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衍生】替瑛华》 第1章 第一回 假作假时石惊梦 谶成谶处颦缘轻 话说荣国府内,宝玉自那日自碧纱橱中安置以来,依旧是姊妹丛中卧起,这日午后,倦意袭来,便沉沉睡去。恍恍惚惚,竟不觉魂离躯壳,仿似又飘荡至那太虚幻境相似之所。只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 正胡思间,忽见那褴褛疯道人同着癞头和尚,远远而来,至面前站住。那道人将他细看一回,乃长叹一声,向和尚道:“你瞧,他如今享得这荣华富贵,温柔乡里,可还记得自己本来面目否?” 宝玉听闻,心下诧异,忙躬身施礼,笑问:“仙师何出此言?弟子愚钝,还望明示。” 那道人冷笑道:“你只道你是那灌溉绛珠的赤瑕宫神瑛侍者么?非也,非也!你本是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因见神瑛侍者欲下凡造历幻缘,你心生羡慕,便苦苦哀告,恰逢那侍者一缕游思不定,竟被你顶了这桩公案,来此富贵场中,风光了一段。如今那真正的债主已至,你这‘假宝玉’,也该时时自省了!” 宝玉一听,如遭雷殛,心头突突乱跳,待要再问个分明,那僧道二人已化作一阵清风,不知所踪。他急得大叫:“我是石头?我不是我?”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袭人在旁忙上来搀扶,只见他怔怔的,眼中亦似有泪痕,只道是魔着了,温言劝解不提。宝玉细思梦中之言,只觉荒唐,却又似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口中喃喃:“假宝玉……假宝玉……” “我方才梦见...”才开口却又咽住,这等荒诞梦境如何说得?只闷闷地将脸埋进锦被,那被面苏绣的鸳鸯仿佛都活了过来,一双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 且说林黛玉乘舟北上,这日船至通州码头。她倚在窗边望着两岸垂柳,但见柳丝如烟,漕运繁忙,这般景致分明初见,偏生熟悉得令人心惊。就连船娘摇橹的吱呀声,桅杆上风帆的猎猎响,都似在何处听过千百回。 王嬷嬷打开描金箱笼,取出一件新制的雀金裘,笑道:“姑娘瞧,这是老爷特特请苏州绣娘赶制的,听说京中时兴这个样子。” 黛玉眼风扫过,脱口道:“这料子虽金贵,却不如青缎斗篷耐穿。” 话出口自己先怔住——她何曾见过青缎斗篷?王嬷嬷也奇道:“姑娘怎么知道京中时兴青缎?” 黛玉垂眸掩去惊疑,只淡淡道:“许是...前世见过罢。”这话说得极轻,却让船窗外的云彩都滞了滞。 是夜泊船,黛玉辗转难眠。朦胧间见一仙姑执拂尘而来,在她眉心轻轻一点。霎时无数画面涌来:葬花冢前香魂断,潇湘馆内诗稿焚,最后定格在白雪茫茫中一点猩红帕子。她惊坐而起,枕上早已湿透,窗外残月如钩,正将清辉洒在江心。 --- 及至荣国府,黛玉下轿时,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这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石狮,连门槛上那道浅浅的裂痕,都似旧相识。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倒不是怕失礼数,而是唯恐踏错一步,便要走回那条淌过血泪的老路。 贾母搂着她心肝肉儿地哭,她的泪却落得迟滞。直到听见廊下丫鬟笑着通传“宝玉来了”,心口才猛地一揪,仿佛有根尘封的弦被猝然拨响。 帘笼掀起处,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踏步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黛玉只觉天灵盖一阵发麻——这张脸,这眼神,分明是旧时相识,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尖啸:不是他!绝不是他! 宝玉却已笑着上前:“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话说得蹊跷,满屋皆静。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停了一停,探春正要递上的茶盏悬在半空。宝玉脸色倏地白了白,那通灵宝玉在项间猛地发烫,烫得他几乎站不稳。 --- 晚间,贾母见宝玉、黛玉二人一处,甚是和睦,便吩咐将宝玉挪出来,同自己在套间暖阁儿里,将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另作收拾。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岂料黛玉在旁,听闻此等安排,与前番无异,想着日后种种纠缠煎熬,那命定的泪债,竟是从这咫尺之距便已注定么?心中一酸,那眼泪早又流下。 宝玉见她如此,心中那莫名的心虚与怜惜交织在一起,忙上前,欲待说些宽慰的话,诸如“咱们一处伴着,岂不好”之类。却见黛玉只默默垂泪,将脸偏向里边,并不接他的话。宝玉怔在当地,看着她单薄的肩头,那“假宝玉”三字,真如千斤之重,压在舌根,竟是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 是夜安置在碧纱橱内,黛玉对着烛火出神。火苗跳跃间,竟映出警幻仙姑的影儿,朝她微微颔首。她取过妆奁里的眉黛,在素绢上信手勾勒,不知不觉竟画出一株仙草,仙草旁偏生多了块顽石——石上纹路,分明是日间在宝玉项间见过的! “姑娘画得真像。”雪雁凑过来瞧,“这石头倒像宝二爷那块玉。” 黛玉心下一惊,忙将绢子团起:“胡说什么,快些铺床罢。” 正说着,外间传来宝玉与袭人的说话声。黛玉鬼使神差地贴近碧纱橱,只听宝玉问道:“你可信一个人会有两世记忆?”袭人笑答:“爷又看杂书魔怔了。”接着便是玉玦碰撞的细响,想必是那通灵玉被取下安置。 黛玉倚着纱橱慢慢滑坐在地,月光将竹影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 次日晨省,宝玉特意挨着黛玉坐下。见她只略动了几筷胭脂鹅脯,便推说饱了。那垂眸时眉尖若蹙的神态,竟与梦中仙草隐隐重合。 “妹妹尝块莲藕糕。”他将青瓷碟推过去,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 黛玉猛地缩回手,碗里汤匙“当啷”一声。满桌俱静,连侍立的丫鬟都屏住呼吸。 “是我唐突了。”宝玉讪讪收手,心里那点疑云化作细雨,淅淅沥沥浇得人透心凉。 黛玉垂首不语。方才触碰的刹那,她分明看见幻象——看见这块通灵玉在青埂峰下沐风栉雨,看见它苦苦哀求僧道带它入红尘。而真正的神瑛侍者,仍在太虚幻境照料仙草。 “宝二哥的玉...”她忽然抬头,“可会随心情变色?” 宝玉一惊,下意识捂住美玉:“妹妹何出此言?” “随口一问。”黛玉浅笑,眼底却结着薄冰,“想来这等通灵宝物,必有非凡之处。” 王熙凤在旁听见,拍手笑道:“到底林妹妹有见识!赶明儿让宝兄弟变个戏法瞧瞧!” 众人都笑,唯宝玉食不知味。他分明看见黛玉转身时,用绢子细细擦拭方才被他碰过的手背。 --- 午后骤雨初歇,黛玉独坐穿堂看檐下积水。水面浮着几片残英,打着旋儿沉下去。忽然一件猩红斗篷罩下来,回头正见宝玉担忧的脸。 “妹妹仔细着凉。” 那斗篷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让人心慌。黛玉想起前世多少个雪天,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一点点融化她心头的冰壳。 