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荣国府内,宝玉自那日自碧纱橱中安置以来,依旧是姊妹丛中卧起,这日午后,倦意袭来,便沉沉睡去。恍恍惚惚,竟不觉魂离躯壳,仿似又飘荡至那太虚幻境相似之所。只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
正胡思间,忽见那褴褛疯道人同着癞头和尚,远远而来,至面前站住。那道人将他细看一回,乃长叹一声,向和尚道:“你瞧,他如今享得这荣华富贵,温柔乡里,可还记得自己本来面目否?”
宝玉听闻,心下诧异,忙躬身施礼,笑问:“仙师何出此言?弟子愚钝,还望明示。”
那道人冷笑道:“你只道你是那灌溉绛珠的赤瑕宫神瑛侍者么?非也,非也!你本是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因见神瑛侍者欲下凡造历幻缘,你心生羡慕,便苦苦哀告,恰逢那侍者一缕游思不定,竟被你顶了这桩公案,来此富贵场中,风光了一段。如今那真正的债主已至,你这‘假宝玉’,也该时时自省了!”
宝玉一听,如遭雷殛,心头突突乱跳,待要再问个分明,那僧道二人已化作一阵清风,不知所踪。他急得大叫:“我是石头?我不是我?”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袭人在旁忙上来搀扶,只见他怔怔的,眼中亦似有泪痕,只道是魔着了,温言劝解不提。宝玉细思梦中之言,只觉荒唐,却又似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口中喃喃:“假宝玉……假宝玉……”
“我方才梦见...”才开口却又咽住,这等荒诞梦境如何说得?只闷闷地将脸埋进锦被,那被面苏绣的鸳鸯仿佛都活了过来,一双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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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黛玉乘舟北上,这日船至通州码头。她倚在窗边望着两岸垂柳,但见柳丝如烟,漕运繁忙,这般景致分明初见,偏生熟悉得令人心惊。就连船娘摇橹的吱呀声,桅杆上风帆的猎猎响,都似在何处听过千百回。
王嬷嬷打开描金箱笼,取出一件新制的雀金裘,笑道:“姑娘瞧,这是老爷特特请苏州绣娘赶制的,听说京中时兴这个样子。”
黛玉眼风扫过,脱口道:“这料子虽金贵,却不如青缎斗篷耐穿。”
话出口自己先怔住——她何曾见过青缎斗篷?王嬷嬷也奇道:“姑娘怎么知道京中时兴青缎?”
黛玉垂眸掩去惊疑,只淡淡道:“许是...前世见过罢。”这话说得极轻,却让船窗外的云彩都滞了滞。
是夜泊船,黛玉辗转难眠。朦胧间见一仙姑执拂尘而来,在她眉心轻轻一点。霎时无数画面涌来:葬花冢前香魂断,潇湘馆内诗稿焚,最后定格在白雪茫茫中一点猩红帕子。她惊坐而起,枕上早已湿透,窗外残月如钩,正将清辉洒在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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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荣国府,黛玉下轿时,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这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石狮,连门槛上那道浅浅的裂痕,都似旧相识。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倒不是怕失礼数,而是唯恐踏错一步,便要走回那条淌过血泪的老路。
贾母搂着她心肝肉儿地哭,她的泪却落得迟滞。直到听见廊下丫鬟笑着通传“宝玉来了”,心口才猛地一揪,仿佛有根尘封的弦被猝然拨响。
帘笼掀起处,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踏步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黛玉只觉天灵盖一阵发麻——这张脸,这眼神,分明是旧时相识,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尖啸:不是他!绝不是他!
宝玉却已笑着上前:“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话说得蹊跷,满屋皆静。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停了一停,探春正要递上的茶盏悬在半空。宝玉脸色倏地白了白,那通灵宝玉在项间猛地发烫,烫得他几乎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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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贾母见宝玉、黛玉二人一处,甚是和睦,便吩咐将宝玉挪出来,同自己在套间暖阁儿里,将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另作收拾。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岂料黛玉在旁,听闻此等安排,与前番无异,想着日后种种纠缠煎熬,那命定的泪债,竟是从这咫尺之距便已注定么?心中一酸,那眼泪早又流下。
宝玉见她如此,心中那莫名的心虚与怜惜交织在一起,忙上前,欲待说些宽慰的话,诸如“咱们一处伴着,岂不好”之类。却见黛玉只默默垂泪,将脸偏向里边,并不接他的话。宝玉怔在当地,看着她单薄的肩头,那“假宝玉”三字,真如千斤之重,压在舌根,竟是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
是夜安置在碧纱橱内,黛玉对着烛火出神。火苗跳跃间,竟映出警幻仙姑的影儿,朝她微微颔首。她取过妆奁里的眉黛,在素绢上信手勾勒,不知不觉竟画出一株仙草,仙草旁偏生多了块顽石——石上纹路,分明是日间在宝玉项间见过的!
