊抿了两口,随手搁在沙地上,抄起火石与早备好的干草,拇指按住火镰轻轻一擦。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火星精准溅进干草中。林雨廉的手腕微抬拢住风,只轻轻吹了口气,一簇蓝盈盈的火苗便“腾”地冒了起来,转瞬就舔舐着周围的枯枝,燃起一小团暖光。 昭宁的眼睛瞬间瞪圆,方才蹙着的眉梢还没松开,双唇却不由自主地微张,不耐烦早被错愕取代,只直愣愣盯着那簇火焰。 “回神了,殿下。”林雨廉轻轻在她耳边打个响指,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