可如今... 她轻轻褪下斗篷:“谢宝二哥好意,只是我不冷。” “手这样冰,还说不冷。”宝玉要去握她的手,却在触及前停住——那双秋水眸子里,分明写着“请勿靠近”。 二人僵持间,忽闻玉钏来传:“太太请宝二爷过去见客。” 宝玉只得离去,走到月洞门又回头。但见穿堂深处,黛玉独立帘前,单薄身影仿佛随时要化在烟雨里。他心头莫名一痛,仿佛见过这般场景千百回。 --- 是夜宝玉复入梦魇。 那僧道正在青埂峰下对弈,见他来了便笑:“顽石,可尝到谎言的滋味了?” 他急道:“我究竟是谁?” “你是假宝玉,也是真顽石。”道人落下一子,“但真假重要么?绛珠的泪为你而流,这便是你的劫数。” 忽然场景变换,见黛玉站在灵河岸畔,将一瓢清水浇在仙草根上。那草叶舒展,竟化作她眉眼... 宝玉惊醒时,枕上犹有湿意。外间传来黛玉轻微的咳嗽声,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悄悄掀开碧纱橱一线。 月光如水,黛玉并未安睡,而是对窗展帕。素白绢子上,赫然用眉黛画着一株仙草!更奇的是,仙草旁还有块顽石,石上裂纹与他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妹妹也见过这种石头?”他失声问道。 黛玉缓缓转身,眸中月光流转:“不仅见过,还知道它本该待在青埂峰下。” 这句话如惊雷劈下。宝玉踉跄后退,项间美玉突然迸出华光,将整个碧纱橱照得亮如白昼。 光亮中,他们看见彼此眼中映出的真相——一个是偷换命格的顽石,一个是重归人世的仙草。 窗外骤雨又至,雨打芭蕉声声急,似前尘旧债来催。好个是 灵河旧缘本无凭,顽石错认木石盟。 一点疑心生魇障,从此珠泪不分明。 第2章 第二回 省亲别院初现谶语 夜探潇湘暗触前因 却说那日碧纱橱内异光散去,宝玉怔怔望着黛玉,万千疑问堵在喉头。正要开口,却见黛玉已转身掩了窗子,淡淡道:“更深露重,宝二哥请回罢。”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影。 宝玉讪讪退回外间榻上,握着胸前的通灵玉,只觉那玉比平日更温润些,竟似带着泪意。袭人朦胧间见他呆坐,忙起身点灯:“我的爷,这又是怎么了?”宝玉摇头不答,只怔怔望着碧纱橱上摇曳的竹影,忽觉那潇湘馆的称谓,竟是早该有的。 --- 且说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喜讯传来,荣宁二府顿时忙乱起来。这日众人在贾母处商议省亲别院事宜,王夫人道:“既要建园子,莫若请山子野先生画个图样。” 凤姐拍手笑道:“早请了!连物料匠人都备齐了,单等老太太示下。” 黛玉安静坐在贾母身侧,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划着。她记得这园子——沁芳闸边她葬过花,凹晶馆里她联过诗,那潇湘馆的千百竿翠竹,夜夜陪她听雨... “林姑娘觉得如何?”王夫人忽然问道。 黛玉抬眼,见众人都望着她,便浅浅一笑:“但凭外祖母、舅母做主。”目光扫过宝玉时,见他正盯着自己胸前那块玉出神,不由心下冷笑。 --- 这日众姊妹往会芳园赏梅,宝玉特意换了件簇新的藕荷色箭袖,腰间系着黛玉前日做的香囊。才进园门,就见宝钗穿着蜜合色棉袄站在梅树下,正与探春说笑。 “宝姐姐今儿这衣裳,倒衬得梅花更艳了。”宝玉笑道。 宝钗回头,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胸前金锁,不由抿嘴一笑:“你又看什么?” 正说着,忽见黛玉扶着紫鹃缓缓行来。她今日穿着月白绫袄,外罩一件青缎掐牙背心,浑身上下素净得如同梅梢积雪。 宝玉忙迎上去:“妹妹怎么才来?我们正要联句呢。” 黛玉却不看他,只对宝钗道:“姐姐的金锁真精致,可是癞头和尚给的?” 宝钗一怔:“妹妹如何得知?” “我猜的。”黛玉唇角微扬,“就像我也知道,这锁上刻的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话音方落,宝玉项间的通灵玉突然“嗡”的轻响。宝钗惊得后退半步,连手中的暖炉都险些跌落。 --- 省亲别院动工后,宝玉常往监工。这日见匠人正在垒一座石桥,桥畔立着块青褐巨石,纹理竟与梦中顽石一般无二。他心头剧震,忙问:“这石头从何处来?” 匠人答:“是城南青埂峰下采来的。” 宝玉抚石怔忡,忽闻身后环佩叮当。回头见黛玉站在杏花阴里,正静静望着他。 “妹妹...”他急步上前,“这石头...” “这石头很好。”黛玉打断他,“放在沁芳闸边最相宜。” 宝玉诧异:“妹妹怎知这里要叫沁芳闸?” 黛玉折下一枝杏花,轻声道:“我不仅知道沁芳闸,还知道那边要有潇湘馆,这里该建凹晶馆...”她忽然顿住,将花枝掷在地上,“可惜都是镜花水月。” 说罢转身便走。宝玉呆立原地,只觉那句“镜花水月”像根针,直直刺进心窝里。 --- 转眼省亲别院落成,贾母带着众人游园。行至一处院落,但见粉垣环护,绿竹森森,凤姐笑道:“这里倒雅致,给林妹妹住可好?” 贾母点头:“正合我意,就叫潇湘馆罢。” 众人皆称妙,唯黛玉垂首不语。宝玉见她指尖在竹叶上轻轻划过,那神情竟似故地重游。 晚间设宴,元妃命众人题咏。宝玉正斟酌“怡红快绿”四字,忽见黛玉在纸上写下“杏帘在望”,墨迹未干就已揉作一团。 “妹妹这题极好,为何不用?”他悄声问。 黛玉抬眼,眸中似有泪光:“有些诗,不该太早现世。” 此时元妃正赞宝钗的“凝晖钟瑞”,赐下“蘅芷清芬”四字。宝玉忽觉袖口一沉,却是黛玉将个纸团塞进他手中。展开一看,竟是首《世外仙源》,字字珠玑,比他苦思的强过十倍。 “妹妹既写得,为何不献?”他急道。 黛玉望着远处灯火阑珊:“抢来的风头,终究要还的。” --- 这日宝玉在怡红院闷坐,袭人劝他往潇湘馆散心。才进院门,就见紫鹃在收书,一本《西厢记》赫然在列。 “好姐姐,这书...”宝玉惊喜道。 紫鹃忙掩他的口:“姑娘前儿梦魇,说这书不吉利,让收起来呢。” 话音未落,黛玉已掀帘出来,见他二人站在一处,脸色顿时沉下:“二爷又来做什么?” 宝玉笑道:“来谢妹妹前日赠诗。” 黛玉冷笑:“我何曾赠你诗?想必是记错人了。”说着命紫鹃,“把那些杂书都烧了。” 宝玉见她神情决绝,忽想起梦中僧人之言,脱口问道:“妹妹可是怨我...” “怨你什么?”黛玉截住话头,眼风扫过他项间美玉,“二爷的玉这般珍贵,我怎敢有怨?” 正说着,宝钗拿着花样子进来,笑道:“颦儿快帮我瞧瞧这个。” 黛玉立即换了颜色,亲亲热热挽着宝钗进屋,将宝玉独自留在竹影里。 --- 是夜骤雨,宝玉卧听雨打芭蕉,忽忆起日间黛玉烧书时,腕间露出一串珊瑚串子——那分明是他前世送的生辰礼!心下一动,披衣就往潇湘馆去。 馆内烛火未熄,窗纸上映着两个身影。只听紫鹃道:“姑娘既舍不得,为何偏要烧?” 静默良久,才闻黛玉叹道:“你不知...有些缘分,强求不得。” 宝玉立在雨中,任雨水浸透衣衫。他忽然明白,黛玉那些冷语疏离,那些未卜先知,皆因她记得所有前尘——记得他是冒名顶替的顽石,记得那段错付的眼泪。 正要叩门,却听黛玉幽幽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这句诗如惊雷贯耳!宝玉踉跄退后,项间通灵玉突然迸出七彩光华,将潇湘馆照得如同白昼。光亮中,他看见竹影化作仙草,看见顽石生出裂纹,更看见黛玉临窗而立,眼中泪光与前世一般无二。 “妹妹!”他推门而入,却见烛火摇曳,唯余满室冷香。 紫鹃从里间出来,诧异道:“二爷怎么淋成这样?姑娘早歇下了。” 宝玉怔怔望着里间垂下的湘帘,仿佛又听见那世外仙源般的诗句,看见那株终将泪尽的绛珠仙草。 窗外雨声渐密,似无数前尘旧债,无休无尽。 