“姑娘画得真像。”雪雁凑过来瞧,“这石头倒像宝二爷那块玉。”
黛玉心下一惊,忙将绢子团起:“胡说什么,快些铺床罢。”
正说着,外间传来宝玉与袭人的说话声。黛玉鬼使神差地贴近碧纱橱,只听宝玉问道:“你可信一个人会有两世记忆?”袭人笑答:“爷又看杂书魔怔了。”接着便是玉玦碰撞的细响,想必是那通灵玉被取下安置。
黛玉倚着纱橱慢慢滑坐在地,月光将竹影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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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省,宝玉特意挨着黛玉坐下。见她只略动了几筷胭脂鹅脯,便推说饱了。那垂眸时眉尖若蹙的神态,竟与梦中仙草隐隐重合。
“妹妹尝块莲藕糕。”他将青瓷碟推过去,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
黛玉猛地缩回手,碗里汤匙“当啷”一声。满桌俱静,连侍立的丫鬟都屏住呼吸。
“是我唐突了。”宝玉讪讪收手,心里那点疑云化作细雨,淅淅沥沥浇得人透心凉。
黛玉垂首不语。方才触碰的刹那,她分明看见幻象——看见这块通灵玉在青埂峰下沐风栉雨,看见它苦苦哀求僧道带它入红尘。而真正的神瑛侍者,仍在太虚幻境照料仙草。
“宝二哥的玉...”她忽然抬头,“可会随心情变色?”
宝玉一惊,下意识捂住美玉:“妹妹何出此言?”
“随口一问。”黛玉浅笑,眼底却结着薄冰,“想来这等通灵宝物,必有非凡之处。”
王熙凤在旁听见,拍手笑道:“到底林妹妹有见识!赶明儿让宝兄弟变个戏法瞧瞧!”
众人都笑,唯宝玉食不知味。他分明看见黛玉转身时,用绢子细细擦拭方才被他碰过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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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骤雨初歇,黛玉独坐穿堂看檐下积水。水面浮着几片残英,打着旋儿沉下去。忽然一件猩红斗篷罩下来,回头正见宝玉担忧的脸。
“妹妹仔细着凉。”
那斗篷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让人心慌。黛玉想起前世多少个雪天,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一点点融化她心头的冰壳。
可如今...
她轻轻褪下斗篷:“谢宝二哥好意,只是我不冷。”
“手这样冰,还说不冷。”宝玉要去握她的手,却在触及前停住——那双秋水眸子里,分明写着“请勿靠近”。
二人僵持间,忽闻玉钏来传:“太太请宝二爷过去见客。”
宝玉只得离去,走到月洞门又回头。但见穿堂深处,黛玉独立帘前,单薄身影仿佛随时要化在烟雨里。他心头莫名一痛,仿佛见过这般场景千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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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宝玉复入梦魇。
那僧道正在青埂峰下对弈,见他来了便笑:“顽石,可尝到谎言的滋味了?”
他急道:“我究竟是谁?”
“你是假宝玉,也是真顽石。”道人落下一子,“但真假重要么?绛珠的泪为你而流,这便是你的劫数。”
忽然场景变换,见黛玉站在灵河岸畔,将一瓢清水浇在仙草根上。那草叶舒展,竟化作她眉眼...
宝玉惊醒时,枕上犹有湿意。外间传来黛玉轻微的咳嗽声,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悄悄掀开碧纱橱一线。
月光如水,黛玉并未安睡,而是对窗展帕。素白绢子上,赫然用眉黛画着一株仙草!更奇的是,仙草旁还有块顽石,石上裂纹与他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妹妹也见过这种石头?”他失声问道。
黛玉缓缓转身,眸中月光流转:“不仅见过,还知道它本该待在青埂峰下。”
这句话如惊雷劈下。宝玉踉跄后退,项间美玉突然迸出华光,将整个碧纱橱照得亮如白昼。
光亮中,他们看见彼此眼中映出的真相——一个是偷换命格的顽石,一个是重归人世的仙草。
窗外骤雨又至,雨打芭蕉声声急,似前尘旧债来催。好个是
灵河旧缘本无凭,顽石错认木石盟。
一点疑心生魇障,从此珠泪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