第3章 第三回 白海棠艳冠群芳 金玉缘暗触前机 省亲别院落成后,大观园内日日笙歌。这日众姊妹聚在怡红院商议起诗社,探春兴致勃勃道:"咱们今日便把诗社兴起,我掌坛做东。"李纨笑道:"既如此,我荐稻香村作社址。"众人说笑间,唯黛玉独坐窗边,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拨弄。 宝玉留心看她神色,想起昨夜梦中又见那僧道,说"绛珠泪债将启",心头一阵发紧。正要开口,忽见袭人捧着盆白海棠进来,笑道:"芸哥儿才送来的,说是外头难得的新种。" 宝钗起身细看,见那海棠瓣如凝脂,蕊似檀心,不由赞道:"果然好花!不如就以白海棠为题起社。" 黛玉远远瞥了一眼,淡淡道:"这花虽好,终究太过素净。"说着指尖在琴弦上一划,流出几个清冷的音。 探春忙打圆场:"林姐姐既这么说,咱们便换个题目..." "不必。"黛玉忽然起身,走到花前细细端详,"就依宝姐姐的提议。"她伸手轻触花瓣,眼神恍惚,"这花...我好似在太虚幻境见过。" 宝玉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地。众人皆惊,唯黛玉若无其事地取出帕子拭手:"二爷连个茶盏都端不稳了?" --- 诗社初集设在秋爽斋。宝钗先成一首"珍重芳姿昼掩门",众人齐声喝彩。探春正要落笔,忽见黛玉倚在栏杆边,望着池中残荷出神。 "颦儿快来!"湘云抢过她的笔,"就等你呢。" 黛玉缓缓走来,提笔便书。但见字迹翩若惊鸿,一首七律顷刻而就。李纨念到"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时,众人皆屏息。宝玉痴痴望着那句"秋闺怨女拭啼痕",只觉心如刀绞。 "终究是颦儿这首压卷。"李纨笑道,"只是这''月窟仙人''之句,倒像是经历过似的。" 黛玉抿嘴不语,余光瞥见宝玉正死死盯着那句"娇羞默默同谁诉",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 --- 这日贾母在藕香榭设宴,王夫人命宝玉换上新做的金线蟒袍。更衣时袭人笑道:"前儿宝姑娘送的麒麟项圈,爷今日正好戴上。" 宝玉心不在焉地应着,忽见镜中映出黛玉的身影,忙转身唤她。黛玉却只淡淡扫过他项间的金麒麟:"二爷这装扮,倒像戏文里的状元郎。" 宴席间,贾母提起宝钗的金锁,凤姐忙道:"可见是天配的缘分。"众人说笑时,黛玉悄悄离席,独自走到梨香院外。这里桂花开得正盛,甜香让她想起前世某个相似的秋日。 "妹妹怎么独自在此?"宝玉追了出来,额间还带着酒意。 黛玉折下一枝桂花:"二爷不去陪戴金锁的,来这里做什么?" 宝玉急道:"那些混账话,妹妹也放在心上?"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黛玉轻笑,"横竖都是别人的缘分。" 忽然一阵风过,桂花落如金雨。宝玉见她发间沾了几点花蕊,情不自禁伸手欲拂。黛玉却猛然后退,腕间珊瑚串子应声而断,红珠滚了一地。 "这串子..."宝玉怔住,"可是我前世..." "二爷认错了。"黛玉截断他的话,弯腰拾起珠子,"不过是寻常饰物。" --- 重阳那日,贾母带众人登高。宝玉因前夜又梦到青埂峰,精神恍惚,失手打翻了献给祖先的菊花酒。王夫人愠怒,命他回房思过。 经过潇湘馆时,忽闻里头传来琴声。那曲调凄清异常,竟是前世黛玉病重时常弹的《鹤冲霄》。宝玉扒着窗缝望去,见黛玉对琴垂泪,案上铺着张画——画中仙草枯萎,顽石崩裂,分明是他梦中景象! "妹妹!"他推门而入,"这画..." 黛玉慌忙掩面,琴音戛然而止。紫鹃急急进来:"二爷怎么擅闯姑娘闺房!" 宝玉指着那画:"这顽石...这仙草..." "不过信手涂鸦。"黛玉背转身,"二爷请回罢。" 他还要再问,忽见画角题着小小一行字:"他年若返灵河岸,不向人间借泪痕"。这墨迹未干的诗句,竟与前世黛玉临终所念一般无二! --- 这日晌午,湘云在芦雪广烤鹿肉,香飘数里。宝钗拉着黛玉同去,笑说:"你也该散散心。"才到廊下,就见宝玉正给湘云拭汗,动作亲昵。 黛玉脸色一白,扭头便走。宝钗忙拉住她:"云丫头向来如此,你何必计较。" "我计较什么?"黛玉冷笑,"横竖都是戏,我且看着就是。" 晚间袭人来找,说宝玉醉酒哭着喊"妹妹别走"。黛玉在窗内听了,只淡淡道:"告诉他,该走的留不住。" 是夜暴雨倾盆,宝玉冒雨跑到潇湘馆外,任浑身湿透。忽见馆内烛火通明,窗纸上映出黛玉焚稿的身影。他心胆俱裂,正要冲进去,却听黛玉幽幽吟道:"原本洁来还洁去..." 这句临终诗如惊雷贯耳!宝玉踉跄倒地,项间通灵玉突然迸出七色光华。光亮中,他看见满园花木尽数枯萎,唯有一株仙草在灵河岸畔摇曳生姿。 "姑娘!二爷晕过去了!"紫鹃的惊呼声穿透雨幕。 黛玉推开窗,见宝玉倒在泥泞中,手中紧紧攥着几颗珊瑚珠子。雨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 次日宝玉高热不退,口中胡话不断。贾母急得拜佛求医,王夫人疑心是中了邪。唯有黛玉照常往诗社去,对着白海棠写下:"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探春见她笔迹沉稳,诧异道:"林姐姐不觉二爷病得古怪?" 黛玉搁下笔,望着窗外潇湘竹:"各人有各人的劫数,强求不得。" 此时怡红院内,宝玉忽然坐起,对着空墙喃喃:"我明白了...那石头...那眼泪..."说着又从枕下摸出块青褐顽石,与那通灵玉并在一处。 袭人进来瞧见,惊得打翻了药碗。但见两石相映,纹理竟渐渐融合,幻出"真假难辨"四字古篆。 第4章 第四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却说芒种饯花神这日,大观园内绣带飘飖,众姊妹打扮得桃羞杏让。独黛玉收拾落花至沁芳闸边,正待垒起花冢,忽见山石后转出个人影,却是宝玉握着本《会真记》痴笑。她心头猛地抽紧,这场景与前世一般无二。 "妹妹快来瞧这书..."宝玉话音未落,黛玉已背转身去:"二爷自重,这些混账书别污了我的眼。"她快步转出桃林,裙裾扫落满地残红。前世正是这本《会真记》引出了多少是非,今生断不能再陷进去。 宝玉怔在原地,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忽觉胸口通灵玉阵阵发烫,那玉中竟映出个陌生景象:黛玉在青灯古佛前焚稿断痴,而他自己披着大红袈裟立于山门之外。 --- 这日晌午,王夫人房中忽起喧哗。原来赵姨娘央告马道婆行事,那婆子剪了两个青面白发的纸人,悄悄塞在宝玉凤姐枕下。至晚间,怡红院内突然乱作一团,但见宝玉持刀乱挥,凤姐赤脚披发往墙上乱撞。贾母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连请太医服药皆不见效。 众人慌乱间,唯黛玉静静立在穿堂下。她记得这场风波——前世她急得暗地里抹泪,今生却知不过是场闹剧。正思量间,忽见宝玉项间通灵玉泛起黑气,那玉中顽石纹理竟似在缓缓蠕动。 "姑娘不去瞧瞧?"紫鹃悄声问。 黛玉摇头,指尖抚过腕间褪色的珊瑚串子:"魇魅之术,终归是旁门左道。" --- 至第三日,荣国府已备下后事。贾政叹道:"此子恐不中用了。"正悲切时,忽闻得隐隐木鱼声响,那癞头僧人与跛足道人闯进门来。僧人夺过通灵玉持诵道: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偈语入耳,黛玉手中茶盏微微一晃。她抬眼细看,那玉中黑气渐散,竟显出灵河岸畔景象:神瑛侍者执壶灌溉,绛珠仙草迎风摇曳。 道人忽转向黛玉:"这位施主倒似故人。" 贾母忙道:"小孙女年幼,仙长莫要惊她。" 道人长笑:"年幼?只怕比老衲还多历一劫呢!"说着与僧人化作清风而去。 --- 宝玉醒转时,第一个便寻黛玉。只见她坐在窗外竹影里做针线,日光将侧脸镀得透明。他挣扎起身,从枕下摸出块青褐石头——这是那日在大观园工地上拾的,与通灵玉竟有七分相似。 "妹妹可知..."他颤声问,"那僧人说''两番人作一番人''是何意?" 黛玉头也不抬:"二爷病糊涂了,尽说些疯话。" 宝玉急得扯住她衣袖,却见她腕间旧痕犹在,正是前世为他剪破手指留下的疤。这疤痕本该在明年端阳才有的! "妹妹的手..."他惊呼。 黛玉猛地抽回手,针线筐翻倒在地。五色丝线散乱如虹,其中一缕猩红尤为刺眼——正是前世用来给通灵玉打络子的颜色。 --- 端阳前夕,清虚观打醮,贾母亲往拈香。张道士献上麒麟,宝玉接过把玩,忽见黛玉远远立在钟楼阴影里。那神情竟与前世见他收下金麒麟时一般无二。 "这个给妹妹玩罢。"他捧着麒麟上前。 黛玉却不接,只望着殿内三清像出神:"二爷留着赏人罢,我屋里不缺这些。" 午后看戏,宝玉因宝钗嫌热语带双关,二人又生口角。他赌气砸玉,众人慌乱间,唯黛玉静静剥着粽子,轻声道:"何苦来,要砸悄悄砸就是了,横竖..." 这话与前世一字不差!宝玉骇然住手,通灵玉坠在绒毯上发出闷响。他忽然明白,黛玉那些未卜先知,那些冷语相向,皆因她真真切切走过这一遭。 --- 这日暴雨,宝玉淋得透湿来叩潇湘馆门。紫鹃开门惊道:"二爷怎么不撑伞?" "我给妹妹送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前日黛玉随口赞过的菱粉糕。 黛玉正在内间临帖,闻声笔锋一顿,墨迹在"葬花"二字上晕开。她想起前世也是这般雨夜,他送来旧帕子,引出多少眼泪。 "难为二爷惦记。"她掀帘出来,见宝玉水鬼似的站着,胸前通灵玉在雨汽中泛着幽光。 宝玉痴痴望着她:"妹妹那日说''横竖'',后话是什么?" 黛玉别过脸去:"不过随口一言,二爷倒当真。" 忽然惊雷炸响,电光中通灵玉显出血色纹路。宝玉眼前一黑,竟见幻象:自己化作顽石坠入红尘,而真神瑛仍在太虚幻境徘徊。 "我...我原是假的..."他喃喃道。 黛玉手中茶盏"啪"地落地,碎瓷四溅如她前世咽泪时迸裂的心。 --- 次日放晴,宝玉在沁芳闸边找到黛玉时,她正在埋一包碎瓷。见他来了,也不抬头,只淡淡道:"二爷来得正好,帮我把这''劳什子''埋了。" 宝玉蹲下身,见那碎瓷中混着几颗珊瑚珠子,正是前世所赠。他心头剧痛,脱口道:"妹妹可是怨我顶替了..." "宝二爷!"黛玉厉声截住话头,"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昏话!"她起身欲走,裙裾却被他拉住。 "我昨夜都记起来了..."宝玉泪如雨下,"那青埂峰,那灵河岸...我本是顽石,偷了神瑛的..." 黛玉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凛冽:"二爷既要装疯卖傻,别带累我。"说着从袖中抖出张诗笺,正是前世《秋窗风雨夕》的残稿。墨迹犹新,显然才写就。 宝玉接过残稿,但见"抱得秋情不忍眠"句旁,添了行小字:"莫向旧梦寻踪迹,此生原是错投胎"。这字迹墨色深重,竟似用血泪研成。 忽然一阵风过,诗笺卷入水中。宝玉慌忙去捞,却见通灵玉坠进溪流,那玉在水中忽明忽暗,幻出"真作假时假亦真"七字。待拾起时,字迹已消,唯玉身一道新裂痕,恰似前世被摔时的旧伤。 --- 端阳当日,王夫人赏下节礼。袭人将红麝串子并上等宫扇摆在炕上,笑道:"太太特地吩咐,这串子给二爷的与宝姑娘一样。" 宝玉怔怔望着那串子,忽想起前世黛玉为此怄气之事。他抓起串子就往潇湘馆跑,却在月洞门前撞见黛玉正与宝钗说话。 "妹妹你看这个..."他气喘吁吁递上串子。 黛玉却不接,只对宝钗笑道:"姐姐这串子真精致,倒衬得肌肤愈发白了。" 宝钗脸一红,匆匆离去。宝玉急道:"我是特地拿来给妹妹的..." "我算什么。"黛玉轻笑,"二爷的厚爱,还是留给该得的人罢。"说着露出腕间旧珊瑚串子,"横竖这些身外物,终究带不走的。" 这话如冰水浇头。宝玉呆呆立在日头下,见通灵玉在阳光下竟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顽石本相,一个是神瑛幻影。 晚间宴席,他推病不出,独坐在怡红院海棠树下。忽见黛玉悄悄走来,往他怀中塞了个香囊:"前儿你要的这个,横竖我留着也无用。" 他正要拉她的手,却见她退开两步,月光下面色苍白如纸:"二爷保重,有些路...终究要一个人走的。" 这话语带双关,惊得宝玉遍体生寒。待要追问,她已消失在竹影深处,唯余一缕冷香,与前世潇湘馆中秋日的味道一般无二。 第5章 第五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这日贾政在书房会客,忽见宝玉垂首侍立廊下,不觉蹙眉。正待训诫,门吏忽报忠顺王府长史官到访。那长史官面色阴沉,开口便:"府上那位衔玉的公子,近日可曾见过我们府里的琪官?" 宝玉心头一紧,暗叫不好。前日他确在冯紫英席上见过蒋玉菡,二人互赠汗巾之事原属私密,怎会传到王府耳中?正支吾间,贾政已气得面色铁青。忽见赵姨娘房中小厮跪倒哭诉:"老爷明鉴,宝二爷前日强逼金钏儿行不才之事,害得她投井自尽!" 这话如同惊雷,贾政顿时眼前发黑。他素日!最重礼法,如今闻得儿子在外结交戏子,在内逼死丫鬟,气得浑身乱颤,连声喝道:"拿大棍!拿索子!今日定要结果这孽障性命!" --- 黛玉正在潇湘馆教紫鹃辨认古琴谱,忽见雪雁慌慌张张跑进来:"姑娘快去!老爷要打死宝二爷呢!"她手中狼毫一顿,墨汁在"猗兰操"三字上晕开大团污迹。前世这一顿毒打,她哭得眼肿,今世却知这是宝玉命中之劫。 待赶到前厅,只见王夫人抱着板子哭求,贾母颤巍巍护在宝玉身前。那少年趴在春凳上,下半身血迹斑斑,通灵玉在项间晃动,竟映出青埂峰景象——顽石崩裂,仙草枯萎。 "老太太..."宝玉气若游丝,"孙儿有一事不明..." 黛玉站在屏风后,见他目光扫来,急忙侧身避开。那眼神中的困惑与哀求,与前世一般无二。她攥紧袖中诗笺,上面新填的《葬花词》墨迹未干:"他年葬侬知是谁"一句旁,添了行小注:"莫问前缘,俱是错付"。 --- 宝玉养伤期间,黛玉只去过一次。那日她端着莲叶羹进屋,正见他梦呓:"妹妹...那石头..."袭人忙打岔:"二爷发热说胡话呢。"黛玉却见通灵玉隐隐泛红,玉中纹理竟与她在太虚幻境所见顽石一般无二。 "这玉近日可有什么异样?"她故作不经意地问。 袭人叹道:"前儿夜里发光,照得满屋通明。还现出些古怪字迹,说什么''真顽石假宝玉''..." 黛玉手中羹碗一晃,热汤溅在裙裾上。这正是前世未曾有过的!她强自镇定,取出个香囊放在枕边:"二爷要的这个,我做好了。" 宝玉醒来见到香囊,眼泪直流:"妹妹,我梦见自己真是块石头..." "二爷梦魇了。"黛玉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窗外,"凤姐姐来了。" --- 转眼到了清虚观打醮之日。张道士献上赤金点翠麒麟,宝玉接过把玩,忽见黛玉远远立在钟楼阴影里。那神情竟与前世见他收下金麒麟时一般无二,只是今次她眼中多了几分了然。 "这个给妹妹玩罢。"他捧着麒麟上前。 黛玉却不接,只望着殿内三清像出神:"二爷留着赏人罢,我屋里不缺这些。"说着从袖中取出个旧荷包,正是前世剪破的那个,"横竖这些物件,终究是身外之物。" 宝玉认出荷包,心头大震。这荷包本该在端阳后才毁损,如今竟提前出现在这里!他待要细问,却见宝钗过来看麒麟,黛玉已转身离去。 --- 端阳宴席上,王夫人赏下节礼。袭人将红麝串子并上等宫扇摆在炕上,笑道:"太太特地吩咐,这串子给二爷的与宝姑娘一样。" 宝玉怔怔望着那串子,忽想起前世黛玉为此怄气之事。他抓起串子就往潇湘馆跑,却在月洞门前撞见黛玉正与宝钗说话。 "妹妹你看这个..."他气喘吁吁递上串子。 黛玉却不接,只对宝钗笑道:"姐姐这串子真精致,倒衬得肌肤愈发白了。" 宝钗脸一红,匆匆离去。宝玉急道:"我是特地拿来给妹妹的..." "我算什么。"黛玉轻笑,"二爷的厚爱,还是留给该得的人罢。"说着露出腕间旧珊瑚串子,"横竖这些身外物,终究带不走的。" 这话如冰水浇头。宝玉呆呆立在日头下,见通灵玉在阳光下竟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顽石本相,一个是神瑛幻影。 --- 这日午后,湘云在怡红院梳头,说起经济仕途的话。宝玉顿时翻脸,嚷着"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袭人忙劝:"云姑娘快别说这些混账话,前儿宝姑娘也说,害得二爷摔玉就走。" 黛玉恰好来送诗稿,在窗外听得真切。她记得前世此刻,自己该为这话暗喜,如今却只觉悲凉。这些小儿女情态,在知晓真相的她看来,不过是戏台上的虚情假意。 "二爷既不爱听,何不明说。"她掀帘进去,将诗稿放在案上,"何必拿玉出气。" 宝玉见她来,忙扯住衣袖:"妹妹知道,我最厌这些俗务..." "我什么都不知道。"黛玉抽回手,目光扫过通灵玉,"二爷的玉好像裂了道纹。" 众人忙围上来看,果然见玉身多了一道细痕。宝玉想起梦中僧人曾说"玉碎之时,真相大白",顿时面色惨白。 --- 是夜暴雨,宝玉冒雨跑到潇湘馆外。但见馆内烛火摇曳,窗纸上映出黛玉焚稿的身影。他心胆俱裂,正要冲进去,却听黛玉幽幽吟道:"原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这临终诗如惊雷贯耳!宝玉踉跄倒地,项间通灵玉突然迸出七彩光华。光亮中,他看见满园花木尽数枯萎,唯有一株仙草在灵河岸畔摇曳生姿。 "姑娘!二爷晕过去了!"紫鹃的惊呼声穿透雨幕。 黛玉推开窗,见宝玉倒在泥泞中,手中紧紧攥着几颗珊瑚珠子。雨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想起警幻仙姑曾说:"这一世是给你拨乱反正的机会",可眼见着一切仍按前世轨迹行进,这机会又要如何把握? --- 次日宝玉高热不退,口中胡话不断。贾母急得拜佛求医,王夫人疑心是中了邪。唯有黛玉照常往诗社去,对着白海棠写下:"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探春见她笔迹沉稳,诧异道:"林姐姐不觉二爷病得古怪?" 黛玉搁下笔,望着窗外潇湘竹:"各人有各人的劫数,强求不得。"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递给侍书,"这个交给二爷,就说...就说故人相赠。" 那锦囊里装的,正是前世宝玉赠她的旧帕子。只是今世,她在帕角添了两行小字:"莫认假缘作真契,前身原是石头痴"。 此时怡红院内,宝玉忽然坐起,对着空墙喃喃:"我明白了...那石头...那眼泪..."说着又从枕下摸出块青褐顽石,与那通灵玉并在一处。 袭人进来瞧见,惊得打翻了药碗。但见两石相映,纹理竟渐渐融合,幻出"真假难辨"四字古篆。窗外忽起狂风,吹得湘帘乱卷,仿佛太虚幻境中那株绛珠草,又在诉说着未尽的因果。 第6章 第六回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叹因果神会绛珠草 却说袭人见两石相融惊得魂飞魄散,待要唤人时,那异象却倏忽消散。宝玉昏睡三日方醒,睁眼便问:"可有人送来锦囊?"袭人忙将黛玉所赠之物递上。宝玉拆开见是旧帕,帕角新绣的两行小字墨迹犹湿:"莫认假缘作真契,前身原是石头痴"。这字迹与黛玉平日大相径庭,倒似经年旧物。 "这是..."宝玉指尖发颤,"这是妹妹何时绣的?" 袭人纳闷:"前儿林姑娘才让侍书送来的,说是新绣的..." 宝玉却认得这针脚分明是前世所遗。他猛然想起梦中警幻所示"金陵十二钗"正册,黛玉那一页原是画着仙草顽石,题着"莫怨东风当自嗟"。如今细想,那顽石之象岂非正应在此处? --- 这日宝玉信步至梨香院,恰逢宝钗在里间配药。但见案上摆着冷香丸,香气与前世一般无二。宝钗见他来,笑道:"你可算大安了?前儿吓得我们..."话音未落,宝玉忽见那盛药的白玉碗中映出奇景:一僧一道正在青埂峰下对弈,那道人执子笑道:"绛珠泪债将尽,顽石也该归位了。" "二爷看什么这般出神?"宝钗递过丸药,"这是新配的,你尝尝。" 宝玉恍惚接过,却见丸药上隐隐现出"金玉姻缘"四字。他心头剧震,药丸滚落在地。宝钗忙去拾取,项间金锁滑出衣襟,那"不离不弃"的字样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姐姐这锁..."宝玉怔怔道,"可也是那僧道所赠?" 宝钗抿嘴一笑:"你如何得知?"忽见宝玉项间通灵玉泛起微光,玉中竟映出个"假"字,惊得她连退两步。 --- 黛玉在潇湘馆听得宝玉在梨香院发作旧疾,只淡淡对紫鹃道:"把前儿收的那些诗稿都取来。"紫鹃抱来一摞旧稿,最上头正是《葬花吟》。黛玉提笔在"他年葬侬知是谁"旁添注:"绛珠泪尽日,顽石归位时"。 雪雁慌慌张张进来:"姑娘,宝二爷往这边来了!" 黛玉从容卷起诗稿,见宝玉踉跄进门,项间通灵玉犹自发光。他也不言语,只将旧帕铺在案上,指着那两行小字颤声问:"妹妹何时知道...我是顽石?" 紫鹃闻言大惊,黛玉却示意她退下。待屋内只剩二人,方轻声道:"二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日僧道说''两番人作一番人'',妹妹分明听见了。"宝玉泪如雨下,"还有这帕子,这字迹...妹妹若不知情,怎会绣这样的话?" 黛玉望向窗外潇湘竹,目光悠远:"我不过偶然听得一桩奇闻:说西方灵河岸畔有株仙草,得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后来神瑛下凡,那仙草为报恩德,愿将一生眼泪还他..."她忽然转头凝视宝玉,"二爷觉得,这仙草可还错了人?" 这话如利刃直刺心窝。宝玉踉跄后退,通灵玉突然迸出七色华彩,玉中显现灵河景象:真神瑛仍在岸畔执壶,而顽石已坠入红尘! --- 翌日众姊妹在藕香榭赏桂,独宝玉称病不来。湘云拿着他做的桂花香囊四处炫耀,黛玉见了淡淡道:"云丫头倒与他投缘。" 探春笑道:"林姐姐吃醋了?" "我有什么醋可吃。"黛玉拈起落桂,"横竖都是戏中人物,演完这遭也就散了。" 晚间宝玉悄悄来到潇湘馆,却见黛玉在月下焚香。香案上供着本《金刚经》,经页间夹着张画稿——竟是太虚幻境见过的"仙草顽石图"! "妹妹这是..."宝玉惊疑不定。 黛玉不答,只将经书翻到一页,指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字。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似透明一般:"二爷可明白?真假本无分别,执着方生烦恼。" 宝玉正要细问,忽闻桂香浮动,那香气萦绕间,通灵玉中竟传出渺渺歌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曲调凄婉,正是前世警幻所演《红楼梦》仙曲! --- 重阳节至,贾母在凸碧堂设宴。宝玉因连日神思恍惚,失手打翻了献给祖先的菊花酒。王夫人愠怒,命他回房思过。经过沁芳闸时,忽见黛玉在桃树下埋香囊,那香囊上的针线正是前世所绣"通灵"二字! "妹妹还在生气?"他怯怯上前。 黛玉抬头,眼中水光潋滟:"我气什么?气你冒充神瑛?还是气我错付眼泪?"说着从土中掘出个锦盒,打开竟是半块顽石,"这是那日你在青埂峰拾的,我收着它,原想..." 话音未落,宝玉项间通灵玉突然飞起,与那顽石砰然相撞。两石相击处迸出万点金星,星雨中现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身影。那僧道齐声笑道: "痴儿竟尚未悟!真者自真,假者自假,何须辨认!" 金星散尽,二石俱失所在。宝玉怔怔摸着空荡荡的项间,忽觉前尘往事如潮水涌来:青埂峰下苦求僧道、太虚幻境偷换命格、潇湘馆中听琴落泪...原来通灵玉本就是顽石幻化,离了此玉,他方得见本来面目! --- 黛玉见他呆立如痴,轻叹道:"二爷可明白了?" 宝玉喃喃道:"我本是石,奈何强作玉..." "石又如何?玉又如何?"黛玉将锦盒递还,"神瑛侍者早在太虚境看破红尘,如今在灵河岸畔逍遥自在。倒是你..."她顿了顿,"这块顽石,偏要强入红尘惹这段公案。" 此时秋风乍起,满园桂花如金雨纷落。宝玉见黛玉立在花雨中,身形单薄得似要随风而去,前世她焚稿断情、泪尽而逝的景象蓦然清晰。他猛然惊醒:无论自己是石是玉,这一世绝不能再让她重蹈覆辙! "妹妹..."他急切上前,"我虽不是神瑛,但这一片心..." "二爷不必说了。"黛玉截住话头,从袖中取出个荷包,"这是你前世赠我的,如今物归原主。"那荷包上绣的正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与通灵玉上刻文一般无二。 宝玉接过荷包,忽见绣纹间透出淡淡光华,八个字竟渐渐化作"石缘虽假,情意却真"。他抬头欲问,却见黛玉已转身步入潇湘馆,竹影摇曳间,唯余一缕冷香,与太虚幻境中闻到的绛珠草香一般无二。 是夜宝玉独坐怡红院,对着空荡荡的项间出神。忽见月光透窗,在墙上映出奇景:灵河岸畔仙草葱茏,顽石静静卧在草畔,石上天然生着"通灵宝玉"四字。原来真假之辨,本就不在形貌,而在真心。 第7章 第七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 却说正月二十一这日,乃是薛宝钗的十五岁生辰。贾母因喜她稳重和平,特地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凤姐得了这个差事,自是尽心操办,在荣庆堂内搭起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并一个弹弦子的女先生。 这日清晨,宝钗梳洗已毕,对镜理妆时忽见镜中牡丹纹样微微发光。她想起昨夜梦中重回太虚幻境,见那株绛珠仙草已有枯萎之象,而顽石上的裂痕愈发深重。莺儿在旁为她戴上金锁,见姑娘望着镜中出神,笑问:"姑娘可是在想今日点哪出戏?"宝钗轻抚项间金锁,但见"不离不弃"四字在晨光中泛着异样的光泽,心下暗叹:这一场大梦,终究是要演下去的。 且说宝玉一早便觉心神不宁,自失玉后他常觉胸中空落,唯有握着那块青褐顽石时方得片刻安宁。袭人替他更衣时,见他又将顽石揣入怀中,不由蹙眉:"我的爷,今日宾客众多,仔细让人看见这石头,又该说闲话了。"宝玉却道:"这石头才是我的本相,怕人说什么。"正说着,忽见顽石上"通灵"二字一闪,他眼前竟现出太虚幻境的景象来——那警幻仙姑执着一卷新誊的册子,正往"金陵十二钗"上添注朱批。 --- 晌午时分,荣庆堂内已是笙歌鼎沸。贾母与薛姨妈坐在上首,王夫人、邢夫人并众姊妹依次而坐。宝玉独坐在角落,手中摩挲着顽石,但见那石头在戏台光影间时明时暗,竟与台上帝王将相的冠冕一般变幻不定。 宝钗今日穿着藕荷色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显得格外端庄。凤姐笑道:"今日寿星最大,宝妹妹快先点一出。"宝钗谦让一回,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蹙眉道:"只好这些热闹戏。"宝钗含笑近前,衣袖不经意拂过他怀中顽石:"这戏文里有支《寄生草》,词藻极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倒像是为你写的。" 话音未落,宝玉只觉怀中顽石突然发烫,眼前竟现出青埂峰景象——那顽石崩裂处,赫然刻着"寄生草"三字!他怔怔抬头,见宝钗眸光清亮,似是话中有话。 黛玉在对面席上瞧见这一幕,轻摇团扇对探春道:"可见有人要''点化''他了。"话音方落,忽见宝玉怔怔起身,对着戏台喃喃:"没缘法转眼分离乍..."那声调凄楚,竟与台上鲁智深一般无二。贾母忙问:"宝玉这是怎么了?"袭人急得暗拉他衣袖,宝玉却浑然不觉。 --- 原来宝钗早觉出其中异样。自去岁冬日起,她便常做些离奇梦境。有时见自己化作牡丹,在太虚幻境与绛珠仙草相邻而居;有时又见神瑛侍者仍在灵河岸畔灌溉,那顽石却已滚落红尘。直至前夜守岁,她见宝玉项间空悬,那通灵玉失处隐隐泛着青光,光中竟映出"假凤虚凰"四字,顿时了然——这一世原是镜花水月,自己不过是陪演一场醒世大戏。 故此生辰点戏,她特意选了《山门》。见宝玉痴态,她只从容对王夫人道:"宝兄弟这是悟了。"又命莺儿将备好的《金刚经》送去,经页间夹着张字笺,却是"莫认他乡是故乡"七个小字。 且说宝玉自那日听戏后,整日神思恍惚。这日独坐桃树下参禅,忽见黛玉袅袅而来,将本《南华经》掷在他面前:"二爷可曾读过''朝菌不知晦朔''?" 宝玉拾起经书,见正是《逍遥游》篇,苦笑道:"妹妹又来点化我。" "我点化你什么?"黛玉折下桃枝轻嗅,"不过见二爷近日言行,倒应了庄周梦蝶的典。" 忽一阵风过,桃花落如红雨。宝玉见落英拂过黛玉鬓角,竟与太虚幻境中仙草承露之态一般无二,不觉痴了。待要开口,却见宝钗带着莺儿过来送茶,项间金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颦儿也在?"宝钗浅笑,"我新得了庐山云雾,特请你们尝鲜。" 黛玉瞥见金锁上"不离不弃"四字,忽对宝玉道:"二爷可记得前儿戏文?''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倒像是说有人要皈依佛门呢。" 宝钗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杯中漾起涟漪。她早知黛玉机锋,此刻却故作不解:"颦儿总说这些禅语,倒让我们俗人听不懂了。" --- 这日众姊妹在藕香榭联诗,宝玉独对池中残荷出神。忽见水面倒映出两个月亮,一个月亮里宝钗在蘅芜苑抄经,另一个月亮里黛玉在潇湘馆焚稿。他惊回首,却见宝钗正将暖炉递给黛玉:"妹妹体弱,仔细着凉。" 黛玉接过暖炉,指尖在炉身"金玉良缘"四字上轻轻划过:"姐姐这炉子倒别致。" 宝钗从容笑道:"不过是个俗物,比不得妹妹潇湘馆的天然风雅。" 探春在旁听见,打趣道:"宝姐姐总这般周到,倒显得我们不会照顾人。" 湘云突然指着池面道:"你们快看!水里怎有两个月亮?" 众人望去,只见月影幢幢,哪有什么异样。唯宝玉怀中顽石阵阵发烫,石上现出"风月宝鉴"四字,与贾瑞临终所见那面镜子一般无二。 --- 是夜宝玉梦至太虚幻境,见警幻仙姑执册而立。那《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黛玉的画旁新添了行朱批:"绛珠归位,顽石梦醒"。待翻到宝钗那页,却见牡丹图上题着:"任是无情也动人"。 警幻叹道:"痴儿,可看明白了?" 宝玉急问:"仙姑,宝姐姐她..." "她本是牡丹花神,暂借薛氏女之身了却尘缘。"警幻袖中飞出片牡丹花瓣,正落在"金玉良缘"四字上,"你且记住:真者自真,假者自假。" 宝玉惊醒,枕上犹有牡丹余香。忽见袭人举灯进来:"二爷梦魇了?方才宝姑娘让莺儿送来安神香,说是用牡丹露调的。" --- 翌日宝钗来探宝玉,见他正对镜梳发。那镜中映出的分明是青埂峰顽石,宝玉却浑然不觉。宝钗取过梳篾,轻轻替他绾发:"昨日母亲说起...姨母有意..." "姐姐不必说了。"宝玉突然打断,"我昨日读《庄子》,见''泉涸,鱼相与处于陆'',倒想起个典故。" 宝钗手不停梳,镜中映出她淡然笑靥:"可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二人镜中对视,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了然。恰逢黛玉来送诗稿,在帘外听见,不由怔住——原来宝钗也... 紫鹃正要通报,黛玉摆手止住,悄悄将诗稿放在竹帘下。那稿上新写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墨迹淋漓,竟似有无限怅惘。 --- 转眼芒种饯花神,大观园内彩绣辉煌。宝玉见宝钗在扑蝶,那蝶儿却总往黛玉那边飞。忽一阵风过,宝钗袖中飘出张字笺,正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黛玉拾起递还,轻声道:"姐姐的签文掉了。" 宝钗接过金锁,见那八字竟化作"花开有时,谢亦有时",不由怔住。再抬头时,见黛玉已转入花丛,衣袂飘飘似要乘风归去。 是夜宝钗独坐灯下,取出前世在贾府抄录的《金刚经》。经页间夹着干枯牡丹,花萼上隐隐现出"镜花水月"四字。她想起日间黛玉眼神,忽然明白:这一世三人同行,原是共演一场醒世大戏。 窗外忽传宝玉歌声,却是《山门》里的《寄生草》:"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歌声苍凉,惊起宿鸟纷飞。宝钗推开窗,见月色如洗,那株绛珠仙草在太虚幻境中的影像与潇湘馆的竹影渐渐重合。她轻叹一声,将金锁收入匣中——这场大梦,终究是要醒了。 第8章 第八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却说这日史湘云来贾府小住,正值宝玉在怡红院对镜自照。镜中人影恍惚,忽而显出锦衣公子模样,忽而又变作青埂峰下顽石本相。袭人在旁见他神色怔忡,忙递上枫露茶道:"二爷且歇歇,史大姑娘来了,正在老太太屋里说笑呢。" 宝玉恍惚间听得"史大姑娘"四字,眼前竟现出前世场景:那日湘云劝他留意经济仕途,他当场摔玉而去,惹得黛玉在潇湘馆垂泪。思及此,他猛然起身:"不好!"不及更衣便往外走。 行至穿堂,恰遇宝钗扶着莺儿过来。但见宝钗今日穿着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项间金锁在晨光中泛着异彩。宝玉不觉驻足,见那金锁上"不离不弃"四字竟化作"镜花水月",待要细看时,却又恢复原样。 "宝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宝钗浅笑,"云丫头才来,你倒要出去?" 宝玉怔怔道:"我...我去看看林妹妹。" 宝钗眸光微动,从袖中取出个香囊递过:"既如此,顺路把这个带给颦儿。前儿她说睡不安稳,这里头是牡丹露浸过的安神香。"那香囊上绣的竟是太虚幻境景象,一株绛珠草与牡丹并蒂而生。 --- 原来宝钗早知今日必有风波。昨夜她梦回太虚幻境,见警幻仙姑正在重排命册。那"金陵十二钗"正册上,黛玉的判词旁新添朱批:"还泪之期将至";而自己的牡丹图下则写着:"冷眼旁观终须醒"。醒时枕畔犹有牡丹余香,项间金锁无故自鸣。 故今晨见宝玉神色,她便知前世种种即将重演。那香囊中实则暗藏玄机——内衬用牡丹花瓣捣成的汁液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只待有缘人识破。 --- 且说宝玉握着香囊行至沁芳亭,忽闻假山后传来笑语。但见湘云正与翠缕论说阴阳,提到"主子""奴才"之分。这话触动前尘,宝玉眼前一花,仿佛又见金钏投井、晴雯被逐的惨状。他踉跄后退,怀中顽石突然发烫,石上现出"冤孽"二字。 "爱哥哥!"湘云见他面色惨白,忙上前搀扶,"可是又魇着了?" 宝玉定睛看去,见湘云项间金麒麟熠熠生辉,与宝钗金锁一般刺目。他猛然想起前世正是因为这些金玉之说,才惹出无限风波。一时情急,脱口道:"这些劳什子,不如砸了干净!" 湘云被他骇住,翠缕忙道:"二爷慎言,这可是史侯爷所赐..." 正闹着,忽见黛玉从潇湘馆方向袅袅而来。她今日穿着月白绣竹梅兰襕边立领偏襟长袄,外罩淡青色素面比甲,浑身上下无一金玉之物。见这情景,她止步冷笑道:"二爷这是又要摔玉?可惜今日没戴玉。" 宝玉见她来了,忙将宝钗所赠香囊递上:"妹妹且看这个。" 黛玉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内衬时忽然一震。那牡丹汁液写的字迹遇热显形,正是她前世在太虚幻境所见偈语。她抬眸深深望了宝玉一眼,轻声道:"二爷可明白''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深意?" --- 话说王夫人处今日果然不太平。金钏儿正在榻前捶腿,忽见宝玉魂不守舍地进来。王夫人闭目养神,金钏儿悄悄与宝玉使眼色,低声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可要尝..." 话音未落,王夫人猛然睁眼,扬手便是一记耳光:"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当即唤来玉钏儿:"去告诉你娘,不必来回,立刻撵出去!" 金钏儿跪地哭求,宝玉早已吓呆。忽见金钏儿腕间滑出个荷包,正是前世他私相授受之物。那荷包上绣着并蒂莲,此刻竟渗出鲜血般的红痕。 "太太..."宝玉方要开口,却见王夫人目光如刀,"你也要气死我不成?还不快滚!" 宝玉踉跄退出,耳听得金钏儿哭声凄厉,与前世投井前的哀鸣一般无二。他胸中顽石剧痛,眼前发黑,恍惚见金钏儿化作缕青烟,往太虚幻境去了。 --- 且说黛玉自得了香囊,在潇湘馆内坐立难安。紫鹃见她反复摩挲香囊上的绣样,忍不住道:"宝姑娘这针线倒是别致,这牡丹花芯里还藏着个小字。" 黛玉对着日光细看,果然见花芯处用金线绣着个"觉"字。她心下恍然:原来宝钗早已知晓一切,特意借此点化。 忽闻窗外喧哗,雪雁慌慌张张进来:"姑娘,金钏儿跳井了!" 黛玉手中香囊落地,前世种种涌上心头。她记得分明,此事正是宝玉挨打的导火索,也是贾府衰败之始。思及此,她急命紫鹃:"快去怡红院传话,让二爷近日千万别见老爷!" 话音未落,但见香囊中飘出缕青烟,在空中凝成宝钗身影:"妹妹何必干预?该来的总会来。"那幻影拈起案上诗稿,指着《葬花词》中"他年葬侬知是谁"一句,轻叹道:"泪债终须还,何必强求。" --- 此时宝玉正在贾政书房外徘徊。原来贾政今日在朝中听闻忠顺王府寻琪官之事,回府又遇贾环进谗,正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忽见宝玉探头探脑,当即喝令:"拿大棍!拿索子!今日定要结果这孽障性命!" 宝玉见父亲盛怒,脑中一片空白。忽觉怀中顽石发烫,竟现出前世挨打时的景象:自己血肉模糊地趴在春凳上,黛玉哭得两眼肿似桃儿。待要躲闪时,早被小厮按倒在地。 板子落下时,他胸前顽石突然迸出七彩光华。那光中现出青埂峰全貌:真神瑛仍在浇灌仙草,而顽石已粉身碎骨。恍惚间听得僧道笑谈:"这一顿打,可打醒这顽石否?" --- 潇湘馆内,黛玉忽觉心口剧痛,腕间珊瑚串子无故断裂。她知是宝玉有难,忙要往怡红院去。才至馆门,忽见宝钗立在竹影下,手中捧着个锦盒。 "妹妹不必去了。"宝钗打开锦盒,内盛牡丹花瓣铺底,上置半块带血顽石,"这是宝玉的本相,今日该当有此一劫。" 黛玉见那顽石上裂痕遍布,与太虚幻境中所见一般无二,不由泪如雨下:"早知如此,我何苦..." "何苦重生?"宝钗接口道,从袖中取出金锁。但见锁上"不离不弃"四字正在消退,渐渐显出"大梦终醒"的新文。"妹妹可知,我本是太虚幻境牡丹花神,奉警幻之命陪演这场大梦。如今泪债将尽,你也该..." 一语未了,忽闻空中仙乐缥缈,漫天牡丹花瓣纷扬而下。宝钗身影在花雨中渐渐淡去,唯余叹息:"记住,绛珠归位之日,便是顽石梦醒之时..." --- 怡红院中,宝玉已昏死过去。恍惚间见黛玉前来,将个香囊塞入他手中,泣道:"二爷保重..."待要拉她衣袖时,却抓了个空。醒时见袭人正喂他服药,掌中果然握着个香囊,内装带泪绢帕,帕角绣着"莫失莫忘"四字。 窗外忽起狂风,吹得满园花木萧瑟。但见东南方紫气东来,隐隐传来偈语:"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第9章 第九回 泪洒潇湘重题旧帕 魂归离恨再证前缘 却说宝玉自那日挨打之后,恍恍惚惚在怡红院将养了月余。这日黄昏骤雨初歇,他强撑着坐起,见窗外残阳如血,映得案头那块青褐顽石泛起异样红光。袭人正在小厨房煎药,忽听里间宝玉喃喃道:"那日林妹妹来时,你可听见她说什么?"袭人手一颤,药汁险些泼洒:"林姑娘只在帘外站了站,说了句''二爷保重'',便匆匆去了。" 宝玉怔怔望着枕边香囊,那是黛玉前日遣紫鹃送来的,内装几片晒干的湘妃竹叶并一绺用红绳系着的青丝。他记得分明,前世此时黛玉曾亲自来探病,二人隔帘相望,泪眼婆娑。而今生她却只托人送来此物,连面都不肯见。 "二爷该吃药了。"袭人递过药碗,见宝玉握着香囊出神,忍不住叹道,"林姑娘也是,既来了怎不进来坐坐..." 话音未落,忽见香囊无风自动,内中竹叶簌簌作响,竟在锦缎上排成"莫失莫忘"四字。宝玉惊得药碗脱手,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渐渐显出一个"还"字。袭人忙取帕子来擦,却见那药渍渗入砖缝,开出朵朵红梅似的斑痕。 --- 原来那日黛玉探病归去后,便在潇湘馆旧疾复发。紫鹃见她对着窗外竹影垂泪,忙劝道:"姑娘何苦这般自伤?宝二爷既已无碍..."黛玉却摇头打断:"你哪里知道,这一劫过后,还有更大的劫数等着。"说着从枕下取出个紫檀锦匣,内盛两条素白旧帕,正是前世宝玉遣晴雯送来之物。 紫鹃诧异道:"这帕子姑娘收着作甚?都泛黄了。" 黛玉不答,只研墨提笔在帕上题诗。才写得"眼空蓄泪泪空垂"一句,忽见墨迹竟变成血色。窗外狂风大作,竹叶纷飞如雨,恍惚间似见太虚幻境中那株绛珠草正在凋零,片片落叶都化作血泪。 "姑娘!"紫鹃忙按住她颤抖的手,"这帕子..." "这帕子原该此时送来。"黛玉凄然一笑,将题诗旧帕仔细折好,"你悄悄送去怡红院,莫让人看见。若是袭人问起,只说是还他的旧物。" 紫鹃接过帕子,只觉触手生凉,那帕角竟凝着露珠似的泪痕。 --- 恰逢宝钗来送丸药,在月洞门前遇见紫鹃形色匆匆。她眸光微动,笑道:"这大雨天的,妹妹往哪里去?"紫鹃慌得将帕子藏入袖中:"宝姑娘安好,我们姑娘让我去厨下取些冰糖。" 宝钗也不点破,只将个锦囊递过:"这是我新配的冷香丸,用牡丹露和着茯苓霜调的,最是安神补气。"那锦囊上绣着并蒂莲,花心却用金线勾出个"假"字,在阴雨天里泛着幽光。 待紫鹃去远,宝钗独立雨中,项间金锁忽然作响。她轻抚锁身,见"不离不弃"四字渐渐淡去,显出新纹:"大梦将醒"。抬头望天,但见乌云缝隙间透出太虚幻境的琉璃瓦,警幻仙姑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知道,这一世的戏码已近尾声。 --- 怡红院内,宝玉正对灯枯坐,忽见紫鹃悄然而至。"二爷安好。"她将个布包塞入他手中,"我们姑娘让送这个来。"说罢匆匆离去,裙裾带起阵阵冷香。 宝玉打开布包,见是两条旧帕,帕上题诗墨迹未干。待读到"尺幅鲛绡劳解赠"时,忽觉心口剧痛,眼前现出前世景象:黛玉在潇湘馆焚稿断情,而自己却在外头迎娶宝钗。那痛楚如此真切,竟似亲身经历一般。 "二爷怎么了?"袭人闻声进来,见宝玉面色惨白,手中帕子飘落在地。她拾起一看,惊道:"这...这不是姑娘们用的帕子?上头还题着诗..." 宝玉猛然抢回,将那帕子贴在心口。忽然通灵玉迸出异彩,玉中现出灵河岸畔景象:绛珠仙草泪尽枯萎,顽石崩裂成齑粉。待要细看时,幻象已散,唯余帕上诗痕斑驳,似血似泪。他恍惚记起,这帕子原是前世自己挨打后,怕黛玉担心,特让晴雯送去的。今生竟反了过来,由黛玉送还给他。 --- 潇湘馆中,黛玉题诗方毕,忽见镜中容颜渐变。眉间一缕仙气萦绕,竟与太虚幻境中绛珠仙子的容貌重合。紫鹃端茶进来,见状惊道:"姑娘今日气色倒好,两颊泛红,眼波流转,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黛玉对镜自照,轻抚面颊:"是么?只怕是回光返照。"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飘进阵阵异香,那香气清冷幽邃,恰似灵河岸畔的仙草芬芳。 紫鹃奇道:"这香气好生特别,倒像是从太虚幻境飘来的。莫不是宝姑娘又在试什么新香?" 黛玉不答,只将案上诗稿尽数投入火盆。火舌蹿起时,见宝钗立在门边,衣袂飘飘如仙。"妹妹这是要焚稿断痴情?"宝钗浅笑,"可惜时候未到。" "姐姐来得正好。"黛玉指着火中诗稿,"你看这些字句,可还认得?" 宝钗凝目看去,见焚毁的诗稿上赫然现出前世判词:"欠泪的,泪已尽"。她袖中金锁突然鸣响,锁上"不离不弃"四字彻底消失,化作"各归其位"。她知道,这是警幻仙姑在提醒她,这一世的使命即将完成。 --- 是夜三更,宝玉忽从梦中惊醒。但见月华如水,通灵玉在帐中自行悬浮,玉中显出潇湘馆景象:黛玉对窗垂泪,腕间珊瑚串子寸寸断裂。他心急如焚,不及披衣便往外冲。 袭人追出来:"二爷往哪里去?夜深露重..." "林妹妹在哭!"宝玉指着东南方,"我听见了!" 袭人侧耳细听,唯有风声萧瑟:"二爷听差了,是风吹竹叶的声音。" 宝玉却恍若未闻,赤足奔往潇湘馆。才至沁芳桥,忽见宝钗独自立在桥心,手中捧着个琉璃盏,盏中盛着半盏清水。 "宝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宝钗将琉璃盏递过,"颦儿让我送这个给你。" 宝玉接过细看,见盏中清水竟映出太虚幻境全貌:神瑛侍者仍在灌溉仙草,而顽石已化作齑粉。水波荡漾间,现出警幻仙姑的身影,对他微微摇头。 "这是..."宝玉猛然抬头,"林妹妹她..." "她很好。"宝钗轻拂袖中牡丹花瓣,"只是泪债将尽,该回去了。你可记得那日我在你生辰时点的《山门》?''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说的便是今日。" 宝玉手中琉璃盏突然碎裂,清水泻地,竟化作缕缕青烟。烟散处,现出黛玉身影,对他凄然一笑,随即消散在夜风中。 --- 潇湘馆内,黛玉忽觉心口一轻,前世今生的种种执念竟如烟云散尽。她推开窗,见月下竹影婆娑,恍如灵河岸畔的光景。紫鹃在里间睡得正熟,腕上还戴着前世宝玉所赠的虾须镯。 "是时候了。"黛玉轻叹,从妆匣底层取出个锦囊。囊中盛着干枯的绛珠草叶,正是她从太虚幻境带来之物。那草叶遇月华而活,渐渐舒展青翠。 忽闻窗外有人吟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曲调凄清,正是《红楼梦》仙曲。黛玉推门望去,见宝钗立在竹荫下,身后跟着癞头僧人与跛足道人。 "妹妹可准备好了?"宝钗微笑,项间金锁已化作牡丹花印,"这一世的戏,该落幕了。" 黛玉回首望了望怡红院方向,但见通灵玉的宝光直冲霄汉。她轻轻点头,腕间珊瑚串子应声而碎,化作点点泪光消散在夜风中。那株在锦囊中复苏的绛珠草,也随之化作青烟,袅袅归向太虚幻境。 此时怡红院内,宝玉正对着一地碎琉璃发呆,忽见顽石上现出两行新字:"绛珠已归位,顽石当梦醒"。窗外曙光初现,隐隐传来僧道歌谣:"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